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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件事,”斯特莱克说,“卢拉死的那晚,你追老婆追到楼下大厅,把她带回楼上时,公寓外有什么声响吗?”

“根据你他妈那套该死的理论,只要关着窗,屋里就什么也听不见,不是吗?”贝斯蒂吉厉声说。

“我问的不是大街上的动静,而是你家大门外的动静。唐姿弄出的动静太大,我估计她什么都没听见。但我想知道,你们回到自家走廊上后,听到门外有什么动静吗?那时候你或许正站在走廊上,试图让唐姿冷静下来?还是唐姿叫得太大声,你也什么都没听见?”

“她真他妈吵!”贝斯蒂吉说,“我什么也没听见。”

“一点儿都没听见?”

“没什么可疑的声响。就只有威尔逊从门外跑过的声音。”

“威尔逊?”

“嗯。”

“他什么时候从门外跑过去的?”

“就是你说的那时候啊。就是我们刚进屋那时候。”

“你们刚刚关上门时?”

“嗯。”

“但你们还在楼下大厅时,威尔逊就已经跑上楼了,不是么?”

“嗯。”

贝斯蒂吉额头和嘴角上的皱纹更深了。

“那么,等你们回到公寓时,威尔逊应该早就跑得没影儿了啊,也不可能再听见他的脚步声,不是吗?”

“没错……”

“但你刚关上门,就听见楼道上有脚步声?”

贝斯蒂吉没搭话。斯特莱克看见他正在努力整合信息,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我听见……没错……是听见脚步声了。跑得很快。就是楼道上传来的。”

“很好,”斯特莱克说,“你能辨认出那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还是两个人的么?”

贝斯蒂吉皱起眉头看着侦探,眼神渐渐迷茫,思绪飘回那段危险的时刻。“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所以,我以为是威尔逊。但不可能啊……他还在四楼检查卢拉的屋子……后来,我听见他下楼的声音……我给警察打过电话之后,听到他从门口跑过去……

“我记不太清楚了。”贝斯蒂吉说。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显得无比脆弱。“我忘了。发生了太多的事。唐姿一直都在尖叫。”

“当然,你肯定想明哲保身。”斯特莱克飞快地说着,把笔记本和钢笔塞回口袋,从皮椅里站起来,“好了,我就不打扰你了。想打电话给律师的话,就请便吧。不过,你真是帮了我不少忙。回头咱们法庭上见。”

十三

第二天,埃里克·沃德尔打电话给斯特莱克。

“我给迪比打过电话了。”他说。

“然后呢?”斯特莱克问道,示意罗宾拿纸笔给他。他俩正凑在她的桌前喝着茶、吃着饼干,讨论布莱恩·马瑟斯刚发来的死亡威胁。在这封最新的威胁信中,他又说要把斯特莱克开膛破肚,还要往他尸体上撒尿。

“索梅给了他一件定制的连帽衫。正面是饰钉组成的手枪图案,背面是几行迪比的歌词。”

“只有一件?”

“嗯。”

“还有什么?”斯特莱克问。

“他记得还有一条腰带、一顶无边便帽和一对袖扣。”

“没有手套?”

沃德尔顿了顿,也许是在查看笔记。

“没有,他没提到手套。”

“这下就清楚了。”斯特莱克说。

沃德尔没搭话。斯特莱克静静地等着,心想:他要么挂电话,要么会再提供一点什么信息。

“罗谢尔·奥涅弗德的尸检,”沃德尔突然说,“在星期四举行。”

“好。”斯特莱克说。

“听起来,你好像不大感兴趣嘛!”

“嗯。”

“我还以为你一定会觉得那是场谋杀。”

“是啊,但不管怎样,尸检也证明不了什么。对了,知道她的葬礼在什么时候举行吗?”

“不知道,”沃德尔有些生气地说,“问这干吗?”

“我想,我或许会去参加。”

“去干吗?”

“她不是还有个姑姑么,记得吗?”斯特莱克说。

斯特莱克觉得沃德尔几乎是十分嫌恶地挂断了电话。

那天早上晚些时候,布里斯托给斯特莱克打电话,告诉他罗谢尔葬礼的时间和地点。

“是艾莉森打听来的。”他在电话里对侦探说,“她真是太有效率了。”

“的确。”斯特莱克说。

“我也会去的。代表卢拉去。我应该帮帮罗谢尔的。”

“约翰,我觉得事情无论如何都会演变成这样。你会带上艾莉森吗?”

“她一直说她想去。”布里斯托说,但声音里却没什么宠溺的感觉。

“那到时候见。我想跟罗谢尔的姑姑谈谈,如果她也去的话。”

斯特莱克告诉罗宾,布里斯托的女朋友已经知道葬礼的时间和地点,罗宾显得有些生气。她一直在努力完成斯特莱克的指示,结果却被艾莉森抢了先。

“我还不知道你原来这么争强好胜啊。”斯特莱克乐了,“别愁了,也许她是比你多了点先机。”

“什么先机?”

斯特莱克没搭话,反而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怎么了?”罗宾有些生气。

“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参加葬礼。”

“噢,”罗宾说,“好啊。不过,为什么呢?”

她希望斯特莱克说点扮成情侣会更自然之类的话,就像去瓦什蒂时要拖上个女人一样。然而他却说:

“我想让你帮我做点事儿。”

等他清楚详细地把要她做的事解释一遍后,罗宾彻底迷惑了。

“为什么啊?”

“因为我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

“或者说,我不愿意说。”

罗宾早已不再用马修的眼光看待斯特莱克,不再想他是在做假、炫耀,还是试图显得更聪明。现在她对他很好,也觉得他不会再故作神秘。不过,她还是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仿佛生怕自己听错一样:“布莱恩·马瑟斯?”

“没错。”

“那个老是威胁要杀掉你的人?”

“嗯。”

“但是,”罗宾说,“他怎么可能跟卢拉·兰德里的死有关系?”

“没什么关系。”斯特莱克说,声音显得无比真诚,“现在还没有,但难保以后不会有。”

三天后,罗谢尔的葬礼在冷冰冰的北伦敦火葬场举行。这是一个毫无特色又无比压抑的地方。从深色长椅和光秃秃的墙面,到颇具抽象特色、满是菱形马赛克的窗户——一切都显得那般小心翼翼,看不出它们到底是哪个宗教的装饰。一个暴躁的牧师坐在硬木板凳上,把罗谢尔的名字念成了“罗塞尔”。头顶,绵绵细雨落在华丽的拼贴格的风窗户上。斯特莱克明白人们为什么会喜欢这些东西:镀金的小天使和圣人石膏像,滴水嘴和旧约圣经里的天使,以及缀着宝石的金色十字架。他也理解所有那些或许会带来庄严宏伟之感的东西,对来世许下的坚定誓言,对罗谢尔这种人的生命价值的追认。这位如今已香消玉殒的姑娘,曾匆匆地在这“地上乐园”走了一遭:有人施舍过她名设计师的作品,她曾对名人嗤之以鼻,也跟英俊的司机开过玩笑。而她对尘世的渴望,最终导致了这样的结局:七个送葬者,以及一个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的牧师。

整个场面显得俗艳而冷漠。大家都有些尴尬,并痛苦地发现他们都不怎么了解罗谢尔的一生。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没有坐第一排的资格。就连那个胖嘟嘟的黑人老太太,也坐得离焚尸炉有三排远,跟那具廉价棺材保持着距离。她头顶针织帽,脸上戴了副眼镜,镜片很厚。斯特莱克想,那多半就是罗谢尔的姑姑吧。斯特莱克在招待所见过的那个有些谢顶工人也来了。他穿着开襟衬衫和皮夹克,身后是个面带稚气、西装笔挺的亚洲小伙子。斯特莱克想,那小伙子应该是负责罗谢尔那组门诊病人的精神病医师。

斯特莱克穿着他那身旧海军服,罗宾则黑裙配黑外套,是之前参加面试的打扮。两人坐在很后面。走廊对面是布里斯托和艾莉森。布里斯托脸色苍白,表情痛苦。在清冷的光线中,艾莉森身上湿漉漉的双排扣黑雨衣微微泛着光。

廉价的红色幕帘打开,棺材慢慢地滑出人们的视线。这位溺水身亡的姑娘被大火吞噬。焚尸炉后面,沉默的送葬者看着彼此,纷纷露出尴尬的苦笑。之后,众人都在周围逗留,努力克制着急于离开的不得体行为,免得让场面显得更加寒酸。罗谢尔的姑姑给人一种古怪而反复无常的感觉。她先说自己叫威妮弗雷德,接着又带些责备地大声宣布道:

“我们在酒吧里准备了三明治。我还以为会来不止这点儿人呢。”

然后,仿佛受不了任何拒绝似的,她率先走出了火葬场,朝街头的红狮酒吧走去。其他六个送葬人连忙跟上去。细雨中,他们都微微低下头。

那家邋遢酒吧的一个角落里有张小桌子,她说的那些三明治躺在桌上的铁托盘里,又干又难吃。在去红狮酒吧的路上,这位威妮弗雷德姑姑知道了约翰·布里斯托是谁。现在她几乎揪着他不放,将他堵在吧台,滔滔不绝地数落他。布里斯托只能在她偶尔允许他搭话时,赶紧做出点回应。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越来越频繁地望向斯特莱克,眼神也愈加绝望。不过,斯特莱克正在跟罗谢尔的精神病医师说话。

斯特莱克每次想打探医师负责的那组门诊病人,都被他挡了回去。最后,斯特莱克说到罗谢尔或许曾透露过什么事时,他礼貌而坚决地说他不能泄露病人的隐私。

“她自杀了,你吃惊吗?”

“不怎么吃惊。她很不安,你知道的,卢拉·兰德里的死对她打击太大。”

没过多久,他便礼貌地道别离开。

在窗下的一张小桌子旁,罗宾费了好一番功夫,试图跟话极少的艾莉森聊点什么。但这会儿她也放弃了,径直走向其他女士。

斯特莱克慢悠悠地走到小沙发前,坐在罗宾之前的位置上。艾莉森很不友好地瞥了他一眼,又一脸担忧地望向布里斯托。罗谢尔的姑姑仍在滔滔不绝地训斥布里斯托。艾莉森仍穿着那件湿漉漉的雨衣。她面前摆了一杯类似葡萄酒的东西,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微笑,仿佛她十分鄙夷这寒酸之地。斯特莱克正想着说什么好时,她突然开口道:“今天早上,约翰本来应该跟康韦·奥茨的遗嘱执行人开会的。结果他到了这里,留下托尼一个人应付他们。托尼简直气得要死。”

她的口气暗示斯特莱克得为此负一部分责任,因此他有权知道自己惹下了什么麻烦。她啜了口红酒。头发软绵绵地垂在肩头,手很大,所以杯子显得很小。虽然其貌不扬很容易让她成为其他女人的陪衬,但她显示出一种极为强烈的自尊心。

“你不认为约翰来参加葬礼是很友好的举动吗?”斯特莱克说。

艾莉森尖刻地“哼”了一声,又象征性地笑一下。

“他几乎都不认识她。”

“那你干吗来呢?”

“托尼想让我来。”

斯特莱克注意到,她提到老板的名字时下意识地显得有些高兴。

“为什么?”

“好盯着约翰。”

“托尼觉得约翰需要被监视,是么?”

她没搭话。

“约翰和托尼,他们俩是共用你的,对吗?”

“什么?”她尖声说。

他很高兴把她惹恼了。

“他们共享你的服务,对吧?你是他们俩共同的秘书?”

“噢,噢,不,我为托尼和西普里安工作。我是资深合伙人的秘书。”

“啊,那我怎么会以为你也是约翰的秘书呢?”

“我干的完全是另一个层次上的活,”艾莉森说,“约翰用的是打字小组。在工作上我跟他可没什么关系。”

“但爱情之花还是超越了楼层和秘书等级?”

他的幽默引来她更久的倨傲的沉默。她似乎极端厌恶斯特莱克,觉得他就是那种完全不值得尊重、让人忍无可忍的人。

收容所的那位工人独自站在角落,吃着三明治,明显在消磨时间,直到可以礼貌地离开。罗宾刚从那些女士们身边走开,就立刻被布里斯托缠住。布里斯托似乎亟需帮手,跟他一起对付威妮弗雷德姑姑。

“那么,你跟约翰在一起多久了?”斯特莱克问。

“几个月吧。”

“卢拉死前,你们就在一起了,对吗?”

“之后。她死了没多久,约翰就开始约我。”

“他状态一定很不好,对吧?”

“糟糕透顶。”

听起来,她并不怎么同情他,相反似乎还有些鄙视他。

“他先跟你暧昧过一段时间吗?”

他本以为她不会回答,然而错了。他准确无误地听出她声音中的满足和骄傲,尽管她试图掩饰。

“他到楼上来见托尼。托尼正忙,所以他就来到我的办公室。我们聊起了他妹妹,结果,他变得非常激动。我不停地递纸巾给他,后来他便邀我一起吃晚饭。”

尽管布里斯托表现得不够热烈,斯特莱克还是觉得他的主动邀约让她颇为自豪。他的主动就像她的某种战利品。斯特莱克甚至怀疑,在绝望的约翰·布里斯托邀她共进晚餐之前,到底有没有人约过艾莉森。这就好比两个需求都很怪异的人擦出了火花:我给他纸巾,他邀我吃晚饭。

那个工人开始扣外套扣子。他捕捉到斯特莱克的目光,冲斯特莱克挥了挥手,没再跟别的人打招呼便离开了。

“秘书在跟侄子约会,这事儿大老板怎么看?”

“我的私生活不归托尼管。”她说。

“这倒是,”斯特莱克说,“不管怎么说,他也没资格讨论公私不分这种事,不是么?他自己都把西普里安·梅的老婆给睡了。”

他的口气太随意,所以一开始艾莉森没有反应过来。她正准备开口,才猛地意识到他这句话的意思,顿时慌了神。

“你胡说!”她激动地说,脸涨得通红,“谁跟你说的?胡说八道!绝对是胡说八道!这不是真的,不是!”

他觉得这个抗议的女人就像个被吓坏了的孩子。

“是吗?那一月七日,西普里安·梅干吗让你去牛津找托尼?”

“那是因为——只是因为,他有些文件忘了让托尼签,就这样。”

“他没用传真机,也没找邮差,是因为……”

“因为那些文件很敏感。”

“艾莉森,”斯特莱克说,“我们都心知肚明,你在撒谎。西普里安觉得托尼和厄休拉肯定是在哪儿鬼混,不是吗?”

“他没有,他没有!”

酒吧那头,威妮弗雷德姑姑正在跟布里斯托和罗宾讲话,手臂挥得像风车。另外两人的脸都要笑僵了。

“你在牛津找到他了,是么?”

“没错,但是——”

“你几点到那儿的?”

“十一点左右,但是他已经——”

“你刚开始工作,西普里安就把你派出去了,是吗?”

“那些文件很紧急。”

“但你在酒店或会议中心都没找到托尼?”

“我跟他错过了,”她非常挫败地说,“因为,他回伦敦看望布里斯托夫人了。”

“噢,”斯特莱克说,“他回伦敦了,却没告诉你或西普里安,这真有点奇怪,不是么?”

“不,”她说,努力找回已经消失的优越感,“我们可以用手机联系到他,所以他说不说都没关系。”

“你给他打电话了吗?”

她沉默了。

“你打了,但他没接?”

她怒气冲冲地啜着红酒,仍旧没说话。

“平心而论,你要真打了电话,肯定会破坏气氛的。谁会高兴正在办事儿的时候被秘书打断?”

他觉得这话一定会惹恼她,果不其然。

“你真恶心,你简直太恶心了!”她沙哑着嗓音说,脸涨得通红。要知道之前她一直在努力表现得很有优越感,满脸假正经。

“你是一个人住吗?”他问。

“怎么了?和你有什么关系?”此刻她已经彻底愤怒了。

“就是随便问问。那么,托尼头天晚上在牛津一家酒店定了房间,第二天一早便开车回伦敦,接着又返回牛津,就为退房,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他回牛津是为参加下午的会议。”她固执地说。

“哦?真的?你在那儿见到他了?”

“他就是在那儿!”她还是死鸭子嘴硬。

“你有证据?”

她哑口无言。

“说实话,你觉得托尼是一整天都跟厄休拉·梅在床上,还是和外甥女进行了某种形式的对峙?”斯特莱克说。

那边吧台上,威妮弗雷德姑姑整了整她那顶线帽,又重新系一系腰带。看样子,她是准备走了。

艾莉森挣扎了好几秒,接着再也压抑不住,爆发了。她愤怒地低吼道:

“他们没有偷情。绝对没有!这不可能!厄休拉眼睛里只有钱,她只在乎钱。托尼赚得还没西普里安多。厄休拉不会要托尼的,绝对不会。”

“哦,你不知道有时候唯利是图也抵不过性的诱惑吗?”斯特莱克紧紧盯着艾莉森,说,“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发生。虽然让一个男人来评价这事有点困难,但托尼长得不难看,是吧?”

她的痛苦和愤怒都真真切切地落进他眼里。她气得话都快说不出话来了:

“托尼说得对,你太会利用人了。每个人都被你利用!约翰脑子不清楚!卢拉就是自己跳下去的。她自己跳下去的。她向来都颠三倒四。约翰就像他妈妈,歇斯底里,胡思乱想。卢拉还吸毒,她就是那种缺乏管束、成天闯祸、恨不得所有的人都围着自己转的人。她被宠坏了。她乱花钱,想要什么就买什么,想要什么人也一定要搞到手。然而,她还是不满足。”

“我还不知道,原来你认识她啊。”

“我——托尼告诉我的。”

“看来托尼是真不喜欢她,是吧?”

“他不过说了实话,卢拉就是那样的人。她不是好人。有些女人就不是好人!”她的胸膛在毫无形状的雨衣下剧烈地起伏着。

罗谢尔的姑姑推门出去的一刹那,一股冷风灌进来,搅动室内沉闷的空气。布里斯托和罗宾望着彼此,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等门终于完全关上,他们才交换一个如释重负的眼神。

酒保不见了。此刻,屋子里只剩下四个人。斯特莱克这才第一次意识到,酒吧里的背景音乐是一首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民谣——珍妮弗·拉什唱的《爱情的力量》。布里斯托和罗宾朝他们走过来。

“我还以为你会想跟罗谢尔的姑姑聊聊。”布里斯托说。他显得十分委屈,仿佛白白受了场折磨。

“没兴趣,”斯特莱克快活地说,“你可以跟我说说你们都聊了什么。”

斯特莱克看得出罗宾和布里斯托都觉得他太不积极。艾莉森正埋头在包里找着什么,所以看不清她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雨停了。人行道仍旧湿滑,天空也依然阴霾一片,似乎随时都会再下起倾盆大雨。两个女人默默地走在前面,布里斯托则在后面热切地跟斯特莱克复述自己跟威妮弗雷德姑姑的谈话。不过,斯特莱克却没怎么听。他盯着前方都是一身黑的两个女人。要是不注意,说不定会将她们搞混。他想起女王门两边的那些雕像。就算眼神不好的人也能看出它们很不一样。没错,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虽然是同一物种,但模样却大相径庭。

他看见罗宾和艾莉森停在一辆宝马前。那一定是布里斯托的车。于是,他也放慢脚步,打断滔滔不绝的布里斯托,不让他继续复述罗谢尔跟家人的关系是如何糟糕。

“约翰,有件事我需要跟你核实一下。”

“说吧。”

“你说,卢拉死的那天早上,你听见你舅舅走进你妈妈的公寓?”

“嗯,没错。”

“你确定你听到的那个人是托尼吗?”

“当然啊。”

“但你没看见他?”

“我……”布里斯托那张兔脸一下子困惑起来,“……我,我的确没看到他。但我听见他自己开门进来。我听见他在走廊上说话的声音。”

“别那么想。或许你潜意识里希望是托尼,所以才认为那个人是他?”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他换了种口气,说道:“你是说,当时托尼不在那儿?”

“我只是想知道,你有多确定那个人一定是托尼。”

“这个嘛……直到刚才,我都还完全肯定。有我妈妈公寓钥匙的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托尼。”

“所以,你听见有人开门进来了。然后,你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在跟你妈妈说话,还是在跟卢拉说话?”

“呃……”布里斯托苦苦思考时,大门牙总会变得更显眼,“我听见他进门了。我想,他应该是在跟卢拉讲话……”

“你听见他离开了吗?”

“嗯。我听见他穿过走廊。然后,我还听见关门的声音。”

“卢拉跟你告别时,提到托尼刚刚来过吗?”

又是一阵沉默。布里斯托伸出一只手捂着嘴,思考起来。

“我——她拥抱了我一下,然后……嗯,我想,她提到了,她刚刚跟托尼说过话。她说了么?还是我以为她刚刚跟他说过话,因为我……但如果不是我舅舅的话,又会是谁呢?”

斯特莱克耐心地等待着。布里斯托盯着人行道,又陷入沉思。

“应该是他。卢拉一定是看见了那个人,但却没表现出任何吃惊的样子。那还能有谁呢?肯定是托尼啊。除了他,谁还会有钥匙?”

“那套公寓一共有几把钥匙?”

“四把。还有三把备用的。”

“真够多的。”

“卢拉、托尼和我各有一把。妈妈希望我们能自己开门进出,尤其在她还生着病时。”

“这些钥匙都还在,并且都得到了妥善保管,是么?”

“是的……呃……应该是吧。我想,卢拉所有的东西现在都在我妈妈那儿,当然包括那把钥匙。托尼的钥匙在他自己手上,我的也还在,而我妈妈的……我想,应该在公寓里的什么地方吧。”

“这么说,如果有一把钥匙丢了,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

“你们都没有把自己的钥匙借给别人过?”

“天哪,我们干吗要借给别人?”

“我总是想起卢拉笔记本电脑放在你妈妈那儿时,有人删掉了里面那些照片。如果有把钥匙丢了……”

“不可能。”布里斯托说,“这是……我……你干吗老说托尼不在那儿?他一定在那儿。他说过他在门外看见我了。”

“那天你从卢拉那儿走了之后就回办公室了,对吗?”

“嗯。”

“去拿文件?”

“嗯。我就是顺便去拿个文件,接着就走了,一点都没耽搁。”

“然后,你就去了你妈妈那儿?”

“嗯,最多十点,我就到那儿了。”

“那么,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到的?”

“也许……也许是半个小时以后吧。坦白地说,我记不太清了。我没看钟。不过,如果托尼没去那儿的话,他干吗要说自己去过?”

“好吧,如果他知道你在家里工作,他就可以很轻易地说,他进去了,但因为不想打扰你,便穿过走廊去跟你妈妈说话。而你妈妈估计也明确地跟警察说,她的确见到他了吧?”

“应该是。嗯,没错。”

“可你不确定?”

“我们没讨论过这件事。我妈妈很虚弱,也很痛苦。那天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睡觉。然后,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听说卢拉……”

“但托尼没有走进书房来跟你打招呼,你一直都没觉得这事奇怪,对吗?”

“确实不奇怪啊,”布里斯托说,“他正为康韦·奥茨的事烦得不得了,要是他还有心情跟我闲聊,我才觉得奇怪呢。”

“约翰,我不想危言耸听,但我觉得,你跟你妈妈可能都有危险。”

布里斯托紧张的笑声听起来又尖又假。斯特莱克发现艾莉森正站在五十码开外,叉着胳膊,盯着两个男人,完全无视罗宾。

“你——你不是认真的吧?”布里斯托说。

“我很认真。”

“但是……科莫兰……你是说,你已经知道杀死卢拉的凶手是谁了?”

“嗯,应该吧。但最后确定之前,我还得跟你妈妈谈谈。”

布里斯托的表情仿佛在说,他恨不得立刻搞清楚斯特莱克脑中所有的念头。他睁着那双近视眼,仔细盯着斯特莱克的脸,一寸都没有放过。一副又惊恐、又哀求的神情。

“我一定要在场,”他说,“她已经非常虚弱了。”

“当然。明天早上怎么样?”

“我要是再请假,托尼会气死的。”

斯特莱克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好吧,好吧,明天早上十点半。”布里斯托说。

十四

第二天早上,空气清新,阳光明媚。斯特莱克坐上开往切尔西的地铁。切尔西是个树木繁茂的高雅之地。他不熟悉伦敦这部分的地区。因为春日暖阳下淡雅的切尔西皇家医院,是莱达从未有幸踏足过的地方。

富兰克林街很迷人:满街的红砖建筑和梧桐,还有一大片围着护栏的草地,一大群小学生在这里玩耍,他们穿着埃尔特克斯牌淡蓝色上衣和海军蓝短裤,附近有穿着运动衫的老师负责看护他们。除了他们欢快的嬉闹声,宁静的社区只有偶尔几声啁啾的鸟鸣。斯特莱克手插在口袋里,顺着人行道,朝伊薇特·布里斯托夫人的住所走去。一路上,他一辆车也没看到。

踏过四级石头台阶,就看见一扇半开着的玻璃门。门边的墙上安着个老式的树脂门铃。斯特莱克仔细一瞧,“E号公寓”几个字旁的确写着伊薇特·布里斯托夫人的名字。然后,他退回到人行道上,站在和煦的阳光下等着,不时朝街上张望。

十点半到了,但约翰·布里斯托没有出现。广场上仍然一片冷清,在围栏的另一头,二十来个小孩在拱形小门和彩色的圆锥间跑来跑去。

十点四十五分,斯特莱克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是罗宾的短信:

艾莉森刚打电话来,说约翰·布里斯托不巧被耽搁了。他不希望你在没有他在场的情况下单独跟他妈妈说话。

斯特莱克立刻给布里斯托发短信:

你要耽误多久?今天还能见面吗?晚一点也没关系。

他刚把短信发出去,手机就响了。

“喂,你好。”斯特莱克说。

“奥吉?”电话里传来格雷厄姆·哈迪卡细小的声音,此刻他还在德国,“我查到阿杰曼的资料了。”

“你可真会挑时间。”斯特莱克拿出笔记本,“接着说。”

“他全名叫乔纳·弗朗西斯·阿杰曼中尉,隶属皇家工兵军团。二十一岁,未婚,最后一次执勤是在一月十一日。六月份回国。只有一个亲人,就是他妈妈。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孩子。”

斯特莱克把手机夹在下颌和肩膀中间,把这些都写在笔记本上。

“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哈迪,”他说道,把笔记本收起来,“你还没拿到照片吧?

“我可以从电子邮件给你发一张。”

斯特莱克把办公室的电邮地址给了哈迪卡。随后,两人寒暄一阵,便挂了电话。

现在是十点五十五分。斯特莱克拿着手机,等在草木葱茏的广场上。周围仍旧一片安宁:嬉戏的孩子们有的在玩铁环,有的在丢沙包。远处,一架银色飞机划过长春花般蔚蓝的天际,留下一条粗粗的白线。终于,斯特莱克的手机轻响了一下,但在静谧的街道上,那声细弱的“吱喳”声还是清晰可闻。是布里斯托的短信:

今天没办法。我还得去拉伊。明天怎么样?

斯特莱克叹了口气。

“抱歉,约翰。”他咕哝一声,拾级而上,按响了布里斯托夫人家的门铃。

门厅宽敞安静,光线很好。不过,整体装潢显得有点沉闷:一个插着干花的桶状花瓶,暗绿色的地毯,淡黄色的墙。也许,主人觉得这样的搭配既不会让人反感,又经济实惠吧。和“肯蒂格恩花园”一样,这里也有一部电梯,不过是木门的。斯特莱克选择爬楼梯。房子虽然已有些微破旧,但贵气依旧。

打开顶层公寓门的是麦克米兰中心一个笑容满面的西印度护士。刚才,大门也是她开的。

“你不是布里斯托先生。”她快活地说。

她让他进了门。布里斯托夫人家的门厅里东西很多,却井然有序。淡粉红色的墙上挂满了用旧镀金相框装着的水彩画。伞架上挂满手杖,墙上的一排钉子挂满外套。斯特莱克朝右边瞥了一眼,尽头处有个长方形的书房,书房里有一张厚重的木桌和一张背对门口的转椅。

“请在客厅稍等一会儿,我去看看布里斯托夫人准备好了没有。”

“嗯,好的。”

他跨过她指的那扇门,走进迷人的房间。淡黄色的墙边是摆着照片的书柜。铺着印花棉布的沙发旁,一架老式拨号电话静静地躺在茶几上。直到完全看不见那个护士了,斯特莱克才从挂钩上提起听筒。放下时故意倾斜一下,没有放到位。

飘窗旁边的叠橱式写字台上立着一个银相框,是亚力克·布里斯托爵士和爵士夫人的结婚照。照片上的新郎比新娘老很多,是个结实矮胖、蓄着胡子、红光满面的男人。新娘是个苗条的金发女郎,有种淡雅的美。斯特莱克背对着门,假装欣赏照片,然后悄悄把樱桃木书桌的抽屉拉开一些。里面有一些上好的淡蓝色信纸和配套的信封。随后,他关上抽屉。

“斯特莱克先生?你可以过来了。”

斯特莱克再次穿过贴着淡粉红色墙纸的走廊,走了一小段路,踏进一个大卧室。卧室房间的主色调是鸭蛋青和白色,房间里处处都显得既高雅又有品味。左边两扇半敞着的门后面是厕所和一个大衣橱。房间里摆放着颇有法国风味的精致家具,以及重病病人会用到的各种器具:金属架上挂着静脉点滴,衣柜上有个闪亮干净的便盆,还有琳琅满目的药瓶。

那个垂死的女人穿着一件厚厚的象牙色睡衣,斜躺在木雕床上。因为垫了很多白色枕头,她整个人似乎都缩小了,瘦骨嶙峋,丝毫看不出曾经的年轻和美貌。她的眼睛深深地凹进去,显得迷蒙而黯淡。稀疏的灰发就跟婴儿的头发一般,露出大片粉红色的头皮。消瘦的手臂无力地贴着被子,上面还插着导管。很明显,她快要死了。死亡仿佛已经踏进这个房间,正耐心而礼貌地等在窗帘后面。

空气中弥漫着莱姆花的味道,但也没能完全盖过消毒水的气味和身体的腐朽之气。这些气味让斯特莱克想起他在医院里度过的那几个月。当时,除了无助地躺在那儿,他什么也干不了。这里的大飘窗抬起了几英寸,清新温暖的空气和远处孩子们的嬉闹声都飘进房间里。从这里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沐浴在阳光下的梧桐树顶。

“你就是那个侦探?”

她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的,吐字也不怎么清楚。斯特莱克本来还想,不知布里斯托有没有将自己的职业告诉她。真高兴,她已经知道了。

“嗯,我是科莫兰·斯特莱克。”

“约翰在哪儿?”

“他还在办公室。”

“又是办公室,”她嘟囔一声,继续说道,“托尼给他的工作太多了。这不公平。”她迷迷糊糊地看向斯特莱克,微微抬起一根手指,指向一张小漆凳,“坐那儿吧。”

斯特莱克看到她褪了色的虹膜里有丝丝白线。坐下来之后,斯特莱克注意到,床头柜上还摆着另外两张镶在银质相框里的照片。突然,他像触电般看见了十岁的查理·布里斯托:胖乎乎的小脸,留着鲻鱼式发型。他这副穿着尖领校服、打着大领结的模样,就那样永远地留在了八十年代。当时,他还跟自己最好的朋友——科莫兰·斯特莱克挥手道别,说复活节之后再见。照片里的他,跟那时候一模一样。

查理照片旁是另一张稍小一点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非常标致的小女孩:一头乌黑的长卷发,大大的棕色眼睛,穿着海军蓝校服。这就是卢拉·兰德里,那时她还不到六岁。

“玛丽,”布里斯托夫人唤道,声音还是那么微弱,护士急忙赶过来,“能给斯特莱克先生来点……你是要咖啡?还是要茶?”她问斯特莱克。可斯特莱克的思绪已经飘回到二十五年前。他想起阳光灿烂的花园,查理·布里斯托,这位金发碧眼、举止优雅的母亲,还有冰镇柠檬汁。

“来杯咖啡就好,非常感谢。”

“真抱歉,没能亲自为你准备,”布里斯托夫人说,“但正如你看到的,我现在根本没有自理能力,只能依靠陌生人的怜悯度日。就像可怜的布兰奇·杜波依斯 。”说话间,护士已经“咚咚咚”地走开了。

她闭上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仿佛在全神贯注地感受体内的疼痛。他看在眼里,突然很想知道她的病到底有多严重。她说话时,他分明感觉到一丝微弱的痛苦,莱姆花的香气都无法掩盖的一股腐朽气息。他很好奇,同时也明白,布里斯托的大部分时间一定都在照顾她。

“约翰怎么没来?”布里斯托夫人闭着眼,又问了一声。

“他被公事绊住了,这会儿在办公室呢。”斯特莱克又说了一遍。

“噢,对,对,你说过了。”

“布里斯托夫人,我想问您几个问题。如果问题涉及隐私或惹您不高兴,还希望您能原谅。”

“如果你和我一样,也经历了那么多事,”她静静地说,“你就知道再也没有什么事能伤害到你了。叫我伊薇特吧。”

“谢谢。我做点儿笔记,您不介意吧?”

“不,不介意。”然后,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掏出钢笔和笔记本。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就先谈谈卢拉是怎么来到这个家的吧。您收养她时,知道她的背景吗?”

她手搭在被子上,被动而无助地望着那张照片。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说,“亚力克可能知道。但即便如此,他也从没跟我说过什么。”

“你因为什么觉得他会知道一些?”

“亚力克遇到什么事都喜欢刨根问底,”她说,回忆让她露出一丝笑容,“要知道,他可是个非常成功的商人。”

“但他从来没和你提过卢拉的家庭是什么样的?”

“噢,没有,他不会那样做。”她似乎觉得这样说有点奇怪,“我希望卢拉成为我的孩子,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懂吗?如果亚力克真的知道些什么,也会为了保护我而选择什么都不说。如果某一天突然有人来要回卢拉,那我肯定会受不了的。我已经失去查理,我太想能有个女儿。失去她……噢,想到这个……”

护士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着两个杯子和一盘巧克力味波旁饼干。

“咖啡一杯,”她欢快地说,把杯子放在斯特莱克身旁的床头柜上,“还有一杯柑橘茶。”

随后,她又风风火火地离开房间。布里斯托夫人又闭上眼。斯特莱克啜了口黑咖啡,然后问道:“卢拉死前在寻找亲生父母,对吗?”

“是的。”布里斯托夫人闭着眼答道,“当时,我刚被诊断出患有癌症。”

她顿了会儿。斯特莱克放下咖啡,磕出一声轻响。远处广场上孩子们的笑闹声从窗外飘进来。

“约翰和托尼为此很生卢拉的气,”布里斯托夫人说,“他们认为她不应该在我重病时去寻找生母。发现的时候,肿瘤已经恶化了。我只能直接接受化疗。约翰很照顾我,他开车一趟一趟把我送到医院,并在我最难过时来陪我。就连托尼都来关心我。可卢拉却只关心……”她叹了一口气,睁开黯淡无光的双眼,寻找斯特莱克,“托尼总说她被宠坏了。这应该是我的错。你知道,我已经失去查理,所以,我总尽力宠着卢拉。”

“关于卢拉寻找亲生父母这事,你知道她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吗?”

“不,我不知道,因为我很害怕。她应该也知道,这事会让我多么不高兴,所以没跟我提太多。我知道她找到了妈妈,当然了,这都得拜媒体所赐,真可怕。那个女人简直跟托尼料想的一模一样。她根本不想要卢拉,真是个很坏、很坏的女人。”布里斯托夫人低声说,“但卢拉还是一直去见她。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做化疗,还开始掉头发……”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斯特莱克觉得,她或许希望他别再继续说了。然而,他还是残忍地问了下去:

“那她的生父呢?卢拉有没有跟你说过,她已经找到了关于生父的什么信息?”

“没有,”布里斯托夫人虚弱地说,“我没问。我感觉自从她找到那个糟糕的妈妈,就放弃那个念头了。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一点都不想。太难受了。我想,她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没跟你提过生父?”斯特莱克继续追问。

“噢,没有,”她低声说,“没提。你知道的,那次探访时间不长。我记得她刚到就跟我说不会待太久,因为她要去见西娅拉·波特。”

她觉得自己被苛待了。这种感觉就像因久病不起而散发出的其他气味一样飘向斯特莱克。这种情绪带着几分腐败和衰萎的气息,让他想起罗谢尔。这两人尽管截然不同,却都感觉自己被欺骗和忽视了。

“你还记得当天都跟卢拉谈了些什么吗?”

“当时,我吃了很多止痛药。你知道的,我刚做了个大手术,没法记住所有细节。”

“但你记得卢拉来看你了,是吗?”斯特莱克问。

“噢,是的,”她说,“我本来在睡觉,被她吵醒了。”

“你还记得当时都聊了些什么吗?”

“当然是聊我的手术。”她的气息有些不稳,“然后,稍微聊了一下她的大哥。”

“她的大哥……”

“就是查理,”布里斯托夫人说,样子十分可怜,“我跟她说起查理死的那天。之前我从没好好跟她说过那事。那是我这辈子最难过、最痛苦的一天。”

斯特莱克完全能想到当时布里斯托夫人的样子:虚弱地歪在病床上,将不情不愿的女儿留在身边,跟她诉说自己的痛苦,以及那个死去的儿子。

“我怎么知道那将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布里斯托夫人喘着气说,“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马上又要失去一个孩子。”

她的眼里布满血丝。一眨眼,眼泪便扑簌簌地顺着凹陷的双颊滚落下来。

“能帮我开一下那个抽屉,拿点儿药出来吗?”她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指了指床头柜,声音几不可闻。

斯特莱克打开抽屉,里面放着各种贴着各色标签的白盒子。

“哪一瓶……”

“没关系,都是一样的。”她说。

于是,他拿了一瓶出来。瓶子的标签上写着“安定”。这东西可太多了,起码超过规定药量十倍。

“能帮我倒两片出来么?”她说,“我可以就着茶水吃下去,现在温度应该刚刚好。”

他把药片和茶杯都递给她。她的手抖得厉害,他只得帮她托着茶托。他突然萌发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觉得此情此景很像牧师在发放圣餐。

“非常感谢,”她低喃一声,又靠回枕头里,满眼悲伤地看着斯特莱克把茶杯放回到床头柜上,“约翰是不是告诉过我,你认识查理?”

“嗯,”斯特莱克答道,“我从没忘记过他。”

“是啊,的确难忘。他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孩子。每个人都这样说。在我见过的孩子中,他是最讨人喜欢的。我没有一天不想他。”

窗外孩子们欢快的尖叫声和梧桐树的沙沙声,让斯特莱克不由地想起几个月前。那时,树枝肯定是光秃秃的,而卢拉·兰德里就坐在他此刻坐的这个地方。也许,听着虚弱的妈妈讲述那段可怕往事时,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就盯着查理的照片。

“之前,我从没跟卢拉好好讲过那件事。当时,两个男孩骑自行车出去了。然后我们突然听到约翰的尖叫声。接着,托尼不停地喊,不停地喊……”

斯特莱克握着笔,却没有写字。自始至终,他都一直盯着这个濒死女人的脸。

“亚力克不让我去现场,也不让我靠近采石场。他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时,我一下子晕过去了。我还以为自己活不成了。我真的想一死了之。上帝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不过,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想也许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布里斯托夫人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吗?因为我太爱他们,把他们宠得无法无天?查理、亚力克和卢拉,我对他们都百依百顺。一定是惩罚!如果不是的话,就太残忍了,不是吗?让我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经历这些。”

斯特莱克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希望得到同情,但他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同情。或许,她的确是咎由自取吧。她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无助而被动。但斯特莱克最主要的感觉还是厌恶。

“我很需要卢拉,”布里斯托夫人说,“我从未想过她会……她是个可爱的小东西。那么漂亮。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但她却不像查理和约翰那样爱我。也许,是因为太迟了吧。也许,我们应该早点儿收养她。

“她刚来时,约翰非常嫉妒。曾经,查理也让他很难受……但最后,他和卢拉还是成了好朋友,非常好的朋友。”

她轻蹙起眉头。

“所以,托尼大错特错了。”

“他怎么错了?”斯特莱克轻声问道。

她放在被单上的手指猛地一抽搐。然后,她吞了口口水。

“托尼觉得,我们不应该收养卢拉。”

“为什么?”斯特莱克问道。

“托尼不喜欢我的孩子,一个都不喜欢,”伊薇特·布里斯托夫人说,“我弟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一点人情味都没有。查理死后,他说了些很可怕的话。亚力克揍了他。不是真的,不是!托尼说的——都不是真的。”

她浑浊的双眼扫过斯特莱克的脸。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这个女人年轻时风华仍在的样子:有点黏人,有点孩子气,什么事都依靠别人,女人味十足,深得亚力克爵士的疼惜呵护。亚力克爵士总是尽全力满足她所有的奇思妙想。

“托尼说了什么?”

“跟约翰和查理有关的事。非常可怕的事。我不想,”她虚弱地说,“不想再重复一遍。托尼听说我们打算收养一个女孩时,给亚力克打电话说我们不应该这么做。亚力克非常生气,从此,他就再也不让托尼来我们家了。”

“卢拉来看你的那天,这些话你都跟她说了?”斯特莱克问,“查理死后托尼说的那些话,以及你们什么时候收养她的,你都说了吗?”

她似乎感到斯特莱克的一丝责备之意。

“我记不清跟她说了些什么。当时,我刚做完一个大手术。那些药让我晕乎乎的。现在,我真的记不太清……”

然后,她突然转变话题:

“那个男孩让我想起查理。卢拉的男朋友。那个很帅的男孩。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埃文·达菲尔德?”

“对,就是他。不久前他来看过我,这你也是知道的。应该就是最近。我不是很确定……我已经有点搞不清楚时间了。他们给我开了太多的药。不过,他的确来看过我,想跟我聊聊卢拉。他真好。”

斯特莱克想起布里斯托曾斩钉截铁地说,他妈妈不知道达菲尔德是谁。他不禁好奇,难道布里斯托夫人是把自己的儿子给骗了?其实,她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糊涂。所有伪装都是为了激发儿子的保护欲。

“如果查理还活着,肯定也像他那么帅,没准儿也会成为一名歌手,或者演员。他喜欢表演,你还记得吗?我真为那个叫埃文的孩子难过。他在我面前哭了,说他以为卢拉移情别恋了。”

“恋上谁了?”

“一个歌手,”布里斯托夫人含糊其辞,“那个歌手为卢拉写了不少歌。年轻漂亮的时候,人就是能挺狠心。我真为他难过。他说他很内疚。我跟他说,他根本不需要内疚。”

“他为什么会说自己很内疚?”

“因为没跟着她进公寓,没待在她身边,没能阻止死神把她带走。”

“伊薇特,我们能否回到前一天,卢拉死的前一天?”

她脸上露出责备之色。

“恐怕我想不起什么别的。能想起来的,我都告诉你了。我刚出院,整个人都很不舒服。为了止痛,他们给我用了很多药。”

“我理解。我只是想知道,那天你弟弟托尼来看过你,你记得吗?”

在一片短暂的静默中,斯特莱克看到她虚弱的脸突然有些僵硬。

“不,我不记得。”最后,布里斯托夫人开口道,“他说他来过这儿,但我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许,我睡着了吧。”

“他说卢拉来看你时,他也在场。”斯特莱克说。

布里斯托夫人微微耸了耸瘦弱的双肩。

“也许吧,”她说,“但我想不起来。”随后,她提高声音说,“他知道我快死了,变得比以前友善多了。现在他经常来看我。当然,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经常说约翰坏话。不过,约翰一直都对我很好。我生病的时候,他很照顾我……没有儿子能跟他一样。其实,这些本该卢拉来做……但她真是个被宠坏的姑娘。我爱她,不过,她真自私,非常自私。”

“所以,那天你最后看到卢拉时……”斯特莱克想要把话题绕回到重点上,但布里斯托夫人打断他。

“她走后,我很难过。”她说,“真的很难过。每次说到查理,我都会这样。她明明看到我伤心难过,但还是去见朋友。于是,我只得吃了些药,然后便睡着了。不,我根本没看到托尼,除了卢拉,我没见到任何人。也许托尼说过他当时在场,但我真的一点都没印象。后来,约翰端着晚餐盘,把我叫醒了。他很生气,还把我说了一通。”

“为什么?”

“他认为我药吃多了,”布里斯托夫人像个小姑娘一样,怯怯地说,“我知道,他想让我得到最好的休养。可怜的约翰,但他没有意识到……他不能……我这辈子,已经苦够了。那天晚上,他陪了我很久。我们聊起查理,一直聊到凌晨。聊着聊着,”她的声音陡然降低,几近耳语,“聊着聊着,卢拉她……她就摔下了阳台。

“第二天早晨,是约翰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警察是黎明时到的。他走进卧室,告诉我……”

她吞了口口水,无力地摇摇头,几乎昏了过去。

“这就是癌症复发的原因,我心里清楚。人类是承受不了这么多痛苦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整个人也昏昏欲睡,慢慢阖上双眼。他真想知道她到底吃了多少片安定。

“伊薇特,我能用一下厕所吗?”他问。

她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斯特莱克站起身,迅速闪进那个大衣橱。他那么大的块头还能如此悄无声息,真是让人惊叹。

这里,一扇扇红木门直达天花板。斯特莱克拉开其中一扇,往里看去。挂满连衣裙和大衣的衣杆上,是个堆满手提包和帽子的架子。尽管里面的东西都价值不菲,但一股旧鞋子和旧衣物的霉味还是扑鼻而来,让人想起破旧的慈善商店。他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扇又一扇门,然后又将其一一关上。打开第四扇门后,他看见高处的搁架上摆了一堆颜色各异的崭新手提包。

他拿起那个蓝色的手提包。它完全是新的,闪闪发亮,上面印着“GS”商标,衬里是丝绸做的。他伸手进去仔细掏了一遍,然后敏捷地把手提包放回到架子上。

接着,他拿下那个白色的包。这个包的衬里印着漂亮的非洲印刷字。同样,他把手伸进去仔细搜索一番,然后拉开衬里。

跟西娅拉描述的一样,它就像一条带金属边的围巾,下面是白色皮革的粗糙内里。粗看什么也没有,他又仔细看了一遍,才发现硬硬的矩形包底有一条淡蓝色的线。他抠起那块裹着衬布的包底,找到一张叠好的纸。纸是淡蓝色的,写满了潦草的字。

斯特莱克匆匆将手提包衬里塞回去,迅速把包放回到架子上,然后从夹克衫的内袋掏出一个干净的塑料袋,把那张淡蓝色的纸塞进去。刚才虽然抖开了那张纸,但他没来得及看上面都写了什么。他关上这扇门,接着去开别的门。在倒数第二个门里,有个带数字键盘的保险箱。

斯特莱克又从夹克衫的内袋掏出一个塑料袋。他把袋子套在手上,开始按键,但还没试完密码,便听到外面有动静。他赶紧把袋子塞回口袋,轻手轻脚地关上衣橱门,重新走回卧室。麦克米兰中心的那个护士正倾身查看伊薇特·布里斯托,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刻回过头。

“走错地方了,”斯特莱克说,“我以为那是厕所。”

他走进一个小厕所,关上门,读完卢拉·兰德里的遗嘱。这份遗嘱草草地写在她妈妈的信纸上,由罗谢尔·奥涅弗德见证。为了不让护士起疑心,他冲了马桶,然后拧开水龙头。

再次回到卧室里时,伊薇特·布里斯托仍闭着眼,躺在床上。

“她睡着了,”护士轻声说,“她现在经常这样。”

“嗯,”斯特莱克觉得血液快要冲上脑门,“她要是醒了,请代我说声再见。我差不多也该走了。”

他们一起穿过舒适的走廊。

“布里斯托夫人似乎病得很重。”斯特莱克突然说道。

“嗯,是啊,的确病得很重,”护士回答,“她实在太虚弱了,随时都可能会死。”

“我好像落下……”斯特莱克含糊地支吾一句,进入他待过的第一个房间——左边那个黄色客厅。他在沙发前弯下身子,挡住那个护士的视线,小心翼翼地把之前拿下来的听筒挂回去。

“啊,真的在这里。”他边说边假装握住某样小物件,把它放进口袋里,“对了,非常感谢你的咖啡。”

斯特莱克握着门把手,回头看向护士。

“她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对安定上瘾?”他问。

护士毫不起疑,宽容地笑了。

“嗯,没错。不过,现在这种药已经不会伤害她了。告诉你吧,”她说,“我要教训一下那些医生,从那些盒子上的标签看这些年一直有三个医生给她开处方药。”

“真不专业,”斯特莱克说,“再次谢谢你的咖啡,拜拜。”

他掏出手机,一路小跑着下楼。因为太过高兴,没注意脚下,还在台阶上就拐弯了。义肢踩滑,膝盖一扭,他惨叫一声,重重地从六级台阶上摔下去。膝盖关节和义肢末端都传来一阵剧痛,痛得好像刚截肢或是瘢痕组织刚开始愈合一样。

“妈的!该死!”

“你还好吗?”麦克米兰中心的那个护士扶着栏杆朝下望,大声问他。倒着看,她的脸显得很滑稽。

“我没事——没事!”他也大喊道,“只是滑了一下!别担心!妈的,他妈的,真他妈的!”他呻吟着,扶着楼梯扶手站了起来,完全不敢让义肢承受半点重量。

他尽量倚着扶手,一瘸一拐地走下楼梯,几乎是半跳着穿过大厅。最后,他撑着厚重的大门,挪到前门台阶上。

在外面玩的孩子们已经开始排队离开,那抹淡淡的海军蓝越来越远。他们折回学校吃午饭去了。斯特莱克靠着温暖的红砖墙,狠狠地咒骂一通,然后才开始琢磨自己到底伤成了什么样。腿痛得厉害,就跟刚截肢时一样,凝胶垫下的创面火烧火燎的。看来,走去地铁站是绝对不可能了。

他坐在最高的台阶上,打电话叫了辆出租车。接着,他又依次给罗宾、沃德尔,以及“兰德里、梅和帕特森”律师事务所去了电话。

黑色的出租车转过街角,疾驰而来。斯特莱克挣扎着站起来,强忍剧痛,一瘸一拐地走下门阶,走向人行道。钻进车里时,他第一次觉得这种黑色汽车跟灵车如此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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