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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诚挚的

布拉德利·皮尔逊

弗朗西斯前一晚离开的时候,设法把写有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的一张纸片塞进了我的衣袋。我把地址抄写在了信封上以后,便把纸片扔进了废纸篓。

然后,我闲坐了一阵,注视着那道不知不觉射进来的阳光怎么把对面那硬壳一般的墙面由棕色染成了金黄。接着,我又埋头写起来。

亲爱的伊万德尔夫人:

我已得知目前您在伦敦。这封信旨在表明,在任何可以想象得到的情况下,我都不希望听到您的消息或是见到您。写信来告诉您这一点似乎显得有些不合逻辑。但是,我以为某种“好奇心”或者病态的兴趣也许会引导您前来“看望”,这是可能的。发发慈悲吧,请不要这样做。我没有丝毫愿望想见到您,也没有任何兴趣来听您的故事。我们已经分道扬镳了,能让这种状况继续下去,本人将十分感激。我看不出有理由我们还该搅和在一起。请不要由这封信生出幻想,以为我在分手后的长时期中还想着您。没有。我早把您忘得干干净净了。要不是您弟弟的一次荒谬无理的来访,现在我是不愿意为您费神的。我已经请他今后不要再对我作任何拜访。我希望您务必保证他不再作为您的自命大使出现在我门前的台阶上。这封信准确地说出了它原本要说的话,此外别无他意。假如您能这样来理解这封信,我真是不胜感激。在它的“字里行间”是绝没有含有热情或期盼一类东西的。给您写信的这个行动并非表示我的兴奋或者我的关切。您做我妻子的时候很让我难受,您残酷地对待我,您毁灭了我。我认为,这样说并不过分。摆脱了您,我就获得了彻底的解脱。我并不喜欢您,说得确切一点,我不喜欢回想起您。即使是现在,我也很少把您作为一种存在来设想,只有当您的弟弟唤起您那令人厌恶的形象时才是个例外。这个形象会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被先前那种被遗忘的状态取而代之。我相信您不会闹得沸沸扬扬,来阻碍这一遗忘过程。最后,坦白地说,只要您那方面有任何“亲近表示”,我都会报之以愤怒,而我确信,您当然希望避免一个令人痛苦的场面。既然我在您的记忆中毫无疑问地与您在我的记忆中同样令人不快,您不可能愿意再见面的,想到这一点,我便从中获得了安慰。

您诚挚的

布拉德利·皮尔逊

又及: 补充两句,今天我将离开伦敦,明天离开英国。我将在国外度过一段时间,甚至可能在国外居留。

写完这封信我不仅在出汗,也在颤抖、喘气,我的心脏跳得十分剧烈。一直这样侵袭我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恐惧吗?有时候要确切地断定自己承受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是出奇的困难。情感有时候并不重要,可有时候却是一个关键。仇恨吗?

我看看表,发现在我写信的时候,时间过去了不少。要赶上那班早车已经为时太晚。在这种情况下,乘下午的火车无疑要好些。火车可以引发某种焦虑,它们可以形象地展现出不可挽留的全盘失败的可能性。它们也是肮脏而喧闹的,塞满了陌生人。还是一堂实物课,展示生活中可能遇到的种种讨厌的事物: 多嘴多舌的旅伴,很可能还有孩子们。

我把给克丽斯蒂安的信重读了一遍,不免又思索了一番。我写信是由于自我表白或者说自我防卫的迫切需要。这是一种具有魔力的保护之术,前面我已经解释过,作为书信作家的我自然会醉心于使用这种方法。然而,有一点我老是记不住,就连有时吃了苦头也记不住,那就是一封信并不仅仅是自我表白,它也是声明、建议、劝诫、命令。在这几种意义上,它的全部效果需要客观地加以估计。这封信对克丽斯蒂安又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呢?这影响现在倒似乎有可能跟我所希望的刚好相反。这封信由于涉及一种“令人痛苦的景象”,可能还会使她兴奋不已。她可能会从它的背后看出某种全然不同的意思。她会坐着出租车顺便来访。此外,这封信充满了真正不折不扣的矛盾。如果我要在国外居留那又为什么要寄给她这封信?也许干脆寄去一行字“谢绝联络,拒收来信”还更有效一些,或者什么都不寄?糟糕的是,我至今还因为克丽斯蒂安而烦恼不堪。一种我与她老是有点藕断丝连的感觉让我感到丢脸,以致出于心理上的需要,一定要寄出一些信件,正如借助仪式驱魔除邪一样。我用写封信来消磨时间: 写上我们的旧地址。那里的租约是以她的名义签的。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投资。

我决定把给弗朗西斯的信寄出去,而暂缓决定究竟以什么通信方式——如果有的话——把信寄给克丽斯蒂安。我还决定,当务之急是走出这座房子到火车站去,我可以在那里吃午饭,悠悠闲闲地等下午的火车。早一点儿的那班车肯定是错过了。有时候我也遭遇过不愉快的经历,为了赶某一班火车早早地来到车站,到了才发现,只要再早一分钟还可以赶上它的前一班车。把给克丽斯蒂安的信放入衣袋时,我的指头触到了那份给阿诺尔德的小说写的评论。这又是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我很清楚,自己是极想发表它的,虽然我也完全可以考虑不这样做。为什么呢?嗯,我必须离开,必须把所有这些事情都统统考虑一番。

我的箱子还在走廊里昨天放的地方。我穿上我的马金托什雨衣,走进洗手间。这个洗手间除了它的肮脏,别的就简直没什么可说的了。在洗脸盆和浴盆里七零八落地扔着各色肥皂碎块。这类东西我平时都是舍不得丢掉的。此时我突然心血来潮,由于一时冲动,把它们收集起来放进抽水马桶冲掉了。我站在那儿,正出神地看着肥皂块被冲掉的样儿,前门的门铃突然一阵又一阵地响起来。

此刻很有必要谈谈我的妹妹普丽西娜。因为她就要登场了。

普丽西娜比我小六岁。她很早就离开了学校。我也是如此。我是靠自己的热情、努力和天赋成为一个有知识有教养的人的。普丽西娜却没热情和天赋,也不曾努力过。她长得很像我母亲而且被母亲宠坏了。我以为妇女们,也许是无意识地,总是要把她们自己那种根深蒂固的不满意识传给女儿,尽管我母亲的婚姻并非那么太不幸,可是,她一直对这个世界怨恨不已。这种不满足也许起源于一种嫁给了比她低微的人的意识,抑或还由此“下嫁”进一步恶化,尽管社会上人们的看法并非确是如此。我的母亲曾经是一个“美人儿”,而且有过许多追求者。我猜想在她后来的生活中,当她站在柜台后面变得日益衰老的时候,她会相信,要是换一种方式出招的话,她就能把生活做成一笔好得多的交易了。尽管用商业的或社会学术语来说,普丽西娜做成了一笔更为有利的买卖,但是她也还未能完全跳出母亲的窠臼。普丽西娜虽然不如母亲漂亮,但也长得不错。她的“社交生活”便是同一群既不成熟又缺乏教育的野小子来往。在他们的圈子里,普丽西娜不乏追求者。但是,母亲的怂恿使她野心十足,并不急于在这群她一视同仁的候选者中选定某一位。

我本人在十五岁以后就离开了学校,在一个政府部门当了个办事员。我离开家庭独自一人过活,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自己的教育和写作上。这么一来,尽管童年时我跟普丽西娜是很亲密的,但是后来,我跟她和父母的联系有意无意地逐渐中断了。很显然,我的家人不能理解我,或者说跟我志趣不相投,于是,我便与他们分道扬镳了。没有一技之长,甚至连打字也不会的普丽西娜在一间她所谓的“时装屋”工作,那是设在克洛伊顿的一个“旧衣行业”的批发部门。我猜想,她在那儿不过是一个营业员或小职员而已。“时装”的概念似乎有点使她昏了头: 也许我母亲对此也十分在意。于是,普丽西娜开始涂脂抹粉,频频出入于发廊,总是买些新衣服,而那些衣服往往使她看起来怪头怪脑的。我相信,我的双亲因为普丽西娜的虚荣和挥霍争吵过不止一次。那时候,我另有自己的兴趣,正在为自己应该然而却没有能够得到的教育而操心,这原是那些少年老成的人很早就明白了的事情。

长话短说。普丽西娜的确“超越了自己”。她变得衣着华丽,举止“高贵”,野心也得到了满足。她终于真的打入了某些社交圈,这些圈子比她当初频繁出入的地方要稍微“高雅”一点儿。事实上,据我推想,为使普丽西娜能撞上好运,母亲和她本人必定是采取了“发动一场战役”的谋略。普丽西娜又是参加网球运动,又是沉湎于业余戏剧演出,还要出席慈善舞会。她和我母亲费尽心机,安排了不少“社交季节”。不料,普丽西娜的社交季节去而复来,永无终日。她始终下不了结婚的决心。或者也可以说,不管她在母亲的配合下向世人展示了怎样的花容月貌,可是她当时的情人,始终认为可怜的普丽西娜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好对象。也许是商店的气味毕竟难以去除吧。接下来,她在整个社交季节的努力终于获得了一个确定无疑的结果,她丢了工作,而且也不打算去另找一份活儿干。她呆在家里,莫明其妙地病了,患上了一种我想是人们称为精神崩溃的那种病症。

待到身体复原,她已经二十多岁了,还失去了昔日的几分美貌。那时候她口口声声要去当“模特”,可是就我所知她并没有认真去尝试一下。实际上,直言不讳地说,她成了一个妓女。并不是指她站在街头拉客,而是说她混迹于生意人中间,跟诸如高尔夫俱乐部吧台的小混混和夜总会的常客们周旋,而他们肯定是把她当做妓女来看待的。普丽西娜的事我一点儿都不想知道;也许我本来应该对此稍加一点关心的。每当父亲提起这方面的话题,我就烦恼发气。尽管我明白,父亲已经被折磨得痛苦不堪,我还是断然拒绝谈论这事。对母亲我从不说什么,因为她总是维护普丽西娜,而且假装或者自欺欺人地相信,一切都很正常。何况这时我已经陷入了跟克丽斯蒂安的纠葛,心里还装着其他的事情,再也无心顾及此事了。

普丽西娜在那个高尔夫球俱乐部某个狂饮胡闹的场合遇上了罗杰·萨克斯。此人最终成了她的丈夫。第一次听说有罗杰这个人,那是在我得知普丽西娜已经怀孕的时候。他们看来结婚是没有问题的。而且,那光景似乎是罗杰愿意为普丽西娜流产支付一半费用,不过他要求另一半费用由我们家支付。这种极不光彩的事件让我未来的妹夫第一次见识了我。事实上,他还是相当有钱的。但是,最后是我父亲和我分担了费用,普丽西娜这才做了流产术。这一场违法的、极其卑鄙的丑剧使我可怜的父亲实在是十分心烦意乱。他像我一样是个清教徒,一个胆小怕事的守法君子。为此,他感到非常羞耻并且非常害怕,从此病上加病,再也没有恢复健康。我的母亲变得郁郁寡欢,当时全力以赴要做的便是无论如何也要把普丽西娜尽快地嫁掉,嫁给某个人或者随便哪个人都行。这样,大约手术后一年左右,普丽西娜跟罗杰结婚了,而我们则始终也没有弄明白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和来龙去脉。

我不打算长篇大论地描述罗杰。在适当的时候他也会出现在故事里的。我不喜欢罗杰,他跟我是两种人。他总是以“公立学校的男生”自称,在我看来,这个称号属于他的过去。他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可是派头十足,说话嗓音“圆润”,尊容不凡,颇能迷惑人心。待到他头顶浓密的头发变得灰白干枯的时候,他又开始显得像一个大兵了。(他曾经一度在军队服役,我想是在雇佣兵团吧。)他让自己的举手投足表现出军人的姿态,声称朋友们给他取的绰号是“陆军准将”,还养成了一种只有在下级军官食堂里才能见到的开粗野下流玩笑的做派。事实上,他在银行工作,而对此他却讳莫如深。他的好酒贪杯和高声大笑实在有些过分。

嫁给这样一个人,我妹妹不可能会有幸福,也确实没有感到幸福。她怀着一点儿既可悲又可怜的忠诚,甚至可以说勇气,继续出现在交际场上。她以房子为骄傲: 确实有那么一座十分漂亮,或可称为“别墅”的住宅,位于布里斯托尔的“黄金地段”。住宅内有精致的食具、玻璃器皿以及妇女们为之骄傲的种种器物。那儿还举行过多次“午宴”,并有一辆大轿车。住宅离克洛伊顿很远。我怀疑他们经济拮据,入不敷出,而且,罗杰可能常常陷入财务困境。但是,普丽西娜却从来没有吐露过一点真情。他们两人非常想要孩子,却没能生下一男半女。每当罗杰喝醉了酒便要指桑骂槐地责怪普丽西娜,说她的“手术”造成了某种致命的损害。这些事我不想知道。不过,我能够看出普丽西娜并不幸福,她生活枯燥空虚,而罗杰又并不是一个会给与爱的回报的伴侣。然而,就连这一点我也是不想知道的。我很少去拜访他们。偶尔我请普丽西娜在伦敦吃一顿饭。我们只谈鸡毛蒜皮的琐事。

我打开门,普丽西娜就站在门口。我立刻明白一定是出什么岔子了。普丽西娜知道我讨厌不预约的临时安排。我们的午餐“约会”通常都是提前几周写信定下的。

普丽西娜穿得很漂亮,身着时髦的海军蓝“杰尔西”牌外套和裙子,紧绷着一张脸,显得苍白而紧张。尽管普丽西娜已人到中年,身体发胖,整个人看起来远不如当年那样“滋润”,但模样没有什么改变,而此时此刻则像一位“职业妇女”;也许可以说简直就是罗杰那特有的似是而非的“军人外表”的女性翻版。她的衣服剪裁得当,式样不俗,有意突出了“古典”意味,完全不像她年轻时穿的大红大绿的艳丽服装,倒有点像制服。然而,她佩戴的那些庸俗的“戏装用珠宝”却又使其效果适得其反。她这人总喜欢用这类东西来使自己累赘不堪。普丽西娜把头发染成了暗金色,梳理得整整齐齐,还保持着一点拳曲。她的脸并不属于柔弱型,跟我的有点儿相似,只是没有我那种“机灵”敏感的神情。由于近视,她的眼睛老眯缝着,而两片薄薄的嘴唇倒涂得十分鲜艳。

对我那夹杂着惊疑的问候,普丽西娜一言不发,快步走过我的身边进了起居室,挑了一把里拉琴式靠背的椅子,一把把它从墙边拉过来坐下,然后就哭成了个泪人儿。

“普丽西娜,普丽西娜,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啊,你要急死我了!”

过了好一会儿,嚎啕大哭才退落为一阵阵长长的抽泣。她坐着,仔细地审视着她擦泪的纸巾,那上面有脂粉眉黛落下的一道道蜜棕色擦痕。

“普丽西娜,究竟怎么回事?”

“我跟罗杰分手了。”

我大吃一惊,立即为我自己担心起来。我丝毫不想卷入普丽西娜的麻烦事,甚至连应有的不安都不想有所表示。那时我想,她显然有些言过其实,而且其中也有一些错误想法。

“别发傻了,普丽西娜。现在请千万让你自己镇静下来。你当然没有同罗杰分手。你们不过是斗斗嘴而已——”

“给我点儿威士忌好吗?”

“我这儿从来就不准备威士忌,倒是有一点中等甜度的雪利酒。”

“呃,可以喝点吗?”

我走到核桃木吊柜那儿给她倒了一杯琥珀色的雪利酒。“喝吧。”

“布拉德利,这实在是可怕,可怕,太可怕了!我一直陷在一场噩梦里过日子。我的生活成了一场噩梦,就是那种逼得你惊叫的噩梦。”

“普丽西娜,听我说,我马上就要离开伦敦,这个计划是不能改变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请你吃午饭,然后把你送上去布里斯托尔的火车。”

“我告诉过你我已经同罗杰分手了。”

“胡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我要去睡觉了。”

“睡觉?”

普丽西娜突然站起身来,冲出房门,在门框上重重地撞了一下,就进了那间空卧室。看见床没有铺,普丽西娜便又走了出来,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我。随即她进了我的卧室,在床上坐下来,把手袋使劲扔到房角,蹬掉鞋子,扒去外套,呻吟了一声便开始脱裙子。

“普丽西娜!”

“我要躺会儿。我一夜都没睡。可以给我拿杯雪利酒来吗?”

我把酒拿去了。

普丽西娜脱下了裙子。那番折腾简直像要把它撕破似的。随着那红色衬裙一闪,她就钻到了被子下面,躺在那儿浑身颤抖,一双忧郁的眼睛茫然地直瞪着前方。

我拉过一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下来。

“布拉德利,我的婚姻完蛋了。我看我的生命只怕也就完蛋了。事情从头到尾就是搞糟了的。”

“普丽西娜,不要这样说——”

“罗杰已经变成了个魔鬼。跟魔鬼没有两样。或者还可以说,他疯了。”

“你知道,我从来就没怎么想到过罗杰——”

“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就是这么不幸,不幸——”

“我知道——”

“我真不懂,为什么一个人一直这么不幸都还能活着。”

“我很难过——”

“最近我简直受尽了罪,可以说。他就是想要我的命。,真是一言难尽。他下过毒,想要害死我。而且,有天夜里我醒来,他就站在我的床边,那副样子实在狰狞可怕,就像打好主意要勒死我一样。”

“普丽西娜,这纯粹是幻想,你一定不要——”

“当然,他会去追别的女人,一定会的,不过我倒不在乎这个,只要他不恨我就行。跟一个恨你的人在一起生活是——那会逼得你发疯——他常常外出不归。骗我说,要在办公室加班,等我打电话过去,他却不在那里。就为弄清楚他究竟在哪里,我都花了很多时间——他常常出去开会。我想他们有各种会议,有一次我打电话给他,而——他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我却是这么孤独。唉,真孤独呀——不过我还是忍受了,因为我没有别的方法——”

“普丽西娜,就是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呀。”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你怎么能够这样!这样无情,这样恨我,还想要我的命,要害死我——”

“普丽西娜,冷静点。你不能离开罗杰,那是行不通的。当然,你很不幸,凡是结了婚的人都是不幸的。但是,你总不能到五十岁或者你现在这个——什么年龄了才走上社会。”

“五十二了。啊,天哪!啊,天哪——”

“住口吧,别闹了。现在你就别再多说了,我叫一辆出租车送你回帕丁顿。我要到乡下去,你不能住在这里。”

“而我把我所有的珠宝都留在家里了。有些珠宝价值千金。这下子他为了出气泄恨,才不会让我把珠宝拿走呢。唉,我怎么会这么傻!昨天我是后半夜才从家里跑出来的。我们一直吵呀,吵呀,吵了好几个小时。我再也受不了,就跑了出来。我只顾跑,连外套也没带上。我到了车站,以为他会追到车站来的,但是他却没有。当然,他一直就想逼我出走,然后把过错都归到我头上。我在车站等呀,等呀,等了好几个小时。当时天非常冷,我觉得我痛苦得简直要疯了。啊,他对我真凶啊!他是那么坏,那么让人害怕——有时候他竟然不住口地说: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从古到今所有夫妻都是那样相互抱怨的,那是婚姻的基本祷告词。”

“‘我恨你,我恨你’——”

“我想不仅仅是他这样说,你也是这样说的,普丽西娜。我想——”

“可我又把我所有的珠宝首饰都留在家里了,还有我的貂皮披肩哪,而罗杰又把我们共同账户上的钱取得一分不剩了——”

“普丽西娜,打起精神来吧。得了,我给你十分钟。只是安静地躺躺,然后再穿上衣服,我们一起出发。”

“布拉德利啊,我的天哪,我怎么这样不幸,真要把我气死了——我使他有了一个家——我却一无所获——为这个家,我费尽心机,连每一幅窗帘都是我亲手缝制的,我爱家里的一切——我没其他任何东西可爱了——而现在一切都失去了——我这一辈子也就此完结了,我要把自己撕个粉碎——”

“住口吧,别说了。光听你抱怨,我是帮不了你的忙的。你这会儿正处于纯粹神经质的糊涂状态。女人到了你这种年龄往往免不了出现这种情况。你简直失去了理智,普丽西娜。我敢说罗杰从来就是个讨厌鬼,他是个非常自私的人,但是,你只好原谅他了。对于那类自私自利的男人,女人只好容忍了。她们命该如此。你可不能离开他,你是没有别处可去的。”

“那我就去死好了!”

“好了,努把力,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我不是一个无情无义没心肝的人。这是为你好呀。现在我让你呆在这儿,我去把我的行李收拾好。”

普丽西娜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擦也不擦一下她的脸,就让眼泪这么往下淌。她那副样子又可怜又难看。我走过去把窗帘拉上了一点儿。她那张浮肿的脸,这副昏暗灯光掩映的情景,不禁使我想起了蕾切尔。

“唉,我把我的全部珠宝都留在家里了,还有那套钻石首饰、玉石胸针、琥珀耳环、戒指、水晶和天青石项链,并且还有那条貂皮披肩——”

我把她的门关上,回到起居室,又关上起居室的门。我的心里乱糟糟的。我受不了毫无节制的感情发作的场面,也受不了女人那讨厌的眼泪。想到我有可能承担起负责妹妹命运的担子,刹那间不由得感到心惊胆战。我对妹妹的疼爱有限,还没有达到替她包办一切的地步,因此,我认为马上把大事化小似乎是比较明智的办法。

我等了大约十分钟,尽量让乱糟糟的心情平静下来,并理出个头绪来。然后,又回到卧室门口。我并不真正盼望普丽西娜穿好衣服准备出发,因为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些日子,一想到“精神崩溃”,想到一个人未经深思熟虑便不再继续安排自己的生活,对那种应以宽容态度来对待的生活加以拒斥,我就感到恐惧和反感。我悄悄地从门缝往屋里看,看见普丽西娜满不在乎地侧身躺在床上,被子已经踢到了一边。她的嘴巴张得很大,流着口水。一条丰满的穿着长袜的腿颇不雅观地搭拉在床沿外,露出了上半截浅黄色的吊袜带和一段有斑点的大腿。那副有失体面的难看姿态,使人想起那是一个打翻了的假人模特。门缝里传出了她虚弱低沉的声音:“我刚吞下了全部的安眠药。”

“什么!普丽西娜!不要这样!”

“我已经吞下了。”她手里捏着一只空药瓶。

“你不是当真的吧?多少颗?”

“我告诉过你,我的生命给毁掉了,而你却不愿听,走了出去,还关上了门。现在你走吧,把门关上!这不是你的过错。就让我安静一下吧。去赶你的火车好了。让我睡上最后一觉。我一生够悲惨的了。你说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但是,我可以去死!我一生够悲惨的了!”药瓶掉在了地上。

我捡起药瓶。标签上说的什么我一点也没有闹清楚。我一下子冲到普丽西娜身边,昏头昏脑地试着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她。但是,她的一条腿压住了被子。随后我就跑出房间。

我在走廊里跑来跑去。先是跑回卧室,接着又冲向套房的大门,然后再回到电话机旁。我正要伸手去拿电话,它就响了。于是,我拿起了话筒。

话筒里先是一阵急促的“付费忙音”,接着是咔嗒一声响——阿诺尔德的声音传了过来:“布拉德利,蕾切尔和我现在进城来吃午饭,我们就在街的拐角处,不知你是否肯同我们一道吃顿饭。亲爱的,你要不要给布拉德利说几句?”

我听到蕾切尔的声音,她说:“布拉德利,亲爱的,我们两个都觉得——”

我冒出一句话:“普丽西娜刚才把全部安眠药都吃下去了。”

“什么?你说谁?”

“普丽西娜,我的妹妹,刚才把一瓶安眠药全部吃了——我——上——上——医院去——”

“你说什么,布拉德利?我听不见。布拉德利,别挂,我们——”

“普丽西娜服了安眠药——对不起,我得打电话找医生——对不起,对不起——”

我放下话筒,把它扣住,然后又拿起来,仍然能听到蕾切尔的声音,她还在说:“我们能帮点忙吗?”我砰的一声放下电话,跑到卧室门边,然后又跑回来,拿起电话随即又放下,接着打开一个改装过的桃花心木橱,把放置在搁板上的电话簿都抽下来,结果,电话簿滑落了一地。就在这时前门门铃响了。

我跑到门边,打开一看,原来是弗朗西斯·马娄。

我说:“谢天谢地,你来了。我妹妹刚才吃了满满一瓶安眠药。”

“瓶子呢,在哪儿?”弗朗西斯问。“瓶子里有多少药?”

“啊呀,我怎么知道——那个瓶子——哎呀,几分钟前还在我手里呢——天哪,瓶子在哪儿——”

“她什么时候吞的药?”

“刚才。”

“你给医院打过电话了吗?”

“没有,我——”

“她在哪里——”

“在里边。”

“把瓶子找出来。给米德尔塞克斯医院打一个电话,请求急救。”

“啊,天哪,那该死的瓶子在哪里——我刚才还拿在手上的——”

门铃又响了。我打开门。阿诺尔德、蕾切尔和朱莉安站在门外。三个人都穿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朱莉安穿了一件有花朵图案的罩衫,那模样,看起来才二十岁左右。他们一家三口让人觉得,那简直就是玉米片或健康保险广告上的那种家庭。美中不足的是,蕾切尔的一只眼的下方有一块青紫伤痕。

“布拉德利,我们可不可以——”

“帮我找一找那个瓶子,她吃药的那个瓶子,刚才我还拿着呢,我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

卧室里传来一声尖叫。弗朗西斯叫我:“布拉德,能不能——”

蕾切尔说:“我进去吧。”她走进了卧室。

“这瓶子是怎么一回事?”阿诺尔德说。

“我看不清这该死的电话号码。你看得清吗?”

“我一再说,你该戴眼镜了。”

蕾切尔跑出卧室,进了厨房。我听见普丽西娜在说:“别管我,别管我。”

“阿诺尔德,你给医院打电话,我来找那个——我一定是把它放进了——”

我跑进起居室,很惊奇地看见有个姑娘站在那里。我当时的印象是,那一身衣服是透着刚刚洗过熨过的新鲜味儿的衣服,那姑娘也是透着刚刚洗过熨过的新鲜味儿的姑娘。一个不速之客。她正细细地审视着喷漆陈列柜里的那些小巧玲珑的青铜器。在我动手四处乱翻坐垫时,她停下来注视着我,好奇而又彬彬有礼。“你在找什么,布拉德利?”

“瓶子。安眠药。看见哪一种都行。”

阿诺尔德正在打电话。

弗朗西斯叫了起来。我跑到卧室,蕾切尔正在拖地板。一股恶臭扑鼻而来。普丽西娜坐在床边抽泣。她那件粉红色带雏菊图案的衬裙向上卷到了腰间,丝质内裤紧得勒进了大腿根的肉里,把有斑点的肌肉挤得鼓了起来。

弗朗西斯很兴奋,说话飞快:“她恶心。我真的没有——这会是有帮助的——但是一个洗胃器——”

朱莉安说:“是这个吗?”她没有进来,只从门边伸进一只手把东西递了进来。

弗朗西斯接过了瓶子。“哦,这种东西——这不是——”

“救护车来了。”阿诺尔德叫道。

“吃这东西她不可能把自己伤害得太厉害。这是需要吃很大剂量的。事实上,它只是让人发呕。所以要——”

“普丽西娜,别哭了,你会好的。”

“别管我!”

“要给她保暖,”弗朗西斯说。

“别管我,我恨你们所有人。”

“她失去理智了。”我说。

“好好扶她上床躺下,弄得舒服一点儿。”弗朗西斯说。

“那我去沏点茶。”蕾切尔说。

他们把门带上出去了。我又试图把那床被子拉回来,可普丽西娜坐在那上面一动也不动。

普丽西娜突然跳起来,疯狂地把被子往回拽,又轰地倒在了床上,然后猛地把被褥拉到了自己身上,把头也蒙在里面。我听见她在被子下喃喃自语:“没脸见人了,噢,天哪,没脸见人了——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我不活了,去死好了——”然后就开始抽泣起来。

我在普丽西娜身边坐下来,看了看表,十二点过了。没人想起要把窗帘拉开,屋里光线暗淡,弥漫着一股令人发呕的气味。我轻轻地拍打着被子里鼓起的那一团,只有几缕头发露在外面,还看得见那金发根部泛白而又肮脏的分缝。普丽西娜的头发又干又枯,简直就像是某种合成纤维制成的,根本不像人发。对此情此景我有些厌恶又有些无奈的同情,还隐约有一种直想呕吐的恶心感觉。我在那儿坐了一会,用一种别扭而且笨拙的姿势拍着普丽西娜,就像一个小孩子轻轻地拍一只小动物,想去爱抚它一样。而且,我也实在搞不清自己拍着的是她的哪个部位。我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干脆把被子拉开,然后握住她的手。可刚刚抓住被子她就又往里蜷了进去,连头发都看不到了。

蕾切尔在外面叫道:“救护车已经开来了。”

弗朗西斯正在大厅里跟救护队员解释。我出来经过他时问了一句“你还能对付吧”就进了起居室。

朱莉安又坐回了她在陈列柜边的位子上,看上去跟我的那些瓷器玩意儿没什么区别。蕾切尔蜷在一把靠背扶手椅里面,脸上挂着一丝古怪的笑意,“她会好起来的,不是吗?”她问。

“当然。”

朱莉安问我:“布拉德利,你能不能把这玩意儿卖给我?”

“什么?”

“这个小东西,能卖给我吗?我想买下它。”

“朱莉安,别烦人了。”蕾切尔说了一句。

朱莉安手里拿着一件我收藏了许多年的中国青铜器。那是一只低着脑袋的水牛,脖子上的皱纹清晰可见,背上驮着一位小巧可爱的贵妇,穿着百褶裙,梳着高耸而样式复杂的髻子。

“能卖给我——?”

蕾切尔忍不住了:“朱莉安,你可不能强迫别人把自己的东西卖给你!”

“拿去吧,拿去吧!”我说。

“布拉德利,你不能让她——”

“不,我付钱。”

“我当然不会卖的,拿着吧!”我坐下来,“阿诺尔德哪去了?”

“噢,多谢了!啊,这里有一封写给爸爸的信,还有写给我的一封。我能拿走吗?”

“可以。阿诺尔德呢?”

“他去酒吧了。”蕾切尔说着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她觉得现在来得很不凑巧。”朱莉安接了一句嘴。

“谁觉得?”

“他跟克丽斯蒂安去了酒吧。”

“跟克丽斯蒂安?”

“你前妻来过。”蕾切尔笑着说。“阿诺尔德跟她解释说,你妹妹刚刚自杀未遂。你前妻觉得现在不是重逢的时候,于是就在阿诺尔德的陪伴之下离开了。到底去哪儿了我可不知道。他只是说‘去酒吧’。”

我奔出房间,只见有人抬着担架进来。我冲出了宅子。

亲爱的朋友,故事讲到了这里,我也许可以暂停一会儿,以便直接跟您交谈。当然,我在此所写的一切都是在与您作交流,其实这或许也是我所能写的全部作品,只是我还不知道罢了。但是,这种面对面的谈话是一种调节剂,让绷紧的心灵和智慧放松一下,而且它也有一点坦白的意味。能够回头看看,甚至,在这种不可能弄虚作假的情况下,承认一些失误,都是一种宽慰。要知道,一个信徒,那幸运之人,为着自己记得和记不得的罪过向上帝请求宽恕之时,尤其更令人感动的是,为着由于自身的道德迷惘,本来是罪过,自己却全然不知而向上帝请求宽恕之时,那种解脱感和随之而获得的平静一定是十分巨大的。所以现在,当我为您——具有敏锐洞察力的评论者——而写作并将作品呈现于您面前时,我的心情相当平静,觉得自己已经倾尽全力,并且欢迎您对我的作品的不足之处的任何批评。我知道,有时候在您看来我一定像个偏执狂,脑子里充满狂妄的幻想。也许每一个觉得自己会主宰一切的艺术家都是疯子。每个艺术家都会在某些时刻觉得自己的作品光芒四射,至高无上,因而为此充满强烈的喜悦。这不是在一般意义上做个比较的问题。因为大多数艺术家都不在乎他们的同辈,他们所师法的是过去时代的前辈们,只有平庸的艺术家才会在别人受到赞扬时着急。一个人对自己的卓越之处的感觉虽然是不准确的,但却是令人愉快的,可能还是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因此,或者还是至关重要的。同样,谦逊也很重要,那是当一个艺术家看到自己小小的努力在“完美”这一若隐若现的巨大身影下时,感觉到的无法逾越的局限性。

我无意让这本书加上一个和故事同样篇幅的评论。故事永远都不该暂停太久。不过,尽管这种与您直接的交流对作者来说是一种奢侈,实现这个愿望其实也是这本书的目的之一。在我们关于这部作品应采用何种形式的长篇累牍的讨论过程中,您也许已经认可了使用这种“手法”的合理性。这里,虽然说它是一种“手法”,但对发自内心的东西也许应该有个更为亲切的称呼: 我们可以说它是对激情的沉溺,是爱的自然流露。这书写的是艺术。谦虚一点说,它也算得上是艺术作品,用术语来讲,就是“艺术体”。如果允许的话,它还是可以不时地顾影自怜一番的。艺术——正如我对朱莉安这个年轻人所讲的——就是道出真理,而且还是道出某些真理的唯一可行的方法。但要做到让艺术这种手段本身的神奇无碍于其宗旨的实现是困难的,几乎难以办到的。有一些人只崇尚简朴,对他们来说原始得如同鸟叫一般的声音是评判一切的标准。如果讲述得太顺畅,则真理就不成其为真理了。因而就有一些人的作品看似神圣而其实则是一种狡诈的简朴,这些人的大名我都不敢提及,因为他们被捧得快和神明差不多了(叫不出名来的神明)。尽管力求简约总是好的,但有时候一些繁复,至少是赏心悦目的繁复,也总是无法避免的。于是有人会问,难道这也是真实的吗?真实就是这样的?这个样子?当然,正如您惯常津津乐道的那样,我们总是试图通过讽刺来取得真实这种效果。(天使会把这点作为人类理解力之有限性的最简单明了的说明。)几乎所有有关我们所作所为的故事都滑稽可笑。我们彼此提供着无穷无尽的笑料,就连最最被崇拜和宠爱的人对于爱他的人来说也是可笑的。小说是种可笑的形式,语言更是种可笑的形式,它睡着了都在制造笑话。上帝,如果真的存在,也一定会对他的杰作发笑。然而还有另一种情形,生活是可怕的,它实实在在而非抽象意识,天灾人祸、苦痛和近在咫尺的死亡都是生活的摧毁者。所有这一切孕育出我们那危险而又必需的工具——讽刺。

讽刺是一种“机智”(或者说是妙语)。它是我们在表现美而在选择形式的过程中表现出的一种圆熟的分寸感。当真理被赋予一种恰当的形式时,美就跃然眼前。这几个概念是永远相随相伴、不可分离的。然而,在某些时刻,我们却仅凭一时的人为的假象作出判断,而这复又成了证明它自身的例证。可真让逻辑学家贻笑大方!那么,人们究竟如何才能“恰如其分”地描绘人类?又该如何描绘自己?在着手这样的工作时,人往往会不自觉地带着一种虚假而忸怩的谦卑神情,装出一副轻信的率真样子——例如“我是个清教徒”之类。呸!难道这种表白还能是真的吗?其实即便“我个子高”这么一句话,也需要放在某个情境中去理解。就连天使们的欢笑与哀叹也该有个道理。然而,一个人除了把他的见识寄寓在这部多层次且别具反讽意味的作品里,他还能做什么呢?假如我是一个虚构的角色,那么这种反讽意味还会更深更浓吗?阿诺尔德的形象是偏见的产物,而关于普丽西娜的描述又是何等肤浅。情感遮蔽了视野,使我们无法看到个例,而只能在情感宣泄之后,概括出一般原则乃至理论,在后来的发展脉络中提炼出通则。当我写到阿诺尔德的时候,我的笔因愤恨、热爱、同情和恐惧而颤抖,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用词语构筑一道壁垒,把自己藏在这掩体后面,与他隔开。我们以绘声绘色的描述为自己辩护,以泛泛而谈的归纳征服世界。如若知道艺术家惧怕什么,也就获得了了解他全部思想的钥匙。有很多时候艺术是一道屏障。(我想知道,甚至连最伟大的艺术也是这么一回事儿吗?)正因为如此,艺术才变成了故弄玄虚而非交流思想。想到我的妹妹,我就觉得可怜,烦恼,内疚,厌恶,而正是出于这一系列情感,我才根据我当时的感觉写了她,因而也诋毁和贬低她。我亲爱的朋友和伙伴哪,我怎样才能改正这些错误呢?普丽西娜是个勇敢的女人,她坚贞不屈地承受着不幸,她孤独地坐在晨光中修指甲,眼含泪花为自己被毁掉的一生悲戚。

我母亲对我很重要,我爱她,但爱得痛苦。那时,我内心常怀着对失去母亲的恐惧和对死神的恐惧,我想那种恐惧的程度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很不寻常的。后来,我发现父母之间存在无可救药的隔膜,更是陷入了极度的苦闷。他们彼此根本就视而不见。我父亲,神经质,羞涩,正直,传统,很少有出于虚荣的粗鄙言行。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很像父亲。他小心翼翼地避免与母亲作对,但显而易见的是,他很不喜欢母亲的“俗不可耐”,而且痛恨“社交界”,那是我母亲和妹妹一直努力要打进去的理想所在。父亲对这些东西的厌恶其实也掺杂着自觉不够格的难堪。他最怕犯一些丢面子的错误,比如说将哪个大人物的名字发音发错之类的,让别人觉得他受教育不够。随着我日渐长大,我父亲的好恶与焦虑都被我承袭了。我之所以如此渴望接受良好教育,其原因之一,也许就是目睹了父亲因知自身缺乏教育而产生的苦恼。我为误入歧途的母亲感到苦恼和羞耻,但对她的爱并没有减少一分。我深恐有任何人发觉我的母亲是个可笑可悲又一事无成的势利小人,而当她死后,我对她的种种感情就转移到了普丽西娜身上。

当然,我从没像爱母亲那么深地爱过普丽西娜。我发现自己与普丽西娜有许多共同点,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脆弱。我常替普丽西娜感到难过。事实上,普丽西娜的婚姻甚至有可能比现在还糟。我说过,我一点也不喜欢罗杰。撇开别的不说,我永远不能原谅他在普丽西娜做“手术”之际让我父亲丢尽了脸。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在布里斯托尔的“小屋”里昂贵的厨房设备、匪夷所思的现代派餐具和客厅一角的仿“吧台”,竟也显出相当稳重和平实的气息。看来,即使现代世界愚不可及的虚荣也有一丝无邪,一种令人依赖的可靠性。是呵,艺术,思想,神圣都有劣质的替代品。可尽管是替代品,也会沾染一点灵气。也许正是对于家居陈设的骄傲拯救了我妹妹,拯救了许多女人。

可现在,那得意劲和“倔强劲”都已经成为明日黄花了。跟普丽西娜谈了一会儿,我多少有点相信她是当真要离开她丈夫,而且,事实上已经离开了她丈夫。对于这个灾难,普丽西娜的痛苦表现出来就是一个愚顽的念头:“噢,我怎么会那么傻,连我的首饰都没带出来!”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话。

吃安眠药的当天,普丽西娜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同一天下午就出院,被送回到我的公寓卧床休息,睡在我的床上,第二天早上十点半还没起来。外面阳光灿烂,邮电大厦像一枚新币一样纤毫毕现,闪闪发光。

我去找阿诺尔德和克丽斯蒂安,结果当然是没找着。寻人的时候,正如心理学家观察到的那样,有一种独特的感觉: 被寻找的那个不在场的东西被诡异地凸现出来,霎时间整个世界都往后退,成了背景。我家附近熟悉的街道因这一寻觅,再也没有完全恢复原样。那两个人的身影无处不在,逃着,笑着,嘲弄一切,是那样真切却又无踪无迹。其他那些成双成对的人不过是在假扮他俩,掩护他们消失罢了,就连空气也因为他俩而变得烟雾腾腾。阿诺尔德在试探我是否敢于破坏此种完美,可这个玩笑也太大了,这个妙计也未免太妙了。

他俩不在费茨罗里,不在马奎斯,不在惠兹希弗,也不在黑马<a id="w6" href="#m6"><sup>[6]</sup></a>。他俩在别处,在别的什么地方。他俩像白色的幽灵喧闹着溜进我的眼里,又像白色的花瓣、散落的白色漆片、圣童撒在车流中的碎纸屑,生成的意象美丽而又残酷,令人恐惧。

回到家,空无一人的公寓大门洞开。我一屁股坐在起居室里的“交谈椅”上,恐惧以其最为常见、最为可怕的形式侵袭着我,向我袭来。阿诺尔德的“玩笑”可憎到了让人不敢不把它当成不祥之兆的地步: 那是某个暗暗逼近的大灾难露出的一角。我坐在那儿,为之心跳气紧,难受得根本无法分析自己的痛苦处境。蓦地,我发觉房间不大对头,什么东西少了。最终,我确定是那尊骑牛女郎青铜坐像不见了,那是我最珍爱的一件收藏品;然后才不无烦恼地想起,我已经把它送给朱莉安了。怎么会这样呢?这也是一个征兆。阿拉丁的宫殿在消失之前,东西就是这样一件件地不翼而飞的。最后,当我开始想到妹妹现在在哪里和她怎么样了时,蕾切尔打来电话,说普丽西娜已经出院了,正在回来的路上。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出奇地清醒。我已得出结论,克丽斯蒂安和阿诺尔德的事其实很简单,它只能是简单的: 不是简单,便是疯狂。如果阿诺尔德和克丽斯蒂安“交朋友”,我就跟他断交。尽管这个问题已经就这样解决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总是跟随着一系列色彩斑驳的影像,它们就像旋转门的隔板,让我绕圈子,又把我甩回那个清醒的痛苦世界中。当我最终睡去时却在梦中又被羞辱了一番。

“那么,你为什么匆匆忙忙就跑掉呢?如果如你所说的多年前就决定离开罗杰,为什么不在他上班的某个上午,收拾好衣箱乘出租车有条不紊地离开呢?”

“没人会那样离开她的丈夫!”普丽西娜说。

“女人在离开她们的丈夫时,就是那么不理智!”

电话铃响了。

“你好,皮尔逊,我是哈特伯恩。”

“噢,你好。”

“星期二一起吃午饭如何?”

“对不起,我不能确定,我妹妹在这儿,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星期二?我关于往后的整个时间概念都乱了。

我放下电话,就从敞开的门看见普丽西娜,她穿着我那件红白条相间的睡衣,故意以一种极不舒适的姿势噗的一声倒了下去,两条胳膊大张着像个木偶,还在不停地啜泣。人世间的恐惧,看来是毫无魅力的。普丽西娜眼泪纵横的一张苦脸,扭曲着,显得十分苍老,莫非她真的像我母亲?两道深深的皱纹刻在她丰满的嘴唇边。她脸上抹的黄色化妆品已经干了,泪水在上面冲出了条条小沟,更显出她皮肤上变大了的毛孔。她自从来到这里就没洗过脸。

“噢,普丽西娜,不要这样!你要稍微勇敢一点!”

“我知道自己不成人样了。”

“这倒是个重要问题。”

“这么说你觉得我的样子很吓人啰?你觉得——”

“我不觉得!普丽西娜,求你——”

“罗杰也说过,他讨厌我的样子。我常在他面前哭,一哭就是几个小时。那可是真的为伤心而哭!我就坐在他面前,可他却只管坐着看报纸。”

“听你这么说,他真使我感到难过。”

“还有一次,他想毒死我。那东西实在太难吃了,可他只是看着我吃,自己一口也不吃。”

“别胡说了,普丽西娜。”

“噢,布拉德利,要是我们没有打掉那孩子——”

这个问题普丽西娜早就已经唠叨过不只一次了。

“噢,布拉德利,要是我们要了那孩子——但我怎么知道我再也不能生了呢?——那孩子,想想如果让他生下来,看他存在过,他哭着要活,可我们却有意把他杀死了。那全是罗杰的错,他坚持不要那孩子,因为他不想娶我。我们杀了孩子,那特殊的、唯一的一个,我亲爱的小宝贝——”

“噢,别说了,普丽西娜,那孩子如果活着,也二十岁了,学会了吸毒,会把你气死的。”我从未想过要孩子,也很难理解别人的这种想法。

“二十岁——大小伙子——让人疼爱——照顾我——噢,布拉德利,你不知道,我日日夜夜地想念那孩子,他要是活着,我和罗杰的关系肯定不是现在这样。我想罗杰是发现我不能生孩子时才开始恨我的。但那是他的错,他找到那个该死的医生。啊,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这当然不公平。生活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别发牢骚了,实际一点吧。你总不能就呆在这儿了,我没法养你。不管怎样,我就要出远门了。”

“那我去找个工作。”

“普丽西娜,现实一点,谁会雇你呀?”

“我必须找。”

“你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没受过教育又没什么手艺,根本没有工作能力。”

“你真狠心——”

电话铃又响了。

是弗朗西斯·马娄先生油嘴滑舌的讨好的腔调。

“噢,布拉德,请原谅,我觉得我该打个电话问问普丽西娜怎么样了。”

“她很好。”

“那太好了。噢,布拉德,我认为应该告诉你,医院的精神病专家说,最好别让她单独呆着,你知道的。”

“蕾切尔昨天说过了。”

“那么,布拉德,请听我说,可别发火,关于克丽斯蒂安——”

我砰地挂上了电话。

“你知道吗?”普丽西娜见我又走进房间,就开始说,“妈妈快死的时候告诉我,要是办得到的话,她早就跟爸爸分手了。”

“我不关心那种事。”

“以前你和爸爸老让我感到非常惭愧,感到自己大不如别人。你们对我和妈妈都太狠心了。妈妈真不幸——”

“要么你回罗杰那儿,要么你跟他把财产分割清楚。这都不关我的事。但是,你得有勇气承认和对付这些事情。”

“布拉德利,你肯不肯去见见罗杰?求你——”

“不,我不去!”

“天哪,要是我把首饰珠宝都带上就好了,它们对我太重要了。还有那条貂皮披肩,都是我千攒万攒才买下的。我梳妆台上的两个银杯和一个孔雀石的小盒子——”

“普丽西娜,别那么孩子气的,这些东西今后你都可以要回来。”

“不,拿不回来了,罗杰会卖掉它们来出气。买东西是我唯一的安慰。要是买上一件可爱的东西,我会高兴一阵子,能从家用开支中节省点钱出来又能让我高兴一阵。我买了一套钻石、一条水晶和青金石的项链,都很贵。哎,还有——”

“罗杰为什么不打电话?他一定知道你在这儿。”

“他放不下架子又受了伤害。你知道,说起来我觉得很对不住他,他多痛苦啊,不是冲我大喊大叫,就是一言不发,他内心一定痛苦得不得了,大脑也受了刺激,真是毁了。有时我觉得他肯定会发疯的。他是那么无情,对一切都不再关心,人成了那样还怎么过下去呢?他不吃我的饭菜,不让我进他的房间。我知道他从不整理床铺,衣服又脏又臭,有时甚至脸都不刮。我想他会连工作都丢了的。也许他已经丢了,只是不敢告诉我,现在情况肯定更糟。尽管他那种不理不睬让我很难办,可我还是把那房子收拾得比较整洁。现在他一个人住在那个肮脏的猪圈里,不吃,不管——”

“我想有成群的女人围着他转。”

“唉,一定有情妇,不过都是些糟糕女人,破烂货,只想要他的钱去酗酒,就像跟我结婚之前的罗杰一样,活在空虚的堕落世界里——噢,我真为他感到难过,他肯定把家变成地狱了!他就在这地狱的中心,满屋乌烟瘴气,到处都是没洗的碗碟——”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给他洗!”

“布拉德利,求你去布里斯托尔走一趟吧——”

“听起来你好像想回到那个男人身边,想得不得了——”

“求你去帮我把首饰拿来,我把钥匙给你。”

“不要老谈你的那些首饰了。它们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不管怎么说,在法律上它们属于你。首饰的所有权归妻子。”

“法律算什么!唉,我真的想要那些首饰,就只有它们,除了它们,在这个世界上我一无所有。我觉得它们在呼唤我——那些小饰物,那个条纹花瓶——”

“普丽西娜,亲爱的,请别再嚷了。”

“布拉德利,求你,为我到布里斯托尔走一趟。他还没有时间卖掉它们,他还没想到这一点呢。还有,他也许以为我正往回赶呢,所以它们一定还在那儿。我把房子的钥匙给你,你趁他在上班,把那几样东西拿到手。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对我来说却很重要。事成之后,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噢,这件事会使情况起变化——”

这时,前门门铃响了。我站起身来,感到自己愚蠢地忐忑不安起来。我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离开普丽西娜,关上房门出来。我走到前门,把门打开。

阿诺尔德·巴芬站在门口。我们走向起居室,动作轻巧得像舞蹈演员似的。

只要有任何情绪的激动,阿诺尔德那张脸就会异乎寻常地变成粉红色,就像有一团粉红色的灯光打在那上面似的。此时阿诺尔德的脸发红了,眼镜后面暗淡的眼睛里透露出紧张和热切。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或者说,就像玩捉人游戏那样在我肩上飞快地轻轻触了一下。

“她怎么样了?”

“好多了,你和蕾切尔心肠真好。”

“是蕾切尔心肠好。布拉德利,你没生我的气吧?”

“生什么气?”

“你知道吗——他们告诉你了吗——我和克丽斯蒂安一块走的?”

“我不想听有关伊万德尔夫人的任何事情。”我说。

“你生气了?噢,上帝。”

“我没生气!我只是不——想——知——道——!”

“我不是故意的,可事情发生了。”

“很好,就那样吧!”

“但我总不能装着什么都没发生吧,是吗?布拉德利,我得跟你谈谈这事——只是为了让你别责备我——我不是傻瓜——再怎么说我还是个小说家,去他的!——我知道事情有多复杂——”

“我看不出你是个小说家跟这件事这有什么样的关系,也看不出你为什么把这也扯进来——”

“我只是要说明一下,我理解你的感受——”

“我认为你根本不理解。我看你是挺激动的。成为我前妻的招待会成员让你很高兴吧。自然你很想跟我谈这个。我这就告诉你,没门!”

“但是,布拉德利,她是个奇迹。”

“我对奇迹不感兴趣。”

“我亲爱的布拉德利,你肯定会感到很好奇,绝对的。如果我是你,那我准会好奇死了。你的自尊心遭到伤害了。我想,而且——”

“跟伤害自尊心根本就没任何关系。是我甩了她。”

“好吧,不管是怨恨或其他什么,时间是无法治愈的。那念头是最蠢不过了。但是,我的天啊,我实在是太想知道了。我想看看她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她看起来怎么样。当然,她说话完全是美国腔了——”

“我不想知道!”

“你从没向我描述过她,听你谈——”

“阿诺尔德,既然你是一个如此聪明的小说家,又是一个非常了解心理学的人,你应该知道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话题。如果你连咱们的友谊都不顾了,那么请便。我不能阻止你认识伊万德尔夫人。但是,你别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要不然,咱俩的关系就此完蛋。我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们的友谊坚不可摧,布拉德利。瞧瞧,我只是拒绝装作没事发生,你也不应该再装了。我知道,人们可以成为彼此的克星——”

“确实,一点没错!”

“但有时如果你面对现实,现实就变得可以忍受了。你应该面对,无论如何,你必须面对。她就在这儿,而且她决心要见你,发疯般的迫切,你没法回避她。而且你知道,她真是个美妙绝伦的佳丽啊。”

“这是我听你说过的最蠢最蠢的话了。”

“对,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是,既然你对她还有这么强烈的感情——”

“我没有!”

“布拉德利,诚实点。”

“难道你还要继续折磨我吗?——你来时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我早该看出来——”

“我觉得我一点没什么得意的。有什么可得意的呢?”

“你已经见过她了,已经把我评头论足了一番,你还认为她真是‘一个美妙绝伦的佳丽’。”

“布拉德利,不要嚷嚷。我——”

电话铃又响了。

我走过去拿起话筒。

“布拉德!喂,是你吗?猜猜我是谁?”

我放下话筒,仔细地把它放回机座上。

我走回客厅,然后坐下来。“就是她。”

“你脸色发白了。你不会晕倒吧!我给你弄点儿什么喝的吧!请原谅我愚蠢的谈话。她还没挂断电话吧?”

“没有,是我挂断了。”

电话铃又响了,我一动不动。

“布拉德利,让我同她谈谈。”

“不行。”

阿诺尔德刚拿起话筒我就冲到了电话跟前。我重重地挂上了电话。

“布拉德利,难道你不明白,你得面对这事,不能逃避,不能。不然她会乘出租车来这儿的。”

电话又响了。我拿起话筒,让它离得稍微远一点,是克丽斯蒂安的声音。即使带有美国腔,即使多少年过去了,我也听得出来。“布拉德,听着,求你了,我就在那套房子里,你知道的,我们的老地方。你为什么不过来呢?我准备了一瓶威士忌。布拉德,请不要挂电话,不要那么小气,过来看看我吧!我真的很想见你。不管怎样,我会整天在这儿等你,直到五点。”

我放下电话。

“她想让我去见她。”

“你得去一趟,你得去,这是你的命!”

“我不会去的。”

电话又响了。我拿起话筒放在桌上,它嗡嗡地响着。这时,普丽西娜尖声叫我了:“布拉德利!”

“不要管它!”我指着电话对阿诺尔德说,然后走到普丽西娜那儿。

“是阿诺尔德·巴芬在外面吗?”普丽西娜坐在床边。我惊奇地发现她已穿上罩衫和裙子,正在往鼻子上涂一种黄不黄、红不红的黏稠的糊糊。

“是的。”

“我想我应该出去见他。我要谢谢他。”

“随你的便。普丽西娜,听我说,我得出去一两个小时。你不会有事吧?我大概午饭时回来,或许再晚一点儿。我会让阿诺尔德陪你。”

“你会很快回来吗?”

“会的,会的。”

我跑向阿诺尔德:“你能和普丽西娜呆一会儿吗?医生说她不能一个人呆着。”

阿诺尔德显得不太乐意。“我想可以,有什么喝的吗?其实我想同你谈谈蕾切尔,谈谈你写给我的那封可笑的信。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见克丽斯蒂安。”

婚姻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制度,这一点我已经说起过了。怎么会有婚姻这种事儿,我真有点儿弄不清。我认为那些自诩拥有幸福婚姻的人,不是在说谎,就是在自欺欺人。人类灵魂的架构,不是为人们之间持续不断的亲近而生成的。这种强加于人的邻近关系往往带来可怕的孤独和寂寞。更糟的是,其游戏规则禁止任何解脱方法。那些被笼子关在一起的人,其绝望般的孤独是无可比拟的。那些笼子外面的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品位,通过与他人或多或少的联系来满足其对社会的需要。但两个人的结合却使他们几乎不能与其他人交流;要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两人之间还能互相交流,就实属万幸了。或许这只是一个失败丈夫酸溜溜的观点?这儿我当然是指那些人们通常称为“成功”的婚姻。当两个人的结合成为相互憎恨的机器时,那它就是一个纯粹的人间地狱了。我在我们的地狱完全形成之前离开了克丽斯蒂安,因为我很明白,我们的地狱将会变得怎么样。

诚然,我与克丽斯蒂安结婚时,我是爱她的,并感到能得到她是我的福气。那时,她是一个光彩照人的漂亮女人。她的父母是做生意的,她自己也还有些钱。我妈妈对她的印象很深,甚至有点儿被吓住了,普丽西娜也一样。后来,当我自以为对爱的理解较为深刻的时候,我断定我对克丽斯蒂安的感情,只不过是两性间强烈的性的吸引,再加上一点鬼使神差的力量。从现实生活中的克丽斯蒂安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过去某些女性的影子,而我,或许是作为一种惩罚,仿佛正在重蹈某些注定堕落的灵魂的覆辙。(我怀疑,很多夫妻都是如此。)或者说,仿佛原来的她早就死了,然后又以一个魔鬼的恋人的面目回到我身边。不管他们在生前是如何善良,魔鬼恋人终究总是残酷无情的。虽然现在我说的全是克丽斯蒂安的恶毒和残忍,但有时候我好像也还“记得”她的一些好处。虽然她有时候很凶狠,但也不完全是这样。她是一个坏事的人,一个闹事的人,她常常暗中搞破坏,或是诋毁他人的名誉,而这一切都仅仅出于本能。于她而言,我呢,像是与她连体的双胞胎,脑袋连着脑袋地跟着她东旋西旋。

尽管我曾发誓不见克丽斯蒂安,可以后怎么又改变初衷跑到她那儿去了呢?原因是这样的,我突然明白只有我见到克丽斯蒂安,定下心来,确信她对我再也没有吸引力以后,我才能免受折磨之苦。到那时管她是巫婆还是俏女,都肯定不再与我有关了。况且,在阿诺尔德钻空子去拜访了克丽斯蒂安后,我去见她当然就显得更加必要了。我感到阿诺尔德将克丽斯蒂安描绘成“一个美妙绝伦的佳丽”起到了为她涂脂抹粉的作用,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她这不是已经从我思想的尘封中走了出来,并到处晃悠了?阿诺尔德是不会戴上有色眼镜看她的。为什么这对我是如此大的威胁?我亲自去会会克丽斯蒂安,能够减轻她与阿诺尔德见面所带给我的压力。但是,我并没有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一切,当时,我只是凭本能想知道最坏的结果。

我们从前住过的诺丁山的小街如今可繁荣了许多。我当然常对这条街避而远之。现在沿着街道我看到房屋被粉刷成五颜六色: 蓝的、黄的、深粉红的;门上装了漂亮的门环,窗户配上了铁制装饰品,并挂上了百叶窗,窗槛上还有花箱。我在街的拐角处下了出租车,因为我不想让克丽斯蒂安先看见我。

往事重现使人感到头晕眼花。虽然没有面目狰狞的角色出现,我也感觉如此。街道上仿佛没有氧气,令人窒息。我跑呀跑,终于跑到了。克丽斯蒂安打开了门。

我想我是不会一眼就认出克丽斯蒂安的。她看起来苗条修长,亭亭玉立。克丽斯蒂安以前是个丰满、性感而妖艳的女人,而现在她看起来比较朴素,当然老了一点,同样也漂亮了一点。她身着一件式样简洁的淡棕灰色花呢服。头发以前是鬈的,现在却拉直了,又密又长,边上还有些小波浪。我想她还染了发,染成了棕黄色。脸瘦了些,有一些皱纹,就像蔫了的苹果上的细纹。这张脸并不让人看了不舒服。那双棕色的柳叶眼,水灵灵的,魅力依旧,没有任何岁月的痕迹。克丽斯蒂安风韵犹存,显得精明、尊贵,就像一家国际化妆品公司的经理。

克丽斯蒂安开门时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她很激动,笑得简直像个白痴,却试图装出镇静的样子。我想她一定先从窗户里看见了我。我进门的时候,她确实笑了,发出有节制的打嗝般的欢快笑声,并感叹了一句,像是“天啊”之类的话。我能感到自己的脸扭曲了,拉长了,就像被套在一只尼龙长统袜里。我们走进客厅。客厅里光线很暗,摆设与过去差不多。纱窗这类引起强烈情感的东西使这个地方让人难以呼吸,或许实际上是纱窗使光线变暗了的缘故。在那种时候人们是说不出那种感受的(憎恨或恐惧?),只有事后摆脱这种感受后才能准确地加以表述。不管我想得对不对,我觉得克丽斯蒂安想碰碰我。于是,我朝窗户边后退了一步,站在扶椅后面。她笑了,就像鸟儿歇斯底里的哀号。我看见克丽斯蒂安那张控制不住笑容的脸就像一张古怪的古代面具。这时,克丽斯蒂安看起来确实老了。

她转过身背对着我,在橱柜里胡乱地找来找去。

“哦,上帝!我可有得笑的了。布拉德,喝点儿什么,威士忌?我猜我们需要点什么。希望你能对我友好一点,你给我写了一封多可怕的信啊!”

“信?”

“你家客厅里有一封信,上面的地址是给我的。阿诺尔德将它交给了我。在这儿,拿去吧,别发抖了。”

“不,谢谢。”

“天哪,我也在发抖。感谢上帝,阿诺尔德打电话通知我说你要来,不然的话,看见你我肯定会晕倒的。见了面,我们高兴吗?”

克丽斯蒂安的声音带有点轻微的美国味儿。现在透过这房里暗淡的光线,我能把她看得更清楚了,这才意识到她已经变得多么潇洒。过去身上那种神经质的嚣张气焰透过成熟优雅的气质转换成了一种权威自信的神气。一个并没受过教育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将自己变成那般风度的,而且是在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小镇上?

房间基本保持着原样。它让我想起了年轻时代的我,体现了我那时还很幼稚的品位: 房间里有柳条饰品、羊毛靠垫、模糊的平版印刷画和紫色釉的陶器。窗帘是手工织成的亚麻布,并饰有淡紫色的圆点图案,地板上铺着草垫。这完全是一个索然无味的地方。这个房间是我在很多年前亲手布置的,我曾经在这儿痛哭过,嚎叫过。

“放松点,布拉德。你只不过是会会一个老朋友而已。你在信中显得特别激动。其实,没什么好激动的。普丽西娜怎么样了?”

“还好。”

“你妈妈还在世吗?”

“不在世了。”

“轻松点儿,伙计。我不记得你像一根芦柴棒,要不就是变得更瘦了。头发稀少了,但还没变灰白吧!我看不清楚。你常常有点儿像堂吉诃德。你看起来还不错嘛,我以为你已经变成个秃顶的、走路颤巍巍的老头儿了呢!我看起来怎么样呢?上帝,我们分离有好多年了,不是吗?”

“是的。”

“喝点儿酒吧!它会使你的舌头变得灵活起来。你知道吗?见到你我真高兴。还在船上时我就盼望着见到你。我想,刚才的种种情景我也是很高兴见到的,整个世界都在告诉我,一切都是光明的美好的。我学过禅宗,你知道吗?我想我一定是被开化了,所有的事都变得那么光明。我原以为可怜的伊文斯老家伙永远也不会有辞世的那一天,每天我都祈祷他快点死。他病得很重。现在我每天早晨醒来就会想起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死了。再闭上眼睛就觉得自已简直就是在天堂里。这种态度显得有点儿邪门,但这是本能。在我这种年纪,人至少可以说点儿真心话了。你吃惊了,我的想法很可恶吧?我很高兴见到你,这真有趣儿。天啊,我只想一直笑呀笑呀,真是奇怪哦!”

克丽斯蒂安说话的那种粗俗的方式是我前所未见的,我想这是源自大西洋彼岸。可我还以为她在那儿过的是上流社会的生活呢。她的举动姿态及眼睛的飞流顾盼并没有什么改变,但却显得更有心,更在意,仿佛同一个更老但更优雅的角色的表演相得益彰,尽管这角色是其本人的人格面貌一个可笑的反讽。这个半老徐娘在这儿卖弄却又故意克制,这使得她比那些年轻女孩的盲目冲动更具杀伤力。克丽斯蒂安就是这样一种要故意卖弄风骚的女人。此时她的“进攻”真是难以形容,她的“攻击力”来自她全身,来自她整个的人。不过,能感到有一种憋足了劲的力在源源不断地迸发出来。她那身姿的摇曳,脑袋的倾斜,目光的四射和嘴唇的颤抖就是这魅力的源泉。如果用“暗送秋波”来描述这些诱惑,会显得太肤浅。这就像观看一名运动员或舞蹈家的表演,即使做一个完全静止的动作,他们的才华也不言自溢。克丽斯蒂安的姿势传递着一种挑逗,也是一种嘲弄,甚至是高明的自嘲。年轻时克丽斯蒂安卖弄风情总显得有点傻或蠢,可现在这类情形已经不复存在了。她已经完全掌握了这门技巧,也许是她所谓的“禅宗”的功劳吧!

看着克丽斯蒂安,我突然感到了曾经有过的那种恐惧: 害怕误解就此而生。恐惧向我大举进攻,最后占据了我全部的思想。我努力使自己盯着克丽斯蒂安,努力显得冷漠,企图找到一种冷冰冰的腔调对她说话。

“我来见你,仅仅是因为我认为,除非我来了,否则你就会来打扰我。我的意思在信中已写得很清楚了。不是激动,只不过是陈述而已。我不想也不会忍受我们之间重修旧好。现在既然你已经见过我了,满足了你的好奇心,也笑够了,希望你明白我再也不想与你有任何瓜葛了。我之所以说这些,仅仅是为了防止你把纠缠不休当成一件极好玩的事。如果你离我和我的朋友远远的,我会十分感激。”

“哦,得了,布拉德,你的朋友并不属于你。你已经开始忌妒了吗?”

这种奚落,使克丽斯蒂安从前那种在争吵中占尽优势取得胜利时的咄咄逼人的样子展现无遗。我觉得脸红心跳,愤怒而痛苦。我绝不能和这个女人吵起来,于是决定冷静地重复自己的话,然后离开。“请别打扰我。我不喜欢你,也不想看见你。为什么我该呢?你回到伦敦使我恶心!发发慈悲吧,从现在起我们断绝来往,让我清净点儿。”

“我也很不舒服呢,你知道吗?我觉得种种情感,种种滋味全涌上了心头。在那儿,我好想你呀,布拉德。我们以前的确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我们成天吵架,破坏了家庭的和谐。我同我的禅师谈起过你,还想过给你写信呢。”

“再见。”

“不要走,布拉德,求你了。我有很多事想同你谈,不仅仅是谈往日的事情,还有关于生活的话题,你知道吗?你是我在伦敦唯一的朋友,我同外界的联系太少了。知道吗?我买了楼上的套房,现在这整幢楼都是我的了。伊文斯认为这是一项划算的投资。可怜的伊文斯这老头子,愿上帝使他安息,他真是个美国式的老古董,虽然他的生意还不错。我以读书来取乐,要不然我早就闷死了。还记得我们当初多想买下楼上的套房吗?下周建筑工人会来,我想你能帮我作些决定。不要走,布拉德利。谈谈你自己吧。出版了多少书?”

“三本。”

“才三本?天啊,我还以为你现在已经成为真正的作家了呢!”

“我是一个真正的作家。”

“我们妇女作家协会有一个从英格兰来的文学界的老朋友。我向他问起你,可他没听说过你。我自己也写了些东西,写了一些短篇小说。你已经不在原来的税务局干了吧?”

“我刚退休。”

“你还不到六十五岁吧,布拉德?我这记性不中用了。你多大了?”

“五十八。我退休是为了写作。”

“我讨厌想起我的年龄。你早就应该不干了,你这辈子都泡在那个该死的税务局了。你应该成为一个流浪者,一个真正的堂吉诃德,那会给你的写作提供素材。鸟儿在笼子里是不能歌唱的。感谢上帝,我已从我的笼子里飞出来了。我都高兴得快发疯了。自从伊文斯那个老不死的死后,我就笑个不停。他是个基督教科学派教徒,生病时照样喊着请医生。他们为他准备祈祷,而他却在他们来时把麻醉品给藏了起来!基督教科学派确实博大精深,我认为我自己也是个科学派的教徒。你知道这事儿吗?”

“不知道。”

“可怜的伊文斯老家伙,他挺和善,也很有绅士风度,可是极为呆板,差点没让我闷死。你至少不是个枯燥乏味的人。喂,知道吗?现在我可是个富婆啦。真的很富有,万贯家私!哦,布拉德利,我能在你面前炫富,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我将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我将会听到成功的号角在生活中响起。”

“再见了。”

“我将过着幸福的生活,也会使他人幸福。滚开!”

我几乎立即意识到,她最后的命令不是针对我的,而是对着我后面的人,他站在临街的窗户外边。我微侧过身看见弗朗西斯·马娄站在外边,他向前弯着身子,从玻璃外向里窥视,眉毛高高扬起,脸上挂着一丝讨好的笑容。当他看清我们时,便合掌作出祈祷的样子。克丽斯蒂安扬起手示意他走开,又扭歪了脸,作出一副咆哮的样子。弗朗西斯姿势优雅地把两手分开又张开两掌,然后把身子进一步向前倾,双颊和鼻子在玻璃上压得扁平。

“上楼来,快点。”

我跟着克丽斯蒂安穿过狭窄的楼梯,来到前边的卧室。这间房里的布局已经变了。粉红色地毯上黑色家具闪闪发光,颇具现代气息。克丽斯蒂安猛地推开窗户,什么东西飞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在马路上。我靠近窗户,看见那是一个有条纹的软袋子,一个电动剃须刀和一把牙刷从里面倒了出来。弗朗西斯立即跑过去捡起它们,然后悻悻地站起来,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向上眨巴着,嘴角边仍挂着那种讨好的笑容。

“还有你的牛奶巧克力,小心接着。不,还是不给你,把它给布拉德好了。布拉德,你仍然喜欢牛奶巧克力,对吧!看着,我要把你的巧克力给布拉德。”克丽斯蒂安把那个盒子向我扔来,我接住后把它放在床上。“并不是我无情无义。事实是,自从我回来以后,弗朗西斯就缠着我,妄想我会像妈妈一样来养活他!天哪,他真是这个福利国家里不折不扣的游手好闲的家伙,就像美国人想象中的所有英国佬那样。瞧,他那副样子真是个小丑。我给了他钱,可他却得寸进尺,还想搬进来住。我不在家时,他就从厨房的窗户爬进来。我回来时,他已躺在床上了!喔!你看,那是谁?”

楼下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是阿诺尔德·巴芬。他正在跟弗朗西斯说话。

“嗨,阿诺尔德!”阿诺尔德抬头望了望,招了招手,向前门走去。接着克丽斯蒂安又跑下楼去,伴着高跟鞋的笃笃声。我听见门开了,接着是一阵大笑。

弗朗西斯仍然站在街旁,手里拿着电动剃须刀和牙刷。弗朗西斯先朝门口望了望,然后抬头来看着我。他张开双臂,随即又假惺惺地将双手垂下来作出绝望的样子。我把那盒牛奶巧克力扔出窗外。还没等弗朗西斯拾起来,我就慢慢地走下了楼梯。阿诺尔德和克丽斯蒂安刚走进客厅,正说得起劲。

我对阿诺尔德说:“你把普丽西娜一个人留在了家里!”

“布拉德利,实在对不起。”阿诺尔德说,“普丽西娜打了我。”

“打了你?”

“当时我正在跟她讲有关你的事儿,克丽斯蒂安。喂,布拉德利,你是一直没告诉她克丽斯蒂安回来了吧?所以她十分恼怒。反正当时我正在给她讲你们的事儿。你用不着做出这副样子,克丽斯蒂安,我说的全是好话。就在那时,她却勃然大怒,向我扑过来,双臂紧紧缠住我的脖子。”

克丽斯蒂安狂笑起来。

“也许不管怎么样,我都应该设法坚持呆在那儿,但实在是太——算了,我不愿再讲那些不体面的细节了——我正想着,我离开那儿对我俩最好,蕾切尔就来了。她根本不知道是我在你那儿,到处找你呢!布拉德利。我只好趁这个机会跑了,让她去应付这桩哄娃娃不哭的棘手的事。你看看,普丽西娜把我的脖子卡得太紧了,弄得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也许我太不像个男子汉了——我真的非常抱歉,布拉德利。如果换了是你在场,你会怎么做?我是说——”

“你这个人真有趣,你,”克丽斯蒂安说。“你讲得好激动呀!我才不相信事情是这样的呢!你说了些关于我的什么事?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的事儿!对吗,布拉德?你看,布拉德,这人让我发笑。”

“你也令我发笑!”阿诺尔德说。

他俩都开始笑起来。克丽斯蒂安在我俩会面谈话时一直抑制住的狂喜,现在一下子爆发出来了。她笑得尖声尖气,连连喘气,往后背靠在了门上,眼里还笑出泪花。阿诺尔德也张开双手,仰天大笑,嘴巴张着喘气,眼睛却笑得睁不开了。他们两人笑得前俯后仰,笑声震耳。

我径直从他们旁边走过去,出了门,快步走到街上。弗朗西斯·马娄在后面追了上来:“我说,布拉德,我能跟你说几句吗?”

我没理他,继续往前走,把他甩在后面。我走到街道拐角处时,他向我叫道,“布拉德,谢谢你的巧克力!”

接着要讲的是我在布里斯托尔时发生的事情。

普丽西娜成天惦记着她的珠宝首饰,唉声叹气,最终我只好屈服。怀着重重疑虑和几分厌恶,我同意去布里斯托尔,等罗杰去银行上班时,去他们家拿回她终日企盼的那些玩意儿。普丽西娜给我列了一张极长的清单,包括几样大的装饰品和好几件衣服。她要我帮她抢救出这些东西来。我则大大删减了清单,因为对这件事的合法性我毫无把握。我只认定,一个出走的妻子应该有权拿回自己的衣服。我曾经对普丽西娜说过,那些珠宝是“她的”。可说是这么说,我却一点也不敢肯定。我绝不打算拿走任何大一点的家居用品。事实上,除了珠宝和一条貂皮披肩外,我还计划拿走另外一些东西,计有: 一件上衣和套裙,一件鸡尾酒会晚礼服,三件开士米紧身羊绒衫,两件罩衫,两双鞋子,一包内衣,一个蓝白条纹相间的瓷瓮,一尊希腊女神的大理石雕像,两只银制高脚杯,一个孔雀石的小盒子,一个画有佛罗伦萨图案的针线盒,一张画着摘苹果女郎的珐琅漆画和一只韦奇伍德的陶瓷茶壶。

我答应去取回这些物品,普丽西娜这才放心了。她似乎赋予这些东西一种几乎是魔法一般的神秘意义。先偷偷拿走这些物品,然后再正式要求罗杰把普丽西娜其余的衣物打包寄来,这是我们一致的看法。普丽西娜并不认为,一旦她保住了她的珠宝,罗杰就会扣下其余的那些物品。她只是不停地唠叨说,罗杰有可能出于恶意,将她那些珍贵物品全部卖掉。一番考虑之后,我也感到这种可能性的确存在。我真希望,经过我多方位考虑的充满爱心的财产抢救行动,能够使普丽西娜高兴起来。然而,一旦她的烦恼有所缓解,她便又要不停地诉说她的痛苦与悔恨,她失去的孩子、她的年纪、她的面容、她丈夫的狠心与残酷、她那被毁掉的失去了价值的生活。而毫无节制的悔恨,既无良心又无判断力可言,实在是令人厌烦。在这种时刻,我真为自己的妹妹感到脸红,恨不得把她藏起来。但是需要有人和普丽西娜呆在一起,而蕾切尔,尽管她在前一天已经听了不少这一类的牢骚,仍然同意在我去布里斯托尔期间尽职尽责但又不过分热情地陪伴普丽西娜。

那个没有人的住宅里电话铃响了。现在是下午办公时间。我在公用电话间的镜子前打量我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的上唇,心里想着克丽斯蒂安。至于想些什么,我以后再说。克丽斯蒂安那恶魔般的狂笑甚至还在我耳边回响。几分钟后,我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把门拧开,心里十分紧张和不快,觉得自己像个小偷。我带来两个大衣箱,放在门厅里。一跨过门槛,便感觉到某种未曾预料的异样,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它究竟是什么。随后我就意识到,这是一股强烈的新鲜的家具上光剂的气味。

普丽西娜多次向我描述过这所房子的凄惨荒凉。床铺几个星期无人整理。普丽西娜拒不洗碗,煤渣当然也没有倒掉。罗杰把一切搞得乱上加乱,并以此责怪她,从中获得一种兽性的满足。罗杰故意砸烂东西,普丽西娜也不去清除碎片。罗杰找到一个装有发霉食物的盘子,在大厅里当着普丽西娜的面把它摔得粉碎。盘子的碎片和食物渣子撒满了地毯,地上一片狼藉,普丽西娜则视而不见地走了过去。但是,我进门时的情景却大不一样,以致我一时认为自己一定走错了地方,这儿一派整洁有序的景象引人注目。白色的木制家具亮堂堂的,地毯鲜艳夺目。甚至还有花儿,橡木五屉柜上一个铜质水罐里,插满了大朵大朵的红白两色牡丹花。柜子擦得亮亮的,罐子也擦得亮亮的。

楼上也是不可思议的干净与整齐。床铺是以医院的一丝不苟的手法整理过的。到处一尘不染,闹钟发出轻轻的嘀嗒声,给人一种神秘怪异的感觉,就像《玛丽·塞莱斯特号船》<a id="w7" href="#m7"><sup>[7]</sup></a>里讲的一样。外面花园里平整的草坪和美丽的蝴蝶花吸引了我的目光。此时,阳光灿烂,但仍有一丝寒意。罗杰一定是在普丽西娜离开以后修剪过草坪。我走到五屉柜最下面那个长抽屉旁边,普丽西娜说过那是她放珠宝盒的地方。我拉开抽屉,里面除了衣服什么也没有。我乱翻一阵,又在其他抽屉和浴室里搜寻。我打开衣橱,那里既没有珠宝盒也没有貂皮披肩的踪影。在梳妆台上,我也没看见本来应该在那儿的银制高脚杯和孔雀石小盒子。我感到十分不安,又跑到其他屋子去找。有一间屋子里面竟完全是普丽西娜的衣服,床上,椅子上,地板上到处都是。它们是那样鲜艳夺目,奇形怪状。我四处寻找,终于看到了那只蓝白条相间的瓷瓮,它比普丽西娜说的要大许多。我把它拿了过来,正当我手抱瓷瓮,茫然失措地站在楼道上时,听见下面传来一个声音,“嗨,我来了。”

我慢慢地走下楼梯,看见罗杰正站在大厅里。他一见是我,嘴也张大了,眉毛也扬了起来。罗杰看起来真是又健康又气派,穿了一件式样很不错的灰色运动茄克,棕灰色的头发往后梳理成优雅的大包头。我小心翼翼地将瓷瓮放在柜子上插满牡丹花的玻璃罐旁边。

“我来拿普丽西娜的珠宝和她的东西。”

“普丽西娜跟你一起来的吗?”

“没有。”

“她不打算回来了,是吗?”

“是的。”

“感谢上帝,来喝一杯。”

罗杰的嗓门相当大,说起话来咬文嚼字,压低嗓音故作浑厚,还带着一种伪学者的腔调、公关人员的腔调和在大庭广众中演讲的无赖的腔调。我们走进“起居室”(顺便说一句,他还有一种专泡旅馆休息娱乐厅的那种浪荡子的腔调),这里一切都很整洁,也有鲜花,也阳光灿烂。

“我要我妹妹的珠宝。”

“你不喝点吗?那我喝一点儿,你不会介意吧?”

“我要我妹妹的珠宝。”

“万分抱歉,我想我不会让你们得到的。你知道,我不清楚它们价值几何,不到——”

“还要她的貂皮披肩。”

“鄙人也有同样愿望。”

“在哪儿?”

“别的地方。嘿,布拉德利,我们没必要打架吧,对不对?”

“我要珠宝、貂皮皮肩和我刚才拿下来的瓷瓮,还有一幅珐琅画,上面画着——”

“噢,天哪,难道你不知道普丽西娜是个精神病患者吗?”

“如果她是,那也是你一手造成的。”

“别这样,我再也不能帮她做什么了。如果我能够,我一定会做的。坦率地说,这儿一直糟透了,她毕竟还是离开了。”

“是你把她赶走的!”我看见普丽西娜说的那尊大理石小雕像在壁炉台上放着,看来像是阿弗洛狄忒女神。我心里充满了对妹妹的怜悯。她只想要这些曾与她相伴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也许能够给她一些安慰。此外,就没剩下什么值得想念的了。

“和一个正在衰老而又歇斯底里的女人住在一所房子里,这是毫无乐趣的。我也曾经作过努力。她变得很狂暴,而且不再打扫卫生。这个地方简直成了一个垃圾堆。”

“我不想和你说什么,我要那些东西。”

“值钱的东西都放在银行里了。我原以为普丽西娜会把这儿洗劫一空呢。她可以拿走她的衣服,只是看在基督的分上,别怂恿她亲自来拿。说实在的,我巴不得将她的衣服从这座房子里扔出去。但是,其余的东西,我认为属于‘尚未判决’,归属未定。”

“她的珠宝是她的财产。”

“不,不是,她是克扣了家用才买的珠宝。为了买那些珠宝,我可是快饿死了。当然,她买珠宝并没有与我商量。不过,我的天哪,现在我要把它们看成是一项投资,我的投资。那条猩红的貂皮披肩也一样。好了,别打算来闹,我会公平对待普丽西娜的。我会给她生活费,但我绝对无意送她昂贵的礼物。我知道我有多大的经济能力,她不能只挑那些值钱的东西拿走。她自己说话不算数,就该承担一切后果。”

我感到一阵阵屈辱、一阵阵愤怒。“你是故意赶走她的,她说你企图毒死她——”

“我只不过在她的炖菜里多放了点盐和芥末,味道想必很难吃。我就在旁边看着她努力吃下去。不过是小小的恶作剧而已,你根本不懂。我看你带了两个衣箱,我会再拿一些她的衣服给你。”

“你取走了共同账户上所有的钱!”

“不错,那是我的钱,不是吗?挣钱的是我!她不断地取钱买衣服,从不告诉我一声。她买衣服买得发疯了。楼上的一个房间里堆满了她的衣服,全是没穿过的。她只会浪费我的钱。哎,我们可别动武!毕竟你是个男人,你能够明白事理,不会为此狂呼乱叫。她可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疯婆子,如恶魔一般残忍。我们都想要个孩子。是她把我骗上手,我才跟她结了婚。我只是因为想要个孩子才和她结婚的。”

“你胡说什么!是你坚持让她做人工流产的。”

“是她要做人工流产的。我当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孩子没了,我感到十分伤心。后来,普丽西娜告诉我她又怀孕了。这是你妈出的主意。这是在扯谎。我和她结婚,是因为我不想再失去第二个孩子。可是她根本没怀什么孩子。”

“噢,天哪。”我走到壁炉台边,拿起大理石雕塑。

“请别碰它。”罗杰说,“这儿不是古董店。”

就在我放下雕塑的时候,大厅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漂亮的妙龄女郎走进门来。穿着淡紫色的十字布无袖外套和白色的宽松裤,其打扮的随意和不修边幅,就像是在游艇上度假一样。她深棕色的头发闪着金子般的光泽,脸上洋溢着内心的喜悦,这不仅仅是因为健康与日光的缘故。她看起来大约有二十岁,正把手里的购物袋放在过道上。

我感到十分迷惑。难道终究有这样一个孩子?是她吗?

罗杰跳起来,跑去迎接她。他的神情顿时变得缓和,脸上绽开了笑容,两眼也睁大了,发亮了。罗杰吻吻她的嘴唇,又抱抱她,不转眼地看着她,还笑眯眯地摆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罗杰短促地“噢”了一声,叫声中包含着惊人的满足。然后,他转过身来对我说,“这是玛丽戈尔德,我家的女主人。”

“让她走马上任当你的小三,你倒是没花多少时间。”

“亲爱的,这是普丽西娜的哥哥。我们最好告诉他,是吧?”

“是的,当然,亲爱的。”女孩认真地说。她将蓬松的头发朝后掠掠,靠在罗杰肩上。“我们必须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她有一点轻微的西部农村的口音。现在我可以清楚地看出,她不止二十岁。

“玛丽戈尔德和我在一起已经有许多年了。她过去是我的秘书。多年来,我们有一半时间都在一起生活,我们一直瞒着普丽西娜。”

“我们不想伤害她。”玛丽戈尔德说,“我们自己承担了重负。要弄清楚怎么做才最好,是件很难的事。那段日子太可怕了。”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罗杰说,“感谢上帝,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彼此握住了对方的手。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幸福场面,我感到憎恨和恐惧。我没理睬那个女孩,对罗杰说:“我能明白,与一个可以做你女儿的女孩生活在一起,的确要比为了恪守婚姻诺言而与一个大龄女人相守要有滋有味得多。”

“我三十岁了。”玛丽戈尔德说,“罗杰和我彼此相爱。”

“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a id="w8" href="#m8"><sup>[8]</sup></a>吧?可是,正当我妹妹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们却将她赶出了她的家门。”

“我没有。”

“你把她赶出去了!怎么没有!”

“玛丽戈尔德怀孕了。”罗杰说。

“你好意思告诉我这个,”我说,“还那么一副心满意足不知廉耻的样子。你又做了一回私生子的父亲,难道我应该高兴?当个奸夫你还这么自豪吗?在我眼里你们是一对狗男女,老夫少妻。要是你们知道自己有多丑陋,多让人恶心就好了。因为摆脱了我妹妹,你们感到怡然自得,亲呀,抱呀,做出一番丑表演——你们就像一对谋杀犯——”

他们分开了。玛丽戈尔德坐了下来,茫然而热切地看着她的姘头。“我们不是故意的。”罗杰说,“它确实发生了。如果我们显得幸福,那也是情不自禁的。不管怎样,至少现在我们做得很对。我们已经没再说谎了。我们希望你告诉普丽西娜,向她解释这一切。我的老天呀,那样就可以松口气了。亲爱的,对不对?”

“我们讨厌撒谎,我们也确实撒过谎。是吧,亲爱的?”玛丽戈尔德说,“多年来,我们一直生活在谎言中。”

“玛丽戈尔德有一间小公寓——我常去看她——情形真悲惨哪。”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喔,到底能够说出真相了,就是——对于可怜的普丽西娜,我们十分抱歉——”

“如果你们眼里只有你们自己,”我说,“如果你们只顾自己——现在如果你们肯发善心交出普丽西娜的珠宝——”

“对不起,”罗杰说,“我解释过了。”

“她要珠宝、貂皮披肩、雕像、条纹瓮和珐琅画——”

“雕像是我买的。它就在那儿。我也恰好喜欢那幅珐琅画。这些东西都不是她的。难道你不明白,我们现在不能分割这些东西?这涉及钱的问题。她跑掉了,扔下了这些东西。她可以再等下去。你可以拿走她的衣服,尽管塞满你带来的衣箱好了。”

“我来收拾打包,好吗?”玛丽戈尔德说。她跑出了房间。

“你会告诉普丽西娜的,是吧?”罗杰问,“那样我的心就会得到解脱了。我是这么一个懦夫,一直拖延着不向她吐露真相。”

“而当你把情妇肚子弄大了,就处心积虑赶走你的妻子。”

“这不是蓄意的!我们只是在糊里糊涂地挨日子。我们悲惨得要命,我们等啊,等啊——”

“等着她死,我想是这样吧。你居然没有杀掉她,真让我感到奇怪。”

“我们必须要这个孩子,”罗杰说,“这是我的命根子。我必须对得起他才行。他有权利。我必须考虑这一点。说到底,我们总得有自己的幸福,总得完全地、真正地拥有自己的幸福才行。我要让玛丽戈尔德成为我的妻子。普丽西娜和我从来就没有幸福过。”

“你想没想过,普丽西娜现在会怎么样?她的日子又会怎么过吗?你糟蹋了她的生活,现在你又抛弃了她。”

“噢,她也糟蹋了我的生活。我本来应该是幸福的,活得自在的,她却剥夺了我。”

“呸,见你的鬼!”我说。我走到外面大厅里,玛丽戈尔德正跪在一大堆丝制品、粗花呢和粉红色内衣的中间,大多数衣物看起来都是崭新的。

“那条貂皮披肩在哪儿?”

“我已经解释过了,布拉德利。”

“哼,你应该感到羞耻!”我说,“看看你们俩,真不是好人。你们应该觉得羞耻。”

他们以无可奈何的关切的眼光看着我,又有点懊悔地望着对方。我无法跟他们动武,仿佛幸福把他们变成了圣人。我真恨不得冲上去抓他们几把,把他们撕成碎片,但他们是幸福之人,无法伤害。

我说:“我不会等着你们收拾好这些箱子的。”看见那个女孩摆弄普丽西娜的东西,把它们叠得整整齐齐的,我受不了。“你们可以把箱子送到我的公寓来。”

“好的,好的,我们会照办的。是吗,亲爱的?”玛丽戈尔德说,“楼上有个大衣箱——”

“你会把这一切告诉她的,是吧?”罗杰说,“尽量讲得婉转一点。但是要讲明白。你可以告诉她,玛丽戈尔德怀孕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这是你一手造成的。”

“这会儿你一定要给她带点东西去。”玛丽戈尔德说。她还跪在地上。她那张毫无特色的脸上洋溢着真正的满足和善意,“亲爱的,我们是不是要把那尊小雕像给她,或者——?”

“不,我喜欢那东西。”

“那么,那个有条纹的花瓶呢,她不是喜欢那个吗?”

“这个家业也有我的份儿,”罗杰说,“是我置起来的,物有其主嘛。”

“噢,亲爱的,请把那个花瓶给普丽西娜吧,就算是为了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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