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查了小他的资料。名叫田麟,从他生前的照片来看,苍白细弱,脸上有和他的年龄不相符的忧伤。
他是一个慢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的患儿。三岁开始发病,后来接受了父亲的骨髄移植。普通人骨髓配型的成功率是万分之一,亲属间要高一些。田麒和他的父亲在配型的十个点中,有五个相同。通常在八个点以下,成功的概率就很低了。但要找到完全匹配的供体,需要很长的时间,田麒等不及。他的父亲大田对医生千恳万求,最后死马当活马医,医生答应一试。田麒度过了危险期,移植居然成功了。出了移植舱之后,田麒接受漫长的抗排异治疗,虽然花费巨大,但看着儿子一天天极缓慢地长大,大田非常高兴。
早春时,有一环保组织,名叫“巨伞”,在燕市最大的公园举行环保秀。他们用采自喜马拉雅山的冰川水,制作了一个巨大的冰地球立体模型。当太阳出来之后,把这个冰地球放在广场上。随着阳光渐渐猛烈,冰球开始融化。大约15分钟后,形成了第一滴融水。轮廓最先变模糊的是太平洋诸岛,第一个消失的大面积陆地是澳大利亚。1小时之后,美洲大陆消融。这时冰地球已经不能称为球体了,像一块冻豆腐,千疮百孔。20分钟后,代表中国大陆的部分和南北两级坍塌,整个地球随之崩溃,变成了一大摊四下漫流的清水……当天围观者众多,大家亲眼看到了世界变暖导致冰川融化带来的灾变。
父母带着田麒,观看了整个过程。人多加上近中午天热,田麒还摸了一下冰川水,说很凉,很舒服。之后十天,田麒开始发病并迅速恶化,最后导致死亡。
我需要解剖田麒。特殊的防护设备披挂起来,我像一株粗壮的植物,双脚打开约25度角,稳稳地抓住专用解剖室的地面。很快,我的白色隔离鞋两侧,都被田麒身上滴落的黑褐色汁液污染,黏腻发亮,好像成了一双穿了很久的咖啡色翻毛皮鞋。遗体本来应在静穆中栖息,入土为安,但是为了更多人的福祉,有一些人必定死后还要被打扰。我相信这疫终会退潮,死去的人就是再也回不到大海贝壳,不过在海洋馆留作标本,是不是也是一种幸运?病理解剖就是收割,收割死亡。我就是最后的农民,我虽然不喜欢这个不带感情色彩的词儿,但我找不到更好的词儿,将就着用吧。
我开始收割。田麒的尸体是一件有尊严的值得尊敬和有秘密的物体,它在和我捉迷藏。我必须用刀固定住它,用刀锋和显微镜谦逊地与之交谈,了解它曾经遭受的苦难,它才会把死亡的奥妙和盘托出。最精细的解剖,要在我的呼吸间进行,要在我的心跳间进行,更要在心跳和呼吸的间歇重叠时进行,这样才能保证最大限度地精巧和细腻。
这生命的废墟初看是乱的,之后显出曾经的过程,最后就是整体的合一。你不能说,病毒就不是一种力量。在这种狂暴的力量击打下复原鲜活之貌,是技术也是想象力,是科学也是艺术。
解剖过后的田麒犹如一件脱下来的小大衣,不再是紧绷绷和污浊的。我把它收拾干净,优雅地摊在那里,好像等待着有人把它折叠收拢,放入柜子。别了,田麒。你将活在我的报告里,这也许就是你的父母含辛茹苦抚养你的最终目的,只是在这之前,我们都不知道。
筋疲力尽。但是,事情仅仅是开始。科学家的直觉告诉我,那个水,可能有问题。
田麒的病理解剖完成后,我和巨伞组织联系,询问此事。他们不知我的用意,以为我怀疑他们弄虚作假,捶胸顿足地保证说,这个冰地球里面,绝对含有冰川水。
我问,这句话具体是什么意思?
他们说,“巨伞”虽不敢说冰地球所有的水都来自冰川,那样耗费太大了,但其中有一部分水,千真万确来自喜马拉雅山冰川。
我说,这水究竟是怎样取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