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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还能听到琴声、歌声及长啸声,后来声音骤然歇止,大约那些人终于闹得累了,各自散去,东园陷入幽深的静谧中。于大地深沉、夜深人静时饮酒,总有世人皆醉唯我独醒的感觉,或者应该说世人皆睡唯我独醉,是一种极为惬意而从容的体验。不必回忆过去,不必计划未来,不为谁而伤心,不为谁等待,只活在虚浮的当下,醉于迷蒙的夜色。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曹植《七哀诗》

刘伶听闻下药一事,不禁怔住。店家马昭更是目瞪口呆,问道:“嵇先生适才说的可是路遗?”钟毓皱眉道:“怎么又是路遗?”

马昭不知刘伶家中所发生之事,忙告道:“路遗是小店的伙计,不过已经有几天不见他人了。”又问道:“嵇先生是说,路遗还往什么地方下过药,跟这个浆水壶中的迷药是一样的?”嵇康点了点头。

钟毓忙道:“来人,立即快去逮捕路遗归案。”嵇康忙道:“不是路遗所为,前晚他人在首阳山刘伶家中,不可能到客栈杀人。”

刘伶见钟毓望向自己,只得道:“是,路遗前晚确实在首阳山,现在人都还在那里。不光是我、我妻子、阮籍还有司隶府的吏卒都可以作证。”

钟毓道:“那嵇先生所言路遗往酒中下药一事,又是怎么回事?”

刘伶料想此刻若是不说清楚,路遗难脱杀人嫌疑,便说了其人受灰衣女子沛娘挟持,往酒中下了药,将自己与阮籍等人药倒之事。

钟毓皱眉道:“灰衣女子原来叫沛娘!她剑伤郭丽一事,我已经听舍弟钟会提过,想不到此刻她又卷入了客栈命案。”

马昭道:“会不会朱葛恪朱客官在来客栈的路上,被这个叫什么沛娘的人盯上了,一直跟来客栈,找机会往浆水中下了药,再杀人夺走财物?”刘伶道:“但沛娘不像是为财杀人的人。”

钟毓好奇问道:“刘先生如何会知道?”刘伶不能提及沛娘是许允故人且与自己在松林会面之事,只好道:“我只是感觉。”

钟毓想了想,道:“我赞同刘先生的看法,沛娘不会为了财物杀人。料想这朱葛恪不是普通客商,身上必定有什么东西是那沛娘一定要得到手的,就跟她千方百计潜入刘先生家宅,要寻到什么要紧宝物一样。”

刘伶“呵呵”两声,道:“对我而言,我刘家最要紧的宝物就是酒,沛娘偏偏要往酒中下药,也可谓十分败兴了。”

钟毓笑问道:“那么《原君书》呢?那可是朱相士的心血之作,也不算宝物吗?”刘伶叹了口气,道:“书已失窃,心中之痛,心中之痛,不可再提。”

钟毓着意抚慰了刘伶几句,又沉吟道:“依照当日情形来看,《原君书》应该是被黑衣男子拿走了,但沛娘并不知道这一点,不然她不会胁迫路遗往酒中下药,再一次潜入刘府。”

刘伶与嵇康对视一眼,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听钟毓的口气,分明是不知道黑衣男子是司马氏一方的人,他不知道,就表明钟会也不知道了。

嵇康忽问道:“刘伶家中的案子,发生已有几日,为何还不见司隶府发出通缉告示?”

钟毓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舍弟这两日人一直在大将军府,协助司马大将军处理王中领军后事,回头我见到他,一定会问问他。刚好沛娘同时涉及两桩案子,可以由廷尉、司隶联合追捕。”

嵇康点了点头,又饶有兴致地到客栈四处看了看,这才离去。

离开马市客栈,嵇康便与钟毓辞别,与刘伶径直回了铁匠铺。向秀已带着路遗佩剑回来,嵇康忽改了主意,道:“虽然这柄蜀剑足以向张铁匠交代,但我却没有付出什么努力,太过敷衍。刘兄,你不妨带着这柄剑回首阳山,还给路遗,就说是你出钱赎了它,不必提我。”刘伶见好友主意已决,便满口应了。

又议及沛娘杀死朱葛恪一事。嵇康道:“这里面尚有蹊跷之处。按照路遗的说法,当晚刘兄和阮籍被药倒后,沛娘便进了刘府,找寻了一遍后,便又离去。她快马赶到东郊马市客栈附近,跟踪朱葛恪,设法杀人夺物,时间上倒也来得及。”

刘伶道:“但次日沛娘又赶到黄公酒垆附近,在竹林中与路遗会面,听起来像是个飞人。”

嵇康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如此体力,怕是只有张铁匠这样的健壮男子才能做到。”刘伶道:“沛娘既是习武之人,体格异于常人,也未可知。”

嵇康道:“就算如此,还有一件事我想不通,沛娘趁我离开客栈后,潜入房间,越窗隔壁,杀了朱葛恪,我相信她有这个胆量和能力,但往浆水中下药,这可就有些难处了。”

事先往浆水中下药,无非是怕朱葛恪惊觉,做不到悄无声息地杀人。但既然得借助嵇康房间才能进入朱葛恪房间,下药必定是在店家马昭送浆水入房间前。然确实如嵇康所言,下药实际上有很大的难度——

浆水盛放在厨下大缸中,客人需要饮用时,伙计会随手取过一旁橱柜中的陶壶,再用木勺舀取浆水,盛满陶壶,给客人送去。嵇康到厨下看过,已确认大缸的浆水中没有下药。而根据店家马昭的说法,当时伙计张亮盛好浆水后,便将陶壶交给了他,他再亲自送去了朱葛恪房间。陶壶从伙计张亮到店家马昭之手,再到朱葛恪房间,未经过旁人,沛娘根本没有机会下药。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沛娘事先将迷药下在了陶壶中。橱柜中的陶壶虽然摆放得整齐,但却有数排之多,伙计也许有自己的规律,先取离自己最近的,或是取最下面的,但沛娘又怎能事先知道呢?她如何能肯定,伙计一定会取到她下了迷药的那把壶?

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既然沛娘交给路遗的迷药与浆水中所下之药一样,事情必定与沛娘有关。天下药粉虽多,气味一模一样的,几乎没有。

刘伶听了,亦觉得有理,道:“沛娘往陶壶下药一事,确实有些说不通。莫非嵇康君怀疑马市客栈中有沛娘内应?或许就是店家马昭所为?嵇康君既有疑问,为何不当面告诉钟廷尉?”

嵇康道:“那样的话,马市客栈就会立即被查封,店家及所有伙计等均会被逮捕下狱审问,由此闹得鸡犬不宁。万一我想错了呢?那可就害惨了店家。马市客栈早在文皇帝重建洛阳城时便已经存在,我可不想这样一家传了几代人的老店毁在我手里。”

刘伶道:“或许跟店家无关,只是他手下伙计私下所为呢?马市客栈算是大客栈,雇的人手不少,难免良莠不齐。路遗本是逃亡军士身份,不也混在客栈做伙计吗?”

嵇康摇头道:“这件事既然跟沛娘有干系,就不能轻举妄动,万一攀连出沛娘与许允有故,司马师趁机大兴冤狱,借此机会将他上次勉强放过的许允子嗣一并铲除,我可就是大大的罪过了。”

刘伶闻言悚然而惊,道:“早知牵扯可能这么大,嵇康君为何还要当面道出浆水中的迷药跟沛娘交给路遗的是同一种?”嵇康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必须得拿此来试探钟毓,好大致推测出沛娘的身份。”

刘伶全然糊涂了,问道:“怎么叫没法子?此话到底何解?”

嵇康道:“钟会何等雷厉风行之人,竟然拖延了两日,没有发出对黑衣男子和沛娘的通缉令。黑衣男子的身份,我等基本已能够确认,钟会为人机警,应该也能大致猜到。这是上不了明面的事,钟会心中很清楚,所以他不会当面去问司马氏,但也不敢得罪对方,只能将黑衣男子盗书一事按了下来。那么沛娘何以也平安无事呢?她的罪名可是剑伤郭丽。”

刘伶道:“不错,钟会对郭丽可谓关爱之极,而今郭丽身份又是如此显贵,他该尽心巴结才是,如何会拖延不办,不尽心追捕凶手呢?莫非钟会认定沛娘身份亦非同一般?”

嵇康道:“刘兄想想看,黑衣男子既是司马氏一方的人,而沛娘要杀他,他为何还要反过来救她?”

嵇康道:“可沛娘明明跟许允有旧呀,阮籍亲眼见到她在许允墓前拜祭哭泣,如何会是司马氏一方的人?”嵇康道:“这并不矛盾。就以大将军司马师举例,他的结发妻子是夏侯徽,既是曹魏一方的人,又是司马一方的人。”

向秀忽插口道:“夏侯夫人可不算司马氏一方的人,她早年中毒而死,旁人都说是司马师亲手杀妻。”

嵇康道:“不管怎么,我担心事情错综复杂,将来牵扯太大,所以没有当场说出对店家或是伙计的怀疑,打算先查清楚再说。另外,我怀疑路遗多少对这件事知情。”

刘伶道:“路遗人一直在首阳山呀。他是曾经回城一趟,就算顺路去过马市客栈,可那时朱葛恪已经死在房中了,只不过还没有被人发现而已。”

嵇康道:“我的意思是,路遗也许知晓下药这件事,但并不知道会闹出人命来。”见好友满头雾水,便进一步解释道:“刘伶君想想看,路遗受沛娘挟制,不得不遵其命行事。之后朱葛恪于客栈房间闭门被杀,沛娘虽是行凶者,却还有一个下药的帮凶,而这个帮凶一定是客栈内部的人。路遗也算是客栈内部的人,会不会……”

刘伶恍然道:“我明白了,嵇兄怀疑沛娘是以路遗的名义利用了其他伙计,令其将迷药事先投入了陶壶中。”

向秀道:“又或许还有别的可能,譬如伙计在盛好浆水后,被什么事情转移了注意力,壶离过手,一直在暗中窥测的沛娘趁机将迷药下在浆水中。”

嵇康摇头道:“不,我觉得伙计下药的可能性更大。当晚我入住马市客栈时,迎我的是店家和一名叫张亮的伙计,而我离开客栈时,牵马的却是另一名伙计寒江。适才在客栈时,我特意问过店家,张亮和寒江均是前晚当值伙计,偏偏张亮昨日和今日都请了假,再未出现过。而这个张亮,刚好跟路遗私交不错,两个人平日有事,便常由对方代值夜班。”

刘伶道:“如此说来,张亮嫌疑最大,但也是被沛娘胁迫。”

嵇康道:“正是这个意思。”朝外面看了看天道:“时辰不早,我还要赶去平乐观接师父回来。刘伶君,你不妨先回首阳山,将朱葛恪命案告知路遗,看他有什么反应。再打听一下客栈上下人等,有没有谁可疑,尤其是前晚值夜的伙计,但不要提我们已怀疑到是张亮下药。至于黑衣男子的身份,一旦山涛那边有消息,我会及时知会你。”

刘伶应了一声,取了长剑,正要离去。向秀忽道:“刘兄以前住在首阳山,只是图个清净,目下既然有事,何不搬回城中?联络也好方便些。”

刘伶笑道:“我妻子不愿意回去城中旧居,说有杀气和血腥气。她目下住在吕安东园,由徐夫人照顾。等到郭丽被人接走安置,我也打算先搬去那里,等我妻子生产完再说。”

向秀道:“好啊,东园可就近多了。王道长兄弟不是都打算住到那里吗?吕安本人也要到了,到时可就热闹了。”

刘伶笑道:“有时候清净些好,有时候热闹些好。这次我倒盼着热闹。我一会儿路过黄公酒垆,让狄希明日先送一车酒去吕府。”

向秀是“竹林七贤”中唯一不喜饮酒者,闻言不禁咋舌,道:“我竟是不知现下买酒不是论斗,而是论车了。”刘伶笑答道:“酒者,圣人贤人也,圣贤当然是越多越好,车载胜过斗量。”

向秀知道刘伶引用了“清圣浊贤”<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的典故,也不道破他是在偷换概念,只摇了摇头,又取过一柄刀,道:“这刀是嵇康打的铁,我淬的火,未必好用,但正如刘兄所言,做个摆设倒还不错。”

刘伶哈哈大笑,满口谢了,将刀接过来挂在腰间,这才动身出发。

出来时,铁匠张小泉正好回来,一眼望见刘伶手中长剑,问道:“那不是路遗的佩剑吗?”刘伶道:“是,路遗为了给郭丽买药,抵押给了店铺,嵇康替他赎了回来。”

张小泉道:“嵇先生果真是个面冷心热的奇男子。刘先生,这柄剑是好剑,你可小心些,千万别弄丢了。”又指着刘伶腰间道:“那是一把什么刀?”刘伶乐滋滋地道:“嵇康和向秀打的,怎么样,不错吧?”

张小泉拿起来掂了一掂,道:“这刀后面重了半分,根本就不平衡,哪能叫刀?好在也只是给刘先生装装样子,要是拿出去卖,可要砸了我张铁匠的招牌了。”

刘伶笑道:“我是装样子没错,但所谓名师出高徒,嵇康、向秀是张铁匠的学徒,刀打得不好,究根溯源,到底要怪谁呢?”

张小泉一怔,随即摇头道:“我就知道不能跟你们这些名士吵嘴,我总是会落下风。”

刘伶一路快马加鞭,到首阳山时,天光已暗。刚驰近黄公酒垆,便听到东首竹林中有厮杀声。刘伶大吃一惊,见店家狄希正站在门前,忙跃下马,爬上坡问道:“出了什么事?谁在竹林中打架?”

狄希道:“我也不知道。刚刚路遗来过,买了一些肉品菜蔬。他刚离开,竹林中就传来乒乒乓乓之声,然后在我这里喝酒的守陵军士就全冲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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