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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林先生给你的。”

“对呀,你怎么会——”

“我是你的哲学家呀。”

“我真的很爱那个气球。有时,我确实想让它飞走,那是一种让人不安的冲动。可我当时并不知道我会把线弄断——”

“直到你看见你的母亲在花园里。”

“直到我看见你在花园里。”

“好了,朱莉安,现在我必须得剪断绳子让你飞走了,你母亲在等——”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谈《哈姆雷特》?”

“我会打电话——”

“别忘记了,你可是我的师父。”

我转身回到了院子里。一进客厅,蕾切尔就朝我走来,一把拖住我。这是自然而然的又是事先就想好了的行动。我们一块儿晃动身体,差一点跌倒在她放在地板上的雨衣上。然后,我们倒在了哈特伯恩摇椅上。她试图轻轻把我向椅子里挤,将膝盖压在我的膝盖上,但我扶起了她的身子,拥着她,像是拥着一个大布娃娃似的。“哦,蕾切尔,我们可别陷下去了。”

“这几分钟里你可是在欺骗我,不管它是什么,我们已经陷进去了。克丽斯蒂安刚刚打电话来。”

“是和普丽西娜有关吗?”

“是的。我说普丽西娜在这儿,她说——”

“我不想知道她说什么。”

“布拉德利,我有事要告诉你,要你考虑一下。这事自从我给你写了那封信以后我就发觉了。其实,我并不怎么在乎克丽斯蒂安和阿诺尔德之间的关系。我突然觉得这样似乎解放了我。布拉德利,你明白吗?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蕾切尔,我可不想分心啊。我得工作,我得一个人呆着,我正准备写一本我这辈子一直想写的书——”

“这会儿你俨然是又一个布拉德利,我真为你感到难过。我们都不年轻,又都不愚蠢。除了阿诺尔德,谁也不会来捣乱。但是,一个你和我的新世界已经诞生,总会有个地方我俩可以在一起。我需要爱,需要有更多的人来爱,需要有一个你来供我爱。当然,我要你也爱我。不过,就连这点也不重要,连我们做什么样的事也完全不重要,就这样握着你的手就妙极了,就足以让我的血液重新沸腾。终于,心想事成了。我在成熟,我在改变。这一点,想想昨天以来所发生的事就知道了。多年来,我一直是死气沉沉,闷闷不乐,凡事都压在心里。我原以为我会一直忠实于阿诺尔德,海枯石烂不变心。当然我会的,当然我爱他,那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我爱他,我就好像是呆在一个盒子里,而现在我在盒子外面了,你知道吗?我很偶然地想到,我们或许无意间找到了开启至高幸福的钥匙。我怀疑一个人只有到了四十岁以后才会有幸福。那时,你就会发现不会再有多少戏剧性事件发生了,除了那些心灵深处的东西以外,什么都不会改变。我永远是阿诺尔德的妻子,而你可以去写你的书,一个人做你想做的事。但是我们都会有一个安慰,我们会拥有对方,那将是一个永恒的纽带,就像宗教誓言,它会拯救我们,只要你让我爱你。”

“可是,蕾切尔——这将是一个秘密——?”

“哦,不,即使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一切就变了。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生活,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很自由,我已经获得了自由。就像朱莉安的气球一样,我将高高兴兴地飞翔在世界上空,末了才向下俯视这个世界,就像是一次不可思议的体验。我们不用隐瞒什么,反正是阿诺尔德促成了这个新的局面。我终于会有朋友了,真正的朋友。我要环游世界,我要拥有你。而阿诺尔德是会接受这一切的。他没法不接受,他或许还会学得乖一点。布拉德利,阿诺尔德是我们的奴隶。我终于重新获得了我的个人意志。我们已经是神仙了,你说不是吗?”

“不完全是。”我说。

“你的确有点爱我,不是吗?”

“那还用问,我当然爱你,我一直爱你!可是,我不能准确地说清——”

“不用说清!那才是最重要的!”

“蕾切尔,我不想有负罪感,那会影响我的工作的。”

“哦,布拉德利,布拉德利——”蕾切尔大笑起来,笑得不可抑制。然后,她缩回膝盖,把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我身上。我们又向后翻倒在椅子里,蕾切尔压在我的上面。我感到了她的重量,看见她的脸紧挨着我的脸,她斜着眼晴看着我,狂乱而充满激情,令我感到有些生疏异样,她那毫不设防的样子实在撩人心魄。我全身发酥,感到蕾切尔全身也松弛无力,像是一大滴液体滴入了我身体的空隙,又像蜂蜜落进了我的心田。她湿润的嘴唇滑过我的脸颊,停在我的嘴上,像是天国的蜗牛在关上大门。不多会儿夜幕降临,我看见蓝天给邮政大厦罩上了一轮光环,倾斜着向这边压过来,在窗子边往里看。(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旁边的房屋完全挡住了视线,根本不可能看见邮政大厦。)

弗朗西斯·马娄走进房间,说了声“对不起”就又出去了。我慢慢地从蕾切尔身边抽身出来,并不是因为弗朗西斯(我把他只当作一条狗看待),而是因为我感到了性的冲动,不免惊慌起来。那一刻,我那根深蒂固的负罪感和恐惧感也伴随着性欲油然而生,发出了刺痛的预警。但另一方面,蕾切尔对我的信任又深深感动了我。或许,她所说的那个新世界的确存在。然而,我进入这个世界不是一种背叛行为吗?而在那一刻,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对阿诺尔德的忠诚。我非得想想不可。于是我说:“我要想一想再说。”

“当然,你是应该想想的,你是个爱思考的家伙。”

“蕾切尔——”

“我知道,你想要我走。”

“不错。”

“那我就走了。看,我多听话。可别被我的话吓坏啰。其实,你根本不必做任何事。”

“未免有点不识抬举。”

“我这就走了。明天我能见你吗?”

“蕾切尔,如果刚才说的话全都要我兑现的话,那简直太可怕了。你会认为我太差劲,太无勇气——我的确很在乎这点,对你也心存感激——但是,我得写我那本书,我必须写,我也值得豁出去写——”

“布拉德利,我的确尊重你,仰慕你。这只是一个方面,比起阿诺尔德,你的写作认真得多。别担心明天会怎么样或会发生别的什么事。我会打电话给你。喂,别起身!我想让你就这样坐在这里,让人看起来又瘦又高又庄重,就像一个——像一个——一个税务检察官。可别忘了自由,一个新世界啊!可能那就是你的书所需要的,所期待的了。哦,你简直还是个学生娃娃,你这个清教徒!你该长大了,该自由了。再见,布拉德利!愿你的上帝保佑你。”

蕾切尔跑出去了。我呆在原处,就像她要我做的那样。我被她刚刚所说的一番话镇住了。我一字一句回味着,或许蕾切尔就是那个命中注定的天使呢。这一切是多么奇妙啊!我性致勃勃,几乎无法控制了。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我发现,当时我正盯着弗朗西斯·马娄的脸。我这才意识到他呆在这房间中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当时,弗朗西斯正做着难看的鬼脸,闭上双眼时就皱起了鼻子,张大了鼻孔。他在做鬼脸时,看起来就像是动物园里的动物。没有自我意识,完全靠本能自然地行动。可能他是近视眼,正努力要看清我的脸呢。

“你没事吧,布拉德利?”

“没事。当然没事。”

“你看起来很可笑。”

“你想要什么?”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出去吃午餐。”

“午餐?我还以为是傍晚了呢。”

“十二点刚过,厨房里只有烤豆子。你不介意的话——”

“不,不会,你去吧。”

“我会给普丽西娜带些清淡的食物回来。”

“她现在怎样?”

“睡着了。布拉德——”

“什么事?”

“你能给我一英镑吗?”

“拿去吧。”

“谢谢!布拉德——”

“又怎么啦?”

“恐怕那个铜像已经被打破了,它已经立不起来了。”

弗朗西斯·马娄将温热的铜像塞到我的手中,我把它放到桌子上。水牛的一条腿断了,倒向一边。我盯着它看了又看,那女郎微笑着,很像蕾切尔。当我再次抬起头时,弗朗西斯已经走了。

我轻轻地走进卧室。普丽西娜枕着高高的几个枕头睡着了,嘴微微张着,衬衣领拉到了脖子上。睡觉时她全身松弛,平静的神情使她的脸略显年轻。她呼吸舒缓均匀,发出“呼呼”的声音。她的鞋仍然在脚上。

我轻轻地解开她衬衣最上面的扣子,她的脖子露了出来,也露出了脏得厉害的衣领里子。我握住鞋的高跟,解开了她的鞋带,然后将毯子拉上来盖住她胖乎乎的汗湿透了的双脚。“呼呼”声停了下来,但是她没有醒。我离开了房间。

我进了空屋,躺在床上,想起自己同蕾切尔最近的两次接触。第一次见面后,我十分平静而高兴,现在第二次见面后我却无比心烦意乱,情绪激动。我会同蕾切尔“跌入爱河”吗?甚至我是否应该动这种念头而自作多情呢?我是不是已处于某种破坏性大灾祸的边缘,某种真正的灾难?或者,这是否就是以一种意料之外的形式呈现的、我期盼已久的“突破”?我进入另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神的境界的开端?或许,这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不快乐的中年已婚女人短暂的情感宣泄,一个很久没有奇遇的上了年纪的清教徒片刻的困窘?我对自己说,的确是这样,我很长一段时间没遭遇奇遇了。我试图仔细地考虑关于阿诺尔德的事,但很快我就只感觉到内心如一片火海,模糊的盲目的欲望在升腾,在燃烧。

在这个时代,人们很自然地会将一些复杂而无法解释的情况归因于“性冲动”。这些难以解释的力量,有时在具体问题上被认为是某些事件的历史性成因。有时,在总体上又被认为是万物皆有的普遍性的定数。人们相信,通过这些力量可以了解人类自己,诸如违法者、精神病患者、疯子、极端主义者、殉道者、英雄、圣人,或者过分一点,还有完美的父亲、满足的母亲、慈悲的善人等。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即按照弗朗西斯·马娄一类的愤世嫉俗者和伪科学家的观点,可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用“性”来加以解释的。他们这些人在此类事情上的看法,很快我们就能详细读到。我本人并不是弗洛伊德的信徒,但是我认为,此刻,在我发表这些不成体系的宏论,或者说作出我的“解释”、“辩护”或随便称它为什么的时候,把这个问题弄明白而不致造成误解是很重要的。我痛恨那些半通不通的浅薄的瞎扯。至于我说的“不致造成误解”的看法,那是另一回事,上天禁止任何人将它与那些“科学”混为一谈。

我还要不厌其烦地对此多说几句。因为我认为,一个笨蛋完全有可能将我的一些观点误解为那类看法。这种情形是可以想见的。刚才我不正是一直在推测,蕾切尔那甜美的出乎我意料的温情是否会激发我那熟知已久、坚信不疑但未能施展的才能吗?那么在我的读者看来,我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想,恐怕不会有清楚的界定。因为我对自己一直缺乏令人信服的判断,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明确地描绘出我不了解的东西呢?然而,我自身的敏锐精细没有必要非欺骗我的判断不可,而且甚至可能会促使我对自身做出判断:“一个失败的家伙,已经不再年轻,缺乏一个男人的自信。当然,不用说他会觉得,一个可爱的性伙伴会有助于他振作精神,发挥其才能。”不过顺便提一句,他在说这番话时,并没有给我们任何可信的理由。他装作是在构思他的书,而实际上他正在想的却是女人的酥胸。他假装是在为他道德的诚实而忧虑,但实际上让他不安的却是操行是否端正。

我想要说明的是,这一类的自我剖析不仅把问题过分简单化,而且粗俗不堪,实在也太离谱了点。我想到过与蕾切尔做爱的可能性(就是这一次,我也不是没想过,但只是一种有克制的模糊的想法)。就这点而言,我当时没有,也从来没有以任何形式把动物的本能与神性混为一谈。此外我不曾幻想过,也还不至于浅薄愚蠢到竟然会这样幻想,以为一次微不足道的性宣泄就会带来我追寻已久的自由。但是,人脑是如此复杂,其各部分功能是如此相互联系混杂,以致一种变化通常会勾勒或预示出似乎完全不同类的另一种变化。要是人们察觉到地下奔突的潜流,感觉到命运的支配力,那么诱人的巧合便会发生,而这个世界就充满了种种细微的征兆: 诸如此类的情形未必就是无意识或初期偏执狂的症状。它们的确可能是一个真正的尚未为人了解的巨变的苗头。未来之事必有先兆。作家们知道,作品往往都具有预言性。但人们并没有必要去猜想究竟会发生些什么。虽然,未来的凶吉祸福像神谕般令人困惑,但事实或许会奇怪地背离预测。这件事就是如此。

将我对即将发生的事的感知与我对工作的忧虑联系在一起,并不是没意义的。如果我生命中某个巨大的变化正在迫近,那么这只会是我作为一个艺术家成长的一部分,因为我作为艺术家的成长也就是我作为人的成长。蕾切尔的确可能是神的使者。她给我带来了挑战,使我不得不作出勇敢或怯懦的回应。当我深入考虑这个问题时,我经常有这样的想法;我是个糟糕的艺术家,只因为我是个懦夫。现在,生命中的勇气会预示并且或许甚而会激活艺术上的勇气吗?

然而,这只是说清我的两难困境的另一种方式。我既是一个有上述想法的夸夸其谈的思想家,又是一个谨小慎微的胆小鬼,满腹狐疑,动辄生怕越雷池一步,触犯道德禁忌,时时不敢逾越陈规旧习。现在,我得考虑面对阿诺尔德。倘若不得不如此,我有胆量去激起、去直面阿诺尔德正当的愤怒吗?克丽斯蒂安也是一个不能忽视的人。我甚至还没开始考虑如何处理她的事呢。她的影子一直在我的意识中徘徊。我想再见见她,我甚至在心里揣摩她和阿诺尔德之间充满希望的新友谊,这种感觉很像是妒嫉。克丽斯蒂安的脸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这张脸上有些浅浅的皱纹,但充满活力,透着一股探求的神气。蕾切尔是否坚强得能保护我免于这样的危险?或许我同蕾切尔的这整个事件不过就是我在寻找一个保护人罢了。

蕾切尔说到她丈夫时喊出的那句话让我记忆犹深: 他是我们的奴隶。这个说法太妙了。在咀嚼这句话的时候感慨良多。不过,这意味着什么?如果其他那些令人不快的事不是事实的话,那这句话还会成真吗?我不应该将发生的这一切都看成小事吗?而这个想法,本身不就是一种罪过吗?“对命运的感悟”同样能够把人带入最白痴的奴役状态,或许是人们决不应该有,而圣人则根本不会有的。但是,我不是圣人,因此实际上我也就不可能沿着那样的思路想得太深太远。我所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实行自我惩罚——试着去仔细想想阿诺尔德: 甚至就是这样也能给我一种演戏的快感。我决心尽快见见阿诺尔德(可是怎么去见?),并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阿诺尔德难道不是最关键的人物吗?我到底是怎样看待他的?这个问题很有趣!我决定必须和阿诺尔德彻底地谈谈,然后再见蕾切尔。这个决定一经作出,我便镇定了许多。

于是,我沉思了一会儿,想要平静下来。可是到那天大约五点钟时,我又心乱如麻,心中满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狂乱。这究竟是什么,是爱,是性,还是艺术?我感到了那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事、想要采取行动的冲动。这种冲动经常折磨着人们,让他们陷入不可解析的困境之中。其实,只要人们行动,只要说走就走,想回就回,说写信就写信,那么,他们对于未来的恐惧就能够得以缓解,因为那种恐惧往往以对现在的恐惧表现出来,人们害怕的是对目前自身的欲望及相应的行动都茫然不知。因此“恐惧”就像哲学家所说的那样,与其说是人们对失落感的切身体验,还不如说是一种受制于某种强大却又秘而不宣的动机而不能自拔的可怕感受。在这种感受的影响下,我把给阿诺尔德的书写的评论装入一个信封,邮寄给了他。不过,在这之前,我先把全文又仔细地通读了一遍。

阿诺尔德·巴芬的新书又会让他的众多崇拜者欢喜一番了。小说正是读者们满怀天真和善意所期盼的那种“一如既往的大杂烩”。小说讲述一个股票经纪人在五十岁的时候决定进入修道院做僧人,可是由于他未来的修道院院长的姊妹从中阻挠,事情未成。那位姊妹刚从东方回来,满腔宗教狂热,一心要把经纪人改造成为佛教徒。为此,两人陷入了长时间的宗教讨论。小说的高潮是正当修道院院长(一个类似基督的角色)在主持弥撒的时候,一个硕大无比的青铜十字架突然间(纯属突然吗?)落到他头上,夺去了他的性命。

如此一本小说是典型的阿诺尔德·巴芬的手笔。小说的护封上介绍说:“巴芬新作的成功之处在于它兼有严肃与滑稽之妙趣。它是一部深入的宗教比较研究,但又像一部恐怖小说那样扣人心弦。”有了如此评价,此刻我还要来挑小说的刺,是不是有失宽容呢?护封的简介至少有部分是真实的。这部小说的确相当严肃,也相当滑稽。(大多数小说都是如此。)它有宗教方面的对比研究,但却是信口开河,含混不清,依我看,还相当沉闷枯燥,令人生厌。这部作品缺乏真正的思想所具备的那种品位和说服力,甚至连称得上是伪学术的东西也没有。(作者把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混为一谈,而且想当然地把苏菲派当成佛教的一种形式。)至于故事情节,你要是能够把它弄明白的话,毫无疑问就是一出通俗闹剧,尽管我倒倾向于用“恐怖小说”而不是“像一部恐怖小说”来描述它。小说中女主人公让自己进入入定状态,以此抑制摔断的脚踝的疼痛,就在那时水库暴溢,差点把她淹死。这一连串事件纯粹是“牛仔与印第安人”模式的翻版。小说的电影拍摄权自然是已经卖掉了。但是,人们应该发问的,不仅仅是小说有趣吗?刺激吗?还应该问一问,它究竟是不是一部艺术作品?而这个问题,就这本书而言,答案是否定的。就巴芬先生的其他作品而言,恐怕答案也都是一个悲乎哀哉的“不”字吧。

巴芬先生下笔很快,作品颇丰。这个优点也许恰恰就是他的头号敌人。笔头强劲有可能被人误解为有想象力,而如果艺术家本人也产生了这种误解,那他就注定要失败。一个笔头快的作家,要有所成就,首先需要具备一种品质,那就是勇气,敢于废弃成稿,敢于等待的勇气。从巴芬先生的作品来判断,他既不能废掉成稿,又熬不住等待。世间只有天才才做得到“无一败笔”,而巴芬先生绝非天才。艺术的准确无误的标志就是拒绝一切结构松弛,拒绝缺乏凝炼的公式化的表述。想象力只有在人们着手创作具备上述要点的作品时,才肯俯就光临,而能这样创作的人并不多……

我如此这般地又写了两千字。把信封好,寄了出去,内心感到十分充实,又觉得不可思议,一种满足油然而生。我的这一举动至少会把我们的关系推入一个新的境地,因为它实在是僵滞得太久了。我甚至觉得这篇精心撰就的评论可能会真正有益于阿诺尔德。

当晚普丽西娜似乎好了一点儿。普丽西娜足足睡了一个下午,醒来时她说饿了。但是,弗朗西斯做的清汤和鸡肉,她吃得不多。弗朗西斯现在接管了厨房的事务,而我对他的看法也在发生变化。他没有动用我的钱,却一五一十地报出了账来。弗朗西斯还从他的住处取来了睡袋,声称要睡在起居室里。他显得那么谦卑又满怀感激,我这方面便也赶紧撤销疑虑,不再担心“雇用”他会有风险。因为我已经决定,尽管还没有告诉普丽西娜,我要很快动身去帕塔拉,留下弗朗西斯来操持家务。我已大致安排好我将来的生活,至于蕾切尔会怎样来配合,我还不清楚。我想象过,自己给她写了几封情感热烈的长信。而且,我还与我的医生在电话上谈了很久,以消除我对自己身体的某些疑虑。

然而此刻,我仍然和普丽西娜、弗朗西斯坐在一起,俨然是一幅家庭生活场景!时间大约是晚上十点,窗帘已经拉上了。

普丽西娜又穿着我的睡衣,袖口随意地卷着。她喝着弗朗西斯给她做的热巧克力,我和弗朗西斯喝着雪利酒。

弗朗西斯说道:“当然,人们关于小时候的记忆是很奇怪的,我对那时的记忆似乎是一片黑暗。”

“真有趣,”普丽西娜说,“我也是。童年好像飘雨的午后,光线幽暗。”

我接嘴道:“我想,我们把过去看成了一个隧道。现阶段隧道光线明亮,而越往回走则越阴暗。”

“对!”弗朗西斯说,“遥远的过去回想起来却更清晰。我还记得与克丽斯蒂安一道去犹太教堂的事——”

“去犹太教堂?”我问:

弗朗西斯坐在一个小扶手椅上,两条腿交叉放着,身体把椅子填得满满的,好像壁龛里的一尊雕像。他穿着一条松垮垮的阔腿裤,裤脚卷起处因沾满灰尘和油腻而有些发硬,膝盖部位已经磨光露白,粉色的膝肉隐约可见。他的手又短又胖,而且很脏。他两手交叉着放在大腿上。那份闲适自得与循规蹈矩的样子,看上去有几分东方人的味道。他咧开红润的嘴唇,抱歉地笑笑。

“哦,是的,我们是犹太人,我并不在意至少有部分犹太血统。”

“你是犹太人,我并不在意。只是奇怪从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一点。”

“克丽斯蒂安并不怎么为此而感到羞耻——起码她过去是这样的。我们的外祖父母是犹太人,祖父母不是。”

“克丽斯蒂安的名字很有趣,是吧?”

“是的,我们的母亲皈依了基督教。起码她对我那凶神恶煞的流氓父亲是百依百顺的。你没见过我父母吧?我父亲不愿跟犹太教沾上边,他要母亲脱离犹太教,还给克丽斯蒂安取名为‘基督徒’<a id="w12" href="#m12"><sup>[12]</sup></a>,这可是他发动的‘反犹战役’的一个胜利。”

“不过你们也去犹太教堂了?”

“只去过一次,况且那时我们都还很小。父亲生病了,我们跟着外祖父母,他们很想我们去教堂,至少是希望我去。克丽斯蒂安是个女孩,她做什么他们并不在意,而且,她的名字惹他们不痛快,尽管他们是用别的名字来称呼她的。”

“佐伊。没错,我记得她在一只贵重的箱子上写了C.Z.P的名字缩写,——呵,上帝。”

“他杀害了我的母亲,我认为。”

“谁?”

“我父亲。想来母亲是从楼梯上摔下来以后死去的。父亲这个人相当残暴,打我时打得可狠了。”

“怎么以前我没听说过——啊,当然了——结婚后发生的事——谋杀妻子,因为不知道她是个犹太人——”

“克丽斯蒂安在美国结识了很多犹太人,我想,这样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我盯着弗朗西斯看。当你发现某人是犹太人时,他看上去就不太一样了。我发觉哈特伯恩是个犹太人时,也都是跟他认识多年以后了。当时他的样子一下子就变得聪明了许多。

普丽西娜插不进话,在一旁坐立不安。她的手不停地动着,把床单叠成扇形。她的脸上扑了厚厚的一层粉,只是不太均匀。头发也梳理过了。时不时地她会发出一两声叹息,抖动下嘴唇弄出“呜——呜——呜”的声音。

“你还记得我们躲在店里的事吗?”她对我说,“那时我们总是躺在柜台下面的架子上,幻想柜台是只船。我们睡在上下铺上,船正在航行。妈妈叫我们的时候,我们就悄悄地躺在那儿一声也不吭——那真是——,真让人兴奋——”

“还有那扇装着帘子的门,我们总是站在帘子后面。有人开门,我们就悄悄地站到帘子下面。”

“还有在货架高层上放了很多年的那些东西。老式的大墨水瓶,里面墨水已经干掉了,还有几件缺了口的瓷器。”

“我经常梦见小店。”

“我也是。差不多每周一次。”

“奇怪的是,那全是噩梦,我总是受到惊吓。”

“我梦到小店的时候,”普丽西娜说,“它总是空荡荡的,又大又空,像一个木头壳子,柜台、货架和箱子全都空无一物。”

“你当然知道小店意味着什么了,”弗朗西斯说,“子宫。”

“空空的子宫。”普丽西娜说道。她又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并且用睡衣宽大下垂的袖子掩住双眼,哭了起来。

“咳,胡说八道!”我说。

“不,不是空的。你在里面,你正在回忆你在子宫里面的生活。”

“胡扯!那时的事你怎么会记得!而且,无论怎样也没有人能够说得清。听我说,普丽西娜,别哭了,你该上床了。”

“我睡了一天了——现在我睡不着——”

“你会睡着的,”弗朗西斯接口道,“你的热巧克力中放了一颗安眠药。”

“你给我下药!罗杰就曾想方设法毒死我——”

我向弗朗西斯做了个手势,他于是离开了房间,嘴里还嘟囔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嗯,要不要我做点什么——喂,我该怎么办呢——”

“上床睡觉。”

“布拉德利,你不会让他们来证明我疯了吧?罗杰说过,如果我疯了,他就要找人证明我是疯子,然后把我关起来。”

“他才该被证明是疯子,该被关起来。”

“布拉德利,我会怎么样呢?我不得不去自杀,没别的法子了。我不能回到罗杰那儿去,他会毁了我的心灵,逼我发疯。他会摔破东西,然后说是我干的,而我却记不得了。”

“他是一个大坏蛋。”

“不,我才是,我才是个大坏蛋!我对他说了很多很多无情无义的话。我断定,他在外面和姑娘们厮混。有一次我还发现了一条手帕,而我自己是只用面巾纸的。”

“冷静一点,普丽西娜,我给你拿枕头来。”

“握住我的手,布拉德利。”

“我正握着呢。”

“有自杀的想法是不是发疯的迹象?”

“不是的。不管怎样,你并不想自杀,你只是有点情绪低落罢了。”

“‘情绪低落’!唉,要是你能尝到我做人的滋味就好了。我觉得自己像是破布做成的,破布做的僵尸。啊,布拉德利,别离开我,夜里我会发疯的。”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总是要叫妈妈整晚不睡觉地照看我们吗?她说她会的,可是过一会儿我们就睡着了,她也就悄悄地走了。”

“还有夜灯。布拉德利,我可以用夜灯吗?”

“我这里没有。再说,现在也很晚了,明天我去买一盏。台灯就在你身边,你可以用。”

“克丽斯蒂安家的门上面有一扇气窗,走廊上的灯光可以透过气窗照进屋来。”

“我把房门打开,你就看得见路灯的光了。”

“我想,在黑夜中我会吓死的。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会要我的命。”

“还有,普丽西娜,后天我要去乡下,在那儿工作一段时间。你和弗朗西斯好好地呆在家里——”

“不,不,不,布拉德利,你绝不能丢下我,罗杰会来——”

“他不会的,我知道他不会来——”

“如果罗杰来了,我会羞死、吓死的——啊,我的生活太可怕了。生为我这样一个人也真是太可怕了。你不知道,每天早上醒来后的情景有多可怕。你也不知道,当发现你还是你的那种恐惧仍然存在时是什么感觉。布拉德利,你不会走的,是不是?我现在只有你了。”

“好了,好了——”

“你发誓你不走,你发誓——?”

“我不会走——还不会的——”

“说‘发誓’,说啊,说这两个字啊——”

“发誓。”

“我的头脑成了一盆浆糊,迷糊不清了。”

“那你是想睡了。晚安,做个听话的好姑娘。我把门稍微打开一点,我和弗朗西斯就在你身边。”

普丽西娜还要争下去,但是我离开了她,回到了客厅。客厅里只亮着一盏灯,给房间罩上了一层雾蒙蒙的光。卧室里先还有嘀嘀咕咕的声音,随后就安静下来了。我觉得筋疲力尽,这真是漫长的一天。

“怎么回事,有股怪味?”

“是煤气,布拉德利,我刚才没找到火柴。”

弗朗西斯坐在地板上,就在亮着的煤气灯旁边,手里拿着雪利酒的瓶子,酒已经喝掉了不少。

“当然你不可能记得子宫里发生的事,”我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

“不是不可能的,我们可以记得。”

“胡说八道!”

“我们能够记得子宫里的情形和父母做爱的情形。”

“如果连这种事都相信,那对你来说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信的了。”

“很抱歉,我惹得普丽西娜生气了。”

“她口口声声说要自杀。人们说,声称要自杀的人是不会自杀的。”

“并不都是这样。我想她是干得出来的。”

“如果我出门,你会陪着她吗?”

“那当然了,我只要求有吃有住,还有一点——”

“可是,我不能走。唉,天哪。”我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蕾切尔娴静的模样像一轮热带的明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想和弗朗西斯谈谈我自己,却又只能像打谜语一样闪烁其词。我说:“普丽西娜的丈夫爱上了一个狐狸精,他们相爱好几年了。摆脱了普丽西娜,他现在可高兴了,还准备跟那个姑娘结婚。当然,这件事我还没告诉普丽西娜。爱情这东西难道不是很奇怪的吗?它可以发生在任何时候、任何人身上,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可能爱上某个人。”

“那么这一来,”弗朗西斯说,“普丽西娜就掉进地狱了。哎,我们全都是这样。生活就是磨难,清醒也是磨难。我们所采取的一切小小手段,不过是防止我们发生痛苦尖叫的吗啡而已。”

“不,不是这样。”我说,“也会有好的事情发生。比如,呃,像恋爱。”

“我们每个人都在自个的精神病房里歇斯底里地大叫。”

“事实绝非如此。一个人真心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就——”

“那你是爱上谁了。”弗朗西斯说。

“当然没有!”

“爱上谁了?哎,我知道得很清楚,可以告诉你是谁。”

“今天早上你看到的——”

“啊,我指的并不是她。”

“那么是谁呢?”

“阿诺尔德·巴芬。”

“你是说,跟——好上了?简直是下流无聊的废话!”

“而且,他也爱上你啦。为什么他和克丽斯蒂安相好,而你又和蕾切尔情意绵绵呢?”

“我没有——”

“就是想让对方嫉妒嘛。你们两人都在无意识地试图把双方关系推向新的阶段。为什么你会做关于空荡荡的商店的噩梦,为什么邮政大厦的高塔老是萦绕在你心中呢?为什么你总是担心气味——”

“梦到空店的是普丽西娜,我梦中的商店是拥挤的。”

“哈,你说到点子上了!”

“而且,伦敦的每个男子都为邮政大厦的高塔所困扰。还有——”

“你从来就没有意识到,你自己是个被压抑的同性恋吗?”

“听我说,”我说道,“我很感激你对普丽西娜的帮助,不过不要误解我。我是个相当宽容的人,我并不反对同性恋。别人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过,我恰好是个完全正常的异性恋者——”

“一个人必须接受他身体的需要,必须学会放松。你对气味的反应是一种负罪情结,源于你被压抑的倾向。你不愿意承认你的身体的需要,这是一种众所皆知的神经质——”

“我才不是神经质呢!”

“你紧张敏感得都发抖了。”

“当然我会颤抖,我是个艺术家呀!”

“你因为阿诺尔德而不得不装成一个艺术家,你要仿效他——”

“是我发现了他!”我叫了起来,“在他之前,我早就在写作了。我写作生涯比他长多了,我出名的时候他还躺在摇篮里呢。”

“嘘——你会惊醒普丽西娜的。激情传染给了女人,而根源却是你和阿诺尔德,你们为彼此而发狂——”

“我不是同性恋者,我一点也不神经质!我了解我自己——”

“那好吧,”弗朗西斯说着,突然改变了姿势,转身背对着灯火。“行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你这是在恶意捏造!”

“对,我就是在胡编乱造。我才神经质,我才是同性恋者。我他妈的对这些烦透了。你当然不了解自己,你多幸运!我简直是太他妈的太了解自己了。”他哭了起来。

我很少看到男人流泪。这一情景让我既恶心又恐惧。弗朗西斯大声地抽泣着,忽然冒出许多眼泪。凭着煤气灯光,我能看见他那只肉红的胖乎乎的手被泪水打湿了。

“唉,别哭了!”

“对不起,布拉德。我就是这样一个该死的同性恋者——我一辈子都很不快乐——他们吊销我的行医执照的时候——我就想,我会怄死的——我从来就没拥有过幸福的爱,从来没有——我渴望爱,每个人都如此,这就像撒尿一样自然——可我,就连丁点儿也没有过——我为人们付出了那么多爱——我的确是能够爱人的,我能的,我任随他们轻蔑地对待我——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爱过我,甚至我该死的父母也不曾爱我——我没有家,也永远不会有个家,人人或迟或早都要赶我走,而通常是很快就把我赶走了。我是一个流浪者,在这个地球上飘零,飘零——曾以为具有基督徒美德的人会善待我,可他妈的,我总是睡在门厅里,过道里——我只是想替人服务,帮助人,对每个人都友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事情总是要出错——我一直想自杀,没有哪该死的一天我不想死,不想停止受这种折磨。可我还是苟且地活着,痛苦得要死,还提心吊胆,生怕招谁惹谁——我他妈的孤独得要死。就为了这孤独,我能够一连大叫好几个钟头——”

“不许说这些下流肮脏、令人恶心的废话!”

“好吧,好吧。对不起,布拉德。原谅我,请你原谅。我认为我就是想受折磨。我是个受虐狂。我一定是喜欢痛苦,要不然就不会活下去了。几年前,我就吞下过整瓶的安眠药了。这类事我想得够多了。唉,基督啊,这下你会认为我是个坏人了,不能陪伴普丽西娜,要把我一脚踹出去——”

“别这么闹嚷嚷的,我受不了这个。”

“原谅我,布拉德。我不过是个——”

“振作起来,做个男子汉!努力——”

“我办不到——啊,上帝——那简直太痛苦了——我不像别人,我的生命不中用了,它从来就没有——唉,现在你要把我赶出门了。不过,啊,上帝,如果你只知道——”

“我要睡觉了。”我说,“你把睡袋拿来了吗?”

“拿来了,它——”

“那好,钻进睡袋,并且闭上你的嘴巴。”

“我想撒泡尿。”

“晚安。”

我突然转身走出了房间。走过过道时停在普丽西娜的门边,听了听房内的动静。开始,我还以为普丽西娜也在哭。不,她在打鼾呢。过一会儿,鼾声转为钱恩斯托克斯式呼吸<a id="w13" href="#m13"><sup>[13]</sup></a>。我往前走,进了那间空房,此前我忘了铺床,于是就开着灯和衣躺下了。楼上邻居的走动使屋子发出轻微的吱嘎声。这是一个神出鬼没的年轻人,名叫瑞格比,在杰尔明大街卖领带。紧接着响起的,是另一个男子蹑足潜行的沉重脚步声。万幸的是,他们在上边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弄出很大的响动。还听到另一种声音,闷声闷气的撞击声,那是我的心脏在跳动。我下定决心明天一早就去看望阿诺尔德。

“阿诺尔德在哪儿?”

“去图书馆了。他是这样说的。朱莉安参加流行音乐节去了。”

“我把那篇评论寄给阿诺尔德了,他说什么了吗?”

“我一直就没见过他读信,他什么都没说。啊,布拉德利,感谢上帝,你来了!”

我在门厅里拥抱了蕾切尔,我们相拥在污迹斑斑的前门玻璃后面、衣帽架的旁边。从蕾切尔一团红雾似的头发的丝缕间看过去,还可以看见衣帽架那边的一幅西顿夫人的彩色画像。映入我眼帘的更有蕾切尔开门时那张宽宽的苍白的脸,挂满了欣喜的笑容。受到这种方式的接待是一种特权。世上有些人是从未受到过这种欢迎的。蕾切尔的年龄,她的疲惫,以及她青春不再的模样,都是明摆着的,看了不免令人心疼。

“哎,上楼吧。”

“蕾切尔,我想谈谈——”

“你可以到楼上去谈呀,我又不会吃掉你的。”

蕾切尔拉着我的手,一下子把我领到了卧室。就是在这里,我曾经看到过蕾切尔用被单盖着脸,像死人似的躺着。一走进房间,蕾切尔就拉上窗帘,扯掉床上的绿色丝绸床罩。

“呃,布拉德利,坐在我身边吧。”

我们有几分尴尬地并排坐着,相互凝视着对方。我柔软的手掌感觉到床单的粗糙。蕾切尔迎接我时的情景消失了,迷惑和不安让我身体变得僵硬。

“我只想摸摸你,”她说。她真的就用指尖轻轻地抚摸起我的脸庞、脖子和头发,仿佛我是一尊圣像。

“蕾切尔,我们必须清楚我们在干什么,我不想出轨,有不端行为。”

“罪恶感会干扰你工作的。”蕾切尔用指尖轻轻地合上我的双眼。

我急忙挣脱她:“蕾切尔,你该不是以此去报复阿诺尔德吧?”

“不。我想我开始考虑这样做,多少是出于自卫吧。可是,后来有了可怕的那一次,你知道,在这间屋子里,你来了,你跨过了不可逾越的界线而进入了禁区。我认识你这么久了,你好像充当了一个特殊的角色,如同一位肩负使命的骑士。我的骑士,你对我来说多么需要,多么珍贵!一直以来,我差不多把你当成一位智者、一位隐士或者苦行僧。”

“而勾引苦行僧,往往使女士们尤其快乐。”

“也许是吧。我在勾引你吗?不管怎样,我已经决定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了。否则,我会羞愧而死。我觉得现在是一个神圣的时刻。”

“这个念头可是相当亵渎神圣的。”

“那也是你的念头,布拉德利,看看你在哪儿!”

“我们都是传统型的中年人哪。”

“我可不传统。”

“不过,我很传统。我过去是一个性放纵者。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妻子。人们一般不和他们挚友的妻子——”

“怎样呢?”

“发生任何关系。”

“可已经开始了,就在这里。唯一的问题是我们怎么做。布拉德利,恐怕我实在是非常喜欢和你争论。”

“你懂得这样的争论会在哪里结束?”

“床笫之间。”

“我的天呀,还不如说我们只有十八岁呢。”

“喂,这一切是不是因为阿诺尔德和克丽斯蒂安有一夜桃色激情才发生的?他和克丽斯蒂安有那种关系吗?”

“偷情?我不知道。即使有,那也不重要了。”

“你还爱着阿诺尔德,是吗?”

“啊,是,是,是,但那也没关系呀。他做暴君做得太久了。我必须要有新的爱情,我必须在阿诺尔德牢笼之外找到爱情——”

“我想你这样年龄的女人——”

“唉,别扯那个话题了,布拉德利!”

“我的意思是说,希望变化是人之常情,但是我们可别做任何——”

“布拉德利,以你的练达和见识,你当然知道我们做什么并不真的那么重要。”

“不,很重要。你曾说我们不会欺骗阿诺尔德。那么,我们做了什么,或者我们没做什么,都关系到这一点。”

“你害怕阿诺尔德?”

我想了想。“是的。”

“那么,你一定不能再怕下去了。唉,亲爱的,难道你看不出来这就是症结所在吗?我一定要看到你不怕他。这样才是我的骑士。这样也才能让我真正获得解脱。其实,这对你也有莫大的好处。为什么你不能写作呢?就因为你太胆小、太克制,完全把自己束缚起来了。我指的是在精神上。”

蕾切尔的这句话很接近我对自己的看法。“那么,我们是不是要在精神上相爱呢?”

“噢,布拉德利,瞧瞧,我们争论得够久了。脱衣服吧。”

直到这时,我们一直都面对面地斜坐在床上,没有触及对方。不过,蕾切尔还是免不了用指尖轻轻地拍拍我的脸颊,摸摸我夹克的翻领、我的肩膀和手臂,仿佛在对我施以魔法。

蕾切尔转过脸,身子猛地一扭,就剥去了罩衫和胸罩。这下子,她可是半裸着对着我看了。这情势与刚才大不相同了。

蕾切尔的脸上春潮涌动,红晕腾起。瞬间,她的神情流露出恳求,跃跃欲试。她的双乳涨得浑圆而饱满,褐色的乳头很大。她的头在赤裸的身体上显得与穿戴整齐时很不一样。红晕由脸扩展到脖子,渐渐消失在长着几点晒斑的“V”字形的乳沟里。她的身体散发着一种蕴藉的纯洁气息。我知道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表示。我的确很久没有见过女人的乳房了,我欣赏着,却一动也不动。

“蕾切尔,”我说道,“我非常非常感动,但是我真的觉得这样做是最不明智的。”

“噢,住嘴!”她突然紧紧抱住我的脖子,将我翻倒在床上。一番拉扯推就之后,蕾切尔很快便全身赤裸地躺在了我的旁边。她的身体火热,嘴唇贴在我的脸上,喘着气说:“噢,上帝!”

和一位喘着粗气、赤条条的女子躺在一起,却上下穿戴一丝不苟,连鞋也未脱,这样做未免太过于失礼。我用一只胳膊肘支起身体,好看到她的脸,因为我不想在这种温情的风暴中湮没。我专心地俯视着她的脸。她脸上交织着痛苦和喜悦,双眼微闭,嘴张得很大。这种奇怪的表情让我想起了某些日本画。我抚摸着她的双乳,手掌轻轻地在上面滑动,仿佛在做仔细的检查。我目光向下,注视着她的身躯,她长得丰满而肉感。我把手向下移到她的下腹部时,感觉到手指下肉体在收缩。我觉得兴奋,晕眩,但却并非就是欲望。我仿佛是灵魂出窍,看见自己在一幅画中,穿戴整齐,一身黑西装,打着蓝色领带,年纪不轻,躺在一位女士梨形的赤裸裸的粉红色身体旁边。

“布拉德利,脱衣服啊。”

“蕾切尔,”我说,“我真的像我说的那样非常感动,也满怀感激。但是,我不能和你做爱。不是说我不想,而是我不能。机器开不动了。”

“你经常——有——困难吗?”

“‘经常’用在这里还轻了。我有很多年没有和女人睡在一起了。今天这种殊荣是极不寻常而且出人意料的。因此,我雄不起来了。”

“脱下衣服。我只想抱住你。”

我觉得冷极了,又看见了那一个我。我脱下鞋袜、长裤、短裤,解下领带,出于某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我没脱下衬衫,但却听任蕾切尔用烫人的手指颤抖着解开了衬衫纽扣。我静静地躺在她的怀中,觉得寒冷彻骨。她的双手小心翼翼地上下抚摸我,而我的眼光却越过她雾团似的头发,从两幅窗帘的间隙中看到树叶在微风中乱舞,感到自己正置身于地狱之中。

“你像冰一样冷,布拉德利,你看上去好像快要哭了。别担心,亲爱的,这没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呢。”

“下次就会好点的。”

才不会有下次呢,我心想。但是,紧接着对蕾切尔的歉疚就使我无法控制自己了。于是,我把蕾切尔拉过来,抱住她,让她贴住我的身体。蕾切尔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兴奋的叹息。

随后,阿诺尔德的声音从下面传来:“蕾切尔!嗨,你在哪儿?”

就像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而永劫不复的灵魂遭了魔鬼叉子一戳,我们从床上一跃而起。我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找我的衣服,它们乱成一团,而且好像缠成了死结。蕾切尔顾不得穿内衣就套上了外衣和裙子。就在我把里朝外的裤子抓在手里白费劲地对付它的时候,蕾切尔又斜靠在我身上,呼出的气息弄得我的耳朵痒痒的。她说:“我把他带到花园去。”随即便走了,并随手关上了房门。我听到楼下有说话声。

我着实花了不少时间才穿好衣裤。长裤的下端好像打了结,我的脚穿过裤筒时挂破了某个地方。我赤脚便穿上了鞋,临到要脱鞋穿袜时又改变了主意。裤带也绞缠成了一团。我把领带、袜子和短裤一古脑儿塞进了口袋。最后,我踮起脚尖走到窗前,从窗帘上的缝隙中看到阿诺尔德和蕾切尔站在花园的尽头。蕾切尔把手放在阿诺尔德的肩上,指着一株植物在欣赏。好一幅田园牧歌图画。

我悄悄地溜出来,下了楼梯,打开前门。出门后我轻轻带上门,门却关不上。稍一用力,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夺路而逃,慌慌张张地沿着小路跑下去,在青苔上一滑,哗啦啦摔倒在地上。好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沿着大路慌忙逃走。

跑到另一条大路的尽头,我慢了下来,变成快步走。就在转弯时我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这是一个姑娘,穿着有条纹的外衣,短短的,露出光溜溜的双腿和双脚。是朱莉安。

“真抱歉。啊,是布拉德利,真是太好了。你来看望我父母吧。没见到你真可惜,你要去车站吗?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她转过身来,于是我们并肩而行。

“我还以为你在参加流行音乐节呢。”我说。此时此刻,我仍是上气不接下气,情绪紧张万分。但是,我极力加以掩饰。

“我上不了火车。当然,如果不怕被挤死还是能上的,不过我害怕。我有点像个幽闭恐怖症患者。”

“我也是。流行音乐节不是咱们这种幽闭恐怖症病人该去的地方。”我以平静的口吻说着,心里却在想: 朱莉安会告诉阿诺尔德,说她碰见了我。

“我想是吧。一次也没去过。这下你该不是要给我上一堂关于毒品的课吧,啊?”

“不。你想上课?”

“你给我上一次课我倒不介意。不过,我宁愿是讲关于《哈姆雷特》的。布拉德利,你认为格特鲁德是克劳狄斯杀害国王的同谋吗?”

“我不觉得。”

“那你认为格特鲁德是否在丈夫生前就曾与克劳狄斯偷情吗?”

“我不那样认为。”

“为什么呢?”

“她太传统,”我说,“没有足够的勇气。干那样的风流事可需要莫大的勇气呀。”

“克劳狄斯可以说服格特鲁德,他可是一个强有力的人物。”

“格特鲁德的丈夫也是个强有力的人物啊。”

“我们只是通过哈姆雷特的眼睛才看到她丈夫的。”

“不是那样。她丈夫的鬼魂是现了身的呀。”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那么,国王肯定是一个极其枯燥无趣的人。”

“那是另一回事了。”

“我想有些女人具有某种神经质的通奸的冲动。尤其是她们到了一定年龄的时候。”

“也许吧。”

“那么,你认为国王和克劳狄斯是否彼此喜欢呢?”

“有一个理论认为他们彼此相爱。而格特鲁德杀死丈夫就是因为他和克劳狄斯有私情。哈姆雷特当然也知道这事。他变得神经过敏就不足为奇了。书中有很多对两人不正当关系的暗示。一只生霉的耳朵毁掉了他强健的兄长——耳朵代表男性生殖器,强健是双关语——”

“呀!哪儿才能读到这种理论呢?”

“我逗你玩呢。学者们还没有想到这点呢,即使牛津的学者也没有。”

我走得很快,朱莉安要不时跑几步才跟得上。她跑步时依然把身子对着我,好像在我的身旁跳舞一样。我看到她下面那双褐色的、脏兮兮的赤脚一会儿单脚跳,一会儿轻轻蹦,一会儿又跳得老高。

快到我看见朱莉安在暮色中撕碎情书的地方了。就是上次我最初把她错看成一个男孩的地方。于是我问:“贝林先生怎么样了?”

“求求你,布拉德利——”

“对不起。”

“不是这样。你知道,你对我说什么都行。那一切全结束了。感谢上帝!”

“你的气球没有飞回来吗?难道没有在某个早晨醒来时看见它就像挂在你的窗子上?”

“没有!”

朱莉安的脸正对着我。阳光和阴影的投射把它变成了一张明暗相间的花脸,看上去非常年轻,差不多像孩子的脸一样,不过这张脸上又有一副年轻人急躁的专注的严肃神情。那一刻,傻气地赤着脚,天真地倾心于她的“必读书”的朱莉安,在我眼里显得是多么的完美无缺。同时,我感到很抱歉。在她面前,这歉意其实是一种羞耻。我刚才做了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啊?一个男人应该活得单纯,活得正大光明。即使为了取乐,也不值得像世故的人们认定的那样撒谎。我感到烦乱,羞愧,并为此而感到害怕。同时,我心中又升起了一股对蕾切尔的怜爱,怜爱中还混合着对她温暖丰满躯体的气味的记忆。当然,我不会在蕾切尔需要帮助的时候抛弃她,但我必须预先准备好一些解决问题的方案。唉,可是撞上了朱莉安真是太倒霉了。设想一下,我有没有可能请求朱莉安别告诉她父亲她曾遇见过我?我能为此编造一个聪明的借口,而不致使自己显得卑鄙透顶吗?我不能简简单单地要求朱莉安不说,否则,会引起她的种种猜测。低声下气的语言会使我在朱莉安眼里的形象遭到永久的玷污。但是,我不是已经弄得够脏的了吗?而且,朱莉安怎么想就真的那么重要?阿诺尔德知道些什么,那才重要得多!

这时,朱莉安在一家鞋店外面停下来。上次我们就是在这里分手的。“噢,我真喜欢那些靴子,紫色的那双,真希望它们卖得不是那么贵!”

我冲动地说:“我给你买。”我希望赢得一点时间,想出一种合适的、看似有理的方式,以此请求朱莉安不对别人说起碰见过我。

“啊,布拉德利,不行,太贵了,你真是太好了,不过不行——”

“为什么?我已经很久没送礼物给你了,你小时候我常常送你礼物的。来吧,别当回事。”

“啊,布拉德利,我真感谢你对我这么好,这比靴子更宝贵呢,不过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我没穿袜子,我这双脚这副样子,可不能去试穿靴子呀!”

“原来如此。顺便说一句,我觉得这种不穿袜子的时髦简直是十足的愚蠢。万一你踩着玻璃了呢?”

“我知道。我也觉得很蠢。我不会再这样了。这都是为了音乐节。这样难受极了,我的脚痛得要命。呀,真是不好意思。”

“就不能买双袜子吗!”

“附近没有商店——”

我的手在兜里摸索,搜寻我的钱夹。当我抽出手时,一团东西突然掉在了人行道上,那是领带、内裤和短袜。我羞愧得脸像火烧一样,猛地扑过去一把抓起来。

“哎呀,真走运,我可以穿你的袜子了。它多暖和呀,难怪你把它脱下来了,我可以穿吗?你不介意吧?”

“你当然可以——袜子早上还是干净的——不过现在不是太——”

“哼,废话,它很正常啊,不像光着脚那样反常。噢,布拉德利,我真的想要那双靴子,但是,它要那么多钱。要是我还你钱,当我——”

“不行。不要再争了。给你袜子。”

朱莉安单脚着地,拉着我的袖子保持平衡,很快穿好了袜子。于是,我们走进了商店。

商店里很冷而且光线昏暗,但是一点也不像缠住我和妹妹的那个噩梦中的商店,也不像记忆中的子宫内部,倒是更像某种古老而冷峻的,或准确地说,崇尚苦修的庙宇。成排的白色容器(也许盛着圣物和供品),悄无声息的穿一身黑衣的教士助手,压低了的说话声,一排排沉思冥想时坐的座位以及形状奇特的小木凳。还有鞋拔。

我们并肩坐下,朱莉安告诉店员她的尺码。那位穿着黑色衣服的女孩松开紫色的靴子,把它套在朱莉安的脚上。那双脚还穿着我的灰色尼龙袜。高高的鞋筒裹住了她的腿部,那位店员将拉链顺滑地拉上。

“真漂亮。可以试试另一只吗?”接着,朱莉安又穿上另一只靴子。

朱莉安站在镜子面前,我看着镜子中的她。靴子穿在朱莉安的脚上显得很出色。她的膝盖以上是裸露着的一段淡褐色的大腿,再上面是她短裙的蓝、绿、白三色相间的褶边。

朱莉安的喜悦难以用文字描述。她一脸欢笑,光彩照人,下意识地拍着手,冲到我眼前摇摇我的肩膀,又冲回镜子前面。倘若当时我不是处于那么糟糕的境地,她那天真无邪的喜悦会更深地打动我。为什么从前我会认为她爱慕虚荣呢?年轻小女孩的快乐原本就是纯洁无瑕的。我忍不住微笑起来。

“布拉德利,你也很喜欢吧,看上去不可笑吧?”

“简直美丽绝伦。”

“我真是太高兴了。噢,你真可爱——太谢谢你了!”

“也谢谢你呀。送人礼物也是给自己带来快乐、自我满足的一种方式。”

朱莉安在赞叹的同时,开始动手脱靴子。她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一边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己得到的礼物。我的短袜她也还穿着,只是袜口已经卷到脚踝那儿了。我看着躺在地板上的那双紫色靴子,然后看着朱莉安的脚和腿。她膝盖以下的部分肤色稍深,上面覆盖着细细的褐色汗毛。就在这时,一件出人意料、十分反常的事情发生了。我在拥抱着蕾切尔赤条条的身体时曾经渴求却没能得到的体验,突然伴随着一阵痛苦的恐慌冒了出来。气势汹汹,不可阻挡。这就是肉体的欲望,它毫无理性可言,使人感到惊骇。然而其“症状”明显,决不会被误解为别的感觉。它是男性器官违背万有引力的热望的表现,是自然界最怪异最令人心慌意乱的事情之一。我感到极度的窘迫不安,这种感觉强烈得压倒一切思想,可又感到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兴奋。与此同时,过去给这孩子买礼物时想必有过的那种单纯朴实的快乐又重新来临了,有一会儿我甚至觉得幸福。我抬起眼睛,看到朱莉安正用她的微笑表达着她的感激。我也笑了,因为她的腿激活了我肉体的知觉,也因为她对此毫无所知。隐藏自己的激情有时也许很痛苦,但这也是一种特权,或许还有其有趣的一面。我笑着,朱莉安也冲着我笑,她像个孩子似的为自己那双靴子高兴不已。

“我现在不穿,太热了。”朱莉安对女店员解释道。“布拉德利,你是个天使。我能不能最近就去你那儿看你,和你讨论莎士比亚?我任何时候都有空——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二早上十一点在你那儿行吗?或者你选个时间?”

“行,行。”

“到时候我们要认真谈谈,仔细研究一下文本。”

“好的,好的。”

“啊,这双靴子让我真快活!”

我们在车站分手。看着朱莉安那双清澈的蓝眼睛,我怎么也无法用要她撒谎的要求去扫她的兴。尽管我已经想好了一个荒诞离奇的借口。

分手后我才记起,朱莉安离开时还穿着我的袜子呢。

不知不觉已经中午十二点了。我向东走回公寓。路上感到清醒了许多,也很快便感到了后悔。若不是为了保持我那“高尚情操”,我是能够做到让朱莉安保持沉默的。就因为某种可笑的尊严感,我竟然没有采取至关重要的预防措施。如果朱莉安随口说出碰见我的事,阿诺尔德会怎么猜想,蕾切尔又会怎样设法应付,她又会承认些什么呢?不管有没有努力过,有没有失败,归根到底我感到自己是有罪过的。这一点使我感到深深的痛苦,其强烈的程度与性欲不相上下。此时,朱莉安一定到家了。发生什么事了吗?也许什么事也没有。我十分急切地想打个电话给蕾切尔,但也明白,那样做没什么好处。“要知道那最坏的情况”总是得等上一会儿的。

我离开夏洛特大街时大约是九点三十分。由于突然想起普丽西娜,很不放心,此刻我便回到公寓,一进门就立刻知道出了怪事。普丽西娜的房门洞开,我冲了进去。普丽西娜无影无踪,倒是克丽斯蒂安躺在床上读着一本侦探小说。

“普丽西娜去哪儿了?”

“别大惊小怪的,布拉德,她回我那儿去了。”

克丽斯蒂安没穿鞋,鞋子就脱在床上。一双修长的腿穿着珍珠色丝袜,优雅地交叉着。腿是不会衰老的。

“你竟敢把手伸到这儿来了!”

“我可没有,我只是过来看看她。她那么伤心,泪汪汪的,情绪很低落。还说你要出远门不管她了,所以我才说为什么不到我那儿走走呢,而她也说她想去。于是,我叫了辆出租车把她和弗朗西斯送去我家了。”

“我妹妹可不是乒乓球。”

“别那么暴躁,布拉德。现在你完全可以问心无愧地出门了。”

“我并不打算出门。”

“可是,普丽西娜以为你要出门呢。”

“我这就出门去把她接回来。”

“布拉德,别傻了。呆在诺丁山对她来说好得多,我已经请了医生今天下午去看看她。别打扰她,让她安静一会儿。”

“阿诺尔德今天早上去你那儿了吧?”

“他来看过我。怎么把那句‘去你那儿’说得那么意味深长?你那篇尖刻的评论弄得他心烦意乱。你为什么寄给他?为什么要那样来制造痛苦?如果别人这样对你,你也不会喜欢的。”

“他找你就是为了趴在你肩膀上大哭一场吗?”

“不是。他是来商量一笔业务的。”

“业务?”

“是的。我们打算合伙做生意。我有很多闲钱,他也是。在伊利诺伊时我并没有整天泡在妇女协会。我协助伊文斯做生意,到后来伊文斯的生意就由我来经营了。我不打算在这儿游手好闲过日子,我计划经营女式内衣。阿诺尔德要和我一起干。”

“为什么你从没告诉过我,你是犹太人?”

“你从来没那份兴趣去了解。”

“这么说,你要和阿诺尔德一起赚钱啰。你想没想过蕾切尔的感受会是什么?”

“我没有追求阿诺尔德。而且,我本该认为,要拿这件事去批评别人,你还不够资格。”

“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在追求蕾切尔吗?”

“你凭什么那样瞎编?”

“是蕾切尔告诉阿诺尔德的。”

“蕾切尔告诉阿诺尔德,说我在追求她?”

“是的。他们俩都觉得太好笑了。”

“你撒谎。”我说,转身走出房间。

克丽斯蒂安在身后喊道:“布拉德,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求你了。”

我走到前门准备出去,主要是为了把普丽西娜接回来,同时也为了能赶快摆脱克丽斯蒂安。不料,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我立刻打开门,阿诺尔德站在面前。

阿诺尔德对我笑了笑,笑容里含有歉意、嘲讽和遗憾,表明他心里早有准备。

我说道:“你的商业伙伴在这里。”

“这么说她告诉你了?”

“是的,你们打算做女式内衣生意。进来吧。”

“你好,亲爱的。”克丽斯蒂安从我背后向阿诺尔德打招呼,欢迎阿诺尔德。他们一起走进客厅,我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进去。克丽斯蒂安正在把鞋子蹬上脚。她穿了一条漂亮的棉布连衣裙,印着异常生动的绿色图案。现在我当然看得出克丽斯蒂安是犹太人了。曲线优美的嘴巴,显出精明能干,完美的鼻子透出一股狡黠,还有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阴险就隐藏在其中。克丽斯蒂安和她的衣裳一样美丽,俨然一个以色列的女王。

我问阿诺尔德:“你知道她是个犹太人吗?”

“谁?克丽斯蒂安?当然知道。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了。”

“怎么知道的?”

“我问她来着。”

“布拉德认定我们在干风流事儿。”克丽斯蒂安说。

“瞧瞧,”阿诺尔德说,“我和克丽斯之间除了友谊,别的什么都没有。这一点你已经听说过了,对吧?”

“男女之间不可能存在友谊!”我说道。我也仅仅是在刚才,才凭着突如其来的洞察力确切地认识到这一点的。

“完全可能,如果两个人都足够聪明的话。”克丽斯蒂安说。

“结了婚的人不该有这种友谊,”我说道,“否则,那就是婚外情了。”

“别替蕾切尔担心,”阿诺尔德说。

“奇怪的是,我就是担心蕾切尔。有一天,我看到她一只眼睛又青又肿,那是你造成的。所以她让我十分担心。”

“不是我干的。那是意外。我跟你解释过了。”

“在我们继续谈这个话题之前,你是否可以把你的合伙人,那个刚刚又一次绑架了我妹妹的女人,请出去?”我说。

“我这就走,”克丽斯蒂安说,“但是,走之前我还要说几句。哎,对目前的一切我很抱歉。不过,布拉德,坦率地说,你生活在梦幻中。我一回到这里就直接来找你,心情是非常激动的。有些男人遇到这种情况会感到受宠若惊。我的年龄也许过了五十,但是却不像五十岁的人。在船上就有三个人向我求婚。而且他们都不知道我有钱。不管怎样,富有总没有什么不对吧?它是一种本事,让人具有魅力。有钱人更令人愉快,更让人放心。我不是个没有主见的人。我去了你那儿。碰巧遇见了阿诺尔德,我们聊了起来,他问了我很多问题,他对一切都感兴趣。人们往往就是这样成为朋友的,而我们也的确成了朋友。但是,我们没有谈恋爱。何必那样做呢?我们都是聪明人。我不是穿着迷你裙到处找刺激的女孩,而是个十分聪明的女人。我只想把今后的日子过得快快活活,真正的快活、幸福,而不是陷入乱七八糟的感情游戏。我想,到如今我对自己的动机是十分清楚的了。在伊利诺伊时我可是分析思考了好些年。我希望获得男人的友谊。我想帮助别人。知道吗,帮助他人便是获得快乐的途径。再说,我也很好奇。我想认识很多的人,想了解是什么在驱使他们行动,是什么形成了他们的性格。我不打算陷入感情纠葛,上演一出见不得人的丑戏。我要正大光明地生活。这种正大光明的正确形式就是我和阿诺尔德的关系。你根本就不懂这个道理。布拉德利,我想和你成为朋友。我希望通过我们的友谊去弥补过去,就好像某种赎罪的爱——”

我哼了一声。

“别嘲笑我。我在尽力去做呢!我明白,自己也许显得很可笑——”

“一点也不。”我说。

“像我这样年龄的女人认真起来的时候,容易让人觉得傻透了。不过,从某种意义上看,因为我们再也输不起了,所以我们也就有可能变得更聪明点儿。再者,因为是女人,我们就有责任帮助别人,给周围送上一点温暖和关怀。我并不想诱惑你,逼迫你或怎么样,我只是希望我们彼此能够重新认识对方,也许还会喜欢上对方。在伊利诺伊,我过得很痛苦。跟伊文斯那个可怜的老家伙产生了隔阂,越来越合不来。同时,心里还念念不忘,你曾多么憎恨我,甚至还想到,我那时曾一直找你的麻烦,叫你不得安宁。也许,过去我就是这样的。我不打算为自己辩护。只是到如今才聪明了一点,但愿为人也好了一点。你我为什么不相聚在一起,谈谈过去的日子,谈谈我们的婚姻——”

“这件事,我猜你早已和阿诺尔德讨论过了。”

“对。为什么不呢?他感兴趣是自然的,而我讲的也是实话。这又不是什么神圣不可触及的话题,我为什么不应该谈呢?我看,你我倒是应该彼此坦诚相见,彻底地真心实意地谈个清楚明白。我知道,那样对我有莫大的好处。还有,你接受过心理咨询吗?”

“心理咨询!当然没有!”

“那么,就不要过分肯定那只是浪费时间。依我看,你现在似乎是一团糟。”

“叫你的朋友走,可以吗?”我对阿诺尔德说。

阿诺尔德笑了。

“布拉德,我这就走了,这就走了。喂,还有一点,现在不需要你回答,你可要好好考虑一下。我以最谦卑的方式恳求你,我的谦卑是出自真心的,尽快挑个时间和我谈谈,好好地谈,谈过去,谈我们究竟在哪里出了差错。这样做,不是因为对你有什么用,而是因为对我很有帮助。就这些。仔细想想吧。再见!”

克丽斯蒂安朝门口走去了。我说道:“等一下。我的话对一个多年来一直在深思熟虑地分析思考的人来说,也许显得很浅薄。但是,我还是要说,我就是不喜欢你,我也不想见到你。”

“我知道,你有点儿害怕——”

“我才不害怕呢。不过,是碰巧讨厌你罢了。你是我所厌恶的那种献媚取宠、玩弄权术的女人。我无法原谅你,并且不想再见到你。”

“我猜,这就是那种古典的爱恨交织——”

“没有爱,只有恨。既然你这么聪明,那就老实面对事实吧。还有,我要和阿诺尔德说几句话,然后就去接我妹妹,此后我们便再也不会有什么瓜葛了。”

“哎,布拉德,我还有别的事要说呢。我想我完全看出了你的动机——”

“滚出去!你是不是要我动手赶你走呢?”

克丽斯蒂安哈哈大笑,笑得很快活。“噢,噢,你这是什么意思呢?我倒想知道。你最好小心点儿,我可是在妇女协会学过柔道的。得了,我这就走。不过考虑一下我说的话,为什么要选择仇恨?为什么不选择快乐,对改善彼此关系做点好事呢?好了好了,我走了。再会了!”

克丽斯蒂安啪的一声关上门出去了。我听见她关前门时还在笑。

我转过身,对着阿诺尔德说:“蕾切尔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布拉德利,我不是故意打蕾切尔的。我知道那是我的错。不过,那是一时失手造成的,你相信我吗?”

“不相信!”对蕾切尔的怜爱又在我心中升腾,这和大腿无关,仅仅是怜爱而已,是怜爱。

“且慢,且慢。蕾切尔现在一点事儿也没有,倒是你在对我和克丽斯蒂安大发雷霆。当然了,你觉得克丽斯蒂安是属于你的——”

“我并没有!”

“不过,千真万确的是,我和克丽斯蒂安之间除了友谊,还是友谊。蕾切尔现在是明白这一点了。就只有你偏要给我和你的前妻编造这么一段虚妄的故事。而且,你似乎在利用这个故事,把它作为借口去骚扰蕾切尔。对这种伎俩,如果我不是不那么传统的话,是会表示极大的愤慨的。所幸的是,蕾切尔以她的幽默感来对待这件事情。她告诉我,你今天早上怎么顺道来访,怎么声讨我,又怎么随时随地准备着给她送去安慰。当然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你喜欢蕾切尔。这也是我们友谊的一个方面吧。你喜欢我们俩。不过不要误解,蕾切尔并没有把这事当成笑话,她还挺感动的呢。哪个女人不喜欢有追求者呢?但是,一旦你以献殷勤向蕾切尔求爱来扰乱她的心灵,同时又暗示,我对她不忠,有第三者,事情就会变得让她忍无可忍了。你是真的认定我和克丽斯是情人,还是在蕾切尔面前假装你对此确信无疑,我不清楚。不过,她是决不相信有这种事情的。”

阿诺尔德坐着,双腿向前长伸,脚跟着地保持平衡。这是他典型的坐姿。他脸上是一副亲切、嘲讽、戏弄人的表情——我一度很喜欢这种表情。

我说道:“我们喝一杯吧。”便走到胡桃木吊柜前面。

我不曾想过,蕾切尔会牺牲我去保全她自己。我只想象过事情败露时双方会激烈争吵,相互指责,蕾切尔会泪流满面。或者更坦率地说,我根本没有设想过任何细节。当我们做坏事时,我们会给自己的想象力上麻药。就大多数人而言,这无疑是作恶的前提,也是作恶的一部分。我认为事情定会有麻烦,而且有证据表明,我好像一直听凭这个想法主宰自己,以致我不肯劳神费力事先预防。我既没有向朱莉安撒谎,也没有采取最简单的办法,即矢口否认去过他们家(如“我原想来拜访,但突然间感到身体不舒服”云云。但不管怎么样,做点什么总比什么也不做强),然而,我原来设想的种种糟糕局面都没有出现。结婚之后还偷香窃玉的人们总是这样,对这道神圣而神秘的栅栏后面上演的戏剧是好是坏,是并不关心的。

事情就这样平平静静地对付过去了,当然,我也应该能够松口气了,事实上,我也确有这种感觉。不过,我仍然感到烦躁和气愤,还有一股冲动,想拿出蕾切尔的信压倒阿诺尔德那股得意劲儿。那封信就放在那张折叠桌上,还看得见从几张报纸下面露出来的一角信封。至于那背信弃义的事,自然不必看得太严重。牺牲男人保全自己是女人的特权。所以,尽管当时所发生的一切看来都是按蕾切尔的而不是我的意思进行的,我仍然得揽下所有的责任,承担一切后果。于是,我立刻拿定主意,绝对不去讨论或者驳斥阿诺尔德的说法,只尽可能冷静地让事情过去了事。接着我还想到: 也许阿诺尔德在撒谎呢?在克丽斯蒂安问题上他能说假话,那么,关于蕾切尔他是不是也在撒谎呢?阿诺尔德夫妇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我会确切地知道吗?

我望了望阿诺尔德,发现他正看着我。看上去他简直乐坏了。他显得健康强壮又年轻,瘦削而光滑的褐色脸庞透着一股大学生的锐气和热切。他的确像一个正在戏弄自己导师的聪明的大学生。

“布拉德利,关于我和克丽斯的事,我说的全是真话。我非常看重我的工作,因而不允许自己过乱七八糟的生活。克丽斯蒂安也是一个有理智的人。事实上,她是我遇到过的最理智的女人。她驾驭生活很有一套!”

“会驾驭生活恐怕一点也不排斥跟你享受鱼水之欢吧。我敢拍着胸脯说。不过,不管怎样,正如你很有礼貌地指出的那样,这不关我的事。如果我冒犯了蕾切尔的话,我非常抱歉。我绝对不是有意要伤害蕾切尔,当时我不过是情绪不好,而她是很有同情心的。今后,我会力求做到凡事三思而后行。现在我们可以离开这个话题了吧?”

“你所谓的评论我读了,没什么兴趣。”

“怎么叫所谓的评论?它就是一篇评论。我没打算发表。”

“你不该寄给我。”

“的确如此。不过,要是它让你感到满意的话,我倒要后悔寄给你了。你就把它撕碎好了,忘掉吧。”

“我已经撕了。我原来还以为,它或许会让我有兴趣再读一遍呢。不过,忘掉它是不可能的。布拉德利,我们艺术家有多么自负、多么敏感,这你是了解的。”

“我的了解是根据我自己的情况。”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并没有把你排除在外。我说的是我们,你也是我们中间的一个。倘若一个人的作品受到攻击,他的心灵势必也会被这攻击所毁伤。我所指的是那些令人担忧的攻击者,不是记者,而是他熟知的人们。这些人有时候心存幻想,以为他们能够在蔑视某人的作品的同时又继续当他的朋友,那是不可能的!对感情的伤害是不可饶恕的。”

“这样说来,我们的友谊到头了!”

“那倒不是。极少数情况下,通过向对方靠拢就能克服引起反感的因素。我想我们之间就有这种可能性。不过,有一两件事情我必须说清楚。”

“说吧。”

“你,当然你不是唯一的一个,其实所有评论家都有这种倾向,说起话来就像是在对一个志得意满、难以说服的人演讲,就像是艺术家从来就没有自知之明似的。其实,比起评论家来,大多数艺术家对自身弱点的认识要深刻得多,只是这种认识自然不可能公之于众。一个人要是准备好发表作品,他就必须让作品自己说话。很难想象有谁会在推销他的作品的同时,又惶恐不安地说‘我知道它无可取之处’,他会把自己的嘴巴闭得紧紧的。”

“说得对极了。”

“我知道我不过是个二流作家。”

“嗯哼。”

“我相信这部作品有一些优点,否则,我就不会发表了。但是,我却生活在,生活在一种从未间断过的失败感中。我自始至终都是个失败者,永远的失败者。每一本书都只是一个完美构思的残骸。岁月流逝,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一个人既然有书可写,那他就必须去写,而且要坚持不懈地努力写好。这牵涉到一个方面,那就是任何艺术家都必须决定自己工作的速度。我不相信如果我写得少一点,我的水平就会提高。那样做的唯一结果,便是不会取得今天这样多的成就,也不会有今天这样大的名声。我不是不可能犯错误的,但是这一点我敢断定,而且我要坚持我的这一判断。你明白吗?”

“明白。”

“而且我喜爱写作。对我来说,写作是生活乐趣的一种自然产物。为什么不写呢?能够快乐的时候为什么不该快乐呢?”

“的确应该,为什么不呢?”

“另一种选择就是如同你的所作所为了。什么也没完成,什么也没发表,憋着一肚子的怨气在虚幻的完美理想之中讨生活,还自以为比那些在努力和失败中奋斗的人更优越、更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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