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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在皮特里斯博物馆见面以来,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到她。我当时正在大棚市场买奶酪,有法式羊乳干酪、丹麦青纹干酪和卡蒙贝尔干酪,数量都不多,包装很精细。当拿着包装好的奶酪离开柜台的时候,我看见了她,就在离我十几英尺的地方。她正在选水果,不像我这样因为自己日益挑剔的口味挑三拣四,而是毫不犹豫地指出自己要买的东西,敞开的帆布袋接过装得满满的快要被撑破的棕色物品袋子,圆润的橘子金黄诱人,弯弯的香蕉微微泛光,考克斯苹果呈现着独特的锈色。在我的眼里,她置身于光辉灿烂的色彩中,皮肤和头发都吸收了水果的光芒,似乎照射在她身上的并不是大棚里冰冷刺眼的灯光,而是温暖的南方的太阳。我看着她递过去一张纸币,然后又数出几个硬币,把正好的钱数递给摊主,递的时候微笑着。我看着她把宽大的帆布袋带子搭在肩膀上,重重的袋子低垂。买东西的人在我们中间来回穿梭,但是我站在那里,脚生了根,不愿意动,或许也根本动不了,心里充斥着非同寻常、毫无预料的激动,汹涌澎湃,脑海中涌动着一种荒唐的想法,想冲到鲜花摊位上,把钱塞给卖花的人,然后从花筒里抓走成束的水仙花、郁金香、温室玫瑰和百合,都塞到她的怀里,并把压在她肩膀上的袋子拿过来。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冲动,幼稚、可笑。而这是我从小都没有过的感觉。我小时候不信任也憎恨它。现在这种情感的力量非理性和破坏性的潜力让我震惊不已。
她转过身,依然没有看见我,朝着出口走去,然后走上大街。我跟着她,在星期五早上推着购物车的购物者中穿行,很不耐烦有人挡着自己的路。我告诉自己,这样就像个傻子,应该让她从视线里消失。我和她只见过四次,她每一次除了固执地要我做她要求的事情之外,对我没有表示出任何兴趣。除了知道她已经结婚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这种想要听她声音,想要触摸她的强烈冲动只不过是独居的中年男子情绪不稳的早期病态症候。追赶朱利安是对这种需求的默许,有损人格。我克制着自己。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在她转向大街的时候赶上了她。
我碰了碰她的肩膀,打了声招呼:“早上好。”
任何的招呼似乎都流于俗套。这个起码还无伤大雅。她转过身来微笑地看着我,有一阵子我都要欺骗自己她很高兴看见我。但是她对着水果摊贩的时候也是这种微笑。
我把手放在袋子上,说:“我能替你背着这个吗?”我感觉自己像个死乞白赖的小男生。
她摇了摇头说:“谢谢你,不过车停得不远。”
什么车?我心里纳闷。这些水果是给谁买的?当然不是给他们两个,即罗尔夫和她买的。她是在什么机构里工作吗?但是我没有问,也知道她不会告诉我。
于是我说:“你还好吧?”
她又笑了:“还好,正如你所见。你呢?”
“正如你所见。”
她转过身去。这个动作很温和——她没有想着要伤害我——但是她是有意的,她想终结这一切。
我压低声音说:“我想和你谈谈。不会费很长时间。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吗?”
“市场里面比这里安全些。”
她往回走。我很随意地在她旁边走着,不去看她,我们就像两个购物者。来回走动的人群时不时地会把我们两个挤在一起。进了市场后,她在一座窗口前停了下来。窗口里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和他的助手正在卖刚出炉的水果馅饼和蛋糕。我站在她旁边,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看着奶酪冒泡,肉汁外渗。味道飘过来,很香很浓烈,是记忆中的味道。从我上大学时起,他们就在这里卖这种馅饼。
我站着、看着,好像是在想要买什么。然后对着她耳朵轻声说:“国家安全警察找过我了——可能他们就在附近。他们在找有五个人的组织。”
她离开这家窗口,继续往前走。我跟着她。
她说:“当然了。他们知道我们有五个人。这不是什么秘密。”
我站在她身边说:“我不知道他们还发现或者猜出什么别的情况。现在就停下来吧。你们在做无用功。或许没有太多时间了。如果其他人不愿停止的话,你自己退出来吧。”
听到这话,她转过身来看着我。我们对视的时间很短,但是现在没有了辉煌的灯光和水果泛出的丰富光晕的映照,我在她身上发现了此前没有发现的景象:脸上写着疲惫,有点苍老、筋疲力尽的样子。
她说:“请你离开吧。我们不再相见会更好些。”
她伸出手。我不顾危险地握住了,嘴里说:“我不知道你姓什么。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到哪里能找到你。但是你知道在哪里找到我。但凡有需要就去圣约翰街找我,我随叫随到。”
然后我转过身,离开,这样我就不用看着她离开我。
现在我已经吃过晚饭,写着日记,时不时地透过小小的后窗看着远处威萨姆树林的斜坡。我已经五十岁了,却从来不知道爱上别人是什么感觉。我写下这些文字,知道这些都是真真切切的,同时也感受到了音盲者因为不能欣赏音乐所带来的不太强烈的遗憾,这是因从未体味而生的遗憾,而不是因失去而生的遗憾。但是情感有自己的天时和地利。五十岁不是一个可以接受爱情汹涌激荡的年龄,尤其是在这个注定灭亡、没有快乐的星球上,在这个人类走向灭亡、所有的欲望都消逝而去的时候。因此我要计划逃离。六十五岁以下的人不容易得到出境许可,自“末日之年”以来只有老年人可以随意出游。可是我想我不会有困难。作为总督的表弟还是有些好处的,即便我从来没有提起过这种关系。我和官方刚一接触,他们就知道这种关系。我的护照已经盖上了旅游许可的印章,我只需找个人替我上暑期的课。想着再也不用和学生共陷无聊中,心中不由得舒了一口气。我没有新知识,也没有交流的热情。我要乘坐渡轮、驾车,趁着还有通行的道路,趁着旅店里还有足够的工作人员提供差强人意的服务,趁着在城市里可以买到汽油,我要重新访问欧洲的大城市、教堂和庙宇。我要把这些都抛在脑后:在索思沃尔德所看到的一切、罕和议会,以及这座灰色的城市。这个城市里即便是石头都见证了青春、学识和爱情的短暂。我要把这一页从日记中撕掉。写这些话本身就是一种对自己的纵容。让这些文字存在是愚蠢的。我要努力忘记今天早上的承诺。承诺是在疯狂的状态下做出,我想着她不会当真。如果她当真的话,她也会发现家里是空的。
惠桥:伦敦郊外的富人和名人居住区。(若无特殊情况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注。)
切尔滕纳姆:旧称切尔滕纳姆矿泉镇,是英国英格兰格洛斯特郡的自治市镇。该地以温泉闻名,拥有大型的温泉疗养区,同时还是许多国内和国际重要节日活动的举办地。
伊莎贝拉·阿切尔:《一位贵妇人的画像》中的女主人公。
诺里奇的朱利安:英国15世纪神学家。
克兰麦:1489-1556,英国改革教会的首任坎特伯雷大主教。
普洛斯彼罗: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