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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纬芝打开于增风的尸体袋。袋子的封口处是拉链状的,由于温度甚低,链头非常涩,罗纬芝戴着手套,动作极为笨拙,加之不停颤抖,好不容易才拉出一个人头大的缝隙。她继续艰难努力,不料拉拽不当,袋口直线撕开,于增风的尸体直挺挺地蹿落下来,犹如一条冻硬了的黄河大鲤鱼。罗纬芝吓得一躲闪,于增风就整个俯卧在地面上,随即一声脆响,于增风某一块骨头碰断了。虽然罗纬芝确信于增风此时已经感受不到丝毫的痛苦,仍是万分自责和难过。她顾不上哀伤,先把于增风尸体袋子里的分泌物冰块收入到自己所携带的器皿中,又取下了多块身体组织。李元告诉过她,这些部位的病毒数量密集。她轻声对于增风说:“于老师,对不起。这些都是为了帮助您的理想早日实现。”
把这一切都做完了,罗纬芝才有胆量打量于增风。这个在她心目中十分熟悉的人,其实面目完全陌生。于增风比在罗纬芝梦中出现的那个人,更为高大。身体像一株腊月里披垂冰霜的东北老松,苍冷而笔直,饱受折磨已面目全非,眉宇间依然看得出往日的周正。于增风的表情也和死于花冠病毒感染的一般人不同,虽然也是死不瞑目,但他很平静,嘴角上翘,似乎有一丝隐隐的笑容,蕴涵着力量。血泊里的眼眸,依然平静、温和、深邃。他坚信死亡虽将他收入麾下,百转千回的一生就此告结,但他未曾屈服。
罗纬芝凝视着于增风,隔着时间与冰寒,觉得自己是他的知己,也许是因为同样的病毒,这一刻在彼此体内共振。她明白他尚有无尽的心事未曾带走,留在这凄风苦雨的世上。
罗纬芝把于增风蓝白条纹相间的病号服理顺,预备把他重新装入塑料尸体袋。就在这个过程中,她触到于增风的病号服衣袋里好像有东西。她伸手去摸,居然是一叠卷起来的纸。罗纬芝把折叠的纸拿出来,她又看到了熟悉的字迹——字像风暴中的海鸥,起落踉跄——又一份于增风的临终遗言。这个于增风啊,真是个遗嘱控,他在世界上还遗有多少文字?这大概是最后一份了吧?罗纬芝把夹杂着冰碴的纸笺放入贴身的口袋,放的过程中,轻触到了海盗项链,她拨弄了一下它。收好遗言后,她又用尽全力把于增风的尸体安顿回袋子里。
罗纬芝毕竟是个弱女子,于增风的尸身,就算被疾病摧残得体重大减,也让她力所不及。幸好人在非常境况下,会爆发出惊人之力,她跌跌撞撞地总算收拾好了。
罗纬芝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于增风的尸体。她以前从未见过他,此一离去,估计再也不得相见了。她对他的尊敬,化作了目不转睛的凝视。彻骨的哀痛,沉默的隐忍,旷古的凄凉,无尽的眷恋……最后,混合成平静的别离。
她必须要走了。由于刚才的忙碌,出了一身汗,倒不觉得非常寒冷。罗纬芝趁着手脚还算灵活,赶紧又根据不同的死亡日期,随机抽取了一些尸体标本。她选择了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还选了最瘦弱的人和最强壮的人。想来一种毒株,可以把一个强壮的人,在瞬间放倒,那么它的毒性一定也出类拔萃。
她从一个小女孩的口腔黏膜处提取导致窒息的样本。痰液导致窒息,这是花冠病毒非常凶险的死因。大人的嘴巴她撬不开,冻得太严实了。小孩稍好一些。由于靠得太近,闻到孩子发丝中的血腥,也不知道这是幻觉还是真实的嗅觉,便把头偏向一侧,躲避。就在那一瞬,罗纬芝听到背后传来了脚步声。踢——踏——踢——踏——
她觉得自己一定出现了错觉。严寒恐惧加上过度劳累。她不回头,她不愿向自己的幻觉低头。如果那声音持续不变,事情就完美了,幻觉就成立了。糟糕的是那声音变了质,从有规则的踢踏声,渐渐远去,变成了无规则的窸窣声,响了一阵之后,突然神秘消失了。
罗纬芝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些冰冷尸袋中有人复活了。这应该是好事吧?她应该搭救一把吧?但她没那个勇气,只能头也不回头地向前走。手脚不听差遣,肚子也不合时宜地痛起来。罗纬芝一手托着肚子,一手随时准备扶着哪里,哪怕是死尸的袋子。她幽幽地往前走,孤影穿梭,行动诡谲。防化服的摩擦,化作似有若无的背景音乐。
公共灯,犹如苍黄之手,在尸道中勉力连接着光芒,依然有很多黑暗断裂,如同撕扯的伤口喷射着恐惧。
这是世界上最荒凉的地方,最安静的地方,最诡谲的地方、最充满遐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