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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当基恩先生说:“嗨,威廉·邓布洛,我能为你效劳吗?”威廉直接拿起一张维生素广告,翻过来在背面写下:我和埃迪在荒原玩,他哮喘发作得很厉害,几乎不能呼吸了。可以请您给我一个喷剂补充罐吗?
他将广告单放到玻璃柜台上给基恩先生看,基恩读了那几行字之后看着威廉焦虑的蓝色眼眸说:
“没问题。在这里等着,别乱碰东西。”
基恩先生走到后方的柜台,威廉双脚动来动去,局促不安地等待着。虽然基恩先生只去了不到五分钟,感觉却像过了几个世纪。他拿着埃迪要的塑料喷剂罐回来,笑着交给威廉,说:“有了这个应该就没问题了。”
“谢、谢谢,”威廉说,“我、我身上没、没有——”
“没关系,孩子。卡斯普布拉克太太在我这里登记过,我会记在账上的。我想她一定会感谢你这么好心。”
威廉如释重负,谢过基恩先生便匆忙告辞。基恩先生走出柜台目送威廉离开。他看着威廉将喷剂扔进车篮,笨拙地跨上脚踏车,心想:他真的能骑这么大的车?我很怀疑,实在怀疑。但邓布洛家的男孩真的骑上去了,缓缓踩动踏板,并没有摔破头。基恩看着脚踏车疯狂地左右摇晃,喷剂在篮子里滚来滚去,觉得真是滑稽。
他微微一笑。威廉若是看到了,可能会觉得自己想得没错,基恩先生果然不是世上第一的大好人。
因为那笑容带着酸味,只有觉得人无法克服悲惨命运的人才会这么笑。没错,他会把埃迪的哮喘药记在索尼娅·卡斯普布拉克的账上,而她一定会和往常一样吃惊(同时深感怀疑,而非感激),埃迪的药竟然这么便宜。其他的药都那么贵,她说。基恩先生知道卡斯普布拉克太太是那种相信便宜没好货的人。他其实大可以用“氢氧喷雾”好好敲她一笔……但那个女人笨就算了,他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反正他还没饿肚子。
便宜?是啊,便宜极了。“氢氧喷雾”(他用胶水为每罐喷剂贴上标签,上头整整齐齐印着“必要时使用”几个字)便宜得不可思议。但就连卡斯普布拉克太太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它很便宜,但抑制她儿子的哮喘还真有效。这东西会那么便宜,因为它只是氢氧化合物,再加上一点樟脑油,让喷雾带着轻微的药味。
换句话说,埃迪的哮喘药其实就是自来水。
回程比去程久,因为是上坡。有几处威廉必须下车,推着车走。除了缓坡,他再也没有力气让银仔奋力往上爬了。
等他藏好脚踏车走回河边。已经四点十分了。他心里闪过各种不祥的念头。本那小子可能走了,让埃迪自生自灭。或是那群小恶霸回来了,将他们两人痛揍了一顿。甚至……最糟的是……那个专门杀害小孩的家伙逮到了他们其中一个,或两个都抓到了,就像他之前逮到乔治一样。
威廉知道大伙儿都在说这件事,传闻和揣测很多。他虽然口吃得很厉害,但是并不聋。不过,大家有时似乎认为他肯定听不见,因为他只有必要时才会开口说话。有些人认为他弟弟的死跟贝蒂·里普森、谢莉尔·拉莫尼卡、马修·克莱门茨和维罗妮卡·格罗根的死无关。有些人则说乔治、里普森和拉莫尼卡是被同一个男人所杀,另外两个小孩则是“模仿犯”下的手。还有人说杀死男孩的是一个人,杀死女孩的则是另一个。
威廉认为这些孩子都是同一个人杀的……但他不确定那家伙是人。他有时会思索这件事,就像他偶尔会思索自己对这年夏天的德里的感觉一样。一切都是乔治遇害的影响吗?威廉的爸妈似乎完全沉浸在失去幺儿的痛苦中,彻底忘了他的存在,看不见他们还有威廉,即使这个儿子很可能会自戕。这些事和其他命案都是因为乔治过世而起的吗?还有,最近他脑海中偶尔会有声音对他说悄悄话(而且显然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因为不结巴。这些声音虽然轻,语气却很肯定),建议他做这个,别做那个。
这也是吗?是这些事让德里似乎变了个样?充满威胁,街道陌生而冷漠,宁静中隐藏着敌意?让某些脸变得不再坦然,神色惊惶?
他不晓得,但就像他认为所有儿童命案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他也相信德里真的变了,而他弟弟的死标志着改变的开始。他脑海中的不祥预感来自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就是德里现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情。
当他绕过最后一个弯,却发现一切安然无恙。本·汉斯科姆还在,坐在埃迪身旁,而埃迪也坐起来了,双手垂在腿间,头低低的,还是在喘。太阳快落下去了,在河面留下长长的绿色光影。
“天哪,你真快,”本站起来说,“我以为还要半小时。”
“我的脚、脚踏车、车很快。”威廉带着几分骄傲说。两人警惕地互望了一会儿,接着本试探地笑了笑,威廉也报以微笑。这小孩是挺胖的,但应该没问题,再说他没有走开,这得有点勇气才行,因为亨利和他的死党可能还在附近游荡。
威廉朝埃迪眨眨眼睛,埃迪愣愣地用感激的眼神看着他。“拿、拿去吧,埃、埃迪。”他将喷剂扔给埃迪。埃迪将喷头塞进嘴里摁了一下,猛吸了一口气,接着闭上眼睛往后躺。本一脸关切地望着他。
“天哪,他真的很严重,对吧?”
威廉点点头。
“我担心了一会儿,”本低声说,“心想他万一痉挛之类的,我该怎么办?我一直在回想四月参加红十字会活动的时候他们是怎么说的,但只记得塞一根棍子到他嘴里,免得他把舌头咬断。”
“我以为癫、癫痫才、才要那、那么做。”
“哦,嗯,我想你说得对。”
“反正他、他不会痉、痉挛,”威廉说,“那、那药会马、马上治好、好他,你、你看。”
埃迪不再喘气。他睁开眼睛看着本和威廉。
“谢了,威廉,”他说,“这回真是够难受的。”
“我猜起因是他们给了你鼻子一拳,对吧?”本问。
埃迪懊悔地笑了笑,站起来将喷剂塞进裤子的后口袋:“我完全没想到鼻子,只想着我妈。”
“是吗?”本似乎很惊讶,却忍不住伸手去摸运动衫的破洞,有些不安。
“她只要看到我衬衫上有血,一定会马上把我送到德里医院的急诊室。”
“为什么?”本问,“血已经止住了,不是吗?我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个外号叫‘小滑板车摩根’的,他从方格铁架上摔下来,撞得鼻子流血。老师把他送到急诊室,但那是因为他的血一直在流。”
“是吗?”威廉很感兴趣,“他死、死了吗?”
“没有,但他缺了一星期的课。”
“不管血有没有止住,”埃迪闷闷地说,“她都会把我送进急诊室。她会认为我骨折了,骨头碎片插进脑袋里之类的。”
“骨、骨头能进、进到大、大脑里吗?”威廉问。他已经好几周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话题了。
“我不晓得,但什么事被我妈一说都变成可能的了,”埃迪对本说,“我妈每个月都会送我到急诊室一两次。我讨厌那个地方。那里有一个男医护人员,你认识吗?他对我妈说她应该付租金给医院,把她气炸了。”
“哇!”本说,心想埃迪的母亲一定很怪,完全没发觉自己两手都在摸运动衫,“那你为什么不拒绝?跟她说,妈,我觉得很好,我只想待在家里看《海上追捕》?”
埃迪不安地“噢”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
“你是本·汉、汉斯科姆,对、对吧?”威廉问。
“没错,你是威廉·邓布洛。”
“没、没错,他、他是埃、埃、埃——”
“埃迪·卡普斯布拉克,”埃迪说,“威廉,我最讨厌你念我名字时口吃,感觉好像埃尔默·法德<a id="z38" href="#bz38">38</a>在说话一样。”
“对、对不起。”
“呃,很高兴认识你们两个。”本说,但语气有一点弱,不是很有说服力。三人陷入沉默,但不是令人难受的沉默。他们就这样成了朋友。
“那几个家伙为什么要追你?”过了一会儿,埃迪问。
“他们老、老是在、在追人,”威廉说,“我讨、讨厌那、那几个浑蛋。”
本的母亲有时会说那个词是脏话。本听见威廉说出那个词之后沉默了半晌,主要是因为崇拜。他从来没有说过那个词,只写过一次,前年万圣节的时候,写在一根电线杆上,字非常小。
“考试的时候,鲍尔斯坐在我旁边,”本说,“他想抄我的答案,但我不让他抄。”
“小子,你还真不怕死。”埃迪崇拜地说。
结巴威哈哈大笑,本狠狠瞪他一眼,发现威廉不是在笑他(很难解释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他就是知道),便咧嘴笑了。
“应该吧,”本说,“总之,鲍尔斯得上暑期班,他很不爽,就和另外两个家伙伏击我,就这样。”
“你、你看起、起来就像死、死过一回。”威廉说。
本说:“我从堪萨斯街摔到这儿,从山坡上滚下来。”接着,他对埃迪说:“话说回来,我们等一下可能会在急诊室碰面。我妈看到我衣服变成这样子,一定也会送我过去。”
这回,威廉和埃迪一起大笑,本也跟着笑了。他一笑肚子就隐隐作痛,但他还是尖声大笑,有点歇斯底里。后来,他不得不坐在岸边。他屁股重重着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又是一阵狂笑。本喜欢自己的笑声和他们的笑声混在一起的感觉。他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不是一般的哄堂大笑,那种他听过很多,而是有他的笑声在里面的笑。
他抬头看着威廉·邓布洛,两人四目相对,结果又是一阵大笑。
威廉拉拉裤头,竖起衣领,仿佛穿着带帽运动衫似的,开始一脸郁闷地拖着脚步兜圈。他压低嗓音说:“我要宰了你,小鬼。别糊弄我。我脑袋很笨,但块头很大,可以用额头敲碎胡桃。我小便酸得像醋,大便硬得像水泥。我叫哼哈·鲍尔斯,是德里这一带的头号混账。”
埃迪笑得捧着肚子倒在河边滚来滚去。本笑得低头弯腰,笑声像鬣狗一样,眼泪都流出来了,还拖着两道长长的白色鼻涕。
威廉在他们身旁坐下,三人慢慢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