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这个孩子吃起奶来根本不需要鼓励。他是一个富有生命力的孩子,冲西奥睁着一双明亮的、还没有聚焦的眼睛,挥舞着海星一样的手指,头拱着妈妈的乳房,小小的嘴张着,贪婪地搜寻着奶头。如此崭新的生命竟然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真是罕见。孩子吃完奶就睡了。西奥躺在朱利安身边,伸出一只手把她和孩子环住。他的脸颊紧贴着她濡湿柔软的头发。他们就这样躺在鲜血、汗水和秽物中,躺在脏兮兮、皱巴巴的床单上。可是这种祥和是西奥从未感受过的,而且他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快乐可以如此甜蜜地与痛苦纠结在一起。他们没有说话,安静地躺着,半睡半醒。西奥感受到孩子温暖的身躯散发出一种令人感觉怪舒服的新生儿气息,如干草般干燥、辛辣,转瞬即逝,但是比血的气味还要浓烈。
就在这时朱利安动了动,说:“玛丽亚姆走了多长时间了?”
西奥抬起左手腕,凑到脸前:“刚刚一个小时。”
“她不该用这么长时间。西奥,去找找她吧。”
“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水。如果房子里有其他东西的话,她会想着要拿上。”
“一开始只需要拿几个,她可以回去拿,她知道我们着急。去找找她吧。我知道她出事了。”看着他犹豫的样子,朱利安又说,“我们会没事的。”
她用的是“我们”。她把眼睛投向儿子时,西奥从她眼睛中所看到的一切让他毫无招架之力。于是他说:“他们现在可能离得很近了,我不想离开你。在罕来的时候,我们得在一起。”
“亲爱的,我们会在一起的。可是她可能遇到了麻烦,被困住,受了伤,正拼命地等着救援。西奥,我需要知道。”
西奥没有再反抗,站起来说:“我会尽快。”
走到小屋外面,西奥静静地站着,倾听着。他闭上眼睛,不去看森林秋的晕色,不去看照耀着树皮和草地的束束阳光,这样他就可以把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到听力上。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听见,甚至连鸟叫声都没有。于是,西奥像个短跑运动员一样,身体向前一跃,开始奔跑,跑过湖泊,跑上通往十字路口的绿色狭窄通道,跃过坑坑洼洼的路面,坚硬的路脊硌着他的脚,在枝干低矮交错的路上左突右闪。他脑子里恐惧和希望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丢下朱利安简直是疯了。如果国家安全警察已经到来,抓住了玛丽亚姆的话,他现在也无法救她。如果他们已经这么靠近,那么发现朱利安和孩子只是个时间问题。最好的方法应该是待在一起等着,等着明亮的清晨变成下午,到那时候他们就会知道再也没有希望见到玛丽亚姆,等到听到草地上传来部队沉重的脚步声。
可是西奥迫切需要安慰,于是他告诉自己有其他的种种可能性。朱利安说得没错。玛丽亚姆可能出了事故,跌倒了,躺在那儿,正想着他什么时候能出现。他脑子忙着幻想各种可能性:储藏室的门关得太快,把她撞倒了,她没有看见残破的井盖,地板烂掉了……他努力说服自己要相信,说服自己相信一个小时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玛丽亚姆忙着搜集各种必需品,盘算着能拿走多少宝贵的东西,哪些要留到以后再拿,所以忘了60分钟在那些等待的人眼里是多么的漫长。
现在西奥来到十字路口。透过狭窄的缝隙和组成宽树篱的稀薄灌木丛,西奥看见了起伏的田野和那座房子的屋顶。他站住,喘息着,弯弯腰缓解一下腰部的疼痛,然后纵深跃进荨麻、荆棘和扎人的树枝中,折断树枝,来到了光线更好的开阔地。没有玛丽亚姆的迹象。西奥意识到了危险性,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于是改为慢慢地前行,穿过田地来到房前。这是一栋老式建筑,倾斜的屋顶覆着生了苔藓的瓦片,高高的烟囱是伊丽莎白时代风格的。这里有可能曾经是一个农舍。房子由一座低矮的石头墙与田野隔开。一条细细的溪流将曾经是后花园的荒地一分为二。它从河岸高处的涵洞中流出,上面架着的一座小桥直通后门。窗户很小,窗帘没有拉上。四周一片寂静。房子像一座海市蜃楼,是渴望已久的安全、正常生活和祥和的象征,可是只要他一出手,就会烟消云散。在寂静中,溪流的微微波动声听起来同湍急的河流一般响亮。
后门是黑橡木的,铁皮包边,门微开着。西奥把门推得更开些,温和的秋日阳光在过道的石板上洒下金黄色。过道直通房子前部。他再次站住,倾听着。他什么都没有听见,甚至连钟表的滴答声都没有。西奥左边是一个橡木门,他判断是通向厨房的。厨房的门没插门闩,西奥轻轻一推就开了。西奥从明亮的外面走进黑暗的屋子。一开始他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会儿才逐渐适应过来。黑色的橡木横梁和污迹斑斑的小窗户使黑暗更加迫人。西奥感觉到屋子里潮湿冰冷,石头地面坚硬,嗅到空气中有一股恐怖的人的气息,像是萦绕不散的恐惧。西奥在墙上摸索着找电灯开关,没想到竟然摸到了,而且还有电。灯亮了,西奥看见玛丽亚姆。
她是被勒死的,身体趴在壁炉右边一张巨大的柳编椅子里。她四肢伸展地趴在那里,腿歪斜着,胳膊悬在椅子边缘,头往后仰着,一条细绳深深地勒进脖子里,从外部几乎看不到。只是扫了一眼已经让他惊恐至极,跌跌撞撞地走到窗户下的石头水槽前,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都吐不出来。他想走到她身边,把她的眼睛合上,摸摸她的手,有所表示。他欠她良多,不应该因为她的死产生的恐惧、厌恶和恶心感而不管不问。可是他知道自己无法触摸她,甚至无法再看她。他把额头紧紧抵住冰冷的石头水槽,伸手打开水龙头,让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头。他就这样让水流着,似乎这样可以赶走恐惧、同情和耻辱。他想把头往后一仰,咆哮出自己的愤怒。各种感情纠结着,这一刻他很无助,无力挪动。过了一会儿西奥关掉水龙头,把眼前的水甩掉,回到现实中来。他必须尽快回到朱利安身边。他看到桌子上放着玛丽亚姆所找到的为数不多的东西。她找到一个很大的柳编篮子,里面放着三个锡罐、一个开罐子的刀子,还有一瓶水。
可是他不能就这样离开玛丽亚姆。这不应该是他对她最后的印象。无论他有多么需要回到朱利安和孩子身边,他都要给玛丽亚姆完成一个小小的仪式。西奥压抑着心中的恐惧和反感,走上前去,强迫自己看着她。然后弯下腰,松开她脖子上的细绳,抹平她脸上的纹路,把她的眼睛合上。西奥觉得有必要让她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他双手抱起她,走出屋子,来到阳光下,把她放在一棵花椒树下。花椒树的叶子如火舌一般,在玛丽亚姆淡棕色的皮肤上投下亮光,似乎她的血脉中依然跳动着生命。她的脸现在看上去几乎是安详的。他把她的双臂交叉放在胸部,似乎觉得这具没有反应的尸身依然可以说话,正在告诉他死亡并非人最糟糕的境遇,她信守了对弟弟的承诺,已经做了要做的事情。她已经死了,可是新的生命已经诞生。西奥脑子里回想着玛丽亚姆死亡的恐怖与残忍,知道朱利安肯定会说即便是这样的残忍也应该原谅。可是这不是他的信条。他静静地站着,低头看着尸身,对自己发誓一定要给玛丽亚姆报仇。然后他拿起柳编篮子,再也没有回头,跑过花园,穿过小桥,钻进树林。
他们当然很近了。他们正在看着他。他知道。但是现在,恐惧激活了他的大脑,他的思路更加清晰。他们在等什么?他们为什么会放他走?他们根本没有必要跟着他。很明显他们知道搜索现在接近尾声。有两样事情他丝毫不怀疑。搜索的人很少,罕肯定是其中一员。独立的先行搜索部队会接到命令,在找到逃犯后不要伤害,给大部队送回信息。所以杀死玛丽亚姆的人不属于先行部队。除了他自己或他绝对信任的人之外,罕不会冒险让其他人发现一个怀孕的女子。搜索的猎物太过珍贵,不可能采用一般的搜索手段。罕从玛丽亚姆那里什么消息都没有得到。西奥对此确定无疑。罕想要找的不是一个带着孩子的母亲,而是一个身体笨重、怀着身孕、再有几个星期就要分娩的女人。他不想吓到她,不想造成她早产。这就是玛丽亚姆被勒死而不是被枪杀的原因吗?即便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罕也不想冒险让枪响。
可是这种推理有点站不住脚。如果罕想保护朱利安,想确保她心平气和地生下孩子(他认为产期将近),那么他为什么要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杀死她信任的助产妇?他肯定知道他们中的一个或许是两个人会一起过来找她。凑巧的是他,西奥,而不是朱利安看见了肿胀的、吐出的舌头,鼓鼓的死人眼睛,看到了厨房里的全部可怕景象。罕难道认为没有什么——无论多么惊吓——能够对一个将要出生的孩子真正造成伤害?他有必要不计风险,那么急切地除掉玛丽亚姆吗?为什么非得快速地绞动绳子,一劳永逸?把她抓起来就这么复杂、麻烦吗?或许连这些恐惧都是有意制造的。“这就是我能做的,这就是我做了的。五条鱼的阴谋参与者中现在就剩下你们两个,只有你们两个知道孩子的身世。你们现在在我的掌控之下,永远别想逃出去。”他是在声明这些吗?
抑或是他的计划更为大胆?一旦孩子生下来,他会杀死西奥和朱利安,然后宣称孩子是他自己的。他真的极端自负,以至于认为这也是可能的吗?这时,西奥想起罕的话:“凡是有必要做的事,我都会做。”
木屋里朱利安依然躺着,一动不动,一开始西奥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她的眼睛睁着,依然盯着她的孩子。空气中充满木柴烟味的有点刺鼻的甜丝丝的气息,可是火已经灭了。西奥放下篮子,拿出水瓶,拧开盖子,然后跪在她身边。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玛丽亚姆死了,是吧?”看到西奥没有吭声,又说:“她是为了给我弄这个而死的。”
西奥把水瓶凑到她嘴边:“那就喝下去,心存感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