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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西奥把汽车停在三一街尽头的一小块绿地上,然后沿着悬崖顶的小径往码头走去。

浅白色的天空下,泥灰色的大海懒洋洋地涌动着,天际处微微亮,好像变幻莫测的太阳要再次喷薄而出。再往上,漂浮着大片的深灰色和黑色的云块,像半拉开的帷幕。他下方三十英尺的地方,波浪似乎为沙子和卵石所负累,扬起又无可避免地耗尽力气碎掉,留下斑驳痕迹。滨海大道的栏杆曾经是白色的,很素净,现在已经锈迹斑斑,有的地方已经破裂。大道和海滩小屋之间的坡地草坪看样子已经很多年没有修剪过。往下方看,曾经是一长排亮闪闪的木头屋子,它们面朝大海,都有可爱滑稽的名字,像玩具娃娃的房子一样漆成鲜艳的颜色。现在那排屋子却像腐朽的牙床缺失了牙齿一样有着间隙。剩下的屋子也是摇摇欲坠,漆面脱落,很不牢靠地立在打到浅滩里的木桩上,等着下一次暴风雨把它们卷扫而去。在西奥的脚下,干草已经及腰高,中间点缀着干种子荚,在微风中时不时地颤动着。而风在东海岸从来没有彻底缺席过。

很明显登船的地点不在码头上,他们特意搭建了与码头并行的木头架子。他能看见远处有两艘低低的小船,甲板上装饰着花环;码头尽头有一小群人,西奥觉得其中有些像是穿着制服。他前方大约八十码的地方,三辆长途客车沿着海滨大道开过来。他走近的时候,乘客已经开始下车。首先下来的是一小群乐队人员,个个穿着红色的夹克和黑色的裤子。他们聚成一小群,散乱地站在那里聊天。阳光照在他们的黄铜乐器上,闪着光亮。其中一个开玩笑似的给近旁的人一捶。于是有一阵子他们假装动起了手。后来厌倦了这种玩闹,于是点上烟,盯着大海看。这个时候下来的是老年人,有的不用搀扶就下来了,有的则由护士搀扶着。其中一辆客车的行李舱打开,很多辆轮椅被拽了出来。最后,身体最为孱弱的老人在搀扶下从车上下来,坐进轮椅中。

西奥保持着距离,看着。佝偻着的人组成的稀薄人流沿着小路顺坡而下,缓慢移动。小路把悬崖一分为二,伸向滨海大道低处的海滩小屋。西奥突然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那些人用小木屋让老妇人们把衣服换成白色的睡袍。这些小木屋多少年来一直回响着孩子们的笑声,他将近三十年来都没有想起过这些屋子的名称,现在却不邀自来:皮特的家、海景、浪花别墅、快乐小屋。那些愚蠢的、家人共度的欢乐假期!他抓住生锈的栏杆站在悬崖顶上,看着两两为伴的老妇人们在搀扶下拾阶而上,走进小木屋中。乐队人员一直在观望着,但没有任何演奏。现在他们在一起讨论片刻,踩灭香烟,拿起乐器,往悬崖下走。他们排成一排站定,等待着。寂静几近怪异。在西奥的身后是一排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子,装有百叶窗,空荡荡的,挺立着,似乎是快乐时光的破损记忆。他下面的海滩上空无一人,只有海鸥的鸣叫声搅动着寂静。

现在老妇人们正被搀扶着从木屋里下来,排成一队。她们都穿着长长的白色袍衣(或许是睡衣),围着像是羊毛围巾和白色披肩的东西,这些是刺骨的风中必要的保暖物件。他很高兴自己穿的花呢外套很暖和。每一个老妇人手里都捧着一束花,看起来就像是一群不太整齐的伴娘。西奥很想知道是谁把花准备好,把小屋的门打开,把要穿的睡衣叠放好。整件事看起来像是偶然的、自发的,但肯定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他还第一次注意到海滨大道较低处的小屋已经修整过,新刷了漆。

当队伍沿着较低处的海滨大道往码头走的时候,乐队开始演奏。当第一声铜管乐声刺破寂静,西奥感觉到一种愤怒,一种深重的遗憾。他们演奏的是欢快的乐曲,是西奥祖父母时代的曲子,是关于二战的歌曲。西奥能听出来,可是一时却想不起名字。慢慢地他想起了其中的一些:《再见,黑鹂鸟》《谁偷走了我的女孩》《越过彩虹之处》。老妇人们走近码头,乐曲起了变化,西奥听出圣歌的曲调:《与主同住》。第一首圣歌演奏完之后,曲调再次发生变化,下方传来的歌声烦躁得像是海鸟发出的嗷嗷声。西奥听出来是老妇人们开始唱歌了。他看见有几个老妇人随着音乐还扭动起来,扯着她们白色的裙子笨拙地转动着。西奥不由得想她们可能服了药。

西奥赶上队伍中的最后一对老人,然后跟着她们朝码头走去。这个时候下面的场景一览无余。大约只有二十人聚在一边,有的可能是亲戚或朋友,但是多数是国家安全警察。西奥不由得想,那两艘低低的小船可能曾经是驳船。只有船身还在,只是上面已经安装了好几排凳子。每一艘船上都有两个士兵。老妇人上去的时候,士兵会弯下腰,像是给老人铐上脚镣或是加上负重。机动船停在码头旁边,让这些人的计划彰显无遗。一旦在岸上看不到了,这些士兵会敲掉塞子,登上机动船返回岸上。岸上的乐队还在演奏着,这一次是埃尔加的《英勇的猎人》。歌声已经停止,除了一波又一波浪打碎石的声音以及微风偶尔传来的轻轻的命令声外,西奥什么都听不到。

西奥对自己说看得已经够多了。现在完全有理由回到车上。除了疯狂地开车离开这个只对他言说着无助、腐朽、空寂和死亡的小镇之外,他什么都不想做。可是他已经答应朱利安要看一场“寂灭”,意味着他要一直看到船从视线里消失。似乎是要强化自己的意图,西奥沿着水泥台阶离开海滨大道的高处,朝海滩走去。没有人过来命令他走开。在这场可怕的仪式里,一小撮的官员、护士、士兵,甚至是乐队人员都各司其职,似乎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突然起了骚动。一个在搀扶下登上近处那艘船的老妇人突然尖叫一声,拼命地甩着胳膊。搀扶她的护士吃了一惊,在她还没有做出反应之前,老妇人已经从登船码头跳进水里,挣扎着往岸上游。西奥下意识地甩掉笨重的外套,冲着她跑了过去,脚踩着沙砾和碎石,冰冷的海水噬咬着他的脚踝骨。现在老妇人离他只有大约二十码远,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白发散乱,睡袍紧紧地裹在身上,下垂的胸部来回摆动着,胳膊上的皮肤皱巴巴的。一个猛烈的海浪把她的睡衣从肩膀上扯下来,西奥看见她的乳房像巨大的水母一样摆动着。老妇人还在尖叫,像受了刑的动物一样高亢、尖厉。他几乎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她是希尔达·帕尔默-史密斯。在海浪的猛烈冲击中,西奥挣扎着向她游去,朝着她伸出双手。

就在这时出现了状况。西奥伸出去的手快要抓住她的手腕了,一个士兵从码头跳进水里,用枪托狠狠地砸她的脑侧。她身体前倾倒在海水里,胳膊旋转着。海水被染红,但是很快下一个海浪过来,把她吞没,扬起,然后退去,只留下她四肢张开躺在泡沫中。她想爬起来,可是士兵又是一击。西奥这个时候已经够到了她,抓住她的一只手。几乎同时,他感觉肩膀被人抓住,接着被人推开。西奥听见一个声音,语气低沉、平静,毋庸置疑却很温和:“别管,先生,别管。”

又一个浪头扑过来,比上一次还大,吞没了希尔达,扑倒了西奥。海浪退去,西奥挣扎着站起来,再去看希尔达,只见她四肢展开,睡衣皱缩到她细瘦的腿上面,下面的身体全部暴露出来。西奥不由得呻吟一声,再一次摇摇晃晃地朝她走去。可是这一次他脑侧也挨了一击,于是倒下了。他感觉到脸擦着坚硬的碎石,闻到了咸海水的刺鼻味道,感觉耳朵上也挨了一击。西奥的手在乱石中扒拉着,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可是身下的沙子和卵石都被海潮带走,接着另一波海浪打在他身上。西奥感觉自己被拖回深水区。朦胧的意识中,西奥觉得自己要淹死了,于是想抬起头,想吸口气。就在这时候第三个浪潮打来,把他的身体高高扬起,摔在沙滩上的乱石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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