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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明抢先进房,气急败坏地问道:“现下是典狱主持我妹子的案子,果真如此么?”不待张士师回答,又道,“典狱之前问案错误百出,还说茶水有毒,冤枉了舒雅。难道我南唐朝中无人,竟要由你一个县吏主持审案么?”

尽管张士师早料到会有类似的质疑,但他当着父亲的面斥责,多少有些难堪。转向父亲望去,却见他似毫不以为意,照旧在翻看那一叠笔录。张士师这才道:“主持本案者是江宁府尹,在下只是从旁协助。官人若对下吏资历有所疑问,可直接去江宁府请求府尹更换人选。”李家明冷笑道:“哼,你当我不知道么,陈继善这糊涂官必定又回家种珍珠去了……”

舒雅忙上来拉他到一旁,放低声音劝道:“既是官家钦命,吵闹无益。何况若真在陈府尹和张典狱二人中选择,你更愿意让谁来问案?”他熟知李家明脾性,最后一句诘问极是奏效,李家明昨夜亲见张士师作为,心道:“这笨小子纵然有千般不对,却还是有长处的,他一个小小县吏,竟然对朱铣、陈致雍这等高官也毫无惧色,任气敢言,仅这一点,满朝文武百官也找不出来几个。妹子中毒虽是误杀,但总得找他出来为妹子报仇,凶手下手对象既是韩熙载,背景绝不简单,除了眼前这糊涂小子,大概也无人敢接了。”当即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舒雅这才上前问道:“典狱有劳了,不知云如的案子可有了眉目?”李家明忽又插口道:“典狱怎么不问问我,我觉得是谁杀了我妹子?”张士师道:“李官人应该已经知道,凶手要杀的不是你妹妹李云如,而是王屋山。你妹妹不过是凑巧喝了王屋山那杯毒酒而已。”顿了顿,又道,“如果要问,就该问——李官人觉得是谁想杀王屋山?”李家明一愣,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张士师道:“我知道官人会这样回答,所以一开始就没打算问。”李家明这才哑口无言。

舒雅迟疑道:“典狱认为凶手的目标果真是王家娘子么?我还以为……”张士师道:“如果我问你们二位,夜宴的客人中有人想杀韩熙载,你们觉得会是谁?”

其实自验出金杯有毒后,许多人早已经猜到凶手即在夜宴宾客当中,但却不敢往深处想,此刻由张士师问了出来,不免心头一阵凉意,就连李家明与舒雅对视的目光也各自带上了审视与猜疑的意味。舒雅先慌乱起来,收回目光,低下头,答道:“这个……恩师的仇人不少,不过却不知道宾客中……其实我自己也是宾客身份,不该在人背后妄自揣测……”

一旁张泌忽问道:“阁下便是舒雅舒公子么?”舒雅道:“正是舒某。”见张泌一身布衣,却旁若无人地稳坐一旁,不明对方身份,不觉一怔。张士师忙道:“这是家父。”舒雅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张公!久仰大名。”又转向李家明道:“张公在此,找出真凶指日可待。”李家明却没有他那般喜色,只道:“但愿如此吧。”又道:“李某得去前院张罗我妹子后事,先行告退。”虽然依旧神色冷冷,但已经不再似适才进来时那般敌意浓厚。

舒雅见李家明愤愤而出,忙道:“小生也不敢继续打扰……”张泌道:“舒公子且慢,这里面为何没有你自陈的笔录?”舒雅惊愕问道:“笔录?什么笔录?”全然不明究竟。

张士师听了却是大喜,他早已暗中问过差役封三,得知自己擅自在韩府问案是很大的越权行为,且只有主审官员在公堂审案召证人作证时一旁有书吏记录,从来无人在案发现场要求证人做所谓的自陈笔录,本以为父亲会深怪自己莽撞,此刻却似有赞赏之意思,且对自己再次召集证人到韩府并无任何微词,不免又得意起来。张士师当即说了笔录时的状况,共有五人未做自陈:仆人小布和大胖二人当时在前院守候,未得空隙;石头是个哑巴,又不识字,无法书写,无法自陈;韩熙载一直守在李云如尸首旁,形如枯木,一时未能忍心催促;而舒雅则是正被冤枉成往李云如茶水中下毒的凶手,拒不开口。尽管后来江宁县书吏孟光和江宁府仵作杨大敞到来后起了变化,但事情发展得太快,再也没有机会提起笔录这件事。

张泌听了究竟,道:“原来如此。”顿了顿,又道,“不知舒公子现在是否方便做个自陈?”舒雅微有迟疑,随即道:“这个当然。”张士师忙道:“我去叫书吏进来。”

张士师出来厢房,走过廊下,即进花厅之时,远远见到秦蒻兰正陪着耿先生在花荫下游览,二人似相处融洽,正交谈甚欢,心道:“她那样的女子,任谁也会喜欢的。”忽然脚下一磕,差点被门槛绊倒。一名差役正站在门边喝茶,见状忙抢过来扶住,笑道:“到底是大户人家,门槛也高一些,典狱君可要小心了。”

张士师一眼瞥见他手中茶杯,正是自己从李云如房中取来的那只,不由得大吃了一惊,问道:“你手中这杯子哪里来的?”那差役名叫朱非,道:“这是刚才老管家端出来的茶水,小人随意挑的一杯。”忽想到韩府死的姬妾正是饮金杯毒酒而死,讶然道:“莫非……莫非茶中有毒?”张士师忙道:“当然不是,我只是见过这只杯子而已。”

张士师急进来花厅,果见端给众差役茶水的茶壶正是他从琅琅阁取来的那只,当即叫书吏宋江先去隔壁厢房,自己又来到厨下寻到老管家和小布,二人正在忙着张罗茶水。张士师问道:“老公,为何堂内其他酒壶、酒杯都丝毫未动,偏偏要收拾李家娘子的茶壶、茶杯呢?”老管家尚未听明白,小布却道:“那茶壶茶杯是舒公子自己收拾洗净了放在厨下的,今儿府中人多,我见壶杯不够用,想着反正李家娘子……她也不会再用了,就顺手……”张士师道:“舒公子是什么时候收拾茶壶茶杯的?”小布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就在客人们散去后。”

张士师忙赶回厢房,却见张泌还未开始询问舒雅,忙道:“阿爹其实不必等我的。”张泌道:“我只是旁听,你才是主审。”张士师道:“那好,舒公子,我先问你,你为何急于将茶壶和茶杯中的茶水倒掉?”舒雅先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大概料不到竟会有人留意此事,好半晌才讪讪道:“那茶水……仵作已经验出那茶水是没有毒的。”张士师道:“既然茶水没有下毒,舒公子为何那么着急倒掉茶水呢?”舒雅迟疑道:“我只是不想……不想……”他飞快地思索,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本不是什么老练之人,一时间涨红了脸,额头渐有汗珠冒出。

恰在此时,耿先生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招手叫道:“张公。”张泌走上前去,耿先生附耳说了几句。张泌眼睛陡然睁大,眉头紧蹙,露出一种极为古怪的表情来。张士师忙问道:“出了什么事?”耿先生却是不答,只是拿眼望着张泌,意在等他示下。张泌想了想,回头交代儿子道:“你继续照你的想法做,我得与炼师下山一趟。”顿了顿,又道,“还须带上仵作。”张士师道:“那你们……”张泌也不解释,挥了挥手:“就这么办。”头也不回地与耿先生一道走了。

张士师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般行色匆忙,料到耿先生必有重大发现,何以她出去逛了逛就会有如此结果?又为何不告诉自己究竟?明明一切证据都在聚宝山中,证人或是凶手也都即将到达韩府,问案正要进入最关键的时刻,他二人为何遽然离去?心中疑惑极多,真想跟上去问个明白,可此刻自己却是万万走不开。又担心出什么意外,忙出去叫差役朱非带一人去追父亲,听候差遣,随时报信。一切安排妥当,这才重新进来坐下。

舒雅的神色已经缓和多了,不待他发问,便主动说道:“回典狱刚才的问题,我只是因为曾被典狱冤枉过,不想再看到那茶水,所以才想早些倒掉。”时间给了他缓和的机会,他终于找到了理由。尽管从无审讯犯人的经验,张士师也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逼问出真相的最佳时机,叹了口气,心道:“也算长了个教训,问案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被打断,不然很可能前功尽弃。”

于是,张士师只好让舒雅自陈他昨日如何来到韩府、行踪如何。舒雅始终只说宴会前在石桥上徘徊,并不承认自己进过琅琅阁。书吏宋江均如实记录下来,再让他具名画押。问完舒雅,又分别叫大胖和小布进来。大胖跟李家明采办丧葬品回来不久,又累又困,呵欠连天,说话前后夹杂不清。小布倒是精神得很,口齿伶俐,只是他所讲述的对案情并无帮助。

张士师又想起小布领自己出韩府时曾见到舒雅步上石桥,似是欲往琅琅阁而去,然而小布亦见到了舒雅后,立即扭转了头,快步奔入复廊,好像生怕舒雅看到他一样。当即试探问道:“你一点异常情况都没发现么?”小布道:“也不是没有……昨天最异常的就是李家娘子平白无故弹那曲琵琶了,典狱你当时也在场啊,杀气腾腾的,让人害怕。”张士师也懒得绕圈子,便直接问他为何回避舒雅一事。小布果然慌张起来,道:“那个……我是真没看见。”张士师厉声道:“小布,你明明看见舒雅了,为何要装看不见?会不会是你和舒雅有所勾结……”小布忙道:“不是不是。我是看见了舒公子往琅琅阁而去,可我必须得假装看不见。”张士师道:“这是为什么?难道你害怕舒雅?”小布支吾道:“这个……不是怕舒公子,是怕李家娘子……”

张士师愈发糊涂,还待发问,一旁宋江早已经会意过来,见典狱不通世故,忙附到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张士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舒雅与李云如早有私情,府中下人皆知,但不知怎的畏惧李云如,不敢声张不说,还只能视而不见。她能有这种手段,谅来心计也不简单。

问完小布,只剩了哑巴仆人石头和韩熙载,石头既无法询问,便只剩了最后一人。张士师出来厢房,正寻思要如何找韩熙载时,恰见秦蒻兰正站在廊下,似正在等他出来,忙上前问道:“娘子有事么?”秦蒻兰道:“张公与炼师何以匆匆离开?”张士师道:“我也不明究竟,只知道耿炼师匆忙进来,叫走了家父。娘子适才一直与炼师一道,可是因为她有什么发现?”秦蒻兰奇道:“没有啊,我们当时只是在闲话,她赞这里的花草树木养得极好,我告诉她这并非人力,而是全靠这聚宝山的灵气……”一语未毕,突然惊叫了声,“呀!”张士师道:“娘子可是想起了什么?”秦蒻兰忙道:“没什么,是我失态了。”顿了顿,又道,“小女子得去前院张罗云如后事,先失陪了。”张士师不便再问,只得任凭她去。

张士师在金陵酒肆初见秦蒻兰时即惊为天人,那时候想即使能再见她一面也是好的,哪想到还能有面对面与她说这么多话的一天,内心洋溢着小小的满足。此刻见她踯躅离开,脚步沉重,原本就瘦削的身体更加弱不禁风,怒气顿生,转身进得花厅,一把抓住小布问道:“韩相公人在哪儿?”小布见他不明来由地怒气冲冲,错愕异常。张士师催问道:“快说,韩熙载人在哪里?”小布道:“就在楼上……”

张士师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小布忙叫道:“典狱君,楼梯口在卧榻这边。”张士师大踏步走到卧榻后,才知道那楼梯设置在帷幔后,颇为精致隐蔽。众差役猜到他要上楼向大名鼎鼎的韩相公问案,均想跟去看热闹,忙去叫书吏宋江,嚷道:“典狱问案,你还不赶紧跟去从旁记录?”推推攮攮,一窝蜂地哄了上去。

楼梯盘旋上来并无回廊,直接是一间正厅:上首只一套极大的乌木桌椅,样式古朴简洁,案桌上随意摆放着笔墨、砚台、烛台等物;一缕轻烟袅袅,正从香炉中扭捏而出,芸香拂拂,花气融融,别有一种洒洒之致;南首靠窗放着一把湘妃竹躺椅,那韩熙载正和衣斜躺在上面,因背对着楼梯口,看不清面容如何。除此之外,厅中别无他物,极是爽朗空阔。

张士师愤然上楼,本有问责韩熙载之意,他既名动天下,又是一家之主,如何能在出了这等事后全然撒手不顾,将一切压给秦蒻兰这样一个弱女子?然眼前所见,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不过是一可怜的孤寡老人而已,哪里有半分传说中神仙中人的气派。后面差役久闻韩府夜宴灯光酒色、红绿相映,花厅虽然一片狼藉,但依稀可窥见夜宴豪华气派,蜂拥上来后,本以为既是主人卧房,布置陈设定当精美绝伦,更胜楼下,不料却如此素淡,亦不免大失所望。

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又如何进退之时,那韩熙载忽然开了口,头也不回地问道:“有事么?”到此地步,众目睽睽之下,张士师少不得要硬着头皮问案了,他终于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韩相公,你为何要开这场夜宴?”

他在酒窖时已经从秦蒻兰口中得知,聚宝山上场夜宴正是韩熙载被免去兵部尚书一职后,若说他有意借夜宴发泄心中不满,倒也说得通。可如今局势紧张,国主向北方大宋俯首称臣,倾尽国库,送金送银,亦不能阻止赵家天子统一天下的决心,南唐已是危在旦夕。韩熙载既是三朝老臣,名望又高,城中正传闻国主李煜有意起用他为宰相来挽救危局,为什么他要选择在这样敏感的时机,开一场这样盛大的夜宴呢?张士师其实并无心探究韩府隐秘,但总觉得下毒凶手既然意在毒杀韩熙载,定是已经筹划多日,为何韩府刚好就在这个时候大开夜宴?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

他一张口问出的这个问题不仅吓了差役们一跳,就连韩熙载本人也大感意外,他缓缓起身,别过脸来,瞪视着张士师,也不知道惊愕的是来人还是问话本身。张士师忙道:“相公可能还不知道,两个西瓜与阴文金杯中分别是不同的毒药,也就是说,昨夜宾客当中,有两名凶手分别欲对相公下手。若是相公能告知开宴会的目的,下吏便能弄清楚参加夜宴的宾客是为何而来,才能找出潜伏的凶手。”韩熙载呆得一呆,问道:“这案子现下是由典狱主持么?”张士师道:“本案重大,由江宁尹主持,下吏只从旁协助。下吏不才,多有莽撞之举,还望相公不要见怪。”韩熙载道:“甚好。”凝视张士师片刻,又道,“极是高明。”大约是在赞叹选中张士师问案之举,又慢慢扭回头去,重新躺下。

张士师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发话,便朗声道:“相公既是身上不大方便,下吏先行告退。好让相公得知,江宁尹已再召昨夜来过韩府的宾客到此,希望能弄清案发当时的具体情形,一会儿就都该到了,到时还请相公移步下楼。”韩熙载“嗯”了声,问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令尊张公的主意?”张士师不知其意,答道:“是下吏的主意。”不再见韩熙载回答,便往楼梯退去。韩熙载忽叫道:“典狱请留步。”

张士师料他有话要说,却不愿意旁人听到,忙命书吏宋江与差役们先下楼去。等到楼梯间再无声息,这才得离躺椅近些,问道:“相公还有何差遣?”韩熙载坐直了身子,侧头问道:“典狱看这楼上陈设如何?”张士师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心想:“现下有多少要紧事要办,怎么还婆婆妈妈地问这些?”但对方言语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他四下略扫了一眼,答道:“挺空的。”韩熙载又问道:“比起楼下如何?”张士师道:“嗯,差别挺大的,倒像是两户完全不同的人家。”韩熙载道:“嗯,我已经回答了典狱刚才的问题了。你还有别的问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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