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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最后一天,西奥返回牛津,到达时正是半下午的时候。没有人试图阻止他离开,没有人欢迎他回来。屋子里气味不清新,底层的客厅潮湿,发了霉,楼上的房间没有通风。他已经告诉卡瓦纳福夫人要经常开窗,可是屋里一股酸腐味,很不好闻,就像是好多年没开过窗似的。窄窄的过厅里散落着邮件,有些薄薄的信封看起来就像是粘在地毯上一样。客厅里,长长的窗帘闭合着,阻隔住下午的阳光,像房子是死人住的似的。小石块和烟灰团从烟囱里掉了下来,好像被他无意识地踩在脚下碾碎了,散发出烟灰混着腐木的气味。在他眼前,房子本身似乎已经四分五裂。
小小的顶楼给他的感觉是异常的冷,一切都没有改变,可以看见圣巴拿巴大教堂的钟楼和已经现出早秋色韵的威萨姆森林。他在这里坐下,烦躁地翻着日记本。他记下了每天的行程,没有快乐可言,却一丝不苟。现在他像一个完成假期作业的小学生一样在挨个翻看着各个城市和风景点,这些都是他原先计划好要看的。奥弗涅、枫丹白露、卡卡松、佛罗伦萨、威尼斯、佩鲁贾、奥尔维耶托的大教堂、拉文纳圣维塔莱圣殿的马赛克以及帕埃斯图姆的赫拉神庙。出发时他没有迫不及待的期盼,没有想着要有激动人心的经历,没有想着去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发现和寻找新奇,没想到以这些来抵消饮食的单调和住床的坚硬不适。他按照既定计划,掏着高昂的旅费,从一座大城市赶往另一座大城市:巴黎、曼德拉、柏林、罗马。他甚至无意对年轻时初识的这些美丽和辉煌之地说再见。他还希望着能再来一次,这并非终结之旅。这是逃离之旅,而不是寻找已被遗忘的感觉的朝圣。可是他现在才知道,他最需要逃离的部分一直都留在牛津。
到八月份的时候意大利已经酷热难耐。头发灰白的老人如同移动的浓雾般在欧洲的大地上穿行。为了摆脱酷热、灰尘以及这些老人,西奥绕道来到拉韦洛,该城如鹰巢般镶嵌在碧蓝的地中海和蓝天之间。在这里他找到一家家庭经营的旅馆,价格昂贵,有一半房间都空着。剩下的日子他一直都待在这里。这里给不了他宁静,但是确实可以给他安慰和独居条件。
他最深刻的记忆来自罗马圣彼得大教堂里米开朗基罗的《圣母怜子》雕塑前的情景:一行行噼啪作响的蜡烛,跪着的女人们,有穷有富,有年轻的有老的,眼睛都紧紧盯着圣母的脸,那种期盼的痛苦让人不忍直视。他依然记得她们伸出的手臂,她们紧紧按在玻璃保护罩上的双手,那低沉连续的祈祷声,好似从一个喉咙中发出的、绵延不绝的痛苦呻吟,把整个世界的无望的期盼都给了这个冷冰冰的大理石雕塑。
他回到牛津。盛夏过后,一切都沉浸在惨白和精疲力竭中,气氛焦虑、烦躁,几近压抑。他漫步在各个空荡荡的院子里,在温和的秋日阳光中,石头染上了金色,盛夏最后的装饰品在墙的映衬下依然鲜艳,遇见的人中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对他备受压抑和扭曲的想象力来说,似乎先前的居住者都已经被神秘地驱逐出去,陌生人则如回家的鬼魂一样在灰色的街道上行走,在校园花园的树下坐着。教师公用室里的谈话像是例行公事,有一句没一句的。同事们似乎不愿与他对视。仅有的几个意识到他离开一段时间的老师倒是问了他旅途如何,也只是出于礼貌,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他感觉自己似乎把在异域所沾染的肮脏带了回来。他回到了自己的城市,自己熟悉的环境,却再一次感受到那种怪怪的、不熟悉的烦躁。他认为这只能称之为孤独。
第一周过后,他给海伦娜打电话。很惊讶地发现自己不仅想听听她说话,而且还希望她能邀请自己。海伦娜一样都没有满足他。她没有试图掩盖在听到他声音时的失望。玛蒂尔达无精打采,不怎么吃食。兽医已经做了检查,她正在等着兽医的电话。
西奥说:“整个夏天我都没有在牛津。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你什么意思?什么样的事情?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希望没有发生什么。出去六个月回来了,我担心情况会有所变化。”
“在牛津,情况不会发生变化。为什么要发生变化?”
“我所说的并不是牛津。而是整个国家。我离开的日子里没有得到过消息。”
“哦,没有什么消息。为什么问我呢?一些对社会不满意的人制造了麻烦,仅此而已,多数是谣传。很明显他们炸毁了登船码头,试图阻止‘寂灭’。大约一个月前电视新闻广播过一些情况。播音员说有一个组织在计划着放跑犯人流放岛上的所有罪犯,还说他们或许会组织起来从岛上入侵大陆,并要废黜总督。”
西奥说:“荒唐。”
“这都是鲁伯特说的。但是像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真的话,他们也不会进行广播。这样只会让人们不安。过去的一切都是那么祥和。”
“他们知道这些不满者是谁吗?”
“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他们不知道。西奥,我现在得挂断电话。我在等兽医的电话。”
她没有等到西奥说再见,就放下了听筒。
在回来后第十天的清晨,西奥又开始做那个噩梦。可是这一次站在床尾用流血的残肢指着他的不是父亲,而是卢克,而且自己不是在床上,而是在车里,不是在外面的拉斯伯里路上,而是在宾塞教堂的中殿。车窗关着。他可以听见和海伦娜一样的尖叫声。罗尔夫也在场,脸色猩红,用拳头击打着汽车,咆哮着:“你杀死了朱利安,你杀死了朱利安!”车前面站着卢克,一言不发地用他流血的残肢指着。西奥动弹不得,人如死一般的僵硬。他听见他们愤怒的声音:“出来!出来!”可是他动弹不得。他坐在那里,隔着挡风玻璃,眼睛茫然地盯着卢克指责他的身影,等着车门被强行打开,等着他们把自己从里面拽出来,去面对他独自所犯下的恐怖罪行。
噩梦留下了不安的遗迹,随着日子一天天严重起来。他试图把噩梦驱赶开,可是他的生活按部就班,了无生趣,不涉外人,根本不足以填满其脑海。他告诉自己要照常行事,要现出心无牵挂的样子,并告诉自己受到了某种监视。但是没有发现被监视的迹象。他没有收到罕的任何消息,没有收到议会的任何消息,跟外界没有任何交流,没有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他害怕收到贾斯珀的消息,害怕他重提应该协力的话题。可是自从那次“寂灭”之后,他再没和贾斯珀联系过,贾斯珀也没有打电话过来。西奥恢复了平时的锻炼,从回来两周后的清晨开始,跑步穿过波特草坪往宾塞教堂方向去。他知道去见老牧师问问情况是很不明智的做法,而且他很难给自己解释清楚为什么去宾塞这么重要,也说不清楚自己想得到什么。他迈开惯常的大步跑过波特草坪的时候,有一阵子不由得担心自己会把国家安全警察引到这群人通常的碰面地点。等跑到宾塞教堂的时候,他发现小村庄已经空无一人,于是对自己说这群人不会继续在老地点会面。无论他们去了哪里,他都知道他们处于可怕的危险中。于是他现在和平常一样跑着步,心里各种熟悉而又矛盾的情绪激荡着:生气自己已经卷入其中;后悔自己没能把和议会的会面处理得好一些;害怕朱利安现在已经在国家安全警察手中;沮丧的是自己没有办法联系上她,找不到可以毫无顾忌地谈谈的人。
通往圣玛格丽特教堂的小巷更加凌乱,甚至比他上一次来的时候更加荒芜:头顶上交错的树干阴翳蔽日,使小巷如隧道般凶险。他跑到教堂院子的时候看见拉尸体的车停在教堂外面,两个人正抬着一个简单的松木棺材沿路过来。
西奥问:“老牧师死了吗?”
其中一个看都不看他一眼地说:“最好是死了吧,毕竟他躺在匣子里。”说着,这个人很熟练地把棺材往车厢里一推,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两个人开着车就走了。
教堂的门开着。西奥走进去,里面空荡荡的,光线阴暗。这里已经有了不可阻挡的腐朽迹象。树叶通过开着的门随风飘进来,这神圣殿堂的地板上满是泥垢,还沾着血样的东西。靠背长凳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从气味判断,很明显有动物(或许是狗)进来过。在圣坛前的地板上有奇怪的印迹,有些模模糊糊的并不陌生。他很后悔来这个神圣之地,于是离开了,如释重负地随手关上厚重的门。不过他什么情报都没有得到,毫无助益。他毫无意义的小小朝圣只是加深了他的无能感和灾难逼近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