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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士师一愣,不明所以,但他估计证人将会陆续抵达,来不及再去纠缠这些夹杂不清的事,当即直截了当地问道:“相公可曾与人结怨,抑或有利益关系?我是指在昨夜那些宾客当中。”韩熙载抬起头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张士师心道:“要他去怀疑身边的亲朋好友,确实有些为难。不过昨夜看来,他那些朋友也不过是些酒肉朋友,一有事发生,大多急于保全自己。”忽听得韩熙载缓缓答道:“我实在想不出有谁能在杀我一事中获利。”
张士师很惊讶他的语气,他所说的“谁”,自然是指昨晚夜宴上的宾客,他提及的时候却仿若陌生人一般,完全不带什么感情。不过他既这么说,便是否认了与人有怨,仇杀与争权夺利的动机均可以排除,剩下的无非情杀和政治纠纷而已。既然韩熙载身为三朝元老,政敌众多,政治纠纷当然最有可能,西瓜下毒尚不明时间地点,那往金杯中下毒分明是发生在夜宴当中,即使是政敌有意加害韩熙载,也需假手昨晚能出入韩府之人。莫非是政敌事先收买了某位宾客,可是以这些人的身份——中书舍人朱铣、新科状元郎粲、太常博士陈致雍、教坊副使李家明、画院待诏顾闳中、周文矩、长老德明、舒雅——又如何能被收买?比较起来,只有舒雅还有可能,他是韩熙载门生,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他性情懦弱,还与恩师姬妾有染,也许由此被人抓住了把柄作为要挟。他记得王屋山自陈做笔录时曾经提过,宴会开始前,她先看见了舒雅自琅琅阁方向出来,随即他紧随韩熙载进了花厅,等到她与李云如进去时,舒雅正为韩熙载斟酒,而且错将王屋山的阴文金杯当作了韩熙载的阳文金杯。
一念及此,张士师忙将怀中的笔录掏出来,翻到王屋山那一页,大略一看,果是如此。莫非舒雅当时已经在金杯中下了毒药,要向韩熙载下手,只是凑巧被王屋山夺走?可这也说不通,难道之后夜宴那么长时间,王屋山始终未喝一口她金杯中的酒?
韩熙载见他眉头紧锁,问道:“典狱心中可是有什么疑问?”张士师便问道:“在李家娘子误喝那毒酒前,韩相公可曾经见到王家娘子用过她自己的那盏金杯?”韩熙载沉吟道:“嗯……屋山上场跳舞前,我还见到她用她自己的金杯饮酒……”张士师道:“王屋山既没有中毒,她下场时即与李云如相撞,特意用金杯斟酒赔罪……”韩熙载道:“所以,往金杯中下毒的时间,只可能在屋山上场到下场之间。”
张士师有些惊讶地望着韩熙载,这一刻,他浑然变了一个人——昨日在复廊初见之时,他心事重重,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后来再见他是王屋山跳《绿腰》之时,他正亲自击鼓伴舞,为老不尊,颇有几分轻浮浪子的味道;再后来血水西瓜惊现,他面色严峻,倒露出了几分威严;直至李云如惨死,他意色惨沮,瞬间变成了一形单影只的可怜老人;此时见他握紧了拳头,气势憾人,脸上隐隐有光华闪烁,生动了许多,昔日名士风度终于再现些微底色。
韩熙载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么?”张士师忙道:“不,韩相公所言,正是下吏所想。只是不凑巧的是,下吏在舞蹈开始后才与老管家一道进来堂内,中途又离开,再进来时已经是发生血水西瓜一事了。若是我当时不尾随陈博士离开,或许……或许那凶手有所忌惮,不敢往杯中下毒,唉。”他心中隐隐约约将李云如之死当作了自己的失职,不免深以为恨。韩熙载叹了口气,道:“如今像典狱这样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张士师一愣:“什么?”韩熙载道:“这事怪不到典狱头上,你也不必自责。先去忙吧,我稍后就下来。”张士师不便再问,只得道:“是。”随即退了出去。
刚下楼梯,便见老管家端着茶水站在那里,一见他忙问道:“我家相公怎样了?情形可好?”神色极是焦虑。张士师知道他关心主人,忙道:“韩相公很好,说一会儿就下楼来。”老管家这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又嘟囔道:“还从没见过相公这样子呢!他从来没有将这些女子放在心上过,怎么人死了反倒这般在意起来了?”张士师大奇,问道:“韩老公是说韩相公从来不在意李云如、王屋山这些人么?”老管家淡淡地回道:“嗯。”似不愿意多提,转身往外走去。
张士师心念一动:若是韩熙载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姬妾,那么也不会在意这些女子各自有入幕之宾一事,舒雅亦没有杀韩熙载的动机。他心头疑惑甚多,只觉得这韩府一家子全然不是外表所看到的那样,忙跟了出去,一边陪着老管家往厨下而去,一边问道:“老公可知道李家娘子跟……跟那个……”一时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明问。老管家道:“典狱是想问李云如与舒公子吧?”张士师讷讷道:“原来老公早就知道了。”老管家道:“我还是听相公说的呢。”张士师大吃了一惊,道:“什么?”老管家道:“我家相公丝毫不介意,反正他从来也没有将这些人当回事。”
张士师默然半晌,才问道:“那为何李家娘子和王家娘子还有互相争宠之意?”老管家道:“她们真正想争的不是我家相公的宠,而是地位、财富、权势。你看府中这些侍女,原本在相公落职后都离开了,但如今一听说相公要封侯拜相,立即争相回来。李云如和王屋山若不是知道相公藏有两颗价值千金的夜明珠,恐怕也跟这些侍女一样,早就飞了。”张士师道:“那会不会有人为了想要得到夜明珠而起歹意,预备往韩相公金杯中下毒?”老管家立即会意他言中所指,想了想,才道:“这个不大可能。王屋山不会弄错自己的金杯,李云如工于心计,决不会在传闻相公要拜宰相的时候下手,她还一直指望相公给舒雅谋个一官半职呢。”
张士师顿在当场,心中忖道:“看来舒雅的嫌疑全然可以排除了。郎粲是新科状元,虽是第一次参加夜宴,但昨日见到王屋山不嫌拥挤也要去看他游街,大概二人暗中早有私情,郎粲既是有跟舒雅类似的处境,因而他的嫌疑也可以排除。李家明喜怒形于色,毫无心计,不像是能筹划这种事情的人。剩下的还有朱铣、陈致雍……莫非是陈致雍?他本是闽国大臣,与南唐有灭国之恨,也许他不过假意投降,暗中却在等待时机报仇雪恨。此刻听说韩熙载即将拜相,立即下手加害,即使不能复国,也要让南唐亡于北方大宋。而且他舞场半途离开,又与人窃窃私语,说不定那人正是来接应他之人。最为可疑的是,当仵作杨大敞验出金杯有毒后,是陈致雍最先叫道:“‘这不是熙载兄的金杯么?’”
思虑至此,他转身往花厅赶去,正遇到韩熙载披衣而出,忙上前讪讪问道:“韩相公怎么看陈博士这个人?”韩熙载突然笑了起来,这还是张士师头一次看见他发笑,正莫名惊诧时,却听他道:“典狱怀疑陈博士,莫非因为他是降臣的缘故?”
张士师见对方瞬间就能猜到自己的心思,不免惊叹不已,正迟疑间,韩熙载又道:“典狱应该知道,韩某的故国也不是这里,而是在北方。按照典狱的推断,韩某跟陈致雍一样,也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对南唐图谋不轨,伺机北归。现下不正是有这种传闻么?”言语颇有凄凉无奈之意。张士师惊道:“竟有这种传闻?”韩熙载却是冷笑不答。
即使张士师对政事再木讷,也终于明白了过来,难怪城中始终只有传闻、不见任命,原来官家尚在疑虑当中,也难怪要派细作到韩府来监视。现在他也知道为什么陈致雍能成为韩府的座上宾,仅仅是因为他跟韩熙载一样,有着同病相怜的境遇。如此看来,陈致雍的嫌疑也可以排除,从政治纠纷的动机来看,案情又进入了死胡同。
凝思间,一老一少已慢慢盘桓出庭院。韩熙载忽一指南面:“典狱怀疑过那两个人么?”张士师循指望去,差役封三正领着画院待诏顾闳中、周文矩步出复廊,心中顿时一惊,想道:“呀,我怎么没有想到?顾闳中、周文矩二人不请自来,莫不是正是为政敌所收买的下毒者?”他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问道:“韩相公是不是觉得他们二人嫌疑最大?”韩熙载嘿嘿一笑,将嘴唇凑近张士师耳边,悄声道:“我告诉你,他们正是官家派来监视韩某的人。”
张士师意外之余,又有了恍然大悟之感,果真如此,便一切都说得通了——顾闳中、周文矩匆匆离去,是因为韩府出了命案,得赶紧回宫向官家回报,他二人身怀特殊使命,因而即使是夜禁时分也可以随意进城,不过,二人也没有了行凶嫌疑。正想问韩熙载心目中可有嫌疑人选时,韩熙载又道,“据韩某推测,也正是他二人向官家力荐,由典狱来主持此案。”
张士师不知道他足不出户何以能猜到此案已经由官家钦命交由自己主持,又听说是顾闳中、周文矩向官家推荐自己,不免大为惊讶。此刻二人距离极近,张士师分明可以看到韩熙载眼中晶晶发亮,闪烁着慑人的光芒。一呆间,却见他已然转身,往庭院走去,又恢复了那种步履蹒跚的老态。那一刻,张士师恍然有些明白过来——他的表面,未必是他的真实,正如他家花厅楼下楼上风格迥异一样。
此时,却听见封三远远叫道:“典狱君,顾官人与周官人到了。”张士师忙迎上前去,道:“有劳二位多跑一趟。”寒暄几句后,张士师歉然道:“我交代须得保持堂内原貌,此刻进去,也是不大方便就座。”周文矩道:“有什么打紧?那边花架下不有几个石凳么?”当即过去坐下。顾闳中问道:“案情可否有了进展?”张士师适才听韩熙载说是二人向官家力荐自己后,已暗中将对方当作知己,忙老实说了两种不同毒药的状况。
宾客当中,顾、周最早离去,当时仵作杨大敞尚未到来,害死李云如的凶手已经确定为舒雅,二人犹不知道后来之事,此刻听到又出现了这么多转机,当真是比作“山重水复”也不为过,不免骇异得呆了,面面相看了好一刻,顾闳中才道:“这么说,是两起独立的案子?”张士师道:“正是。毒西瓜一案叵耐难明,只有毒酒一案可以确认落毒时间,这一点,我正想请二位帮忙。”当即说明自己在落毒时间内刚好不在厅内,无法知道内中详细情形,想请二人画一幅《夜宴图》,以助破案。他心下揣测,二人既是画师,以擅画人物知名,观察力定比平常人要强许多,又是奉国主之命来刺探韩熙载动向,绝对不像旁人那样只知道沉迷酒宴,会更多留意观察宴会上的细节,说不定他们所画下来的那些细节,正是破案的关键。
顾闳中和周文矩听完,惊讶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一时各自沉默不语,似在考虑。半晌,周文矩才先吞吞吐吐地道:“如果能有助典狱破案,那自然是好的……”张士师心道:“明明是以江宁尹的名义传他到此,他连已经确认李云如茶水无毒、舒雅不是凶手的事都还不知道,却直接说‘典狱破案’,可见确实是他向官家推荐了我。”此时,又听见周文矩续道,“周某也十分乐意……只是昨夜场面混乱,那血西瓜出现后,不怕典狱笑话,周某自己都吓得呆了,哪里还能顾得上旁人,因而未必能画得完整。”张士师忙道:“二位只须画下你们留意到的画面、人物,记不起来的也不必勉强。”周文矩道:“如此甚好,那周某就尽力而为吧。”
顾闳中忽然问道:“典狱是想让我们一人画一幅么?”张士师原本是让二人合力画一幅图,听后心念一动,暗道:“各人画各人的也好,这样可以互相补充。”忙道,“正是。有劳了。”
他眼角余光瞥见正有两名差役带着韩曜往小岛而来,当即站起来道:“下吏还有事要办,二位请自便。”周文矩道:“典狱不是要所有证人到花厅问案么?那我二人……”张士师道:“二位官人并无嫌疑,愿意留下也好,愿意离去也可。”周文矩道:“我们当然想……”顾闳中抢着道:“当然想快些离开了,也正好可以早些完成典狱的交代。”周文矩尚在迟疑中,顾闳中却一把扯住他衣袖,道:“老周,赶紧走吧。你瞧这天,今晚非下大雨不可。”周文矩只好朝张士师一笑,道:“告辞。”张士师道:“有劳。”又招手命封三送二人出去,心中却道:“瞧那老乡周文矩的神色,并不大愿意离去,莫非官家派了他二人来韩府,从旁监视我问案?嗯,定是如此,所以他二人才来得最快。既然如此,那顾闳中为何又如此匆忙要离去?”抬头看天,火热的太阳公公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换作了乌云翻滚,看来果真如顾闳中所言,有一场大雨要来呢。
却见差役推攮着韩曜来到面前,张士师这才发现他的双手被绳索捆在胸前,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差役道:“这小子不老实,死活不愿意上山,只好将他的手绑住。”张士师点点头,挥手命差役退开,将韩曜按到石凳上坐下,一边为他解开绳索,一边问道,“你既是不愿意来聚宝山,为何昨晚还要翻墙入内?”韩曜傲然道:“你凭什么问我?”几次照面后,这才认出对方脸熟,惊道,“你……你不是昨日那个卖瓜的么?”张士师道:“是送瓜的,不是卖瓜的。”
忽有差役来报道:“新科状元郎粲和朱铣朱相公都已经到了,正在前院与李官人他们说话。封三哥让小的来问,要不要立即带他们过来?”张士师道:“等人齐了再叫他们到花厅也不迟。”那差役道:“是。”应声飞奔而去。
韩曜见张士师衣着不过普通青衣小吏,却是气派甚大,一时不明对方身份,只沉默不语。张士师问道:“那两个有毒的西瓜,是你下的毒么?”韩曜道:“我?是说我么?”张士师道:“这里还有旁人么?”韩曜冷笑道:“我又没有碰过那西瓜,怎么下毒?”张士师道:“可你母亲碰过,我在镇淮桥遇到你们母子的时候,令堂可是摸了好一阵子西瓜……”韩曜顿时如火烫一般站了起来,怒道:“家母怎么会往瓜中下毒?碰碰西瓜就能下毒,你不是还将西瓜从北城运到南城么?其中有多少下毒的机会!”
张士师哈哈大笑,他早知道韩曜并无下毒机会,在两起落毒案中都是个局外人,但他偷入韩府后,一直在四周游荡,肯定看到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可这小子桀骜难驯,对他父亲都是一副不尊不敬的样子,料来直接问他必定不吐真话,得另外想个法子套出实情来。当即笑道:“果真是我下的毒,你又待如何?”韩曜冷笑道:“我就知道是你!那西瓜运来韩府不过两三个时辰,就洗净了端上堂,这里的人虽未必在忙正事,却是人人在忙,谁能有那么充裕的时间往瓜中下毒?”张士师惊道:“呀,我怎么没有想到。”
他这才明白过来,西瓜在到达韩府之前定然是早就已经下过毒的,之前他在瓜地,老圃亲口说过这几个西瓜是韩府预定过的,下毒的人定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早就有所准备。父亲和耿炼师匆忙下山,多半也是想到了此点,往城北老圃瓜地去了。现下虽然还不明白西瓜凶手是如何往瓜中落毒,但时间总算可以确认,因而西瓜凶手必定不在夜宴当中。想通了这一点,心中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当即道:“我知道你没有下毒,我也没有下毒,我是江宁县典狱。你告诉我,你昨夜进府后看到些什么。”韩曜反问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张士师道:“你应该已经知道,除了西瓜凶手外,还有金杯凶手,李云如就是喝了毒酒而死。我猜那凶手本来要害的人是令尊,不过弄混了金杯,误将毒药下在了王屋山的金杯中。”
韩曜昨晚被张士师扭进花厅后,虽表面满不在乎,心中也忧惧不知该如何收场,幸好众人注意力转移到那肴桌的毒西瓜上,他趁机溜了出去,当时李云如还未出现,他也不知道李云如中毒而死,只一路溜下山,在城外客栈过了半夜。第二天一早进城时才听到传闻纷纷,说是头天夜里有韩府姬妾七窍流血而死,他以为不过是误食了那有毒的西瓜而已。今日他一直躲在房中不敢出门,直到江宁府差役找上门来。
直至现在,他才知道有所谓金杯毒酒一事,不免惊诧万分,问道:“既是王屋山的金杯有毒,为何死的是李云如?”张士师道:“李云如是误打误撞喝了毒酒。你现在也该猜到,凶手就在令尊的客人当中,若是你不能帮我找他出来,说不定令尊还会再次身陷险境。”韩曜道:“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在花厅外偷听到你们说西瓜有毒,还觉得是有人开玩笑呢。”
张士师想起他窥测秦蒻兰时的恶毒表情,问道:“你昨夜来这里,只是想瞧热闹么?”韩曜半晌才道:“嗯。”张士师知道他恨这个地方,不过这是人家的家事,他也无力干涉,便问道:“你昨晚真的没有看到任何不寻常的事儿?”韩曜想了想,道:“没有。”张士师道:“那你伏在树后偷听陈致雍陈博士与人谈话是什么道理?”韩曜冷笑道:“他有什么好偷听的,不过是我想要出去,他凑巧站在那里对哑巴仆人说话……”张士师一惊,问道:“你看见陈致雍在跟石头说话?”韩曜奇道:“原来他的名字叫石头?这倒真是名如其人了。”
张士师陡然警觉到什么,一回头,正见石头从身后不远处花丛中穿过。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忙起身,微一凝思,蹑手蹑脚地追过去,距石头仅数步时,猛然大喝了声,石头却似毫无知觉,照旧木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