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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不对,”埃迪很有耐心地说,“你听到我那么说,应该回答:回头见,鳄鱼二号。”
“哦。回头见,鳄鱼二号。”
“没错。”埃迪微笑着说。
“你知道吗?”本说,“你们两个真的很酷。”
埃迪一脸难为情,甚至有点紧张。他说:“威廉才酷。”说完就走了。
本看着他朝杰克逊街走去。他站了半晌,接着转身回家。走过三条街后,他发现三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站在杰克逊街和主大街交叉口的公交车站旁。他们差不多背对着他,好险。本立刻躲到树篱后面,心脏怦怦狂跳。过了五分钟,从德里开往新港的公交车到了。亨利和两名死党把烟扔到街上,跳上公交车。
本等到公交车消失在视线之外,才匆匆跑回家。
那天晚上,威廉·邓布洛遇到一件很可怕的事。那是他第二次遇到。
他爸妈在一楼看电视,两人像书立一样坐在沙发两头,没什么交流。而就在不久之前,只要厨房通往起居室的门没关,就一定听得到说笑声,有时甚至会盖过电视的声音。威廉会大吼:“乔治,闭嘴!”乔治会吼回去:“谁叫你一个人把爆米花吃完了!麻,叫威廉分一点爆米花给我。”“威廉,分一点爆米花给弟弟。乔治,别叫我麻,只有羊才会麻麻叫。”有时他爸爸会说笑话,逗得兄弟俩哈哈大笑,连妈妈也会笑。威廉知道有些笑话乔治其实听不懂,但因为大家都在笑,所以他也跟着笑。
那时候,他爸妈也是像书立一样坐在沙发两头,但中间有他和乔治当书。乔治死后,威廉试过继续当书,和爸妈一起看电视,但感觉好冷。寒气从沙发两头传来,威廉的解冻功能实在无法应付,只好离开,因为那种寒气总会冻结他的脸颊,让他眼眶泛泪。
几个月前,他曾经试过一次:“你、你们想听、听我今天在学、学校听到的、的笑话吗?”
爸妈没有说话。电视里,一名罪犯正在恳求当牧师的哥哥藏匿他。
威廉的父亲正在看《真相》杂志。他抬头瞥了儿子一眼,表情有些惊讶,接着又低头读起了杂志。
他看的那一页有张相片,一个猎人趴在雪坡上仰头望着一头正在咆哮的、高大的北极熊。文章标题是《白雪荒地遇袭记》。威廉心想,我也知道一块白雪荒地,就在我爸妈坐的沙发中间。
他母亲连头都没抬。
“你们知、知道多少法、法国人才、才能旋好一盏灯、灯泡?”威廉决定照说不误。他觉得额头冒出薄薄一层汗水。有时候在学校里,他知道老师其实已经拖延不下去了,马上就会叫他答题,他也会头上冒汗。他声音有一点大,但好像降不下来。刚才说的话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回荡,挤成一团然后再度脱口而出。
“你、你们知、知道要多少、少法国人吗?”
“一个人握住灯泡,四个转动房子。”扎克·邓布洛一边翻阅杂志,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宝贝儿,你刚才说了什么吗?”他母亲问。“四星剧场”里的牧师哥哥劝流氓弟弟自首,祈求原谅。
威廉坐着没动,满头是汗却全身发冷,冷到了骨髓里。因为沙发上不只有他这一本书,还有乔治。
只是换成了他看不见的乔治,不会讨爆米花也不会大声嚷嚷威廉捏他的乔治。这个乔治不讨价还价。
这个乔治只有一只胳膊,脸色苍白,若有所思,默默地对着摩托罗拉电视机发出的蓝白相间的光。也许寒气不是来自他爸妈,而是来自乔治。也许白雪荒野杀手其实是乔治。最后,威廉不得不逃离他冷冰冰的、隐形的弟弟,躲进自己房里。他趴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哭泣。
乔治的房间和他生前一模一样。葬礼后两周左右,扎克将乔治的一些玩具装进纸箱,威廉觉得应该是想捐给慈善商店或救世军之类的团体吧。但莎伦·邓布洛一看到丈夫抱着纸箱走出房间,两只手立刻像受惊的白鸟一样钻进她的头发里,握紧了拳头。威廉目睹这一幕,忽然双腿无力,倚着墙才没倒下。他母亲看起来就和《弗兰肯斯坦的新娘》里的艾尔莎·兰彻斯特一样疯狂。
“你别想拿走他的东西!”她尖叫道。
扎克打了个哆嗦,一言不发地将那箱玩具放回乔治房间,甚至还将所有玩具摆回原位。
威廉走进房间,看见父亲跪在乔治床边(母亲依然会换洗床单,只不过从每周两次改为一次),两只毛茸茸的粗壮手臂抱着头。他看见父亲在哭,内心更加惊惶。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也许坏事不是发生了就结束,而是愈来愈糟,直到一切都完蛋为止。
“爸、爸爸——”
“走吧,威廉。”他父亲说,声音模糊而颤抖。扎克的背上下起伏,威廉很想伸手抚摸,看能不能抚平那不断出现的隆起,但他不太敢。“走吧,走开。”
威廉离开房间,悄悄走过二楼走廊。他听见母亲在一楼厨房。她也在哭,声音尖锐而无助。威廉心想,他们为什么分开来哭?但随即将这个念头抛开。
暑假的第一天晚上,威廉走进乔治的房间。他觉得心脏在胸膛里猛跳,双腿僵硬紧绷,很不灵活。
他常到乔治的房间,但不表示他喜欢那里。房间里随处可见乔治的影子,让人感觉阴森森的。他每回进去都觉得衣柜的门可能会突然打开,乔治会像衬衫和裤子一样挂在杆上,穿着血迹斑斑的黄色雨衣,少了一只手臂,眼神就像恐怖电影里的僵尸一样空洞骇人。乔治会走出衣柜,踩着吱嘎作响的橡胶雨鞋走过房间,朝吓得僵在他床上的威廉走来。
偶尔会遇到停电。这时,不管是坐在乔治床上还是在看墙上的图片或梳妆台上的模型,他都觉得自己十秒钟内一定会心脏病发,甚至一命呜呼。但他还是经常去。他怕遇到乔治的鬼魂,但对抗这份恐惧是一种无言又执着的需要,甚至是一种渴望。唯有如此才能克服乔治的死带来的伤痛,找到活下去的路,让他既不必忘记弟弟,又能他妈的不让乔治在他心中显得这么可怕。
威廉知道他父母做得不是很成功,他只能自己拯救自己。
但他这么做不只为了自己,也为了乔治。他爱乔治。以兄弟来说,他们俩处得很好。没错,他们有时会很讨厌对方,例如,威廉用双手扭乔治的手臂,乔治向爸妈告密,说威廉晚上熄灯之后溜下楼把剩的柠檬奶油糖霜吃光了。但两人通常相处愉快。对威廉来说,乔治遇害就够糟了,把他看成妖魔鬼怪……更是糟到极点。
是啊,他很想念那个小孩儿。想念他的声音、他的笑容,还有他仰头看他的信任眼神,相信哥哥一定能回答他的问题。不过,最怪的是他偶尔会有一种感觉,觉得他的恐惧最能证明他对乔治的爱。
因为就算他怕得要命(觉得乔治的僵尸可能躲在衣橱或床底下),还是记得自己深爱乔治,而乔治也爱他。威廉觉得,努力化解这份矛盾的情感(他对弟弟的爱和恐惧),有助于他接纳事实,走向最终的和解。
这些想法他说不出口。对他的脑袋而言,这些念头只是胡言乱语。但他温暖而渴求的心却能理解,这就够了。
他偶尔会翻阅乔治的书,或把玩乔治的玩具。
但从去年十二月到现在,他一次也没看过乔治的相簿。
在遇见本·汉斯科姆的这天晚上,威廉打开乔治的衣橱(和往常一样振作精神,以防看见乔治穿着带血的雨衣站在衣服中间。和往常一样,他生怕会有一只苍白的手伸着炸鱼条般的手指从暗处冒出来抓住他的胳膊),将相簿从上层架子上拿了出来。
相簿封面上有几个烫金字:我的相片。下方用胶带(已经有点泛黄剥落了)贴住小心印上的几个字:乔治·埃尔默·邓布洛,六岁。威廉将相簿拿到床边,心脏跳得比往常都要剧烈。十二月才出了那件事,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再次拿出相簿……
再看一眼,如此而已。只是想确定自己上一回看错了,是脑袋的错觉而已。
唔,要这么说也行。
说不定真的是这样。但威廉觉得应该是相簿的问题。是相簿对他有一种疯狂的吸引力。因为他上回看到的东西,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看到的东西——
威廉翻开相簿。里面都是乔治向妈妈、爸爸、叔叔、阿姨要来的相片。乔治不在乎相片里的人和地方他认不认识,他就是喜欢相片。要是找不到人给他新相片,他就会跷着二郎腿坐在威廉此刻坐着的床边翻阅旧相片。他会小心翼翼地翻页,审视一张张黑白的柯达相片。这张是妈妈年轻的时候,美得不可方物。这张是爸爸十八岁左右拍的,和另外两个年轻人扛着枪站在一头睁着眼的死鹿旁边。这张是霍伊特叔叔抓着一条梭鱼站在岩石上。这张是德里镇农产品展,福图纳姑姑骄傲地跪在自己种的一篮西红柿旁。这张是一辆老别克轿车、是教堂、是房子、是甲地到乙地的马路。这些相片都是别人拍的,理由早就忘了,全都封存在一个死去的孩子的相簿里。
威廉看见一张自己的相片。三岁的他在医院里,头上缠满绷带,脸颊和骨折的下巴也缠着绷带。
他在中央街的A&P超市停车场被车撞了。他不太记得住院的经历了,只记得有人给他一杯插了吸管的冰淇淋奶昔,还有他整整三天头痛欲裂。
接下来这张相片是全家人在房前草坪上。威廉站在母亲身边,牵着她的手,小乔治还是婴儿,在扎克怀里熟睡。这张——
相簿还没翻完,但重点在这最后一页,因为往后都是空白。最后一张相片是乔治在学校里拍的,去年十月,离他遇害不到十天。乔治穿着圆领衫,蓬乱的头发因为沾湿了披垂着。
他咧着嘴笑,能看见少了两颗牙。新牙没机会长了——除非死后还能发育。威廉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对着那张相片看了好一会儿,正准备合上相簿时,去年十二月发生的那件事忽然又发生了。
相片里,乔治转动眼珠望向威廉,脸上不自然的微笑变成了可怕的邪笑。他眨了下右眼:晚点见,威廉。或许今晚就在衣橱见!
威廉将相簿扔了出去,双手捂住嘴巴。
相簿砸到墙壁,落在地板上,打开了。虽然没风,相簿却沙沙翻页,再度翻到那张可怕的相片,底下写着:学校的朋友,1957—1958。
血开始从相片上汩汩渗出。
威廉吓呆了。他寒毛直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舌头在嘴里肿得不能动弹。他想要尖叫,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抽噎声。
血流过相簿滴到地板上。
威廉逃出房间,砰地将门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