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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诺尔德·巴芬给我打电话说:“布拉德利,请你马上过来一下,刚才我恐怕把我太太给杀了。”故事从这个时候讲起,或许是最具有戏剧效果的。

然而,一种较有深度的创作模式却促使我考虑选择了弗朗西斯·马娄作为开头讲话的人,充当听差或管家一类角色(他是很适合充当这类角色的)。因为早在阿诺尔德那个非同小可的电话打来半小时之前,弗朗西斯已经引出了故事的情节。还因为他告诉我的消息构成了阿诺尔德·巴芬那出戏中当时和后来发生的诸多事件的框架,或者说,构成了对照点或外部包装。故事的确可以从很多地方开头。可以从蕾切尔的眼泪讲起,也可以从普丽西娜的眼泪讲起。在这个故事里眼泪流得可多啦!在一篇头绪纷繁的开场白当中,似乎任何规矩都会束缚手脚。然而,凡事总得有个开头呀!我提到的四种开端中有三种刚好都是互不相干的,这就不免会引起人们去对人类命运的神秘性进行种种推测。毫无疑问,其中最不可理喻的一种也就在探索之列了。

我已经说过,当时我正要离开伦敦。那是五月的一个下午,天气阴冷,寒气袭人。这五月的春风非但没有送来花香,反而湿得要命,凛冽刺骨,吹到肌肤上,像要刮掉一层皮。我已经收拾好手提箱,正要打电话叫一辆出租车。事实上我已经拿起了电话。就在这时,我感到自己有一种等一等再出发,坐下来想一想的紧张不安的强烈要求。我听说,出发前静坐默想在俄国已经变成了一种仪式。我放下电话,回到我那拥挤不堪的维多利亚式的起居室,坐了下来。这一转念的结果是,我又迫不及待地担心起那已经检查过不下十遍的准备工作来。买的安眠药够不够?颠茄合剂放进箱子没有?笔记本也放进去了吗?我只能在那种有格的笔记本上写作。我跑回过道,当然找到了安眠药、笔记本和颠茄合剂。不过,这下子那几只提箱又在那里半开着了,而我的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来。

那时候我住在北索霍区一座排屋公寓里,离邮政大厦不远。那地方低级下流的叫闹声一年四季不绝于耳。公寓又小又破,我在底层一套单元房里已经住了许多年。我宁可忍受这种时髦的大城市贫穷,而不愿享受巴芬家偏爱的那种乏味的富裕的郊区生活。我的“房间”全部在房子的背面一侧。卧室与垃圾桶和太平梯相望,起居室面对着一堵未经粉刷满是涂鸦的砖墙。所谓起居室,实际上只有半间,因为分出去的那一半,降贵纡尊做了卧室。室内的木质镶板灰蒙蒙的,呈现出一种高贵的绿色,没有五十年岁月的磨蚀是休想获得这种色调的。这间屋子充塞着太多的家具。有维多利亚时代的和东方的古玩,有鸳鸯形小玩意儿,小椅垫、镶嵌工艺盘、各种天鹅绒织品,甚至还有沙发背套、花边什么的。与其说我是在收藏,不如说是在积攒。尽管不得不与灰尘打交道,我却是十分讲究整洁的。我的住房外面十分朴素简陋,里面却是精心布置了一番的,虽然终日射不进一丝阳光,却也是一个舒适温馨的小窝。只有从这座房子的前门——并不是我的前门——才能望见高楼上方的一线天空和庄严朴素的邮政大厦那巍峨的身影。

我就是这样有意拖延着不动身。要是我没有拖延又会怎么样呢?当时我打算整个夏天都不露面,到一个任意选择的,我从未见过的地方去。我没有告诉阿诺尔德我要去哪里,因此,我的举动使他感到神秘兮兮。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吗?反正神秘总是会使事情显得更加重要。我含含糊糊地告诉他,我将要去国外旅行,没法提供通信地址。为什么要撒这些谎呢?我想部分原因是要叫他大吃一惊。我这人什么地方也没去过。或许我觉得,是到我该让阿诺尔德感到吃惊的时候了。我要离开伦敦这事,就连我妹妹普丽西娜我也没告诉过。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她同她丈夫住在布里斯托尔,我对她丈夫颇为反感。设想一下,要是在弗朗西斯·马娄敲门之前我就离开了这座房子,那会怎么样?要是皇太子的汽车到达街角之前,电车就已经到站并把普林兹普载走了,又会怎么样呢?<a id="w1" href="#m1"><sup>[1]</sup></a>

我重新收拾好手提箱,从里面拿出为阿诺尔德的最新小说写的评论的第三稿,放进衣袋,以便在火车上重读一遍。阿诺尔德这位一年出版一部书的通俗小说家总是受到读者的关注。关于他的创作,我同他本人有着意见分歧。当朋友之间交情深厚,遇到重大问题时,他们往往承认分歧的存在,同时又对分歧保持沉默。我和阿诺尔德曾经一度就是这样。艺术家都是些需要小心对待的家伙。然而,我却没有在意。我走马观花地读了一遍阿诺尔德的新作,却发现其中有些东西我还喜欢,于是便同意为它写一篇评论,由一家星期日出版的报纸发表。我很少写书评,事实是很少有人请我写书评。我觉得我的这篇文章将会是对阿诺尔德的一个补偿,因为我过去写文章批评过他,说不定他对那些批评至今还耿耿于怀。后来再细读这部小说,我不无遗憾地肯定,我讨厌它,就像讨厌它的无数同类一样。而且我发现,自己正在写的书评其效果将如同是对阿诺尔德的作品发动的一场总攻击。怎么办呢?我不想得罪编辑先生: 人们有时候的确想看到自己的作品变成铅字。可是,一位批评家难道不应该毫无畏惧地实话实说吗?但另一方面,阿诺尔德却是我的老朋友呀。

然后,前门的门铃(由于我那散漫的闲聊,拖延了很久才写到这里)响了。

站在外面(在公寓的前门里边而在我的套房门外)的是个陌生人。他好像在瑟瑟发抖,可能是因为刚才吹了风,也可能是因为紧张,要不就是喝了酒。他穿的那件蓝色雨衣已经很旧了,一条黄褐色领带细得像绳子,紧紧地勒住了脖子。那人个儿不高,身体肥胖(雨衣的扣子没法扣上),长着一头浓密的灰白色长鬈发,一张圆盘大脸,一个略微下勾的鼻子,两片厚厚的红嘴唇和两只靠近得几乎挤在一块儿的眼睛。后来我才想到,他看起来非常像一头漫画上的熊。我相信,真正的熊两只眼睛离得很远,而漫画上的熊两眼通常离得很近,大概表示它脾气暴躁,或者生性狡猾吧。我丝毫不喜欢那人的模样。他身上散发着某种我还琢磨不透的气息,预示着厄运降临。而且,从他站着的地方远远地就飘来一股异味。

写到这里也许我可以再次停一下,以便讲讲我自己的情况。本人长得又高又瘦,刚好六英尺多一点。头发稀疏却并未秃顶,发丝又直又细又软,只是失去了昔日的光泽。我的脸透着温和、腼腆、紧张和敏感,嘴唇长得很薄,眼睛是蓝色的。我不戴眼镜,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多了。

那个站在门前浑身散发着异味的人迫不及待地开口了。他说得飞快,讲的什么我根本听不见。我有点轻微耳聋。

“很抱歉,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你要干什么,请说大声点,我听不见。”

“她回来了。”我听他这样说。

“什么?谁回来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克丽斯蒂安回来了。他死了。她回来了。”

“克丽斯蒂安。”

这是我前妻的名字。这个名字在我面前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提起过了。

我把门开大了点儿。我已经认出了站在门前的那个人是谁。这时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过来,或者说,躲躲闪闪地走过来,进了这个套房。我回到起居室,他随着跟了进来。

“你不记得我了!”

“不,我记得。”

“我是弗朗西斯·马娄,你清楚的,你的小舅子。”

“对,不错——”

“过去是,现在也是。我想你应该知道,她现在是寡妇了,他把一切都留给她了。她回伦敦来了,回到你们过去住的老地方——”

“是她打发你来的?”

“来这儿?噢,不完全——”

“到底是不是?”

“唉,不是,我是刚从律师那儿听说的。她回到了你们那老地方!天哪!”

“我看不出有什么事需要你来——”

“这么说她给你写过信了?我不知道她究竟给你写了信没有。”

“她当然没有给我写过信!”

“我想,你肯定想见见她——”

“我才不想见她呢!我想不出还有谁会让我更不愿见或者更不愿听到的了!任何我不想见到、不想听到的人,我连想都不想!”

我不打算在这里详细讲述我的婚姻。它的某些后果将来无疑是会显现出来的。从眼前这个故事的需要来看,要紧的是了解这场婚姻所具有的普遍性质,而不是它的细枝末节。这是一桩失败的婚姻。一开始,我把克丽斯蒂安视为带给我生命的人,到后来我把她看成是带给我死亡的人。有些女人就是这样的。有一种力量似乎能够使天下的一切昭然若揭。到那时有那么一天,你就会发现你正遭到灭顶之灾。同病相怜的人们准会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可能是生就的单身汉,克丽斯蒂安则肯定是生就的风流娘儿们。大凡只要是女人,就连她那要命的愚蠢也是能够吸引人的。我自然也就被吸引住了。我认为克丽斯蒂安是一个相当“性感”的女人。当时还有人认为我交上了桃花运呢。如今想起来还感到深恶痛绝的,是她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塌糊涂。她是个寻衅闹事的吵架高手。闹到最后,我对她实在是厌恶透顶了。五年的婚姻似乎教会了我们两人,结婚这样的事情是万万不能再做的了。可是,就在我们离婚后不久,克丽斯蒂安就嫁给了一个腰缠万贯却目不识丁的美国佬,那人叫伊万德尔。克丽斯蒂安搬走了,住在伊利诺伊。对我来说,她就永远地消失了。

一场失败的婚姻所引起的极度麻木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一个人对其前配偶的怨恨也真是无可名状。(这样的人还敢言什么幸福?)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连那些侈谈“友谊”的人也不敢相信了。一切都无可挽回地弄糟了,毁掉了。好些年来我就怀着这种感觉活着。有时候,它会突如其来地在我心中引起对世事沧桑的阵阵悲哀。克丽斯蒂安老是萦绕在我的脑际,我挥之不去,无法让自己摆脱,这却并不是因为爱情的缘故。个中滋味只有尝过此种缧绁之苦的人才会懂得。有些人就只专门干贬低他人、毁灭他人的事。依我看,几乎每个人都要贬低他人。而圣人大概就是对谁也不加诋毁的人吧。不在身边的朋友熟人,大多数是可以被轻轻松松地忘掉的。走出别人的视野,离开别人的心田是人类生存延续得以实现的共契。克丽斯蒂安可不是这样,她是无所不在的,她的意识会占据一切,她的思想能够摧毁一切,它们就像有害射线一样穿越时空,作用于人。她说过的话让人想忘也忘不掉。到末了,只有那个美国好老头才替我把她给医治好了。我把她推给了一个单调乏味的偏远小镇上的一个单调乏味的男人,终于能够感觉到她死了。谢天谢地!

弗朗西斯·马娄就是另一回事了。他这个人,他怎么想,对我来说从来就无足轻重,而且,据我看对任何人也都是无足轻重的。他是克丽斯蒂安的弟弟,从姐姐那儿得到的也只是肆意泛滥的轻蔑。他从没有结过婚。在做了年深月久的努力之后才获得了一个医生的资格,可是因为违反了开麻醉品处方的规定,很快就被吊销了行医执照。此后,令我反感的是,听说弗朗西斯·马娄打着自封的“心理学家”的旗号又再次开业。再后来听说他染上了酒瘾。要是有人告诉我,弗朗西斯·马娄自杀了,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自然也不会感到忧虑。这回再次见到他我很不高兴。事实上,弗朗西斯·马娄已经变得让人几乎认不出来了。如果说过去的他本来是个细长高挑、金发拳曲、步态轻盈的“牧神”,那么此时的他则判若两人,看起来又肥胖又粗俗,面孔潮红,神情可怜,整个人透出那么一点野性,一点邪气,也许还有一点疯癫。他从来就是个笨蛋。但是,此刻我关心的并不是这位弗朗西斯·马娄先生,而是他给我带来的极其可怕的消息。

“真是怪事,你居然跑到这儿管闲事来了。简直是岂有此理!我不想知道我前妻的任何事情。那桩事我早就了结了。”

“别发火呀!”弗朗西斯说。他的两片红嘴唇像要来一个甜蜜亲吻似的噘了起来,一想到这个动作我就恶心。“请不要对我发脾气,布拉德。<a id="w2" href="#m2"><sup>[2]</sup></a>”

“别叫我‘布拉德’。我就要赶火车去了。”

“我一点儿也不会耽误你的。我只是要解释一下,我一直认为——对了,我还是干脆点儿吧,请听我说,行行好,求你了——哎,是这样,你瞧,克丽斯蒂安在伦敦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什么?”

“她会径直来找你的,我敢打赌,我凭直觉感到是这样——”

“你简直在发疯!难道你不晓得怎么——我不能谈这件事——绝不可能往来。这在几年前就彻底结束了。”

“不,布拉德,你知道——”

“别叫我‘布拉德’!”

“好,好,布拉德利,我道歉,请别发火。你当然是了解克丽斯蒂安这个人的,她非常非常关心你,真的关心,远远超过对伊文斯那老家伙。她会来找你的,哪怕就只是出于好奇——”

“我是不会呆在这儿了。”我说。我的话乍听起来是极其真实合理的。也许我们所有的人天性中都带有一丝深藏不露的恶毒。而克丽斯蒂安那实实在在不掺任何杂质的恶毒肯定在分量上早就超出了她生而固有的那一份。她的确可能会不由自主地跑来找我,或是为了好奇,或是出于恶意,就像常言所道,猫总是喜欢跑到讨厌猫的人的大腿上去一样。人们对他们原来的配偶往往确实抱有某种好奇心,总希望看到对方受到悔恨与失望的煎熬,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们只想听到坏消息,只想幸灾乐祸地袖手旁观。克丽斯蒂安一定渴望以我的不幸来满足她的愿望。

弗朗西斯还喋喋不休。“她会炫耀一番的。你瞧,她现在阔了,十足一副快乐小寡妇的派头。她不但要在老朋友面前显摆,还会在任何人面前显摆呢。哦,对了,她还会呼哧呼哧地跟着你,你会看到的,并且——”

“我不感兴趣!”我提高了嗓门,“不感兴趣!”

“你会感兴趣的,你清楚。如果我在有个人的脸上的确看到了感兴趣的样子,那为什么——”

“她有孩子吗?”

“瞧,这不是吗?这不是吗?不,她没有。嘿,我一直就喜欢你,布拉德,很想再见见你,我一直就崇拜你,我读过你的书——”

“哪一本?”

“书名忘记了。棒得很!也许你疑惑过我为什么从未拜访你——”

“没有!”

“呃,我这人怕羞,老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区区小人物而已。不过,如今克丽斯蒂安就要回来了,这下——你瞧,我眼下是债台高筑,不得不随时变换住处,而且——呃,克丽斯蒂安说不定会给我点谢礼,如果你哪天要回头的话。我想过,如果你和克丽斯<a id="w3" href="#m3"><sup>[3]</sup></a>有可能破镜重圆——”

“你的意思是要我替你去求她?”

“差不多是这样,差不多——”

“啊,天哪!”我说,“你给我出去!”要我为克丽斯蒂安这个不干不净的弟弟去撬开她的钱箱,这个主意我觉得实在是异乎寻常的疯狂,甚至就是对弗朗西斯本人来说也同样不可思议。

“呃,你知道,听说她要回来,我简直惊呆了。这可是一件令人振奋的大事啊。许多事情都会为之一变的。于是,我就想过来跟人聊聊。这是人之常情嘛。而你自然就是——喂,家里有喝的吗?”

“请你这就走!”

“凭直觉,我想她是要来找你的,想打动你,并且还有——我们在书信来往中闹僵了。你知道,我总是缺钱。她后来就请了个律师来阻止我给她写信——不过,现在似乎又有一个新的开端,如果你能在某种程度上让我悄悄加入进来,帮我一把,就像——”

“你要我装成你的朋友?”

“不过,我们是可以成为朋友的呀,布拉德——找找看,随便什么喝的,家里有吗?”

“没有。”

电话铃响了。

“你走开,”我说,“呆远点儿。”

“布拉德利,发发善心——”

“滚出去!”

他站在我的面前,谦卑得令人作呕。我迅速拉开起居室和套房的门,抓起了过道里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阿诺尔德·巴芬的声音。他说得很平静,速度相当慢:“布拉德利,请你马上过来一下——刚才我恐怕把蕾切尔给杀了。”

我赶紧说:“阿诺尔德,不要犯傻,不要犯傻!”我的语调也很平静,但不无感情。

“请你马上过来一下。”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放的录音。

我说:“你打电话叫医生了吗?”

片刻停顿。“没有。”

“那么,快去叫呀!”

“我会——解释——请你马上过来——”

“阿诺尔德,”我说,“你不可能杀了她的——你在胡说——你不可能已经——”

片刻停顿。“也许。”他的声音呆板单调,好像很冷静。这无疑是一种受到深度震惊才有的情形。

“发生了什么——?”

“布拉德利,请你——”

“好的,”我说,“我立刻就来。坐出租车来。”我放下了电话。

听到阿诺尔德非得告诉我的一番话以后,我最初的感觉竟是一种古怪的喜悦。把这一点记录下来也许关系重大。读者可能会把我看成是冷血怪物,不过在此之前,请你们也审视一下自己的内心世界吧。这种心理反应毕竟并非那么不正常。小而言之,它至少是差不多可以原谅的。我们天生就会在朋友的灾难中替自己觅得一点乐趣。不过,这绝不会真正妨碍友谊。之所以如此,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们喜欢受人之托,帮助他人,尤其是每当飞来横祸或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候,我们就觉得特别的刺激。我同阿诺尔德和蕾切尔两人的感情都很深。不过,在结了婚的人与单身汉之间天然地存在着一种群体仇恨。那些结了婚的人时常于无意之间露出得意神色,言行举止往往向你暗示他们不但比你幸运,某种程度上还比你更体面。这实在叫我受不了。而单身汉们又往往天真地认为,所有的婚姻都是幸福美满的,除非事实证明他们是不幸的。这就更助长了那些已婚人士的气焰。巴芬夫妇的婚姻似乎一直就是鱼水和谐的。可是,突然间插进来如此一幅家庭生活画面,使我无所适从,不知该作何感想了。

阿诺尔德的电话使我一时热血沸腾,同时我应该说明(这里不存在任何矛盾之处)也使我深感惊恐不安。就在我还喜形于色,脸泛红光时,我一扭头,看到了弗朗西斯。刚才简直忘了他的存在。

“出事了?”弗朗西斯问。

“没有。”

“我听见你说到医生什么的。”

“一个朋友的太太出了点事,她摔倒了,我这就要过去。”

“要不要我也去?”弗朗西斯说,“也许会有用的,在上帝眼里我总还是个医生嘛。”

我考虑了一下,说:“好吧。”我们上了出租车。

我要在这里停一下,稍微谈谈我的被保护人阿诺尔德·巴芬。我担心(这完全不是客套话,我的确感到惶恐不安)我对阿诺尔德的描述是否清楚和公正,因为这个故事的要点就是我与阿诺尔德的关系,以及这关系如何走向惊人的顶点。正当我在文坛初露头角的时候,我“发现了”阿诺尔德。那时他非常年轻,刚走出校门,即将完成他的第一部小说。那时候的我已经“摆脱了”我的太太,正品尝着生活的“新开端”的滋味,并时时盼望着这个“新开端”会把我引向辉煌的成功。阿诺尔德从雷丁的某大学英国文学系一毕业,就当了个中学教师。我们是在一次聚会中相识的。他腼腆地向我从头至尾大谈了一通他的小说,我则礼节性地表示了应有的兴趣。他把差不多就是定稿的一份打字稿给我寄来了(当然,这就是《托比亚斯和堕落天使》,我至今还是认为这是他最好的作品)。我看这部作品还有一些价值,便帮忙找了一家出版社。作品问世之后又给予一番盛赞好评。于是,从商业角度讲当今一个最成功的文学生涯就开始了。阿诺尔德不听我的劝告,很快放弃了他的教师职业,把自己全部奉献给了“写作”。他写得很轻松,每年出一部迎合大众口味的作品。财富、名声源源不断而来。

于是便有了风言风语,人们尤其以近年来发生的许多事情作根据,认为我嫉妒阿诺尔德在文学上的成就。对此我可要断然否认。我固然有嫉妒他的时候,嫉妒他享受着想写才写的自由,不过那也仅仅是在我必须埋头写作的那些日子里才会发生。总的说来,我并不嫉妒阿诺尔德,理由只有一个,而且十分简单: 在我看来,他的成功似乎是以牺牲他的特长换来的。作为阿诺尔德的发现者和保护人,从一开始我就把他的创作看得如同我自己的一样。使我感到痛心的是,他这样一个很有希望的作家竟然不树雄心,不立壮志,反而如此迅速地把目标定位在通俗文学模式上。阿诺尔德的勤奋我很佩服,他的“事业”我也羡慕,他除了文学才能还拥有许多别的天赋。然而,我却并不十分喜欢他的书。他变得日益圆滑老练,正如我已经提到过的,不久,我们在某些话题上便本能地采取回避态度了。

阿诺尔德和蕾切尔结婚时我在场。(我说的这个时间到现在已经二十五年了。)他们婚后有很多年我总是每个星期日和他们夫妇一道共进午餐。此外,通常于一周之内同阿诺尔德至少见一次面。这是一种类似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阿诺尔德甚至一度把我当作他的“精神父亲”。这种雷打不动的定期聚会的习惯在阿诺尔德对我的著作来了一番评头论足之后就改变了。他是怎么评论的,这里我不去细讲。但是,我们的友谊虽然仍旧保持着,它却经历了考验和磨难,并在其中变得愈益紧张,无疑也变得愈益复杂了。要说我认为阿诺尔德和我魂魄相依,那也太言过其实,我还不致幼稚到这一地步。不过,我们确实保持着对彼此的关心。我感到巴芬夫妇需要我,在所有涉及他们的问题上,我自认为表现得像一个守护神。阿诺尔德惧怕我的批评,这是毫无疑问的。尽管如此,他始终是对我心怀感激甚至忠心耿耿的。这也许是因为当他在文学上不断获得平庸的成就的同时,他也相应地获得了对自身的批判力。人们素来喜欢遇事反其道而行之,凡是别人讨厌的,他们就支持。就艺术家而言,对某人作品的批评就会构成彼此间深而又深的仇恨源泉。但是,我和阿诺尔德不受任何理由的影响,总是高明地保持着相互之间的关爱。这一点可谓是我们这两位不同凡响的人物之美德的表现。

我应该澄清一点,从根本的意义上讲,阿诺尔德并没有被他的成功所“误”。他并不是那种在马耳他拥有游艇、华屋的逃税者(曾几何时,我们也在谈笑中讨论过如何逃税,但从来也没有付诸行动)。阿诺尔德住在一座相当宽敞却并不招摇惹眼的郊区花园别墅里,房子坐落在伊灵地区的“上等”住宅区。他的家庭生活缺少高雅情趣,甚至差到令人不舒服的地步。问题并不在于阿诺尔德那具有“平民”本色的言谈举止。在某些方面他就是个“平民”。阿诺尔德逃避幻想,而那些幻想原来好歹可以让他的金钱派上大不相同的用场的。我从未见过阿诺尔德买过一件具有美感的东西。尽管他一往情深地迷恋音乐,但在审美想象方面的确先天不足。至于阿诺尔德本人的形象,仍旧像一名中学教师,衣着随便,不修边幅,还是一副腼腆的毛头小伙模样。凭他的绝顶聪明,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的身价,但是他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要摆“名作家”的架子。阿诺尔德戴一副钢框眼镜,镜片后面一双浅绿带蓝的眼睛十分引人注意。他的鼻子尖尖的,脸总是油光水滑的,看上去倒也健康。但他给人总的印象是略嫌苍白。有点白化病吗?其实,他算得上或者可以说是英俊漂亮的。他老是爱梳理他的头发。

阿诺尔德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我,一言不发地指了指弗朗西斯。我们都站在大厅中,阿诺尔德看来与平时判若两人。面色蜡黄,头发蓬乱,没戴眼镜,一双眼睛呆滞无神,两颊上有一块红色的印痕,像个汉字。

“这位是马娄大夫。马娄大夫,这是阿诺尔德·巴芬。你打电话告诉我你太太出事时,马娄大夫正巧在我那里。”说到“出事”时我特别加重了语气。

“大夫,”阿诺尔德说,“对了,你看——她——”

“她摔了一跤吗?”我暗示说。

“是呀。他是——这位老兄是位——内科医生吗?”

“不错,”我说,“他是我的一个朋友。”这个谎言至少传递了重要的信息。

“你就是那个阿诺尔德·巴芬吗?”弗朗西斯问。

“对,他就是。”我回答说。

“哎呀,我太喜欢你的书了,我读过。”

“现在情形怎么样了?”我问阿诺尔德。看他那模样像是喝醉了酒,随即我就闻到了一股酒气。

阿诺尔德费了点劲才慢吞吞地说:“她把自己锁在我们的卧室里。那事——发生——后,她流了大量的血,我想,我不太清楚,伤势——怎么样——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他说不下去了。

“接着说呀,阿诺尔德。喂,你最好坐下说。让他坐下不是更好吗?”

“阿诺尔德·巴芬。”弗朗西斯自言自语地说道。

阿诺尔德背靠大厅的柜子站着,头则抵在挂在那里的一件外套上。他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很抱歉,可是想想吧,她在那里大哭大闹了好一阵哪。我是说在卧室里。现在安静了,可是又叫也叫不应了。我担心她已经失去知觉,要不——”

“难道你就不能破门而入吗?”

“我试过,我试过的。但是那把凿子,我是说那——木柄断了,我什么也找不到——”

“看在上帝的面上,阿诺尔德,坐下吧。”我把他推到一把椅子上。

“而且,你从锁孔里也看不到里边,因为钥匙——”

“她也许只是心烦意乱,不想回答,由于——你知道——”

“是的,”阿诺尔德说,“我并没想——如果全是——我实在不知道会有什么——你去试试看,布拉德——利。”

“你的凿子呢?”

“那上边。可惜那是把小的。我找不到——”

“好了,你们俩就在这里,”我说,“我上去看看情况怎么样。我敢说任何事情——阿诺尔德,请你不要动,就坐在这里。”

我站在卧室门外,那道门由于阿诺尔德的一番折腾,表面受到轻微的毁损,油漆大片大片地剥落,像白色的珍珠一样撒在淡黄色的地毯上。凿子也放在那里。我扭了扭门的把手,喊道:“蕾切尔,我是布拉德利,蕾切尔!”

一片寂静。

“我去找把头来。”阿诺尔德在楼下说。我虽然看不见他,却能听到他在说话。

“蕾切尔,蕾切尔,请答应一声——”此时,真正的恐惧袭上了我的心头。我使出全身力气去撞门,可惜门的木料坚硬,又做得结实。“蕾切尔!”

仍是一片寂静。

我又朝着门猛撞,大声喊着“蕾切尔”,然后停下来,非常仔细地听着动静。

屋子传来微弱的响动,就像老鼠在窸窸窣窣地轻轻爬行。我不由得喃喃祷告:“啊,但愿她没事,但愿她没事。”

屋里有了更多的窸窸窣窣声。接着,传出来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的一声低语:“布拉德利。”

“蕾切尔,蕾切尔,你没事吧。”

没有回答。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声。接着传来嘘气似的一声低低的叹息:“没事。”

我对着阿诺尔德。他们两个叫起来:“她没事,没事!”

我听见他们在我背后的楼梯上嘀咕着什么。“蕾切尔,让我进来,好不好?让我进来。”

屋里传出蕾切尔拖着脚行走的声音,然后是蕾切尔低低的声音,夹杂着喘息,从门背后传出来“你进来,其他人不准进”的应答声。

我听见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我飞快地挤进门去,同时扫了一眼阿诺尔德。他站在楼梯上,身后是弗朗西斯,站在比他低一两级的地方。那两张脸看得十分清楚,就像一幅殉难者群像图中的两张脸,一个是作画的画家,一个是他的朋友。阿诺尔德的脸扭曲了,变形了,痛苦的表情中不乏几分讥诮,而弗朗西斯的脸则因为居心叵测的好奇而显得容光焕发。两副表情倒是对受难图的最恰当不过的诠释。进了屋子,我差点被坐在地板上的蕾切尔绊倒。那会儿她正嘴里哼哼着,发狂似的转扭着锁孔里的钥匙。我替她把门锁上,然后在她旁边坐下来。

蕾切尔·巴芬是我剧中的主要角色之一,就其重要性而言,甚至是最主要的角色。因此,我想暂时中断我的剧情来对她作一番专门描写。我认识蕾切尔已经二十余年了,差不多和我认识阿诺尔德一样久。然而,在上述事件发生的时候,正如我后来才认识到的,我并不真正了解她,只是有些模糊的印象而已。根据我跟妇女打交道的经验,事实上有些妇女具有其自身特有的“抽象”品格。这是否是一种真正的性别差异呢?或许这种品格正是一种真正的无私精神。(在这方面,男人怎么样你当然知道!)以蕾切尔来看,她当然并非不够聪明,然而让人不明白的是,作为一个女性,她居然习惯了我同他们夫妇之间的那种准家庭关系,而且其喜爱程度还有增无减。男人理所当然有男人的角色,但是,女人也有女人的角色,应该说二者是处于零比零的平局,旗鼓相当,并驾齐驱。在生活的游戏中,女人却很少有坚固的防线,很少能打好防守,这或许是一个谜,不过原因并不复杂。蕾切尔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嫁给了一个名人。这样的女人本能地把为丈夫服务作为自己的职责,可以说,她只是反射着他的光芒。她如此的“忘我”使她对其他一切事物都兴趣索然,人们不要指望这样的女人会有什么雄心壮志。然而,我和阿诺尔德各自在不同的方面都受到了雄心壮志的折磨甚至限制。蕾切尔是一个“出色的标本”,一个“良好的类型”(在某种程度上,人们是决不会这样来看待男人的)。人们依赖她。她就是这样的人。她那时候的模样正是一位端庄美丽、温柔甜蜜、内心满足的成功女性的模样,一位有魅力的知名人士的能干妻子的模样。蕾切尔个子高大,有一张细嫩的脸,肌肤白里透红,一点儿雀斑隐约可见。红褐色的一头直发十分亮泽。但她的面色有些苍白,个子也稍微高了一点儿,总的说来,块头比她丈夫大。她一直在发福,也许已经有人称她是胖嫂了。蕾切尔成天忙忙碌碌,经常参加慈善活动或温和的左翼政治活动。(阿诺尔德是根本不过问政治的。)她是一位出色的“家庭主妇”,而且常常以此自称。

“蕾切尔,你没事吗?”

蕾切尔的一只眼睛下方有一道紫色的伤痕,眼睛也变小了,眯成了一条缝。这一点很难看出,因为两只眼睛眼圈通红,都哭得肿肿的了。上嘴唇的一边也肿了起来。她的脖子上、连衣裙上血迹斑斑,头发乱蓬蓬的,看上去颜色变深了,就像被水打湿后一样,或许的确是被流下的泪水打湿的。此时她喘息着,几乎透不过气来。连衣裙的前胸已经敞开,我可以看到她乳罩的白色花边和一部分高耸的白色胸脯。她哭得太厉害,脸已经肿得叫人几乎认不出来了,看上去湿淋淋、亮晶晶、热烘烘的。接着,她又哭起来,我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慰她,可是她挣脱了,只是发狂地抓住自己的衣领。

“蕾切尔,你受伤了?我已经找了大夫来——”

蕾切尔开始艰难地爬起来,再次推开了我伸过去扶她的手。从她气喘吁吁的呼吸中我闻到了一股酒气。她跪在衣服上,我听到衣服被撕裂的声音。然后,她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跑到乱糟糟的床旁边,砰的一声倒在床上。她用力去拉被子,可是白费力气,因为她的身子有一半是躺在被子上的。接着,她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其情景令人吃惊。她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完全顾不上自己当时摊开两腿那极不雅观的样子了。

“蕾切尔,请冷静点。喝点儿水吧。”蕾切尔那无所顾忌的哀号让人难以忍受。有些事情,因为其性质过于严重而不能称为尴尬事,然而其中却又带有几分尴尬。此刻,正是这种事情使我既不太情愿却又急于想看她一眼。女人的啼哭往往能够通过引起对方恐惧或负疚而使人生病,这种啼哭是可怕的。

阿诺尔德在门外叫起来:“请让我进来,好不好?好不好?”

“别哭了,蕾切尔,”我说道,“这让我受不了。别哭了。我要去开门了。”

“不,不,”蕾切尔小声说道。她那哼哼唧唧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要阿诺尔德,不——”她难道还害怕阿诺尔德吗?

“那我去叫医生进来,”我说。

“不,别叫。”

我打开门,用手挡住阿诺尔德的胸口。“进来看看她。”我对弗朗西斯说。“流了一点血。”

阿若尔德开始高声喊起来,“让我看看你,求你,亲爱的,别生气。呵,请——”

我把阿诺尔德推到楼梯口。弗朗西斯进去了,又把门锁上,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职业性的谨慎。

阿诺尔德坐在楼梯上,开始呜呜地哭起来:“啊,亲爱的,啊,亲爱的,亲爱的——”

此刻,我的那份可怕而难以对付的尴尬中又掺入了一种可怕而令人心醉的强烈兴趣。阿诺尔德一点不在乎他会给人造成什么印象,他不断地用手梳着头发,“啊,我真是个大傻瓜,真是个大傻瓜——”

我说:“冷静些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剪刀在哪儿?”弗朗西斯在屋里叫道。

“在梳妆台最上边的抽屉里。”阿诺尔德回答说。“啊,天啊!他干吗要剪刀?他是要给她动手术还是怎么的?”

“出什么事了?喂,你最好往下挪一挪。”

我推了推阿诺尔德,他弯下腰扶住楼梯栏杆,步履艰难地走过了楼梯的拐弯处,下到最低一级,在那儿坐下,双手抱着头,盯着大厅地毯上弯弯曲曲的图案发呆。由于门上装着彩色玻璃的缘故,大厅始终显得有些阴暗。我下了楼,从阿诺尔德身边走过,找把椅子坐下,内心涌动着一种异样、不安而兴奋的感觉。

“呵,天哪,天哪,你看她会原谅我吗?”

“当然,怎么——?”

“这都怪那场愚蠢透顶的、跟我一本书有关的争论。唉,我的天哪,人怎么会这么愚蠢——我们只是在争论,谁也不肯罢休——平时,我们并不讨论我的作品,我是说蕾切尔总是认为我的作品很不错,没什么可讨论的。只是有些时候例外,要是她心里不舒服,或者在书中某个事件上找到点什么碴儿,便要评论一番了,不是说那事件是针对她的,便是说那是我们做过,或看到过,或既见过又做过的事情的真实描绘。唉,你知道,我是从来不像那样向生活索取题材的,我写的一切都是想象的。谁知她突然觉得自己看出了问题,说那些内容是伤害感情、损毁名誉、侮辱人格或其他什么的。那光景就像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迫害情结攫住了她,搅得她极其心烦意乱。大多数朋友都巴不得自己被写进书中,他们眼里有他们自己,他们很重视自己。可是,蕾切尔则不然,她讨厌我写她。甚至就是我提到一块儿去过的地方,她也会说那是对那地方的糟蹋。不管怎么说,呵,天哪,布拉德利,我真是傻透了——不管怎么说,事情就是从这类小小的口角开始的。接着,她就说了一大通,百般诋毁我的整个创作。她说——算了不多说了——反正,我们就开始吵起来。我想我也说了她一些非常难听的话,那不过是为了保护我自己。还有,午饭后我们就一直在喝白兰地——我们平日喝酒不多,但开始争吵时就喝得没完没了,真是疯了。后来,她就大发雷霆,失去了控制,朝着我尖叫,而我向来痛恨这种行径。于是,我就这么推了她一下,让她不要大声尖叫,而她却抓了我的脸。瞧,我脸上的这道伤痕,就是她给留下的。天呀,还痛呢。当时我又惊又怕,为了让她不再闹下去就打了她。她的尖叫、吵闹和愤怒,我实在不堪忍受,因为它们太令人心惊胆战了。她像一个狂暴的泼妇似的大吼大叫,咒骂我的工作。我就挥拳揍她,以此来阻止她的歇斯底里大发作。但是,她继续向我冲过来,步步逼近,于是我就从壁炉上抓起那把火钳,拿它挡在她和我之间作为一道防线。就在这时她猛地一头撞过来,本来她就像一头野兽一样一直在我周围乱跳,这一撞正好撞在了火钳上,头破血流,伤得很厉害——啊,天哪——我当然不想伤害她,我是说,我绝无伤害她的意思——接着,她就倒在了地板上,血淋淋的,两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不能断定她是否停止了呼吸——唉,我吓得不知所措,提来一罐水泼在她身上,可她还是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我真是急疯了,后来就在我再次去打水时,她突然跳起来,跑到楼上卧室里,把自己锁了起来,然后就再也不开门,怎么也叫不应——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装假,如果是,那就太恶毒了,也不知道真的伤了还是怎么的。所以,你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天哪,我并不想伤害她的。”

楼上传来响声,是扭开门锁的声音。我们两人都跳了起来。弗朗西斯探着身子向下说道:“她没事了。”他那套破烂的蓝色西装上盖了一层丝网一样的东西,微微有点红润润的,好一阵我才辨认出那是蕾切尔的头发,一定是为了检查蕾切尔的头部而剪掉的。我看到了他那只极其肮脏的手抓着雪白的栏杆。

“感谢上帝!”阿诺尔德说:“你知道,我以为她可能一直在装假呢。不管怎么说,感谢上帝。该怎么——”

“没有什么严重损伤。她头上有一个讨厌的肿块,有点轻度休克,可能是脑震荡。让她卧床休息,不要开灯。准备一些阿司匹林,她平时服用的随便哪种镇静剂,热水瓶,热饮料,我指的是茶之类的东西。最好让她去找她自己的医生看看。她很快就会康复的。”

“非常感谢你,大夫。”阿诺尔德说,“这么说来,她没问题了。谢天谢地。”

“她要见你。”弗朗西斯对我说。这时,我们都回到了楼梯口上。

阿诺尔德又开始喊道:“亲爱的,请——”

“让我来吧。”我说,我把卧室门打开了一半,门没有锁上。

“只要布拉德利进来,只要布拉德利。”声音仍然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却坚定多了。

“啊,天哪。这太可怕了,我够——”阿诺尔德说,“亲爱的——”

“你下楼去,再去喝一杯吧。”我对他说。

“我倒真想喝一杯。”弗朗西斯说。

“啊,别生我的气,亲爱的——”

“请把我的雨衣给扔出来好吗?”弗朗西斯说,“我把它忘在屋里的地板上了。”

我走进屋子,先把雨衣给他扔了出去,然后把门关上。阿诺尔德和弗朗西斯离开了,我听到了他们下楼的脚步声。

“请把门锁上。”

我锁上了门。

这之前,弗朗西斯已经放下了窗帘,房间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淡红色暮霭之中。夕阳照到了磨光印花布窗帘上,苍白无力的阳光给窗帘上那一朵朵垂下枝头的硕大花朵染上了一层暗淡而忧郁的光彩。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某些卧室所具有的不祥的沉闷气氛,一种让人联想到死亡的陈腐和厌倦的气息。连梳妆台也可能是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巴芬夫妇把他们的梳妆台放在落地窗正中,恰好挡住了光线,而且让那丑陋的背面朝着大路,在路人面前暴露无遗。那碟形的“桌”面上积着灰尘。化妆品的瓶瓶罐罐和成团成团的头发到处都是,五屉柜的五个抽屉全都开着,露出了桃红色的内裤和背带。床上乱得一塌糊涂,像是遭了劫似的一片狼藉。绿色人造丝床罩掉在床的一侧,床单和毯子乱糟糟团成一堆,皱得像一张老人的脸。屋子里有一股混合着汗气和脂粉香的气味,它给人一种温馨感和私密感,让人尴尬而局促不安。在房间的每一处呼吸到的都是死亡的恐怖。那死亡是真切的,它单调乏味,抽走了生机,使一切归于终结。

我不知道,当时我怎么会突然预感到死亡。这或许是当时蕾切尔半个身子罩在被单下面,整个脸被被单遮着这一情景作用的缘故。

蕾切尔的双脚穿着发亮的高跟鞋,从绿色的床罩下伸了出来,“呃,我来给你把鞋脱掉。”我小心翼翼地说,差不多像是在没话找话跟她套近乎: 蕾切尔仍然直挺挺地躺着,我有点费力地替她把两只鞋脱了下来。她的脚上穿着褐色长袜,有点发潮,我感觉到了脚上的温热。同时,一股刺鼻的酸臭融进了房间里本来就不正常的气味之中。我把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你还是躺好吧,留心,我要把你的被子拉好。”蕾切尔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掀开了盖着脸的被单,甚至抬起双腿好让我把压在腿下的毯子拉出来。我为她略微调整了一下,把毯子向上方拖了拖,把被单折回来包着毯子。她已经不再哭泣,正用手抚摸着脸上的伤痕。伤痕似乎变得更加青紫,还在向眼窝周围扩散蔓延。眼睛本身已经肿得只剩下一条水汪汪的细缝。她躺在那儿,湿润而变了形的嘴巴微微张着,两眼凝视着天花板。

“我给你灌一个暖手瓶来,好吗?”

我找来一个暖手瓶,拧开洗脸槽的热水龙头,把瓶灌满。瓶子那肮里肮脏的毛线套子散发着汗臭和睡眠的气息。我把瓶子外面弄湿了一点,不过瓶子摸着很暖和。我揭开被单和毯子,把暖手瓶塞在蕾切尔的大腿旁边。

“蕾切尔,吃点阿司匹林怎么样?这些是阿司匹林,是不是?”

“不。谢谢你。”

“对你有好处的。”

“不。”

“你会好的,蕾切尔,大夫这么说的。”

蕾切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让手从脸上落到床上。这时她是两手对称地放在两侧,掌心向上地躺着。那样子就像刚从坟墓中掘出来的基督,四肢瘫软无力,身上还带着受虐待的印记。在她蓝色连衣裙的前胸,剪下来的一簇簇头发和干了的血块粘在了一起。

“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蕾切尔说道,声音空洞而响亮。

“你没伤着,不要紧,蕾切尔,大夫说——”

“我觉得——完全被打垮了,我真要——羞死了。”

“胡说,蕾切尔。这种事是常有的。”

“而他把你叫来——来看这一切。”

“蕾切尔,阿诺尔德当时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他以为你在这里已经人事不省了,他吓坏了。”

“我决不会饶恕他,你作证,我决不会饶恕他。决不,决不,决不!哪怕他在我脚下跪上二十年,我也决不饶恕他。女人永远不会饶恕这种事的,到死她也决不会去救一个死到临头的男人。就是他要淹死了,我也只会在一边看着。”

“蕾切尔,你不是这个意思吧。请不要说得这么夸张,这么可怕。你当然会原谅他的。我敢肯定双方都有错。毕竟你也打了他,也抓破了他的脸。”

“好哇——”蕾切尔这一声叫喊表达了一种不留情的几乎是粗俗的反感。“决不,”她说,“决不,决不!啊,我太不幸了——”她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哭得泪流满面,脸烧得通红。

“请别哭了。你得休息休息,吃几片阿司匹林,尽可能睡一会儿。我给你倒杯茶来,要不要?”

“睡觉!在这样的心情下能睡觉?阿诺尔德已把我送进了地狱,已经要了我的命,已经把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毁了。我跟他一样聪明,可是他处处限制我。我不能工作,不能思想,我什么都不是,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他把一切都打上了他的烙印。他攫去了我的一切,把它们据为己有。我从来就不是我自己,完全没有过属于自己的生活。我一直害怕他,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子。的确,没有一个男人瞧得起女人,没有一个女人不害怕男人。这是千真万确的啊。男人在体力上比女人强壮,这是现实之所在,这也是现象背后的全部原因。他们很霸道,凡事他们说了算。去问问贫民窟里任何一个穷苦女人,她不会不知道这一点的。阿诺尔德把我的眼睛打得又青又肿,他所干的就跟大街上那些吵架闹事的人一样,跟你在法院里听到的任何一个酒鬼丈夫所干的事一样。他以前就打过我。啊,不管怎么样这都不是第一次。其实,他第一次打我时,我们的婚姻就告终了。他不知道这一点,我从没有告诉过他。他同别的女人谈论我,我知道他谈论过。他向她们吐露秘密,还同她们一起讨论有关我的问题。她们是多么爱慕他,又是多么讨好他啊。他剥夺了我的生活,而且毁掉了我的生活。他破坏了我生活的每个细小方面,就像折断了人体的每一根骨头一样。我的一丝一毫,一点一滴都被他摧毁了,糟蹋了,夺走了。”

“蕾切尔,别,别,别说了,我不愿听。这些胡言乱语没有一句是你的真意。别对我说这些事情,以后你会后悔莫及的。”

“我跟他一样聪明能干,可他不愿让我找个工作干。我服从了他,我总是服从他。我没有任何属于我的东西。我们的世界归他所有。全部是他的,他的,他的!我不会在最后关头拉他一把,我要看着他淹死,看着他烧死。”

“你并不是那个意思,蕾切尔,最好不要这么说。”

“而且我也不能饶恕你,因为你已经看到我伤成了这副样子,脸青一块紫一块的,而且还听了我这一通骇人听闻的自白。我仍然会对你笑脸相迎,不过在内心是不会饶恕你的。”

“蕾切尔,蕾切尔,你要让我不高兴了!”

“你这就下楼去,同他无耻地谈论我吧。我知道男人们是怎么谈话的。”

“不,不——”

“我让你讨厌了吧?一个哭哭啼啼的心碎了的中年女人。”

“不——”

“好了——”蕾切尔又可怕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极度强烈的反感。“马上走开!请离开我,让我独自想想,独自受折磨,受惩罚。我要哭个通宵,哭个通宵。对不起,布拉德利,告诉阿诺尔德,我现在要休息了。告诉他,今天不要再走近我。明天我就会努力表现得像往常一样了。不会有控诉不会有指责的,什么都没有。我怎么会责骂他呢?他又会发怒的,又会吓死我的。最好当个奴隶。告诉他,明天我就会同往常一样。他当然是知道这一点的,他不会担心,他已经感觉好多了。只是不要让我今天再见到他。”

“那好。我这就去告诉他。蕾切尔,不要生我的气,不是我的错。”

“唉,走吧。”

“我给你倒杯茶好吗?大夫说你应该喝茶。”

“走吧!”

我走出房间,随手轻轻地关上了门。我听到轻微的跳动声,接着便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走下楼梯,我感到心烦意乱。不错,蕾切尔是对的,她很气愤。

天渐渐暗下来,没有了阳光,房子内部似乎一片褐色,而且冷飕飕的。我往房子背面的客厅走去,阿诺尔德和弗朗西斯正在那儿谈话。已经生起了电炉,灯也开了。我看到地毯上有碎玻璃、破瓷器和一团污迹。客厅是个装饰过度的大房间,挂着不少仿制的花毯绣品和笔法拙劣的现代平版画。阿诺尔德的两个立体声扬声器,盖着浅褐色的网纱,占去了大片空间。玻璃门和走廊的外面是个同样过分装点的花园,在没有阳光的暗淡之中,绿得可怕。花园里许许多多的鸟儿在矮小的装点城郊的景观树上竞唱,嘈杂与婉转汇成一片。

阿诺尔德一跃而起,向门口走去。可是我叫住了他。“她说她今天不想再见任何人。她说明天她就会同往常一样了,她说她现在要睡觉了。”

阿诺尔德又坐了下来。说道:“对,她最好睡一会儿。唉,我的天呀!这下就放心了。让她休息一会儿,我希望在一两个小时以后,她会下楼来吃晚饭。我替她做点好吃的,给她一个惊喜。天哪,我真是感到如释重负了。”

我觉得自己应该对他的宽慰泼点儿冷水:“尽管如此,这可是个非常糟糕的事件。”我希望阿诺尔德没有向弗朗西斯把整个事情和盘托出。

“是的,但是她会下楼来的,我敢肯定她会下来。她是个好激动的人。当然,我现在会让她好好休息的。大夫说这不——喝一杯吧,布拉德利。”

“谢谢。那就来点雪利酒吧。”依我看,阿诺尔德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对蕾切尔现在的样子,对蕾切尔现在的感受,连想也没有想过。毫无疑问,他从来没有试着去了解蕾切尔的思想。或许这正是一种生存之道: 永远不要对自己做过的错事追根究底。另一方面会不会是我弄错了呢?或许蕾切尔在被人弄得痛哭一场以后已经恢复了平静,或许她会下楼来吃晚饭,享用她丈夫准备的美味佳肴。婚姻是一个隐藏秘密的所在。

“结果好一切都好。”阿诺尔德说,“很抱歉,把你们二位给搅了进来。”毫无疑问,阿诺尔德是真的感到抱歉。要是他没惊慌失措的话,本可以将整个事情保密的,或许此刻他正这么想。不过,正如蕾切尔刚才推测的,阿诺尔德似乎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恢复镇静了。他坐得笔直,双手小心地捧着杯子,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一只穿着漂亮皮鞋的脚在很有节奏地晃动。这一切就表明了他的平静。尽管阿诺尔德是中等身材,但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是小巧玲珑的。头小但形状颇好,两只小耳朵,一张小嘴巴,这种嘴巴正是姑娘们喜欢自己拥有的那种,还有一双滑稽可笑的小脚。戴着一副金属架眼镜,显出油光水滑的健康样子。他那鼻子尖尖的,像在刺探周围的气氛。一张脸光滑滋润,显得十分健康。一双眼睛怯生生的,躲躲闪闪地看着我。他那头淡色直发,此时已经梳理得又平又直了。

显然,下一步是要把弗朗西斯打发掉。他已经穿上他那件雨衣,这或许并不是要离开的意思,而是出于某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他正自斟自饮,随心所欲地让自己享受更多的威士忌。他的鬈发掠在耳后,那双长得很近的熊眼似的黑眼睛,探究地看看我,又看看阿诺尔德。看来,弗朗西斯对他自己满意极了。他不曾料到他竟能操一回旧业,再当一次像教士般神圣的医生,尽管时间短暂,也没有引起人们注意。或许正是这一点使他感到振奋,给了他一点力量。看到弗朗西斯那副热切关注的神情,我突然想起他带来的令人厌恶的消息,这使我感到极度的烦恼。此时,我很后悔让他跟我一道来。弗朗西斯认识了阿诺尔德,这可能会产生某种难以预料的后果。原则上,我通常是不介绍我的朋友和熟人相互认识的。这并不是害怕背信弃义,虽然人们有理由害怕这一点。除此以外难道还有更大的人类恐惧吗?但是,那些没完没了本不该有的小麻烦通常就是这种介绍的结果。而弗朗西斯,尽管他本人屡遭挫折,是个落魄者,尽管他还算不上是个祸国殃民的灾星,但是,出于一个失败者的天生的秉赋德性,弗朗西斯总是不断地给人制造麻烦。他这天免费出诊就是一个典型例证。我想要弗朗西斯离开这座房子,因为同时我还想跟阿诺尔德谈谈。显然,阿诺尔德此时正处于一种话多、亢奋、几乎是兴高采烈的情绪之中。或许刚才我说他镇静、克制根本就是一个误解。这种情况更多地是由于冲动加上威士忌作用的结果。

我还没有坐下来就对弗朗西斯说:“我们现在不需要你留在这儿了。谢谢你来一趟。”

弗朗西斯不想走。“我乐意帮忙。要我上楼去看看蕾切尔吗?”

“她不想看到你。谢谢你来一趟。”我打开了客厅的门。

“别走,大夫。”阿诺尔德说。或许阿诺尔德想要男人们撑腰,要其他男人围着他转。或许是他们刚才的一番谈话谈出了兴致。阿诺尔德有种粗俗气,这对婚姻生活可能大有裨益。阿诺尔德的杯子碰到他的下牙,发出了轻轻的一声脆响。下楼之后,他很可能喝了不少酒。

“再见。”我有意对弗朗西斯说。

“非常感激,大夫。”阿诺尔德说,“我欠你的情,我还欠你点什么吧?”

“你什么也不欠他的。”我说。

弗朗西斯的脸上看得出留恋和渴望。不过他已经站起来了,因为他认识到拒绝是毫无用处的,只得按我的话去做。

“我们先前谈到的那件事,”在门边弗朗西斯鬼鬼祟祟地对我说,“你见到克丽斯蒂安时——”

“我不会见到她的。”

“不管怎样,这是我的地址。”

“我不需要。”我引着弗朗西斯走过大厅。“再见,谢谢了。”我在他身后关上了前门,回到阿诺尔德身边。我们坐了下来,两人都倾斜身子向着炉火。我感到全身软弱无力,莫名其妙地被吓坏了。

“你对你的朋友太过分了。”阿诺尔德说。

“他不是朋友。”

“我记得你说过——”

“唉,根本不要去管他。你真的以为蕾切尔会下楼来吃晚饭吗?”

“对,没错。我有经验。这类事情发生之后,她从来不会长时间生气的,只要我发了脾气,她就不会再绷着脸了。接下来她还会对我很温柔、很体贴的。要是我一声不响不发作,她倒会没完没了地闹别扭。我们并没有养成这种争吵打架的习惯,不过,有时候我们俩也都会憋不住大闹起来,但争吵总是很快就过去,一会儿就云开雾散,和好如初了。我们彼此是亲密无间的。这类吵架的事件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冲突斗争,而是爱情的一个方面。对旁观者来说,这也许是难以理解的——”

“我想通常也不会有外人在场。”

“对。你相信我,是不是,布拉德利?你应该相信我,这非常重要。我这确实不是在为我自己辩护,这是事实。我们两个都大吵大闹,但其中并没有真正的危险,懂吗?”

“懂,”我说,但仍旧保留我的判断。

“她说过我些什么吗?”

“只是说,今天不想见到你,明天一切都会恢复如常,一切都会得到宽恕,一切都会被忘掉。”在把蕾切尔那番滔滔不绝的倾诉详细传达给她的丈夫的时候,我的这段复述似乎是不得要领的。但不管怎样,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她这人就是这样好。宽宏大量,仁慈厚道,我就让她独自呆一会儿吧。她很快就会对我大发慈悲并且下楼来的。我们的怒火从来都是不等太阳落山就熄灭了的。无论如何,大发雷霆这类的事,都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这下你总懂了吧,布拉德利?”

“是的。”

“瞧!”阿诺尔德说,“我的手颤抖起来了。你看这个玻璃杯在晃动,这是不由自主的。你说奇怪不奇怪?”

“你最好明天就去找你的医生看看。”

“唔,我想我明天会好些的。”

“去看看她,蕾切尔,傻瓜。”

“呃,或许该去。不过,她往往反复无常。不管怎样,她伤得并不重,这点我再清楚不过了。啊,感谢上帝,感谢上帝,感谢上帝——火钳那个场面我恰恰理解错了。她是假装的,假装大发雷霆。我不责怪她。我们是一对笨蛋。她的的确确伤得并不严重,那位大夫说的。天哪,你会不会认为我是那么一个丧失人性的怪物?”

“不。我稍微把东西收拾一下,没关系吧?”我把凳子扶起来,提着废纸篓弯着腰在屋子四处拾捡碎玻璃、碎瓷器等这次“战斗”的种种纪念品。这场“战斗”现在看起来简直不像真有其事,而且也简直不可能发生。其中一个严重损坏的物品是一个红眼睛的瓷兔子,据我所知,蕾切尔非常喜欢它。谁打破的?也许就是蕾切尔。

“蕾切尔和我的结合是很幸福的。”阿诺尔德说。

“是的,我相信。”阿诺尔德或许没有说错。那或许是过去的事情了。我又坐了下来,觉得很累。

“当然,有时候我们也发生争执。婚姻嘛,近乎一次长途旅行。神经当然不免有些紧张。每一个结了婚的人都是一个有善恶双重性格的人,他们不得不成为这样的人。蕾切尔有点儿爱唠叨,这一点你可能看法不同。有时候,她说呀说呀说个没完。至少最近是如此,我猜想这是她年纪的缘故。说来你不会相信,但是的的确确她可以把同一件事情翻来覆去地说上一个钟头而不住口。”

“女人就是喜欢说话。”

“那才不是讲话呢。我是说她把同样的一句话重复一遍又一遍。”

“你是说一字不差地吗?那她该去看心理医生。”

“不,不,不。这说明你对情况丝毫不了解。听她的话你会觉得她像是神经错乱,但事实上她是百分之百的心智健全。半小时以后她就会边唱歌边做晚饭了。情况就是这样,我清楚她也清楚。结了婚的人全靠感应生活。”

“她重复的哪一类句子?说些什么?举个例子吧。”

“不,你是搞不懂的。那些话在人们不明其真意的情况下,听上去非常可怕。她往往会产生某种想法,然后就会为此纠缠不休。举个例说,我同别的女人议论她。”

“你不会是那种——对吧?”

“你是说有外遇?不,当然没有。天哪,我是个模范丈夫。蕾切尔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我对她一贯是实话实说。她知道,我是没有什么风流韵事的。唔,曾经有过,不过我告诉过她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为什么不可以同其他女人交谈呢?我们又不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我总得有朋友,总得自由地跟朋友交谈呀。在这一点上我不能作任何让步。有些事,哪怕就是气得人发疯,也不能让步,不应该让步。无论如何,蕾切尔其实并不希望我让步,无非是闹着玩而已。我为什么不可以间或谈谈她呢?要是她都成了一个禁止谈论的话题,那才是个大笑话呢。我们的谈话向来漫无边际,而且充满着善意和同情,任何我不想要她听见的事情,我都不会谈。而要是蕾切尔同她的朋友谈论我的话,我是不在乎的。天哪,人非圣者,她当然不会不跟人摆谈的。她的朋友多得很,况且,她不是过着修道院的隐居生活。她说她的才华都付诸东流了,那并不是真的。自我表现的方式有成百上千种。一个人大可不必非当个大艺术家不可。她有知识,要是她想干的话,原来也可以当个秘书什么的。可是,难道她真的想干秘书那类工作吗?当然不。她那样说不过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抱怨。而且她心里明白,那只是一时生我的气而已。她热衷于做各种有趣的事情,担任了无数委员会的委员,竞选这竞选那的。她还认识各种各样的人物,包括议会的好多议员,这些人的来头比我大得多。她并不是一个失败者——”

“那是在闹脾气。”我说,“女人都是有脾气的。”我刚才在楼上听到的令人烦恼的声音似乎已经离得很远了。接着,我突然想起,我这会儿正在做的正是蕾切尔预言过的事情。

“我知道,”阿诺尔德说,“对不起,布拉德利,我有点过度兴奋,说了一大通蠢话。这是一种发泄和解脱,你知道。对蕾切尔,我也许是不公道的。不过,还不至于像听起来那样坏。事实上,一点也不坏。人们必须体谅他人。在她这个年纪,妇女总会变得有点古怪的。我猜想这是一种嬗变。我认为,她们大概是在重温过去的生活。那肯定有一种失落感,一种同青春永别的感觉。我看,这时候犯点儿歇斯底里并不少见,可以说这是个趋势。”他又补充说,“她是一个十足的女人。在她们女人身上总有那么点儿难以对付的东西。她很了不起,真的。”

楼上盥洗间传来一阵冲水声。阿诺尔德站起身,接着又坐下去。“你瞧,她就要下来了,不过,我不会马上去惹她的。我给你添了麻烦,实在抱歉,布拉德利。其实,不知什么缘故,我只是傻乎乎地惊慌失措了。”

听了这话,我想,他很快就会迁怒于我的。于是我说:“自然,我是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事的。”

阿诺尔德显得有几分不快,说道:“你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可没要求你那么谨小慎微。不要雪利酒吗?你为什么要把那位大夫赶走呢?要是你不见怪,我还要说是你十分粗暴地将他赶走的呢。”

“因为我当时要跟你谈话。”

“在最后一刻,他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

“喔,什么也没说。”

“他提起过‘克丽斯蒂安’的什么事来着。他是不是在讲你的前妻?她不是叫克丽斯蒂安吗?可惜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你跟她分手太早了。”

“现在我还是离开的好。蕾切尔就要下楼来跟你演出夫妻和解的一幕了。”

“对,我肯定,过不了一小时就会下来的。”

“我想,那是你们结了婚的人过日子所依靠的一种技术性的感应吧。”

“不要东拉西扯了,布拉德利。他是不是在谈你的前妻?”

“不错。他是她的弟弟。”

“真的吗?你前妻的弟弟。太妙了!要是我早知道就好了,我准会从头到脚仔细地看看他。你们是打算重修旧好,还是怎么的?”

“不,没有的事。”

“喂,快说,准有戏。”

“你就喜欢看戏!她回伦敦来了,现在她成了寡妇。这些都和我毫无关系。”

“为什么没有关系?你不准备去看看她吗?”

“凭什么我该去?我不喜欢她。”

“你真是与众不同啊,布拉德利。这么威严高贵!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那样。我这人好奇心重得要命。我得说,我非常想见见你那位前妻。我从来就没把你当成结过婚的人来看待。”

“我也是。”

“这么说,那位大夫老兄是她的弟弟。嘿嘿。”

“他不是大夫。”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过他是大夫。”

“他的行医执照被吊销了。”

“前妻,前大夫。太有趣了。他怎么被吊销执照的?”

“不知道。可能是与毒品有关。”

“但是,怎么会与毒品有关?他具体干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开始像通常一样动气了。“我不感兴趣!我从来就不喜欢他,他是那么一个无赖。顺便说一句,但愿你没有告诉他今晚发生的事情的真相,我只是告诉他发生了点意外。”

“咳,其实,事情真相并不很——我敢说他已经猜到了——”

“但愿他没有!他有本事向你敲诈勒索的。”

“那个人,哦,不会的!”

“不管怎样,至少在很久以前他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谢天谢地。”

“但是现在他又回来啦。布拉德利,你明白,你真是吹毛求疵,过于苛刻了。”

“有些事我是绝不容许的,奇怪得很!”

“不准许某些事情发生是合理的,但是你却不能不准许别人干什么!否则,别人便不跟你来往了。”

“我就想跟马娄这类人一刀两断。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他的自我就是一个设置范围,划定界线和说‘不’的问题。我不想成为一个糊涂虫,迷糊得就像恍惚状态中灵媒放射出的黏性物质似的,在别人的生活中搅来搅去迷失了方向。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广施博与的同情,只会把对别人的真正理解排除掉。”

“同情就需态度明朗,说一不二——”

“而且,那种同情还把对别人的忠诚也排除掉了。”

“那得看具体情况。公正,毕竟——”

“我讨厌喋喋不休的饶舌,也讨厌闲言碎语的飞短流长。人必须管住自己的舌头。甚至有的时候也得管住自己别去想他人的事情。真正的思想是产生于沉默之中的。”

“布拉德利,请不要那样。听着,我是说公正要求具体的细节。你说你对他为什么被吊销执照不感兴趣。可是,你应该感兴趣的。你说他是一类无赖,我倒想被告之他是哪一类无赖。很明显,你是不知道的。”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压下了愤怒,说道:“我很高兴摆脱了我那老婆,马娄也走了。你能够弄懂吗?对我来说,那就够了。”

“我倒挺喜欢马娄的。我要邀请他来看我们。”

“啊,老天!”

“但是,布拉德利,你决不可以弃绝人们,决不能把他们一笔勾销。你得对他们抱有好奇心。好奇是一种善举。”

“我才不认为好奇是一种善举呢!我看好奇是一种居心叵测的表现。”

“那是造就一个作家的要素,因为好奇心促使作家去寻根究底。”

“它造就出的也许是你所谓的那一类作家,造就不出我所说的一类作家。”

“你看,我们又走不到一块了。”阿诺尔德说。

“为什么要累积一大堆杂乱的细节呢?你真正想象点什么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得忘掉细节,因为它们只会妨碍你。艺术并不是生活中的东鳞西爪的事物的再现。”

“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阿诺尔德说,“我并不原封不动地直接搬取生活。”

“可是,你太太认为你是那样创作的。”

“哦,原来如此!唉,天哪!”

“打听来的家长里短和某人丑闻的罗列都不是艺术。”

“那当然不是——”

“含义不清、异想天开的杜撰也不是艺术。艺术是想象。想象变化多端,包罗万象。没有想象,一方面你就只有一堆枯燥无味的细节材料,另一方面你只有空洞无物的梦想。”

“布拉德利,我知道你——”

“艺术不等于闲聊加幻想。艺术是在永无止境的克制和沉寂中诞生的。”

“要是沉寂永无止境的话,那又何来艺术可言!正是那些毫无创造秉赋的人,才口口声声叫嚷艺术愈来愈糟。”

“一个人在感觉到自己得天独厚拥有某种东西的时候,他唯一应该做的便是完善它,使其圆满。那些只做不费吹灰之力之事的人,决不会获得褒奖,那来自——”

“废话。无论我想与不想,我都要写作。不管自己认为作品是完美还是不完美,我都要完成它。除此而外,其他任何说法都是虚伪的。我就没有诗才呀,而诗才却是造就一个专业作家所必备的东西。”

“那么,感谢上帝,我是个业余作家。”

“布拉德利,你倒是一个痛苦的思索者,你把艺术浪漫化了。你对艺术要求太严格,简直是一种自虐,你心甘情愿吃苦。你想有这样一种感受,那就是即使你不能创作,那也仍然是有意义的。”

“是的,那是仍然有意义的。”

“哦,得啦,放下你的臭架子。我们开心点吧。我无法想象你为什么如此忧心忡忡。你的苦恼有一部分就在于你把自己看成是‘作家’。为什么不把你自己看成只是偶尔写点东西的人,看成是将来有朝一日会写点东西的人?为什么不在生活中逢场作戏呢?”

“我并不把自己看成是作家。不是那么回事。我知道你是自视为作家的。你是十足的‘作家’。我却不这样看待我自己。我把自己看成是艺术家,也就是把自己看成一个献身艺术的人。当然,这是一出生活的戏剧。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是某种所谓的业余作家?”

“不,不——”

“因为,如果你是——”

“布拉德利,我们不要为这个愚蠢的老话题争论不休了,我觉得我还有点虚弱。”

“好吧。对不起,对不起!”

“你变得如此激动而且满口的华丽辞藻,听起来总像是在引经据典似的。”

在外衣口袋里我摸到一件东西,已经焐热了,还沙沙地作响。那是我评阿诺尔德小说的文章手稿,折成几折塞进了这个口袋。阿诺尔德·巴芬的作品是由一堆杂乱无章的趣闻轶事拼凑而成的“有特色的故事”。作品的结构松散,书中象征主义的运用既肤浅又草率。很显然,那神秘难寻的想象力之神是未曾降临到他的作品中的。阿诺尔德写得太多也写得太快。实际上,阿诺尔德·巴芬只能算个有才能的新闻记者。

“我们还是再从我们的星期日谈起吧。”阿诺尔德说,“我非常欣赏我们的谈话,我们必须把过去那些令人讨厌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因为我们俩都像机械玩具,只要涉及某些话题,便呼呼呼地转开了。下个星期天来吃午饭,如何?”

“我看下个星期天,蕾切尔未必肯见我。”

“为什么不?”

“反正,我也要出国啦。”

“呵,当然,我把这事给忘了。你到哪里去呢?”

“意大利。我还没有订出详细的旅行计划呢。”

“唔,你还不会立刻就动身吧,对不对?下个星期天来吧。这样也好让我们知道,你会在意大利的什么地方。我们也要去意大利,没准我们会碰上的。”

“我会打电话来的。现在我得告辞啦,阿诺尔德。”

“那好。谢谢!别为我们担心,你知道的。”

看来阿诺尔德当时是打算让我离开了。事实上,我们两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了。

他挥挥手同我告别,很快就关上了门。我到前门边时,就听见他的留声机响了。他肯定是一溜烟奔回起居室就放上唱片的,快得就像瘾君子奔向他的毒品。音乐听起来像是斯特拉文斯基的那一类曲子。阿诺尔德的行为和这音乐声使我十分厌恶,厌恶得咬牙切齿。我很担心,我会落到与莎士比亚所说的那一类“背信弃义、玩弄阴谋和专事破坏”的人为伍的地步。

此时此刻一看表,不禁大吃一惊,已经快到晚上八点了。深灰色的云层像一幅幕布横拉过天空,将天空的一部分遮了起来。随着夜的降临,太阳失去了它炙人的威力,但是明亮依旧,放射出一道火红的霞光,这样的霞光往往只有在初夏傍晚时分才会出现。此刻我注意到,城郊花园中绿叶的轮廓显得特别清晰,而那些羽族歌手正闹喳喳地唱成一团。

我感到疲惫不堪。这一场担惊受怕使我双膝软弱无力,酸痛发麻。我百感交集,思绪不宁。一方面我仍然感到某种十足邪恶的兴奋,那种兴奋早在开始意识到一个朋友(特别是这位朋友)有了麻烦时就已经领略过了。同时我也感到,就对麻烦的处理而言,我的表现是十分得体的。然而,也有这样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我或许还得为这一麻烦的不利后果付出代价。阿诺尔德和蕾切尔夫妇都可能对我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不满,并为此而希望惩罚我。这是一种特别令人不快的忧虑,正当我计划外出远游,以便在一段时间里把阿诺尔德及其有关的一切通通忘掉的时候,这种忧虑就开始滋生了。

我感到愤怒,感到烦躁不安,同时又对阿诺尔德关怀备至,情意绵绵。突然间我发现,正是这一切使我陷入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于是,我不禁惊慌起来。对这些情感的藕断丝连和纠缠不清,我既讨厌又害怕。我感到困惑了,究竟现在该不该把出发时间推迟到星期天之后。星期天,我可以去试探一下气氛,对造成的损失作一番估量,再使双方在某种程度上和解。那时,我就可以在不偏不倚恰到好处的情况下离去了。他们夫妻俩对我亲眼目睹其事而感到不快似乎是免不了的。不过,就他们俩都是明白事理的正派人而言,我希望他们能以有意识的努力来克制自己的不满。这似乎成了马上再去拜访他们的理由,因为这样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以便在他们在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之前作一番努力。另一方面,沐浴在火红的晚霞之中我有一种迷信的感觉,要是我不在星期天之前抽身,我就会有麻烦了。我甚至在想,我是否应该坐一辆出租车——当时正有一辆从身边驶过——回到我的公寓,拿上行李,直奔火车站,能赶上哪次车就乘哪次车,即使这样做可能会让我在车站等到第二天早上也行。但是,这显然是个荒谬的念头。

巴芬夫妇如何看待我,令我忧心忡忡,而此时与这一忧虑联系在一起的还有克丽斯蒂安这个大问题。不过,这是否就是个问题?要是没有弗朗西斯那个不受欢迎的人出现,我会觉得我的前妻回到伦敦这事与我有关系吗?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说明为什么我们就会邂逅。再说,要是哪天她来登门拜访,我会客客气气地叫她走开。难道这会比烦恼更糟吗?我不敢肯定。而我敢肯定的是弗朗西斯在搞鬼,他本人就是那类特别令人讨厌的恶鬼。为什么我竟会傻气十足地把他带到了巴芬夫妇家?这是我本不应该可能做的事情中最糟糕的事。而且我事先就知道,这一类愚蠢的行动会使我懊悔得发疯的。当然,阿诺尔德马上就理解了弗朗西斯。阿诺尔德天生就善解人意。他既已知道了弗朗西斯是我的前妻舅,而且又是个被剥夺了处方权的大夫这一极有吸引力的新闻,他就势必要设法跟他结交。这种事决不能让它发生。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堂堂正正地请求阿诺尔德不要同弗朗西斯交往。这种做法,虽然有损尊严,但我认定它或许就是最好也最简单可行的办法了。我的当务之急就是迅速而坚决地把弗朗西斯从我的生活中驱逐出去。阿诺尔德会理解的: 这种决定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是,阿诺尔德有可能会出于同情而对此予以严厉批评。不过,对冒着受批评的危险的这种情势,我毕竟早已完全习惯了。

接着,我的思绪转到了巴芬家,开始琢磨着那儿此刻究竟怎么样了。蕾切尔是不是还两眼直瞪天花板,像一具变了形的僵尸似的躺在床上?而与此同时,阿诺尔德是不是会在起居室里品着威士忌,欣赏着《火鸟》那支曲子?也许蕾切尔又是那样可怕地把被单扯过去蒙住她的头。或者情况完全两样了?阿诺尔德跪在门外求饶,泪流满面地责备自己,请求让他进屋。要不就是另一种情形,蕾切尔听到我离开了她家,便悄悄地走下楼去投进了丈夫的怀抱。此时他们俩也可能正一块儿在厨房做晚饭,打开了一瓶为特殊时刻准备的葡萄酒,庆祝重归于好。婚姻真是一个谜。婚姻的二人世界又是多么不可思议,多么暴虐。我很高兴自己置身其外。这种想法夹杂着一丝多愁善感的怜悯,充满了我的脑际。我在那个时刻的感觉,正好根据阿诺尔德对一个词的理解来表达,那就是非常“好奇”,以至于几乎想转身跑回他们的住宅去窥探一番,看看他们在干什么。不过,依我的性格,我当然是不会这么做的。

到这时候我离地铁车站已经不远,也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干蠢事了。当天晚上要冲出伦敦是不可能的了。我要悄悄地赶回家,去附近的小酒店吃一块三明治,然后早早上床睡觉。我度过了一个艰苦的夜晚,它使我感到自己不再年轻。今晚的这一感觉不过是过去许多次同样感觉当中的一个罢了。到明天,我要对那些就在最后时刻似乎还需要再斟酌的事情做出决定,例如是否需要把出发时间推迟到星期天之后。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无论如何,今天这场小小的闹剧到这时候总算收场了。然而,后边还有一幕就要上演。

我已穿过大路,走上了通往车站的狭窄的商业街。深红色的夕阳光芒暗淡,仍然挂在天空,而夜色却加深变浓了。有些商店已经是华灯初上了。一片朦胧的光笼罩着街道。确切地说,那不是黄昏的微明,而是一片忽明忽暗、变幻不定、薄雾似的光亮。行人来往其中,犹如鬼影憧憧。我置身梦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自忖这是由于疲惫、饮酒和饥饿的缘故。就在我感到厄运缠身、精神困顿而心绪不佳的时候,街道对面一个青年人的身影吸引了我的眼球。我有点吃惊但又有点感兴趣,因为他的行为相当古怪。他站在路边的镶边石上向路上抛撒鲜花,就像往河里抛鲜花一样。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他是印度教某个教派的虔诚信徒,这种人当时在伦敦并不少见,而此时他正在举行某种宗教仪式。当时的伦敦人早已对各种怪人怪事见惯不惊了,他那套仪式没有引起人们的兴趣,只有几个行人停下来观看。

那个小伙子好像在唱诵一篇连祷文。我这时才看清,他抛撒的与其说是鲜花,不如说是白色的花瓣。我是不是最近在哪里看到过这种花瓣?那是白色油漆的碎片,是阿诺尔德用凿子猛撬他们卧室门的时候刮落的碎片。白色花瓣并不是随随便便抛撒的,而是有规律地每开过几辆汽车就撒一次。汽车驶来时,小伙子便会从袋子里抓出一把花瓣抛撒在汽车道上,与此同时,口中高诵着那篇节奏鲜明的经文。而那些柔弱的白色花瓣为汽车奔驰而产生的气流所席卷,就会漫天飞舞,或是疯狂地冲到汽车轮下,或是随着汽车尾气的漩流打转儿,一路前去,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由此看来,那位青年抛撒花瓣的举动似乎是一种献祭,或者说是一种毁灭的行动。因为他所奉献的东西在瞬间即消失殆尽,化为乌有。

年轻人身材修长,穿着黑色瘦腿裤,上衣是黑天鹅绒或灯芯绒一类的茄克衫,里面衬着白色衬衣。一头浓密的棕色长发微微有些波浪,直披到颈部。我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正要动身向车站走去时,那青年外表上表现出的某种异样引起了我对自己判断的疑惑,随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受了灯光的愚弄,事实上,那不是小伙子而是一个姑娘。而且,接下来我就认出,她还是我认识的一个姑娘,朱莉安·巴芬,阿诺尔德和蕾切尔的十几岁的女儿,他们唯一的孩子。(其芳名的由来,不用我费心解释,人们便知道,是来自诺里奇的朱莉安。)<a id="w4" href="#m4"><sup>[4]</sup></a>

此处我把朱莉安说成是十多岁,是因为我认为她还只有那么大,尽管那时据我猜测,她已经是二十出头了。阿诺尔德很年轻就当父亲了。对这个仙女般美丽的小姑娘,我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长者的关爱。(我自己是根本不想有孩子的。许多艺术家都不想有孩子。)然而,随着青春期的到来,朱莉安变得不那么美丽了,总是郁郁寡欢,格格不入,忿忿然跟整个世界针锋相对。这种态度使她的甜美可爱大为减色。她总是很烦躁,总是在抱怨。而她那张小脸蛋,由于岁月无情,给它硬生生地刻上了成年人的线条,渐渐变得不那么惹人喜爱,而且也让人看不透了。这就是我回忆中的她。她的父母非常疼爱她,可是同时也对她感到失望。他们原本希望有个男孩的。他们也曾经像其他父母一样想当然地认为,朱莉安会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但是看来情况并非如此。朱莉安的长大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对“少年世界”那种自我感强烈的群体意识,她不予认同;到了大多数姑娘开始对浓妆艳抹产生兴趣(实际上这是可以原谅的)的年纪,她却仍旧喜欢打扮她的玩具娃娃而不喜欢打扮自己。

朱莉安考试成绩平平,可以肯定她一点儿也不想读书,在十六岁时就辍学回家了。她在法国呆了一年。这与其说是出于她自己的想冒险的本意,还不如说是阿诺尔德固执己见的结果。要不,就是当时我觉得似乎是如此。朱莉安从法国回来后,对那个国家没什么印象,法语也说得很糟糕,并且很快就忘光了。她上了一个打字员培训班,待到能独立操作,就在一个政府机关的“打字中心”找了份工作。在十九岁左右,朱莉安决意要成为一个画家,而阿诺尔德也就急不可耐地哄她进了一所艺术学校。一年之后她再次中辍学业,然后又进了中部某地的一所师范学院。我认为,那天晚上我看见朱莉安对着迎面而来的汽车在车道上抛撒白色花瓣时,她已经在那所学校读了一两年书了。

随着整体印象的转变,此时我才认清,原来,那些随风飘舞的白色花团根本不是花瓣,而是碎纸片。疾驰而过的汽车刮起一股风,正好把一张纸片吹到了我的脚边。我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份手抄稿的一部分。从上面那些潦草模糊的字迹中我还能依稀辨认出“爱”的字样来。莫非这一古怪的仪式的确具有某种宗教的目的?我横穿过街道,沿着朱莉安背后的人行道向她走去。我想听听朱莉安吟唱的究竟是什么。要是发现她在用一种我所不懂的语言吟唱,我是不会惊奇的。走近朱莉安一听,她的嘟嘟囔囔听起来像是一连串不断重复的短句:“有否告发?有否作假?你是否苦恼?他是否强迫?……”

“你好,布拉德利。”

由于朱莉安在校学习,不住在家中,没有参加我们每个星期天的聚会,因此我差不多有一年没见到她了。而在此之前我们见面确实也不多。我发现朱莉安老了点儿,脸上阴沉沉的,但多了些沉思的表情,使人觉得她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了。她的面容不佳,或许正是由于她长了一副阿诺尔德那样的“油腻腻”的面孔的缘故。这样的面孔长在一个女人头上就显得不那么健康了。朱莉安从不使用化妆品。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水汪汪的,与她母亲那双周围起了斑点的淡褐色的眼睛不同。而她那张一眼看不穿的阴郁的脸也不是蕾切尔那张温和的雀斑点点的大脸的翻版。那头长而厚密的波浪形头发是一点不带红的深亚麻色,这颜色几乎能让人联想起青春活力,使头发平添了一种捉摸不定的美。即使走近了看,朱莉安也还是有点儿像个男孩子: 高高的个儿,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刚刚经过一番努力,以极不熟练的手法剃掉了初生的胡须。她那抑郁寡欢的样子,我倒是不在意的,我从不喜欢轻佻的姑娘。

“你好,朱莉安,你在做什么?”

“你去看过我爸爸啦?”

“是的。”我答道。我想了想这样说也不妨,反正朱莉安当晚不在家里。

“那好。我想你们争吵过。”

“当然没有!”

“你再也不去我家了?”

“要去的,只是在你不在家的时候才去。”

“现在就不在家里。我在伦敦进行教学实习。你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哪里?你家里吗?哦——没什么特别的——”

“他们在吵架,所以我就离开家了。他们安静下来没有?”

“静下来了,当然——”

“你不觉得他们比以往吵得更厉害吗?”

“不,我——你真聪明,朱莉安,聪明绝顶。”

“我真高兴,你来了。我刚才还在想你呢。我想向你请教,我打算写——”

“朱莉安,你撒那些纸屑做什么?”

“消灾除邪。那些都是情书。”

“情书?”

“是以前的男朋友写给我的。”

我记得阿诺尔德曾经冷冰冰地提到过一个毫无教养的“野小子”,是个学艺术的学生或别的什么人。

“你们分手了?”

“分手了。那些信已经撕得粉碎了。把它们扔得一干二净,我就轻松自由了。这是最后一点儿了,我想。”

朱莉安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像牲口草料袋似的袋子。里面装的就是那些扯碎了的情书。她把袋子翻了一个里朝外,几张白纸片随风飘去,接着便不见了踪影。

“你刚才还念念有词的,你在吟唱着什么,像是一段咒语什么的。”

“念的是奥斯卡·贝林。”

“什么?”

“那是他的名字。瞧,我用的是过去时态,一切都成过去了。”

“是你抛弃了他,还是他——?”

“我不想谈这件事,布拉德利,我要向你请教请教。”

此时天色已经漆黑。街灯的黄色光芒像给带点蓝色的夜空蒙上了一层网纱,使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蕾切尔那些粘在弗朗西斯肮脏的蓝色西服前襟上的泛红的金色发丝。我们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

“嗯,布拉德利,是这样,我已经决定要当一个作家。”

我的心往下一沉:“那好。”

“我要请你帮助我。”

“帮助一个人当作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甚至就不大可能。”

“问题是,我不想当我爸爸那样的作家,我要当你那样的作家。”

我对这姑娘产生了好感,但是我的回答却不得不带点讽刺:“亲爱的朱莉安,可别向我学,我可是屡战屡败的呀。”

“事情就该是这样,爸爸写得太多,你说是不是?他几乎从不修改自己的作品。他写出了东西一发表便‘摆脱掉了’。他就是这么说的,我听得清清楚楚,千真万确!然后他又写别的东西去了。他总是这样匆匆忙忙,真有点神经质。我觉得,一个搞艺术的人,除非你始终如一地追求艺术完美,否则当个艺术家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我不知道这些看法是否就是前不久那位奥斯卡·贝林的观点。

“朱莉安,如果你怀着这样的信念的话,那么你要走的道路是艰难而漫长的。”

“喔,那是你的信念,我就为了这个而佩服你。我一直就钦佩你呢,布拉德利。但是,问题在于,你会教我吗?”

我的心再次一沉。“你是什么意思,朱莉安?”

“说实在的,有两件事我一直在考虑。我知道我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我也明白自己是不成熟的,也别指望那个培训教师的地方能把我培养成才。我要你给我开一张阅读书目,列出所有我应该阅读的重要书籍,不过只要那些伟大的和难读懂的作品。我不想在那些浅薄之作上面浪费时光。现在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因此,我要读那些书,而我们可以一起讨论它们。你可以就那些书对我进行一些辅导。接下来,第二件事是,我想写些东西给你看,也许是短篇小说,也许是你觉得我应该写的任何东西,而且你要对我写出的东西作出评价。你瞧,我是真正要尝试尝试写作了。我认为要写就要特别注意写作技巧,你说是吗?正如学画画,先得学素描一样。请千万答应,说你愿意接受我吧。这不会花你很多时间的,每星期顶多两个小时左右就行了。这样做绝对会改变我的生活的。”

我当然知道,朱莉安不过是在寻找一种方式体面地摆脱当时的窘境罢了。她已经在为那荒废的岁月而痛惜,为自己余时不多而深感懊悔了。我也心存悲哀,也怀抱遗憾,但这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回事。我不可能一周为朱莉安抽出两小时时间。她怎么竟然要起我的宝贵时间来了?无论如何,这孩子的建议使我感到吃惊,也使我感到为难。这不仅是青年人少不更事的表现,也是她不甘寂寞的天性可悲地找错了寄托的表现。毫无疑问,朱莉安的命运就是当打字员、教师、家庭主妇,充当不了任何重要角色。

我说:“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我当然乐意帮忙,而且也非常同意你对技巧的看法——只可惜现在我就要出国去呆一段时间了。”

“哦,什么地方,我可以来看你。我现在闲着呢,因为我们学校正在流行麻疹。”

“我是在旅行,行踪不定。”

“那么,布拉德利,听我说,在你走之前,替我开个头行不行?这样,你回来时我们就有东西可讨论了。请至少寄给我一份阅读书目。我一定会读那些书,而且到你回家时还要写出一个短篇小说来。我要你当我的导师。你是我生活中唯一真正可以教导我的人。”

“那么,好吧,我或许会替你选出一批书来的。我可不是什么创作课导师,我也分不出时间给——不管怎样,你指的是那类书?《伊利昂纪》、《神曲》一类的,还是《儿子与情人》、《达罗威夫人》?”

“哦,《伊利昂纪》、《神曲》一类的,那才是了不起的!就要这一类的!伟大的杰作!”

“你不管它们是诗歌还是散文——?”

“哦,不,不要诗歌。我不大读得懂诗歌,把诗歌留在以后再读好了。”

“《伊利昂纪》和《神曲》都是诗歌呀!”

“嗯,是的,它们当然都是。但是,我会读它们的散文译本。”

“于是,这样就排除了阅读诗歌的困难。”

“那么你会给我写信吗,布拉德利?十分感谢你,现在得跟你说再见了,因为我得逛逛这家商店。”

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站在一家鞋店明亮的橱窗前了,此鞋店离车站不远。正处于旺销季节的靴子五颜六色地在橱窗前沿摆成了一道花边。朱莉安就这样在这里把我给打发了,这种唐突无礼令我有点儿不知所措,简直想不出任何恰当的话来应对。我含糊其辞地说了声“得——啦”。这个字眼儿,我想我以前从来没有说过,自那以后也再也没有说过。

“得——啦。”朱莉安说,好像这是某种暗号似的。

接着,她转脸去看照得通亮的橱窗,细细地打量起皮靴来。

我穿过马路,到了车站入口,又回头望了望,看见朱莉安向前弯着身子,双手撑住膝盖。她的浓发、眉毛和鼻子都被明亮的灯光镀上了一层金。我想,要是某个画家——当然决不是贝林先生——能够把她当作名利场讽喻故事的模特来使用,那才妙极了呢。我看了她好几分钟,就像人们守候狐狸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可是不见她走开,她甚至动也没有动一下。

亲爱的阿诺尔德,当时我写道。

那是第二天早晨,当时我正坐在我的起居室那张精工镶饰的小桌子旁边。这个重要的房间我还没有好好地描绘一番呢。室内四壁已经风化落粉,色彩也已凋零。一种凝重的幽思之情笼罩着整个房间,还有一种强烈的气息散发开来。这气息,说得准确一点,是往事的气息。(不过,它们还没有凋朽到像扑面用的香粉那样的程度。)一面墙壁横着隔出了房间的一部分作为我的卧室,因此这起居室便显得短而宽了。也正是由于这面墙壁横亘其间,起居室才只有三面墙壁有前面提到的绿色镶板。这些装饰板有时候,特别是夜里,让人感到这房间像是一艘航船的某个部分,或是火车的一节车厢,这种车厢你可以在1910年左右穿越西伯利亚大铁路的火车上见到。那张精工镶饰的圆桌位于房间中央,(桌上常放着一盆花草。不过,我已经把照料它的职责让给了那个洗衣妇了。)而靠墙摆放的东西就五花八门了: 有一把天鹅绒蒙面的小巧玲珑的扶手椅,其椅圈被胖得坐不下去的哈特伯恩称作“紧身内裤”;两张细腿椅子,靠背是仿维多利亚式的里拉琴式,椅面是点针法刺绣,图案各异: 一是翱翔的天鹅,一是虎形百合花;一个瘦高的桃花心木连桌橱柜;(我的大部分书籍都放在卧室的简易书架上。)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红黑金三色漆中式陈列橱;一个带有顶盘的桃花心木床头柜,上面污迹斑斑,也许是十八世纪的古董;一张椴木折叠桌,也是陈迹斑斑;一个有两扇曲形门,用来挂衣物的核桃木角橱。此外还有: 一把富于曲线美的“交谈用椅”,已经拉到了桌边,我正坐在上面,椅子的扶手有包衬,红色天鹅绒的椅面已经磨得光溜溜、坐得油腻腻的了。地板上铺着一张黑底衬着黄褐色大玫瑰图案的地毯。壁炉前放着那张黑色羊毛炉边地毯,其形状像一头熊。地毯上有一把扶手椅(它正合哈特伯恩的身材,通常被认为是“他”的椅子),上面罩着的印度印花布套肮脏邋遢,该换一个新套子了。壁炉台做得很宽,由深蓝灰色大理石砌成。下面的炉膛四周是以黑色铸铁铁花为框,玫瑰花环、脉纹可见的树叶和荆棘构成的铁花图案。我的画都不大,全都挂在那面“假”墙上,因为我不愿为了挂画而在木镶板上打眼钉钉,而镶板上现成的挂钩的位置又太高而不合我的欣赏趣味。这都是一些小型油画,装在厚厚地镀了一层金的画框里。它们画的是小女孩和猫、小男孩与狗、蹲在椅垫上的群猫、千姿百态的鲜花,以及我们身体强壮而感情丰富的祖先们天真动人的生活故事。两幅描绘北方海滨的景物画小巧精美。一幅十八世纪的绘画装在一个椭圆形画框里,画的是等待中的披发少女。壁炉台上和漆成红黑金三色的陈列橱里摆放着小玩意儿,如瓷杯和瓷人、鼻烟盒、象牙、东方的青铜小物品以及其他一些朴素典雅的物品。它们中有些东西我以后也许会加以描绘,因为其中至少有两件在这个故事中发挥了作用。

那天早晨,哈特伯恩很早就打来了电话。他不知道我就要出发,提议我们一块儿去吃午饭。在我尚未去职的时候,我们一直就有在一起吃午饭的习惯;我退休之后,这个习惯也还保持着。电话打来的时候,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推迟动身,以便在星期天去巩固我与巴芬夫妇间的和睦关系。我便给了哈特伯恩一个含糊其辞的回答,告诉他我会回电话的。而事实上,他的电话促使我作出了决定。我打定主意离开伦敦。如果一直呆到星期天,我那懒散的伦敦生活方式便会故态复萌。这种平庸生活的一个象征便是可怜的哈特伯恩。我想要结束的正是这种漫无目的的轻松乏味的生活。同时我又感到很苦恼,因为我发现要离开我那小小的安乐窝,真是有多么的不情愿。这么难舍难分就像是我被什么吓坏了似的。我用手绢擦去瓷器上的灰尘,把它们又重新摆放了一番。此时,心上一阵阵预感不妙的离怀愁绪袭来,我仿佛看见盗贼前来打劫,肆意毁掉我所珍视的这一切。种种幻景萦绕脑际,挥之不去。前一夜一梦醒来之后,我把最有价值的几件东西藏了起来;这样一来,此时就需得对其他东西另作安排了。原以为我在外旅行的时候,这些物品会安全地静悄悄地呆在这里。看来,这个愚蠢的念头差点就要害得我哭一场了。怀着对自己的愤怒,于是我决定当天早晨晚一点就离家出发,去赶乘比我昨天要乘的那班车早一点的火车。

是的,该动身了。近几个月来,由于一直举棋不定,我那部究竟该写成中篇还是该写成长篇的小说进展艰难。因此我有时感到厌烦,有时不免绝望。小说的主人公倒跟我不同,他在触及精神与灵魂的事变中还追寻着种种关于生活与艺术的思考。问题出在需要一个重要的聚焦点。我指责阿诺尔德的作品缺乏这个聚焦点,如今我的这本书中也没有。我无法把这些思想、这些人物熔铸为一个整体。我想阐明一种或许可以称为我的哲学的思想。但是,我又想以一个故事,或者一个寓言,以某种像我的黑色铸铁制成的玫瑰花环那样既坚实又柔韧的形式,来加以表现。可是,我做不到。我的人物是一些影子,我的思想是一些警句隽语。然而,即如艺术家所能感觉到的那样,我感觉到灵感来了。并且,我相信,如果我现在离开这里去过离群索居的生活,马上同这种单调乏味和失败的现实一刀两断,那么,我会很快得到回报。于是,就在这种心境之下我决定出发,离开我心爱的旧巢去我从未到过的乡下,住进我从未见过的村舍。

然而,有必要先写几封信把事情安排好。坦白地说,我这个人是一个执迷于书信的作家。有了麻烦,我不打电话而是写信,哪怕是很长的信,这也许是因为我赋予书信以魔力的缘故。我常常不无荒谬地感觉到,凡在书信中求取的在现实中就会出现。一封信是对付世界的一道屏障,一种缓冲,一个符咒,一种可靠而有效的远距离操作方法。(当然,也得承认是一种推诿责任之术。)它是一条令时间缓停的途径。我认定,星期日去拜访巴芬夫妇完全没有必要。通过写信我可以获得我想要的一切,于是我就写了:

亲爱的阿诺尔德:

我希望你和蕾切尔在昨天的事情上已经原谅了我。尽管我是应邀而来,但无论如何还是打扰了你们的生活。你们会理解我的,在这一点上我无须赘言。人们总是不想让他人目睹自己的烦恼,哪怕这烦恼是多么的短暂。他人难断家务事,而他人的想法也并非就是恰当的。我来信是要表明,除了对你和蕾切尔的关爱及确信你们一切都顺利之外,我没有任何别的想法。我从来就不是你那独特的好奇心的追随者,我希望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你会看到垂下目光的好处。我是心平气和地说这番话的,并非是要我们过去的多次争论旧事重提。

此外,写这封信是由于还要请你帮我一个忙,在此我尽可能说得简洁一些。当然,你有兴趣会见弗朗西斯·马娄,你打电话来的时候,他正鬼使神差地跟我在一起。你说过还要见他,请不要这样做。如果你能想想,就会明白,这种交往对我是多大的伤害。我并不打算同我的前妻建立任何关系,也并不愿意她的世界——不管那世界最后是什么样的——和我所珍惜的事物之间存在任何联系。有“兴趣”要打探这方面的事固然是你的特点,但是请对一个老友发发慈悲,不要做这种事情。

借此机会我要说,尽管我们在各方面都有差异,但是我们的友谊对我来说是非常宝贵的。你一定记得,我已经把你指定为我的遗嘱管理人了。还有比这更大的信任表示吗?不过,当然还是希望讨论遗嘱事宜的时刻晚点儿来到。此刻我正要离开伦敦,得在外面逗留一段时间,希望能给你们写信。我觉得我一生中最为关键的一段时日就在前面。请转达我对蕾切尔的挚爱。感谢你们俩对一个孤独者的情谊;有关F.M.<a id="w5" href="#m5"><sup>[5]</sup></a>一事就完全拜托你了。

致以热情友好的祝愿!

你的永久的朋友

布拉德利

写完这封信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出汗。由于某些原因,给阿诺尔德写信总是让我感情激动;而这一次还添上了暴力场面的回忆。尽管我信中措辞温和,但是我知道,要靠我们之间的友情把暴力造成的后果消融掉,是需要很长时间的。把那些丑陋的、有损尊严的东西变为历史而为有关双方所接受,真是难之又难,其难度远胜于改造罪恶。对那些视我们为恶人的人,我们往往很快就予以宽恕,而对那些看到我们出乖露丑的人,我们却长久耿耿于怀。对这整个事件,我仍然感到深度“震惊”,无法释怀;尽管我对阿诺尔德以诚相告,说我并无“好奇心”,但是,我知道,事情还没有完结,我也不可能就此脱身。

我给笔灌上墨水,开始写如下的另一封信:

亲爱的朱莉安:

谢谢你就读书和写作之事来征询我的意见。恐怕我无法教你写作了。我没有时间,而且据我揣想,写作是无论如何也不可教的,这里我仅谈谈书的事。我以为你应该通过朴素忠实的译本阅读《伊利昂纪》和《奥德修纪》(如果时间不够,则略去《奥德修纪》)。它们是世间最伟大的文学作品,博大精深的思想在书中提炼成了明白易懂的道理。我想也许你应该把但丁留待以后再读,《神曲》有很多难懂之处,需要借助系统的评注,而荷马则不需要任何解释。事实上,如果不能通过意大利文阅读的话,这部伟大的作品似乎不仅是不可理解的,而且还令人反感生厌。我觉得你应该尽量排除对诗歌的偏见,以便适应莎士比亚那些更为有名的戏剧。我们有英语作母语,是我们的一大幸运!想必你会在一种亲切和兴奋的感觉之中轻松地阅读这些作品。忘掉它们是“诗歌”,只顾去欣赏好了。我书单上的其余的书包括了十九世纪英国和俄国最伟大的小说。(如果你不能确定这些是哪一类书,问问你的父亲: 我想他是可以依赖的!)

全身心地去阅读这些伟大的艺术品吧。它们足够你一辈子受用了。不要过分担心写作。艺术是一种没有回报而且常常徒劳无功的活动;在你这样的年纪,更重要的是去欣赏艺术而不是去创造它。如果你确实决定要写点什么,记住你自己曾经说过的关于完美的那些话。一个作家必须学着去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撕掉他所写的东西。艺术不只是基本上同真理关系密切,而且是绝对同真理关系密切的。它本身就是真理的另一个名字。艺术家是在学习一种特殊语言,用以揭示真理。如果你写作,就要写出肺腑之言,还要写得精确,写得客观。绝不要装腔作势。写一些你认为真实的生活小事,有时候你也许会发现,它们也很美。

祝你安好。对你想了解我的看法的心愿,我非常感谢!

你的

布拉德利

写完了这封信,我在桌子上壁炉和陈列橱之间东撞西碰地踱了几个来回,思考了一会儿,便开始写下一封信:

亲爱的马娄:

既然我在任何情况都不打算与我的前妻来往,那么我希望我已经清楚地向你表明,你的来访不仅是不受欢迎的,而且是根本达不到任何目的的。无论是通信还是见面,都将遭到坚决拒绝。不过,你既已领教过了我的态度,想必你也会大发慈悲明白事理而不会再来打扰我的。感谢你在巴芬夫妇家里提供的帮助。我应该告诉你,倘若你已打定主意要跟他们拉上关系的话,请记住,我早已请求他们不要接待你,而且他们一定不会接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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