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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士师尚不明一事,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嫁祸给德明长老?”樊若水道:“我没有想嫁祸给德明长老,只是砒霜没有用完,想找个妥当的地方藏好。我借住在积善寺,当然知道积善寺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雷音堂了,所以趁左右无人的时候,将瓶子塞进了香炉灰里。”
陈继善道:“太好了,毒瓜案总算破了。书吏,快拿供词给樊若水签字画押,回去就可以结案了。”张泌忽道:“不,这案子还没有破。”陈继善道:“凶犯都自己招供了,怎么还没破?”张泌道:“真正的主谋还没有找到。”
众人顿时开始不自然起来,有些惊讶,又有些惶恐,心下忍不住要怀疑揣度他人,到底谁才是主谋。就连张士师也不知道尚有别情,大惑不解地看着父亲。
陈继善皱眉道:“还有主谋么?”张泌道:“毒瓜杀人案筹划周详,主谋之所以选择西瓜,一定是想亲眼看到韩相公将毒西瓜吃下去。”郎粲惊道:“这么说,主谋也在夜宴当中了?”张泌道:“当然,她人现在就在这里。”便将目光缓缓投向秦蒻兰,问道:“秦家娘子,你自己说,这毒瓜案到底破了么?”
秦蒻兰飞速看了樊若水一眼,毫不迟疑地道:“没有。”惨然一笑,才从容不迫地道,“张公真是好眼力。只是不知张公是如何怀疑到小女子身上的?”顿了顿,又道:“嗯,应该是我适才太心急,忍不住出声为若水辩解,提到他曾经主动下河救云如妹妹。”
张泌道:“不错,这是个很大破绽,小儿士师只向娘子提过李云如落水后为一渔夫所救,并没有说就是你向他买鱼的渔夫,那渡口靠近鱼市,来来往往的渔夫多不胜数,你却是立即知道救人者是樊若水,可见你与他熟识并暗中通过消息。不过,这只是其一,娘子即使适才不开口,我也是早就知道了。”叹息道:“娘子的为人跟容貌一般无懈可击,我本来从来没有怀疑过娘子,相信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怀疑过娘子,说起来纯属侥幸,只是我偶然听到差役说韩府全家自半年前就开始全部吃素,突然想起来,起初小儿士师在金陵酒肆初见娘子时,娘子不是正在向渔夫买鱼么?既然吃素已久,买鱼便只是个遮掩,娘子与渔夫二人都有问题。再说西瓜一事,我也是后来才想通的,大瓜并非老圃主动预留、而是早被娘子预定,想来这预留之计,也只是预先埋伏的棋子,好让樊若水往里面下毒。另一件可疑之事便是陈致雍之死,陈致雍分明已经进了韩府,看到娘子送店铺伙计出府后,又非要跟出去看看。这‘看’自然不是看热闹,而是他看到了可疑的人和事。我猜想当时樊若水正在竹林中等候,娘子假称送人,不过是要去竹林与其相会。你二人发现陈致雍跟踪后,自然要杀他灭口……”
樊若水忙道:“是我杀了陈致雍,与蒻兰无干。蒻兰离开竹林后,我发现有人跟踪,一时心急,就上前扼住他脖子,防他叫喊,等他死了才发现是陈致雍。”朱铣听他直呼“蒻兰”,显见二人关系非同一般,心中又是失望又是难过。
却听见秦蒻兰道:“一切都是我主使,与若水无干。”陈继善忙道:“不必相争,两人都有份。来人,将他二人都拿下了!大功告成,准备回府。”差役们忙应声上前拿人。张士师早就惊得呆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心中反复道:“怎么会是她?怎么会是她?”
却听见韩熙载道:“等一等。”他走到秦蒻兰面前,急遽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秦蒻兰一字一句地反问道:“你说呢?”目光如刀锋般掠过他脸上。他看得出来,她还爱着他,只是,她的爱比死亡更冷酷。
眼见差役要押人出门,朱铣追上前来,不顾众目睽睽,一把扯住秦蒻兰,不甘心地问道:“你……你原来是打算连我一块儿也毒死么?”秦蒻兰不露声色,只淡然看了他一眼,随即挣脱了他,昂然跨出了门槛。
陈继善走过来拍了拍韩熙载的肩头,饶有深意地道:“老韩,今晚你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呀。”韩熙载猛然拨开了他的手,转身就走。陈继善道:“哎,本尹可是好意,你何必冲我发火,你当真以为这些女子都是上世欠你的,该任凭你摆布?”韩熙载仿若未闻,只朝卧榻走去。
陈继善见耿先生怔在一旁,似是感慨无限,忙走近去,低声道,“珍珠,如今你总算明白,我比这韩熙载要好许多了吧。”耿先生道:“嗯,你很好。”陈继善登时喜上眉梢,乐滋滋地道:“那我回府种珍珠去了。你……要与我一道下山么?”耿先生道:“你先走,我等典狱。”扭过头去,张士师正失魂落魄地站在屏风前,承担着深沉而痛彻的复杂情感,尚未从发觉秦蒻兰就是毒瓜凶手的巨大震撼中回过神来。
韩熙载飞奔上二楼,赶到窗口,隔着窗棱凝视着秦蒻兰瘦削踯躅的背影,目送着她走上石桥、进入复廊,遥遥聆听着廊中回响的脚步声,无限的哀伤腾升而起。他再一次感到失去的悲哀——一别两隔,一别生死,刻骨铭心。突然间,从来不肯流泪的他竟有一种落泪的冲动。那一刻,他终于知道,有时候——灾难并非不请自来,而是咎由自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听见有人走上楼来,回过头去,原来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韩曜,忍了许久的老泪终于潸然而下。
残阳烧红了晚霞,暮霭中带着紫色,聚宝山也被妆点得格外奇幻华丽。众人押着犯人们下山,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心头百般沉重滋味,只有如血的夕阳将各自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自踏出花厅那一步,秦蒻兰始终没有再回头,但却慢慢开始留恋一路流淌的无尽莲香与风光。到得山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地回望聚宝山,那处宅邸已经被丛林遮住,完全看不到任何存在的痕迹。长久以来,她一直想着会有离开的一天,可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她的心仍然隐隐作痛。
踏上长干桥,金陵城就在眼前,终于要进城了。以往虽有不少苦难的日子,但至少她还相信,幸福即使不在路上,也一定会在路的尽头。而如今她已经清楚地知道,路的尽头将是黑暗的牢狱,命运就是这般捉摸不定。她突然回过头去,望着身后的樊若水——她要是长得没这般美貌,定不会被家人卖入教坊,亦该早已嫁给了这位青梅竹马的同乡,或许可以小家小户地过着贤良安宁的日子,种种花草,养养鸡鸭,偶尔抬头看看云淡风轻,人生岂不完美?哎,实在可叹呀,生是如此偶然,死又是如此必然。岁月往复,多少欢乐,多少忧伤,多少酸甜,多少苦辣,都将过去——她朝儿时伙伴歉然一笑,阴郁苍白的面庞上突然漾开了两朵灿烂的红花,写满了纯朴天真的童年往事,随即纵身跃入了秦淮河中。
樊若水急忙排开差役来拦住她,却只拉到了一片衣角。心爱之人就此从他手中溜走,情意毒酒的杯盏终被砸碎,剩下的只有冰冷尘世中的一腔绝望与怨恨。
差役怕担负失职之罪,欲跳下河救人。陈继善忙上前喝斥道:“还救什么?你救她便是害她。”差役一愣,陈继善又催道:“还不快走,可别耽误了本尹回府种珍珠。”差役又上前去推樊若水,他却死活不肯动,差役们费了好大劲才将他从桥上拖走。
远远落在人群后面的张士师闻声赶到桥头时,河中早不见了人影,甚至没有留下一点涟漪——舒缓从容的水面泛涌着夕阳的波光,粼粼闪烁,摇弋有致。不知是何处画舫又有女音唱道:“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芙蓉含芳,菡萏垂荣。朝采其实,夕佩其英。采之遗谁?所思在庭。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婉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荡漾河心,两岸渺茫。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风不着意,水却含情。往者已逝,来者犹伤。长干桥从此笼罩了一缕淡淡的忧怀感伤,成了一幅镌刻在张士师心中无法磨灭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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