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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描述得多么清楚!”

“你不生我的气吧?”

“不会。”

“布拉德利,你别发火,我们的友谊之所以受到损害,是因为我成功了,而你却没有,我是指从世俗的观点上来看。恐怕这才是问题的实质,难道不是吗?”

“是的。”

“相信我,我并不要惹你生气。我反驳你而捍卫自己,完全是出于天生的本能。这件事我如果不以合理的有力的方式处理,会产生深深的怨恨,而我却不想让自己有这种感觉。这种心理不是很健全吗?”

“毫无疑问。”

“布拉德利,我们绝对不要成为敌人。我的意思不但是说,互不为敌是一件好事,而且还要说,反目成仇将会是一场灾难。我们会两败俱伤!布拉德利,看在上帝的分上,说几句话吧。”

“你还真喜欢感情夸张的情节剧。”我说道,“我任谁也毁灭不了。我觉得自己又老又蠢。我所关心的一切就是把我的书写完。有一本书,需要我极其关心,其余的都是破砖烂瓦没价值。给蕾切尔带来烦恼,我十分抱歉。我想我最好还是离开伦敦一段日子,我需要换个环境。”

“啊,不要这么自我专注,这么沉默冷静。你叫喊呀,挥舞手臂呀!来咒骂我、责问我呀。我们必须彼此靠得更近些,否则,我们都会迷失方向。大多数的友谊都是一种带着一串仇恨的冷冻僵滞的关系。我们如果要获得彼此的关爱就得先经过一场斗争。不要对我那么冷淡。”

我说:“在你和克丽斯蒂安的关系问题上,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你嫉妒了。”

“你在刺痛我,想戳得我咆哮如雷,出手动武,但是我不会那样做。即使你没有同克丽斯蒂安偷情做爱,你称之为‘友谊’的那种关系,也必定会使蕾切尔受到伤害。”

“我的婚姻就像一个强壮的有机体。任何妻子都会有嫉妒的时候,但是蕾切尔明白,她是我的唯一;如果你和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了若干年,那么她就变成了你的一部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厢情愿的局外人常常低估了婚姻的力量。”

“我想是吧。”

“布拉德利,我们尽快地再聚一聚吧。谈点正经的,不再扯那些烦人的事了。我们谈文学,就跟以前一样。我打算写一篇对梅瑞狄斯的批判性再评价。我很想知道你的意见。”

“梅瑞狄斯!好吧。”

“还有,我非常希望你去看看克丽斯蒂安,并且跟她认真地谈谈。克丽斯蒂安需要上次那种谈话,那次谈话不是关于修复关系的废话。去看她也许还是一件好事呢。我要你去看看她。”

“我不知道克丽斯蒂安会怎么解释你的动机。”

“不要用讽刺来掩饰自己。天啊,我好像一直在求你哪!醒醒吧,你快要进入精神恍惚的梦境了。我们必须努力争取做到彼此之间开诚布公。这是很值得一做的,对不对?”

“不错。阿诺尔德,你现在就走,好吗?不介意吧?也许我老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受得了这种动感情的谈话了。”

“给我写信吧。过去我们常常通信的呀。我们都不要那么快就忘掉对方了。”

“好的,我很抱歉。”

“我也是。”

“噢,滚吧,看在上帝分上。”

“亲爱的布拉德利老鬼,这样就好多了!那么就再见了。希望很快再见面。”

我等待着,一直等到清清楚楚地听见阿诺尔德的脚步声在院子外边响起,便拨了巴芬家的电话号码。是朱莉安来接的电话,我立刻把电话挂断了。

我在想: 他们究竟对朱莉安说了些什么?

“他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吗?”

“是他送我到这儿来的。”

这是第二天早晨,蕾切尔和我并坐在索霍广场的长椅上。太阳当空照耀,空气中弥漫着伦敦仲夏时节那种令人沮丧的浊气味儿,油腻、肮脏、刺鼻、感伤而又陈旧。一群羽毛凌乱,样子老气横秋的鸽子站在我们周围,毫无生气的眼睛呆呆地紧紧盯着我们。其他的条椅上坐着些垂头丧气的人。牛津街的上空是一片毒热无情的蓝天。尽管还是大清早,我已经在出汗了。

蕾切尔今天看起来像个病人,不停地揉着眼睛,不断地垂下头。她那没精打采的样子和布满倦意的肿泡泡的脸让我想起了普丽西娜。她两眼无神,也不愿看着我。她穿了一件奶油色无袖连衣裙,后背上的挂钩开着,拉链也没全拉上,露出了骨节突凹的脊柱,上面覆盖了一层微微泛红的汗毛。一条不怎么干净的缎子般光滑的肩带垮下来,刚好压在她白皙、丰满的上臂的牛痘疤上。连衣裙的袖孔把肩膀上的肉勒得鼓了出来。姜红色的头发乱糟糟的。她不停地用指头把头发绕来绕去,漫不经心地把头发拉下来遮住脸。我发现蕾切尔这副懒洋洋、不修边幅、不体面的样子倒颇具肉体的魅力。它透着一种不拘形迹的亲昵,让我觉得此时的她比当初一起躺在床上时还要令人想亲近。现在看来那一次经历似乎是个糟糕的幻梦。我又再次体味到了对她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那是以往我经历过并早已承认的感情。那种认为怜悯是爱情的低劣替代品的看法,虽然为许多被怜悯者认可,实际上并不正确。怜悯往往也就是爱。

我不假思索地说道:“可怜的蕾切尔,噢,可怜的蕾切尔!”蕾切尔大笑起来,笑声尖利并带有某种可怕的愤怒。她不停地用力拽着头发。“不错。可怜的蕾切尔!”

“真对不起,我——噢,见鬼——你的意思是阿诺尔德确实对你说过‘去看看布拉德利’?”

“是呀。”

“可是,他具体用的是哪些字眼?不是作家的人总是不能精确地描绘事物。”

“噢,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了。”

“蕾切尔,你必须想起来。这还不到两个小时——”

“噢,布拉德利,不要折磨我。我只觉得自己正在被宰割、被抓扯、被一切的一切所践踏,我正在遭受灭顶之灾。”

“我知道那滋味。”

“我看你就不知道。你的生活完美无缺,你既有自由,又有金钱。你为你的工作而烦恼,但是你可以到乡下去,或是到国外去,可以呆在某个旅馆里沉思冥想。天哪,我是多么想独自一人呆在一个旅馆里呀!那简直就是在天堂!”

“为工作而烦恼,也可以说成是一种受罪呀。”

“这样说还太肤浅,我要用的词是不重要的,这一切——那个词是——”

“费力不讨好。”

“它不是真正生活的一部分,不是人们所谓的义务的一部分,而我的生活都是义务。孩子、丈夫、义务。我是囚笼中的鸟。”

“我可以在我的生活中多尽一点义务。”

“布拉德利,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有尊严。单身的人可以有尊严。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就没有尊严,没有真正独立的思想。她仅仅是她丈夫的头脑的一个部分,任何时候她丈夫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将苦恼注入到她的意识里,就像墨水在水中渗开一般。”

“蕾切尔,我想你是在说胡话吧。比喻倒很生动,但是,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胡扯。”

“好了,也许我只是在描绘我和阿诺尔德之间的情形罢了。我只是寄生在他的身上,属于我自己的我根本不存在。我奈何不了阿诺尔德,即使我把自己杀了也不行。那样倒会提起他的兴趣,对此又生出一番理论。阿诺尔德很快就会另寻新欢,日子更美,他们还会把我的事情当作谈资呢。”

“蕾切尔,这些想法很不光彩啊。”

“布拉德利,我真羡慕你的直率。不过,对这类语言我似乎还懂得更多一些!现在和你讲话的是个癞蛤蟆,是一条被砍成两截还在蠕动的蚯蚓。”

“蕾切尔,别这样说,你让我难受死了。”

“你是不是含羞草啊?想想看,我是把你当作游侠一类的人物来看的呀!”

“我这样一个拖泥带水的人——”

“你是世外桃源。知道不?”

“一片可以任由你扎帐篷的宽阔平原吗?这些比喻是不是信手拈来的?”

“你嘲讽一切。”

“我没有,这仅仅是一种说话的习惯。到现在你一定了解我了。”

“是的,是的,我真正地了解了。噢,我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甚至还惯坏了你。现在就连阿诺尔德也能左右你了。阿诺尔德对你的关心远远胜过了他对我的爱。他可霸道呀!”

“蕾切尔,听我说,你我的关系同阿诺尔德与我的关系不是一回事。”

“你倒会说漂亮话。但是现在可就不同了。”

“求你再回想回想他今天早上说了些什么,你知道,他问你时——”

“噢,你太让我伤心,让我心烦了!他说的无非就是这一类话:‘别以为现在你就不能去看布拉德利了。其实,你直接去找他是再好不过的了。他看到你一定会非常激动,还会跟你谈谈我们的对话。为什么不去看看他,坦率地谈谈,把事情都说出来呢?他对你说的会比对我说的多得多。他会有点伤心,但这对他大有好处。去吧。’”

“天啊!莫非他认为,你会把你我之间的谈话向他报告?”

“也许。”

“那你会吗?”

“也许。”

“这我就搞不懂了。”

“哈哈。”

“阿诺尔德和克丽斯蒂安私通吗?”

“你爱上克丽斯蒂安了。”

“别犯傻。是不是阿诺尔德——”

“我不知道。我烦透了这类问题。可能在严格的意义上没有。不过我不在乎。他行事自由,而且一贯如此。他要是想见克丽斯蒂安,他就去见。他们要一块儿做生意。至于他们是不是也一块儿上床,我管不着。”

“蕾切尔,请千万说得再准确些。阿诺尔德一直相信我是在违背你的意愿对你纠缠不休?或许是他编出这一套说法,好把事情糊弄过去。”

“我不知道他相信什么,我也不关心。”

“求你。实情至关重要。昨天阿诺尔德回来而我们在——那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求你把情况细细地说一遍。从‘我跑下楼梯’开始说起。”

“我跑下楼梯。阿诺尔德已经走了出去,到了阳台上。于是,我避到一边,经过厨房,从侧面的走廊进了花园,装出刚看到他的样子。然后,我引他到了花园的尽头,指给他看点什么,把他拖住,似乎一切都很顺利。大约半个小时以后,朱莉安回来了,说碰到你了,而你说你刚才还在我们那儿。”

“我没这么说。这是她瞎猜的,可我没有否认。”

“好了,那是一回事。然后,朱莉安就开始炫耀你给她买的靴子。我得说当时我是相当地吃惊。你倒是个冷静的顾客。不管怎么说,阿诺尔德的眉毛扬了起来。你知道他那个动作。但是,朱莉安和我们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说。”

“等一下,阿诺尔德有没有注意到朱莉安正穿着我的袜子呢?”

“哈,那是另一码事了。我认为他没有注意到。朱莉安径直上楼试靴子了。直到阿诺尔德去看你了,我才又看到朱莉安。随后,朱莉安就解释袜子的事。她觉得这真是大笑话。”

“你要知道,我只是把它们胡乱塞进了口袋里——”

“好了,我想象得出。顺便说一下,袜子在这儿。我把它们给洗了,还有点潮。我告诉朱莉安,这一段时间别在阿诺尔德面前提到你,我说阿诺尔德正为那篇评论烦着呢。所以我相信袜子事件是了结了。”

我极力不去看那双柔软的灰色袜子,那是心地龌龊的一个提示。

“继续说下去吧。朱莉安走后,阿诺尔德还说了些什么呢?”

“他问我为什么我没有提起你来过。”

“你怎么说?”

“我还能说什么?我完全被这节外生枝给吓呆了。我大笑着说你惹我心烦。我说你相当动情,而我把你赶了出去,又觉得不告诉阿诺尔德会对你要好些。”

“你就想不出比那更好的说法了?”

“没法子。朱莉安在场时,我脑子简直没法想,到后来,我又不得不说点什么。我的脑子里除了实情什么也没有。我所能采取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东拉西扯,一半真话,一半假话。”

“你应该编一个完全虚假的故事呀。”

“你也应该这样。完全没有必要让朱莉安以为你来看过我们。”

“我知道,我知道。阿诺尔德相信你了吗?”

“不能肯定。他知道我爱撒谎,而且常常在我撒谎的时候把我抓住。他也撒谎。我也撒谎。我们彼此都接受对方是撒谎者的事实,许多夫妻都是如此。”

“噢,蕾切尔,蕾切尔——”

“你为这个如此不完美的世界感到悲哀,是吧?不管怎么说,阿诺尔德并不真正在意。如果我有了那种事,反而会让他良心稍安,也给了他更多的自由。他只要处于支配地位,并且能够小小地折磨你一下,就会从中得到乐趣。他是不会认真地把你当成婚姻的严重威胁的。”

“我明白。”

“当然,他是十分正确的。威胁并不存在。”

“真的吗?”

“是的。你不过是出于暧昧的情感和怜悯之心,跟我周旋罢了。噢,你别狡辩,我很清楚。至于阿诺尔德并未认真把你当作浪子看待这件事,不太可能让你感到惊讶。不过有趣的是,阿诺尔德真的非常关心你。”

“是这样。”我回答。“同样有趣的是,尽管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他是个十足的下流坯,我也很关心他。”

“所以,你看,真正的戏剧是在你和他之间演出的。如同往常一样,我不过是附带的话题。”

“不,不是这样的。”

“当男人们在一起交谈时,他们自然而然地将女人们出卖了。他们这样做是情不自禁的。阿诺尔德在你面前装出他相信我说的话时,他的行为隐含着一种藐视,对我的藐视与对你的藐视。然而同时,他还会向着你眨眼睛。”

“他从来都没有眨过眼睛。”

“你这个傻瓜,我不是说他真的眨眼睛。噢,算了,我争取自由的小小努力,原来就是这样,短命了。它在一场肮脏而有失尊严的小小挣扎中宣告结束,使我名誉扫地,阿诺尔德再次主宰了一切。噢,上帝,婚姻是怎样的一个爱恨交织的奇异混合体呀。我对阿诺尔德是既厌恶又害怕,有些时候我真想杀了他。可是我又爱着他。若不是因为我爱他,他在我身上也施展不了那可怕的魔力。我爱慕他,爱慕他的作品,我认为他的书是无与伦比的。”

“蕾切尔,可别这样说。”

“我认为你的那篇评论是恶意诽谤,愚不可及。”

“行啦,行啦。”

“你只不过是嫉妒得要死而已!”

“我们不要去争论这个问题,蕾切尔,求你。”

“抱歉。我觉得心都碎了。我怨恨你没有那种仁慈或者机会——能救我出苦海,或为我挡挡风雨,或是做诸如此类的事情。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并不是说,我想离开阿诺尔德,我做不到,那样我会死的。我只是想有一点隐私,一点儿秘密,几件属于我自己的、完全没有阿诺尔德插手、不受他影响的事儿。但是,这看来是做不到的。你和他又要重续旧好了——”

“什么话!”

“你们又要一起高谈阔论、争辩是非了,我又要在外面洗洗涮涮,听着你们那没完没了、没完没了的谈话声了。这一切都跟过去没有两样。”

“听我说,亲爱的蕾切尔,”我说道。“你当然应该有你的隐私。我不是指风流韵事,你我都没有那种癖好。我敢说我被压抑得挺惨,这我倒并不在乎。但是,私情会使我们陷入谎言而不能自拔,会错误地——”

“你说得倒简单!”

“我不愿意鼓动你蒙骗丈夫——”

“没叫你那样做!”

“我们彼此相识多年,但是没有真正亲近过。而当我们突然间冒冒失失地撞在一起时,事情的发展便误入了歧途。这以后,我们也许会退回到以前的状态,保持原来的或者更远一些的距离。但是,我建议我们不要那样做。我们可以做朋友。阿诺尔德就滔滔不绝地讲过他和克丽斯蒂安怎么做朋友的——”

“他讲过?”

“我提议我们安安心心地建立一种朋友关系,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切都是轻松愉快、光明正大的——”

“轻松愉快?”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日子要过得凄凄惨惨?”

“我也常常为此感到困惑。”

“我们为什么不应该相互更关爱一点,让彼此更快乐一点儿?”

“我喜欢听你说的‘一点儿’,你真是个懂得分寸的男人。”

“试一试吧。我需要你。”

“这是你所说过的最妙的事情。”

“阿诺尔德几乎没法反对——”

“他还会喜欢这样的。这就是麻烦所在。布拉德利,有时我怀疑你到底有没有当作家需要具备的东西。对于人性你竟有如此天真的看法。”

“要是你能凭借意志的力量把事情简化,那才是最好的。再说,道德就是单纯。”

“那我们一定是有道德的啰,是不是?”

“终归是的。”

“终归是。真是滑稽!你打算把普丽西娜留下跟克丽斯蒂安在一起吗?”

这倒是把我难住了。我说:“暂且是这样。”我拿不定主意,怎么对待普丽西娜的事。

“普丽西娜是个十足的弱者,一辈子都受你控制。顺便说一句,我还不时地想到过要提醒她。她都要把我给弄疯了。不管怎么说,你会把她留在克丽斯蒂安身边的。而且你会到那儿去看她。你会开始同克丽斯蒂安对话,会同她讨论你们的婚姻是怎么弄糟的,就像阿诺尔德曾经告诉你应该去做的那样。你没有意识到,阿诺尔德是多么自负,因为他成了各种复杂关系的中心。只有你我这样的小人物才会有什么羞愧呀、羡慕呀,或是嫉妒。阿诺尔德是那么志得意满,所以他才能真正做到慷慨大度,这可是真正的德行。没错,你最终会去克丽斯蒂安那儿的。这就是结局。起作用的不是道德而是魔力。克丽斯蒂安是强有力的女人,有着太大的吸引力。她是你命中注定的人。有趣的是,阿诺尔德会把这一点看作是他的安排,我们都是他的子民。总之,你会看到的。克丽斯蒂安就是你的命运。”

“绝对不会!”

“你嘴上说‘绝对不会’,同时又暗中窃喜。你也被她弄得神魂颠倒了。所以,你瞧,布拉德利,我们根本不可能有友谊。我不过是个附属物,你无法让我脱离主体。要是那样做,你将不得不费尽力气将全部心思放在我身上,而这样做你是不肯的。你会一直想着克丽斯蒂安和她那儿要发生的事情。甚至在我们的事情上,真正让你嫉妒的还是她和阿诺尔德——”

“蕾切尔,你知道你说这些是很没意义、很不友好的,完全是昏了头。我不是冷血阴谋家。我和你一样,是个希望被宽恕的混日子的糊涂虫。”

“好一个希望被宽恕的混日子的糊涂虫!听起来多么谦卑、多么动人。这话放在你的一本书里或许会很有效果。可惜,我已是历尽磨难,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你是不会懂得这一点的。你的生活是公开的,你的一切都在向你周围的人展示着你。我则是被关在机器里碾来压去,甚至承认这是自己的过错也毫无意义。不管怎样,不要太为我担心了。我想所有结了婚的人都是这个样子。这丝毫也不妨碍我坐下来享用几杯好茶。”

“蕾切尔,我们会成为朋友的。你不会跑得远远的让我们变得疏远吧?完全没有必要对我毕恭毕敬。”

“你太自以为是了,布拉德利。真是无可救药,你这个那么挑剔苛求,又极其自以为是的家伙。当然,你的用心是好的,你是个好人。说不定过些时候我会为你说过这番话而高兴的。”

“那么就这样约定了。”

“好吧。”她接着说,“你知道我是一个充满激情的人。我可不像可怜的普丽西娜那样已经被彻底毁掉了,我还有十足的激情与力量。的确是这样!”

“当然——”

“你不懂。我的意思与单纯或爱情什么的不相干,甚至也不是指求生的欲望。我的意思就是激情,激情!那些折磨人、杀死人的东西。唉,算了——”

“蕾切尔,抬头看。太阳正放光呢。”

“别这么傻头傻脑的!”

蕾切尔把头朝后一仰,突然站起身,向广场对面走去,动作就像是一部悄悄上了发条的机器。我连忙追上她,拉住她的手。她的手臂僵直,但她还是转过脸,勉强笑了笑。女人们有时要这样微笑,笑容里透着倦意和按捺不住想大哭一场的冲动。我们要走到牛津街时,邮政大厦的塔楼映入眼帘,它有着微微放光的清晰坚固的轮廓,险峻威猛却又温文尔雅。

“嗨,蕾切尔。”

“什么?”

“塔楼。”

“噢,那个。布拉德利,别送了。我要去车站了。”

“那什么时候我可以见到你?”

“我看,永远见不到了。不,不。打电话吧。不过明天别打。”

“蕾切尔,你肯定朱莉安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跟——有关的任何事情吗?”

“当然肯定。也没有想要告诉她!到底是什么鬼使神差地让你去给她买那么贵的靴子?”

“我需要时间想出一个讲得通的理由,让她闭口不提碰到过我这回事儿。”

“而你的时间好像是白费了。”

“是的,我——白费了。”

“再见,布拉德利。非常感谢。”

蕾切尔离开了我。我目送着她隐入人群中。只见她那磨损了的蓝手袋前后晃动着,上臂松泡泡、白生生的肉在轻微地颤动。她的头发蓬乱,满脸是倦意与迷茫。她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把那垮下去的肩带拉了上去。随后,在人群中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她。牛津街上到处是神情疲惫而茫然的中年妇人。她们就像一群动物,彼此挨挨挤挤,没头没脑一个劲地向前赶路。我跑过马路向北面我的公寓走去。

我心里想着,必须离开,必须离开,必须离开!还想着,我很高兴朱莉安一点也不知道那件事情。还想着,说不定普丽西娜在诺丁山真的还过得好一点。说到底,也许我是会去看克丽斯蒂安的。

亲爱的朋友,在接近本书的第一个高潮时,容我暂且停顿一下,以与你直接交流的方式来再次振作我自己。

置身于当前这宁静幽僻的避难所,想想这些天发生的事,从弗朗西斯·马娄的初次露面到我与蕾切尔在索霍广场的谈话,这一切似乎是一连串的荒唐。显而易见,生活中的确充斥着各类不测事件。但是,我们的焦虑与畏惧之情也增加了这种印象的强烈程度。焦虑是人这种动物最重要的特征。它也许是人们在平常活动中所表现出来的种种缺陷最具概括性的名称。它是一种贪婪、一种恐惧、一种妒意、一种仇恨。我这个幸运的幽居者,在当下焦虑有所消减之时,便可以衡量一下我心灵的自由以及先前所受到的束缚了。对焦虑这一问题有充分体会,从而能通过些微努力,抑制这种阴暗而模糊心理的人,是幸运的。如果不是处在想过一种富有献身精神的生活的情况下,要做出更大的努力,或许便无从谈起。

人类灵魂的自然趋势是倾向于自我保护的。这种趋势的巨大力量,是可以很容易地通过自我反省认识到的,而它的后果在公众生活中随处可见。我们渴望更富有、更漂亮、更聪明、更强壮、更令人爱慕以及表面上比其他任何人更好的生活。之所以提到“表面上”,是因为一般人在渴求钱财的同时,也贪图一个表面上的名声。真正善的重负被认为是本能上难以承受的,对善的渴望会将人们赖以生存的其他平凡的希望变得不那么重要。

当然,甚至最糟的人也会偶尔或者在某一时刻怀抱求善的期望。凡是艺术家都能够感觉到善的吸引力。这里所用的“善”这个词只是一种概指。人们能够明白它所涵盖的内容,但是却无法给予进一步明确的定名。我们许多人的获救,往往正是在我们从野蛮愚蠢的自我主义的混乱中寻得了自我毁灭途径之时,而拯救我们的不是那善之奥秘的吸引力,而是被人们肃然称作“责任”,或更确切地说,称作“习惯”的那种东西。快乐是那样一种文明,它能培育人们,使其从孩提时代起就习惯于把某些至少是顺乎自我本性的行为看成是不可思议的。这种训练,在和平幸福的环境中可以终身受用。然而,当恐惧侵入时,如遭遇战争,身处集中营,面对家庭和婚姻可怕的隐私时,就看得出它实在是太肤浅幼稚了。

随着对这些观察所得的叙述,我将引入一个对我近来的所作所为(在某种程度上)的分析。亲爱的朋友,此刻我希望把它展示给你。在蕾切尔这件事上,我的所为,动机复杂而不甚体面。转折点就是她那封情真意切的来信。书信真是多么危险的工具呀。大概这也是它们渐渐不合时宜的原因。信可以被无数次地重读,重新解释,它激发起联想与迷恋,它执着,它是火热的明证。我已经是很久没有收到过一封类似情书的信了。这是一封信,而不是一种口头陈述。正是这一事实使这封信对我产生了勾魂夺魄的力量。在生活中我们常在一种非个性化的状态下作出重大决定。我们会突然觉得自己正在成为某种事物的代表。这种感觉可能是灵感的源头,也可能是自我原宥的一种方式。蕾切尔信中的热烈就传达出了高傲,活力,一种角色的感觉。

如我先前所讲,让阿诺尔德丢脸的想法,特别是将他置于秘密之外的想法,也使我动了心。这种本能的冲动,往往也能把我们引入歧途。看着某人“被蒙在鼓里而不知实情”,就像是看着他成了手下败将一样。我对阿诺尔德的怨恨并非完全与我们全面的、长时间的、足以引以为荣的交往有关。它也来自我在窗幔低垂的房间里看到蕾切尔躺在床上,用床单蒙住脸时所受到的震动。就是在那时,我对蕾切尔萌生了强烈的怜悯之情。也许因为一切怜悯都与优越感联系在一起。所以,怜悯是不纯的混合物。尽管如此,我的怜悯却代表了这种混合物中那小小的、较为纯净的情感断片。当阿诺尔德说那是一个“事故”的时候,我真的相信他了吗?或许我信了。也许那时我还处于无私的怜悯的忧郁中。然而,我却开始通过阿诺尔德的眼睛去看待蕾切尔,把她视为一个稍微有点歇斯底里,并不总是诚实的中年妇人。一个人与一对夫妇相处,绝对保持不了中立。一方对另一方的看法所产生的巨大力量会使旁观者左右摇摆不定。当然,我也怨恨蕾切尔,因为她使我出乖露丑。让别人失去尊严的人是难以被原谅的。

空虚和焦虑把我和蕾切尔搅在一块儿。此外,起作用的还有嫉妒(对阿诺尔德的)、怜悯和可以称为爱的东西。当然,也少不了断断续续冒出来的肉欲。就像我解释的那样,甚至就在那时(当然不是由于什么特殊的资质)我基本上都表现为对肉体无动于衷。我对肉体的体验是在不知不觉中形成的,并且还绝对没有达到挤在地铁车厢人群中就会因此而蠢蠢欲动的地步。可总的说来,我如今是不太在意那些灵魂的躯壳的。至于脸,当然,我的朋友们都有,相对于我所在意的其他方面而言,那不过是恍恍惚惚之物。我本性不喜欢触摸他人,或目不转睛地盯着别人。所以,我觉得有趣的是,竟然发觉自己想去亲吻蕾切尔。在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孤寂之后,单单想去亲吻这么一个女人!扮演一个新角色的想法让我有些兴奋。亲吻蕾切尔时,我丝毫没有再进一步的念头,随后发生的糊涂事,并不是我所愿意的。当然,我也不否认它和我有关。而且,我还想到过,它可能会导致严重的后果。结果真是如此!

我怀疑自己还没有成功地把我与阿诺尔德的关系的特殊性交代清楚,也许我应该再次尝试描述一下这种关系。像前面讲到的那样,我是阿诺尔德的“发现者”: 首先是他的保护者。他是我的感激涕零的门徒!我甚至还记得那时我把他看成一条宠物犬。(阿诺尔德其实酷似一条<a id="w14" href="#m14"><sup>[14]</sup></a>。)我们之间那时甚至还开过一个“狗”的玩笑,如今时过境迁,已不再提起。但是,毒素渐渐渗入了,主要是基于阿诺尔德追名逐利的成功与我追名逐利的失败。(对我们的精英来说,要真正做到对世事无动于衷,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儿啊!)甚至就在那时,我们俩在很大程度上都对此讳莫如深。那就是,我装成宽宏大量,他则作谦卑恭敬状,这些我们其实多少也都有所觉察。在我们不完美的生活中,这些装模作样是很重要的。我们的关系事实上也绝不是无益的。很明显,我们都把彼此放在心上。阿诺尔德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男性。(当然,不是马娄所意味的那种。)这一点是值得注意的,因为我还有许多男性熟人,做公务员的哈特伯恩和格雷佩尔汉姆,也有作家、记者、律师和学者。我没有提及他们,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在这出戏中出现。要说阿诺尔德强烈地吸引了我,那也不算过分。我们彼此有磨擦,并不是那么“丝丝入扣”的和谐一致,这样的关系给我一种真实感。与阿诺尔德交谈总能激发我一些新鲜的思想。而且,颇为荒谬的是,有时候他仿佛是我自身的一种发射物,一个迷失的、迥异的另一个自我。阿诺尔德常常使我开怀大笑。我喜欢他像狗一样的、光滑的、滑稽的脸和含讥带刺的浅色眼睛。他态度生硬粗暴,总是好取笑人,总是有点惹是生非,总是有点(我无法避免用“有点”这个词)喜欢逗弄我。阿诺尔德深知自己应该塑造出一个令人扫兴的,甚至有点威胁性的儿子形象。他聪明地常常怀着善意地扮演这个角色。只是到了近几年,几次公开争吵之后,我开始明白凡事我不得不退缩一步的痛苦,其根源就在他身上。现在阿诺尔德的话似乎都像针一样“刺人”。我的生命在流逝,生活中再也没有我所信赖的大型采访,而阿诺尔德轻而易举地获得成功则越来越刺激我了。

身为作家,对阿诺尔德我是不是不公正?有可能。有人说过,所有同时代的作家不是朋友就是敌人。的确,客观地对待一位同时代的同行,是一件难事。只要看到阿诺尔德的一本书获得好评,我就会像蒙受了羞辱,不由自主地心烦意乱起来。这种感觉的产生当然是有其根源的。不过,我也曾多次尽量合理地考量过阿诺尔德作品的价值。我以为,我最反感的便是他的啰嗦。他的书当然是写得很粗糙的。然而,他的啰嗦不仅仅表现为行文的随心所欲和散漫草率,而且也成了他的可称之为“高深”的一个方面。阿诺尔德总是恨不得翻肠倒肚掏出自己的所思所想,像行香汤沐浴一般,对世界来一番思想的倾泻,以左右这个世界。这种普世的思想扩张观念,同我本人对艺术的严格得多的看法是迥然不同的。在我看来,艺术是对于思想的萃取,其纯之又纯,几近于无。我始终觉得,艺术是美好生活的一个方面,因而掌握它相当地困难。可是,我不得不遗憾地说,阿诺尔德却把艺术视为“游戏”。尽管他的书具有某种神话般的夸张,但也正是这种情况使有些批评家毕恭毕敬将他看成一个“思想家”。阿诺尔德从来没有真正在他的“象征主义”上下过功夫。他在每一处地方都能发现意义。每一样事物都是在含糊不清之中就成了他神话的组成部分。阿诺尔德一切都喜欢,一切都接纳。尽管“生活”中他是个聪明人,一个睿智强硬的辩论家,但在“艺术”上,他却是一个头脑简单得辨不出事物差别的人。而明晰的区分正是艺术的核心,正如它也是哲学的核心一样。阿诺尔德失败的原因,至少部分是出于他对热情洋溢的絮语的过分虔诚。他似乎是荣格的信徒。(我对那位理论家没什么特别的不恭,只是碰巧发现他的大作不值一读。)对于阿诺尔德这位艺术家来说,生活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五光十色的比喻。说到这里,我想或许要克制自己不再进一步描绘阿诺尔德了。因为我听出自己的语气中已经不知不觉地渗透进了怨恨。我的朋友曾经就沉默之于精神的绝对必要性给过我不少教诲。其实,作为艺术家,我早就通过不那么高贵的方式本能地明白了这一点,这便使我有了蔑视他人的本钱,而这种蔑视总是针对阿诺尔德而发的。

我与我妹妹的关系既简单得多,也复杂得多。同胞之情时常是复杂的,不谙世故的成员常常意识不到,套住了自己的就是如此一个爱恨交织,既对抗又团结的蜘蛛网。就像我前面解释的那样,我把普丽西娜的事视为自己的事。罗杰的幸福使我产生了极大的痛苦,这正是我的自我保护的一个反应。这个丈夫将老妻换了个嫩妞,却未受到任何惩罚。我感到,这是对我的侮辱。毫无疑问,每个当丈夫的都心怀这样的梦想,不过在这件事情中我却是那位老妻。其实,我对蕾切尔的同情是我对普丽西娜的同情的异样形式的生发,尽管事实上蕾切尔的情况完全不同,她更为强硬,更聪明,更有趣,更有魅力。另一方面,普丽西娜又把我激怒到了无情的地步。总的来说,我是一个受不了嚎啕大哭或是低低啜泣的人。(蕾切尔讲到“激情”时,我就很感动。苦难应当激发出火花,而不该导致自怨自怜。)我一直看重的沉默就包含着在重击之下仍旧三缄其口的决心。我是丝毫不鼓励泪汪汪地交流知心话的。各位都见过,我是怎样一下子就让马娄闭上嘴的。这是我不同于阿诺尔德的又一个地方。阿诺尔德总是不加选择地怂恿一切人,这是他当作家的工作的一部分。(他和克丽斯蒂安初次见面就在她身上施展了这种本领。)这当然更多是由于恶意的好奇而非同情所使然,而且时常会导致误解和痛苦的结果。阿诺尔德是一个将男男女女引入歧途的了不起的“领路人”。我瞧不起他的这一套做法。再回头来说普丽西娜。我为她的苦难感到忧虑,但又极不情愿自己被卷入其中。我始终以为,对救助者亦有个人局限这一点抱有现实而清醒的意识,是成为一个好邻居的不可或缺的要素。(阿诺尔德则完全没有这种意识。)我是不会让普丽西娜扰乱我的工作的。我决心不去看普丽西娜,不像蕾切尔那样要去“做点什么”。人,不是那么容易给打垮的。

克丽斯蒂安把普丽西娜抓到自己手中,尽管这完全是一种“无耻行径”,但在更大的程度上,它已是一个问题而不是暴行。我倒是更倾向于让事态自由发展。克丽斯蒂安从她对普丽西娜的收留中捞不到什么好处。但我认为她不会就此放弃或者“扔下”普丽西娜,也许在这一点上我又受到了阿诺尔德的影响。在有的人身上,绝对意志就是道德的代用品。阿诺尔德把这称之为“支配”。克丽斯蒂安在做我妻子的时候就曾经凭借这种意志企图侵犯和控制我。一个稍微软弱一点的男人在这种情况下可能就会屈服,以换取一个可能会幸福的婚姻。人们可以看到,许多生活得很幸福的男人其实是被有强大意志的妇女所主宰、所驱使的。(确确实实地听凭摆布,就像一条船被操纵着一样。)是艺术把我从克丽斯蒂安那儿救了出来。我的艺术家的灵魂,抗拒了这种大规模的侵犯。(这就如同病毒的入侵一般。)这些年我心中孕育出的对克丽斯蒂安的仇恨,是我为生存所进行的斗争的产物,也是这场斗争的锋芒所在。要推翻一个专制暴君,无论他是辖制国家的也好,辖制家庭的也好,人们都必须学会仇恨。不管怎样,如今我不再受到真正的威胁了,也愿意更客观地看待事物了。因此,我能够认识到,克丽斯蒂安在为人处世方面做得多么聪明,多么巧妙。我还了解到克丽斯蒂安是犹太人,也许这件事也改变了我看问题的角度。我感到自己差不多已经准备好迎接一场新的战斗。在这场战斗中,我不用多费心思便会打败她。镇妖术最厉害的一着便是表现出一副冷静愉快而又无动于衷的样子。不过,这都还是一些模糊的想法。最重要的是,既然我自己做不到像克丽斯蒂安那样对待普丽西娜,那么还不如去相信,克丽斯蒂安在普丽西娜的问题上是认真而务实的,同时也是可以依赖的。

根据随后所发生的事件来看,我倾向于认为,我在我所叙述的这段时间里干的事,差不多都是该受到谴责的。我敢说,人之所以犯下罪过,有时候是他的为恶之心所使然。(过去,我习惯于这样来看克丽斯蒂安,把她视为恶人,尽管日后看来,这似乎至少是有些夸张。)但在更多的情况下,罪过是在有意无意之间酿成的,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减弱。正如我在本书开头时所说的,任何一个艺术家都明白,从作品尚未成形而无从表达的阶段到作品定型而改之晚矣的阶段,两者距离之近,犹如只隔一道缝衣针粗细的窄缝。而贯穿整个创作始终的活动便是将这如针的空隙加以扩展,天赋也许就在其中起着主要的作用。大多数艺术家,每每创作伊始,总是踌躇满志,怀抱一腔希望。可是,或因为十足的惰性,或因为疲惫厌倦,再不然则因为能力有限,到头来总是一次一次地在不知不觉中就由一个阶段径直滑到了另一个阶段。这自然也是一个道德上的问题,因为一切艺术都是以特殊方式追求美德善行的一种奋斗。在日常生活中,道德力量的发展进程也经历着如上所述的变化。我们总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管不顾,等到想要改变却已经为时太晚。我们从来就没有让自己准确地把握住关键的时刻。不过,事实上,就算我们仔细去寻找,这些时刻也未必能够找到。我们总是让存在于生命中的那种隐隐约约的追求安乐、躲避纷扰的潮动裹挟着匆匆前行,一直走到告诉人们我们只能到此为止的那一时刻。到了那一步,我们经由客观的自审而获得的自我认识,同主观的自我感知之间存在着的差距便成为永久的了,令我们始终不能抵达真理的所在。我们的自我认识过于抽象,而自我感知则太耽于个人体验,让人迷惑不解。也许某种健全完善的想象力,即一种心智的创造力,可以改变这种情形。因为,这种力量,作为某种更为博大的认知力的一种功能,可以使人敏锐地发现并把握那关键的时刻。在道德生活中,会有像莎士比亚笔下的那种出于本性的幸福的事情吗?抑或东方圣贤的做法是正确的,他们给门徒规定的功课便是逐步从整体上泯灭虚幻的自我。

事实上,这类问题一直没有得到澄清。因为没有一个哲学家,也几乎没有一个小说家能够做到把人类意识这种神秘的东西的真正构成解说清楚。肉体、外在的事物、飞驰的记忆、热烈的幻想及其他思想,还有负罪感、恐惧、犹豫、谎言、狂喜、悲哀、令人窒息的痛苦等,词语勉强能够表达出来的类似的心理活动成百上千,它们相互并存着,往往是多种心理活动在一个意识单元的形式下熔铸在一起。而人类对此的可能的负载量究竟有多少,则是促使一个研究银河系外层空间的学者大惑不解的问题,尽管他掌握了需要在时间序列中经受检验的高深莫测的研究方法。那么,意识究竟是怎样被修补和改善,人们又是怎样改变它的性质的呢?意识是流动的,就像水绕过石头一样,意识绕着“意志”流动。从不间断的祷告能起作用吗?这种祷告只能成为插入那些五花八门的意识单元之中的有连续性的部分,而那些单元形成了一个反复出现的充斥着非自我主义的小球。(这当然与“上帝”无关。)在这个容器的底部存储着如此多的勇气,而我们天性所向几乎就是那沉在底部的东西。在大多数情况下,意识的零散碎片只是靠了对伟大艺术的体验或是对艺术的深爱才得以缀成整体的。不过,这两者与我乱七八糟、心不在焉的行为举止毫不相干。

也许,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把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如何被一种紧迫感压倒的情形加以充分强调,那就是我感到创作一部伟大的艺术品的时日正在逼近。这种意识日甚一日地变得强烈起来。这颗意识的小球辐射到我感知领域的各个部分,以至于我在听蕾切尔讲话或看着普丽西娜的脸的时候都在想着: 时候到了。不过,我的脑子里并没有一直想着几个字眼,我的思想也没有形成完整的语言: 我只是意识到有一件重大而又模糊的美妙事物就在不远的将来,它与我紧密相连;联系着我的思想,联系着我的身体。这二者在那巨大而专断的引力之下,有时候会产生不含任何喻义的确确实实的动摇和振荡。想象中的这本书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是,我凭直觉抓得住它的本质和精华。处于创造力的勃发状态的艺术家与时间的关系是平和的。作品问世只是等待的问题。如果是训练有素的话,时候一到,作品自会宣布自身的存在,并通常会以十分完整的形象出现。(就像那胸有成竹的智者,有了对竹枝的多年观察,便能轻松而迅速地画出来。)我觉得,我所需要的一切就是独处幽居。

独处的结果是什么,最亲爱的朋友,现在我倒是比当时知道得更清楚、更深刻,因为我有种种经历,也借助了你的智慧。当时的我似乎被缚住了手脚,也瞎了眼睛。我的本能是没错的,方向感也是健全的。只是后来证明,道路比我预期的长了些。

就在我和蕾切尔进行了那一番令人沮丧的谈话之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又开始收拾箱子。前一晚我整夜睡不安宁,身子下面的床就像着了火似的。我决定离开,到乡下去。我还决定去诺丁山看望普丽西娜,并且与克丽斯蒂安作一次冷淡的公事公办的谈话。走之前我不打算去见蕾切尔或是阿诺尔德。我会从隐居处给他们各自写一封长信。我倒还盼着写这些信,给蕾切尔的要写得又沉着又温情,给阿诺尔德的需带着悔意和讥诮。我感到只要略作反思就能弄清情势,既能为自己辩解,又能让他们满意。对蕾切尔应有亲密友情的表示,对阿诺尔德则该是一次战斗。

我的头脑如此频繁地为谋求自身的安宁而忙碌不停,它总是敏感地收集整理着各种各样摧毁自尊心(虚荣心)的方法。这样做的同时,它又在勤奋地发掘着可以弥补因摧毁带来的损失的方法。我感到懊恼和羞愧,因为蕾切尔认为我是个失败的搅和者,而阿诺尔德,从一般意义上讲,则大有将我“揪出来”之势。(而且,更糟的是,他居然“原谅我”!)对发生了的一切所做的反思再次勾勒出了整个情势。我有足够的力量来“稳住”蕾切尔和阿诺尔德,要安慰蕾切尔和“戏耍”阿诺尔德。这其中带有的挑战意味让我受挫的虚荣心稍稍减少了些颓丧。

我将会用纯真无邪的爱去安慰蕾切尔。这一解决办法以及用甜言蜜语编织成的环套让我在那个重要的上午觉得自己是个比较好的男人。然而,占据了我的思想的倒是克丽斯蒂安的形象: 是她的形象而不是有关她的任何确切的看法。这些浮游在头脑之洞穴中的形象(而且不管哲学家会怎么说,头脑也是一个充满了浮游物的黑暗洞穴)。当然不是那种无所谓好坏的影子,而是印满了我的判断的痕迹,而且狰狞可怕的形象。在脑海的波浪起伏中,我还能够感受到旧日对这个蛮横霸道的女人的刻骨仇恨。同时,我也觉察到前述那种不具启发意义的愿望在减弱,我做出来的那有损尊严的表情和那冷淡的样子就是一例。我流露出了太多的感情。现在,我要做的不是那样,而必须是以冷静的好奇眼光盯住对方。当我试着凝望克丽斯蒂安那被加了工从而闪闪发光的形象时,它似乎正在我眼前融化变幻。是不是我最终开始想起自己曾一度热恋过她呢?

我摇摇头,盖上箱子,“啪”的一声上锁。要是我能做的就只是动手写书该多好!写书该多好!单独呆上一天,我就能写下点什么,一点珍贵的、富有意义的东西,就像一粒会发芽生长的种子。随之而来的是,我便可以跟过去达成和解了。而我现在考虑的不是修整关系抑或是驱邪,而只是考虑如何摆脱那极度刺痛我的懊悔的重负,那重负我已经扛了一辈子了。

电话铃响了。

“我是哈特伯恩。”

“噢,你好。”

“为什么不来参加聚会?”

“什么聚会?”

“办公室的聚会呀。我们还特别安排在你能来的那一天。”

“噢,老天。真是对不住。”

“大家都很失望。”

“我真是太抱歉了。”

“我们也一样。”

“我——呃——不管怎么样,希望它还是个很好的聚会——”

“尽管你没来,它的确还是很不错的。”

“都有谁去了?”

“那帮老家伙都去啦。宾格利,格雷佩尔汉姆,戴森,伦道夫,马西森和哈德利史密斯,还有——”

“格雷佩尔汉姆太太去了吗?”

“没有。”

“呃,好吧。哈特伯恩,我很抱歉。”

“没关系,皮尔逊。我们约一下吃顿午饭好吗?”

“我正准备离开这个城市呢。”

“噢,好哇。真希望我也可以离开。给我寄张明信片来吧。”

“我说,我很抱歉——”

“没什么。”

我放下了电话。我感到命运之手正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甚至连空气也是凝重的,似乎充满了焚香和浓烈的花粉味。我看了看表,该去诺丁山了。我站在自己小小的起居室里,注视着放在上了漆的陈列橱里的那尊侧卧着的骑牛女郎铸像。水牛的腿已经摔弯了,我不敢尝试一下去把它们弄直,生怕把那件精致易损的青铜器给折断了。我看到一束斜射过来的阳光将拱扶垛映在外墙上,将花边浮雕里的灰尘显了出来,还勾勒出砖块的轮廓。那房间,那墙壁发出一丝丝颤动,似乎这个了无生气的世界就要迸出一声喊叫。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我走到门口。来人是朱莉安·巴芬。我茫然地看着她。

“布拉德利,你忘了?我是来上我的《哈姆雷特》辅导课的。”

“我没忘,”我一边说,心中一边悄悄地诅咒,“进来吧。”

朱莉安迈着大步先走进起居室,把两张竖琴式靠背椅拉到细工镶嵌的桌子旁边。她坐下来,摊开了面前的书。她穿着那双紫色的靴子、粉红色的紧身衣和一条像衬裙一样短短的紫红色裙子。一头浓密的深黄色的头发梳向或者说是塞进了她脑袋后面一个很大的鸡冠帽子里。她肤色健康,脸蛋容光焕发,热情洋溢。

“你穿上靴子了。”我说道。

“是的。穿着有点热,但是我想把它们穿给你看看。我很高兴也很感激。这会儿讨论莎士比亚,你肯定没什么不方便吗?看起来你像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呀!你真的记得我要来吗?”

“是呀,当然记得!”

“噢,布拉德利,你让我一点也不紧张。除你以外,每个人都惹得我发疯。我没有带两本课本来,我想你有一本,是吗?”

“是的,在这儿。”

我在她对面坐下来。她侧坐在椅子上,靴子相互靠着,颇有一点展示效果。我跨坐在我的椅子上,用双膝夹紧椅子。我打开放在我面前的莎士比亚的作品时,朱莉安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显而易见,事实上,你恰恰相反。我敢肯定,你并没有在等我。你压根儿就把我忘掉了。现在你看起来就像个学校老师。”

“或许是你让我产生了勇气吧。”

“布拉德利,这是在开玩笑。”

“一点事儿也没有。这可能不是玩笑呢。你想怎么上课呢?”

“我问问题,你回答。”

“那么就问吧。”

“我已经列出了所有的问题,你看。”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

“有关格特鲁德和——是的,但我并没有被说服。”

“你用这些问题来浪费我的时间。然后又不相信我的回答,是这样的吗?”

“嗯,那么它可作为讨论的起点嘛。”

“噢,我们也要来个讨论,是不是?”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明白,能占用你任何一点时间都是我的幸运。你这样忙。”

“我根本不忙。我简直没事儿可干呀。”

“原来我以为你正在写一本书。”

“那是说来骗你的。”

“我知道你又在作弄人。”

“好啦,开始吧。我没有一整天的时间。”

“为什么哈姆雷特迟迟不杀克劳狄斯?”

“因为他是一个青年知识分子,好梦想,有良知,还因为他有一个印象,即他看见的只是一个鬼魂。因此,他不可能不假思索马上就去杀人。下一个问题。”

“可是,布拉德利,你自己说过这鬼魂是真的。”

“我知道鬼魂是真的,可哈姆雷特不知道。”

“噢,那这儿必定有另一个更深层的理由解释他的延宕,这一点是不是这出戏的要点?”

“我没说过没有另外的原因。”

“那是什么?”

“他视克劳狄斯如同父亲。”

“噢,真的吗?就因为他爱他父亲就使他产生犹豫,因而对克劳狄斯下不了手吗?”

“不,他恨他父亲。”

“既然这样,难道这不会让他立即杀了克劳狄斯吗?”

“不,毕竟他没有杀他父亲。”

“那,我就不明白,把克劳狄斯视为父亲就怎么会使哈姆雷特没把他杀掉?”

“他不喜欢去恨他父亲,那会让他有负罪感。”

“于是他因罪恶感而变得无力了?可他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呀,他是那样可怕地自命不凡又十分挑剔。想想他对奥菲莉亚多么卑劣!”

“那只是同一件事情的一个方面。”

“你的意思是什么?”

“他视奥菲莉亚为母亲。”

“可我认为,他是爱他母亲的。”

“那正是要点之所在。”

“你为什么说那正是要点所在?”

“他谴责他母亲与他父亲通奸。”

“等等,布拉德利,我简直给弄糊涂了!”

“在意识中,克劳狄斯正是他父亲的继续。”

“可是,不能说你和自己的丈夫通奸呀,这不合逻辑。”

“潜意识是弄不懂什么叫逻辑的。”

“你的意思是哈姆雷特有嫉妒心,你是指他爱上了他母亲?”

“这是普遍的看法。一个大家都熟悉的乏味的看法,我原本该想到的。”

“噢,原来是那样。”

“是那样。”

“我明白了。不过,我仍然不懂为什么他会认为奥菲莉亚就是格特鲁德,她们一点儿也不相像。”

“潜意识特别喜欢把人们彼此等同起来。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几种角色可以扮演。”

“这样一来,众多演员就不得不扮演相同的角色啦?”

“是的。”

“我认为,我是不相信什么潜意识的。”

“了不起的姑娘!”

“布拉德利,你又在逗弄人了。”

“完全没有。”

“为什么奥菲莉亚不能拯救哈姆雷特呢?实际上那是我的另一个问题。”

“我亲爱的朱莉安,因为单纯无知的年轻姑娘们是没法把那些受教育过度、神经过敏而思想又复杂的年纪比她们大的男人从灾难中拯救出来的。无论她们怎样欺骗自己,以为自己能行,那都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我无知,也不能否认我年轻,但我不会把自己当成奥菲莉亚。”

“当然不会。你会将自己等同于哈姆雷特。人人都这样。”

“我想,人们总是把自己设想成书中的主人公的。”

“不会是文学杰作中的主人公。难道你会将自己与麦克白斯或李尔王等同起来吗?”

“不会。唔,不会那样做——”

“或者设想成阿喀琉斯<a id="w15" href="#m15"><sup>[15]</sup></a>,或者阿伽门农<a id="w16" href="#m16"><sup>[16]</sup></a>,或者埃涅阿斯<a id="w17" href="#m17"><sup>[17]</sup></a>,或者拉斯柯尼科夫<a id="w18" href="#m18"><sup>[18]</sup></a>,或者包法利夫人,或者马塞尔<a id="w19" href="#m19"><sup>[19]</sup></a>或范妮·普莱斯<a id="w20" href="#m20"><sup>[20]</sup></a>或——”

“等等,有些人我从没听说过。而且我想,我的确是认同于阿喀琉斯的。”

“给我讲讲他吧。”

“噢,布拉德利——我不能设想——他不是杀了赫克托耳<a id="w21" href="#m21"><sup>[21]</sup></a>吗?”

“这有什么关系。我的观点我阐述清楚了吗?”

“你的观点究竟是什么呢,我还不能确定。”

“《哈姆雷特》是不同寻常的,它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因为书中人人都相当于主角。”

“明白了。这样一来,不就使它逊色于莎士比亚的其他戏剧了吗?我指那些优秀的戏剧。”

“不,它就是莎士比亚最好的戏剧。”

“啊哈,这就有趣了。”

“不错。”

“那么,布拉德利,是什么呢?你看,如果我作点笔记,把刚才我们讲到的关于哈姆雷特认为他母亲与他父亲犯通奸罪等内容写下来,你会在意吗?天哪,这儿多热呀。我们把窗户打开行不行?你不介意我把靴子脱了吧?它们简直在活烤人。”

“笔记是不许记的。窗户也不能开,但靴子是可以脱掉的。”

“为获得这等轻松,特向你表示感谢。”朱莉安拉开靴子的拉链,现出了穿着粉红色紧身裤的腿。她欣赏着腿,弯弯脚趾,解开了脖子上的一个纽扣,然后咯咯地笑了。

我说道:“脱掉茄克没关系吧?”

“当然没关系。”

“你会看到我的背带的。”

“好刺激。你肯定是伦敦最后一个穿戴整齐的男人。它们就像吊裤带一样稀罕,一样令人兴奋。”

我脱去茄克,露出了灰衬衣上灰色的军用吊带。“恐怕不刺激。要早知道是这样,我会穿上那条红的。”

“这么说,你并没想到我要来。”

“别犯傻了。我摘了领带你在意吗?”

“别犯傻了!”

我摘下领带,解开衬衣上面的两颗纽扣,随后我又系上了一颗。我的胸毛很浓密,但是已经变成灰白色的了。(或者,只要你愿意,也可以说是黑灰色的。)我能感觉到汗水从太阳穴流下来,从脖子后面流下来,再在我的横膈膜处胸毛的丛林中弯来拐去,寻找着自己的路径。

“你没有冒汗,”我对朱莉安说。“你有什么诀窍?”

“我出汗了,你看。”她把指头插到头发下面,然后,把手伸过桌子。她的手指很长,并不过分纤细。它们让人感到一种淡淡的清新。“现在,布拉德利,我们说到这儿了,你说《哈姆雷特》是唯一的——”

“我们结束这场谈话,好不好?”

“噢,布拉德利,我知道自己让你厌烦了!我又会几个月都见不到你了。你就是这样!我知道。”

“别说了。关于哈姆雷特、他爸、他妈那些讨厌的东西,你可以在书里找到。我会告诉你是哪一本书。”

“这么说,这不是真的啰?”

“这是真的。不过,这无关紧要。一个老练精明的读者轻而易举就找得到的。你在卵子里就是个精明的读者了。”

“在什么里?”

“哈姆雷特当然就是莎士比亚。”

“但是,李尔王、麦克白斯和奥赛罗是——”

“就不是。”

“布拉德利,莎士比亚是同性恋吗?”

“当然。”

“噢,我明白了。那么哈姆雷特真正爱上的是霍拉旭——”

“安静点儿,姑娘。在一般作品中主人公就是作家本人。”

“我父亲就是他所有小说的主人公。”

“正是这一点诱使读者去认同。这样一来,如果所有天才中最为伟大的一位都让自己作为他的一部戏剧中的主人公,那这样的事还是偶然的吗?”

“不是。”

“他没有意识到这点吗?”

“没有。”

“正确。所以这必定就是这出戏所谈的东西。”

“噢,是什么?”

“是关于莎士比亚自己的身份,关于要把他自己外化为所有罗曼蒂克主人公中最罗曼蒂克的一位的这种冲动。莎士比亚什么时候是最隐晦的?”

“你是什么意思?”

“他的作品中最神秘和引起无休止的争论的是哪个部分?”

“是十四行诗?”

“正确!”

“布拉德利,我读到过这样一种独特的十四行诗理论——”

“安静。所以,当莎士比亚谈及自身时,是最隐晦的。不然,《哈姆雷特》怎么会成了他的戏剧中最为著名和最被接受的作品呢?”

“不过人们也在争论这一点。”

“是的。但尽管如此,它仍旧是世界上最广为人知的文学作品。印度农夫,澳大利亚伐木工,阿根廷牧场主,挪威水手,红军战士,还有美国人,所有那些代表着人类最远离尘嚣、最野蛮部分的人,都听说过《哈姆雷特》。”

“你说的不会是加拿大伐木工人吧?我想澳大利亚——”

“这怎么能是呢?”

“我不知道。布拉德利,那你告诉我吧。”

“因为莎士比亚借助他在自身身份问题上的冥思苦想所产生的全部张力,制造出了一种新语言,一套关于良知的特殊的修辞——”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

“言语就是哈姆雷特的存在,就像它们是莎士比亚的存在一样。”

“言语,就是空话,空话,空话。”

“什么文学作品有这么多可资引用的语句?”

“啊,一颗多么高贵的心就此这样陨落了。”

“我所见到听到的一切都好像在对我谴责。”

“因为我高贵的灵魂主宰了她的选择。”

“啊,我是一个多么不中用的蠢材。”

“请你暂时牺牲一下幸福。”

“这类句子太多太多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些。这部剧是言语的纪念碑,是莎士比亚最具文采的戏剧,也是他最长的、最具创意的和最复杂的文学演练。你瞧,他以多么明白晓畅的语言,多么优雅的文笔开启了现代英语散文的先河,他多么挥洒自如地运用——”

“文若其人,一篇文章什么样,是一个人——”

“如果说莎士比亚是在艺海远航的话,那么《哈姆雷特》便是那鼓足劲的风帆,其势头甚至胜过了他的十四行诗。莎士比亚恨他的父亲吗?当然。他爱上了他的母亲吗?当然。但那只是他告诉我们有关他的事儿的开始。他怎么敢这样做?这样做又怎么能不给他带来精神上的惩罚?他崇拜的上帝远比平凡作家的上帝伟大,那么这个惩罚,又怎么不会远比平凡作家所受到的惩罚强烈得多呢?他表演了一套独具原创性的绝技,创作了一部无休止地怀疑自身的作品,这种怀疑不在细枝末节,而在于本质性问题。他打开了一个堪与通天塔比高的中国语言的魔盒,进行了一番深沉的默默思考,探讨那意识的深不可测的诡诈,并且探讨言语在没有身份者的生命中,即人类的生命中的赎救作用。《哈姆雷特》这部作品是言语,哈姆雷特这个人也是言语。哈姆雷特像耶稣基督一样聪明睿智。虽然如此,可基督是在说话,而哈姆雷特是在演讲。人类已被艺术耀眼的光芒灸炙得麻木无情,而哈姆雷特是人类饱受折磨后产生的、空虚而罪恶的意识,他是上帝苛责下的跳着创作之舞的受害者。哈姆雷特极度痛苦的呼喊是含混不清的,因为它是被偷听到的。它是现场演讲的雄辩,是直接引语,而不是间接引语。不过,它并不是演讲给我们听的。莎士比亚是在热烈地把自己展示给他的土地和他生命的施予者。莎士比亚的表达方式与众不同,不但使用第一人称,而且还把技巧用到了极致。神明有多隐蔽,接近他们有多危险,要对之讲话而不受惩罚是多么不可能,这些,莎士比亚懂得比任何人都多。《哈姆雷特》是呈现在天神面前的大胆狂野的行动,自我净化的行动,彻底的自我鞭策的行动。莎士比亚是受虐狂吗?当然是。他是受虐狂之王,有了这个秘密隐藏其中,他的作品就让人兴奋,紧张,战栗不已。但是,因为他的神是真正的神,而不是个人想入非非的幻象,又因为在这里,爱似乎是第一次发明了语言,因此,莎士比亚能够将痛苦化为诗篇,将极度的快感化为纯粹的思想。”

“布拉德利,请等等,停一下,我弄不懂你——”

“在这里,莎士比亚用他自己的身份危机做成了他艺术的中心内容。他将自己的心中块垒化作如此明白晓畅的艺术语言,以至于稚气的小孩子都能口齿不清地把它诵读。莎士比亚展示了言辞的提炼与精制,然而这一表演也是某种喜剧,某种把戏,像一个巨大的双关语,像一个冗长却没有哏眼的笑话。莎士比亚在狂暴地呼喊,他在痛苦地挣扎,他在舞蹈,他在大笑,他在尖叫,他也让我们大笑,尖叫,在猛烈的叫喊中表达自己。存在就是行动。我们不过是一些器官组织,是表面形象不同的器官组织,而且迟早我们会什么都不是。能使我们得到安慰的只有言语,因为哪怕到了最后,言语也是神圣的。每个演员都想演的角色是哪个角色?哈姆雷特!”

“我扮演过一次哈姆雷特。”朱莉安说道。

“什么?”

“我扮演过一次哈姆雷特,在中学里,那时我十六岁。”

我合上书,把两手平放在桌上,两眼瞪着那姑娘。后来,当我再盯着她时,她微笑了,然后咯咯笑起来,随后脸就羞红了,弯着一根指头把头发往后推去。“演得不够好。我说,布拉德利,我的脚有气味吗?”

“是的,不过它让人愉快。”

“我又要穿上靴子了。”她踮起一只粉红色的脚,把它塞进紫色的靴筒里。“抱歉,我打断了你,请你继续吧。”

“没有了,表演结束了。”

“请继续吧。尽管不少地方没有真正懂得,但是你讲的的确是十分精彩。我真希望你能允许我记笔记。现在行不行?”她边说边拉上靴子的拉链。

“不行。我讲的这些对你的考试没有好处。这是秘不外传的学问。如果你想尝试一下去讲这些内容你会不及格的。事实上,这些东西你一点都不懂。这没关系。你最好就学一些简单的东西吧。我会寄给你一些笔记和一两本书去读。我知道他们要问你什么问题,而且我知道什么答案会让你得高分。”

“可我不想去搞容易的东西,我要去做那些难做的,另外,如果你讲的东西是真的话——”

“在你这个年龄是不能玩那个字眼的。”

“但是我的的确确就是想弄懂。我原来认为莎士比亚是一个生意人,我想他真正感兴趣的是赚钱——”

“是这样的。”

“可是他怎么能——”

“我们喝点什么吧。”

我站起来。突然感到筋疲力尽,差不多是头晕目眩,从头到脚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了,就像是给泡在温热的水银里一样。我打开窗户,一股稍带凉意的空气进入了房间,尽管污浊的空气还夹带着灰尘,但不管怎样也带来了远处花园里花朵的芳香。各种噪音混合而成的嗡嗡声充斥着房间,汽车声、人声,还有那因伦敦的存在而存在的不尽的嗡嗡声。我把衬衣一直敞开到腰部,在我那片拳曲的灰色的胸毛中挠挠痒。我转过身子面对着朱莉安。然后,走到胡桃木吊柜前,拿出玻璃杯和雪利酒瓶,倒出雪利酒。

“这么说来,你演过哈姆雷特啰。那么描述一下你穿的服装吧。”

“噢,就是常用的那种服装。所有的哈姆雷特都穿同样的服装,不是吗?除非他们穿现代服装,但是我们没穿。”

“请你照我所要求的讲。”

“什么?”

“描述一下你的服装。”

“好吧,我穿着黑色的紧身裤和带银色扣饰的黑色天鹅绒鞋子,一件领口开得很低的合身的黑色坎肩,里面配着一件白色丝绸衬衣,脖子上戴着一条粗大的金链,还有——布拉德利,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

“我觉得,那时的我非常像我看过的一张约翰·吉尔古德的照片。”

“他是什么人?”

“布拉德利,他是一个演员——”

“你误会我了,孩子。继续讲吧。”

“就这些了。我非常喜欢那次演出。尤其是结尾的那场战斗。”

“我想再把窗户关上,”我说道,“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关上了窗户,伦敦的嗡嗡声就变得不清晰了,只剩下内部的声音,心中的声音。我们现在是单独地处于小小的、温暖的、实实在在的孤寂中了。我盯着这个女孩。她正迷迷糊糊地出神,用长长的手指梳理着她稍带绿色的金发,想象着自己是哈姆雷特,手里握着宝剑。

“‘你这个乱伦的、嗜血的可恶的丹麦人——’”

“布拉德利,你肯定是个心理分析家。瞧,把你讲的那些东西再多讲一点给我听听,你不能讲得稍微概括点儿吗?”

“《哈姆雷特》是一封情书。它是讲关于莎士比亚爱上的某个人的。”

“可是,布拉德利,你没那么说,你——”

“够了,够了。你父母怎么样?”

“噢,你真是爱捉弄人。他们和往常一样。爸爸整天呆在图书馆里写,写,写。妈妈呆在家里,把家具移来移去,要不就坐着静静地想心事。她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真是太遗憾了。她是那样的聪明。”

“不用为他们感到太遗憾,”我说道。“他们是了不起的人,他们俩都是。他们有自己真正的个人生活,是了不起的人。”

“对不起,我的话听起来肯定很吓人。我想,我很吓人,也许所有的年轻人都吓人。”

“千万别把那种讨好卖乖的香油抹到你的灵魂上。一点点就足够了。”

“对不起,布拉德利。我说,我真的希望你更多地来看看我的父母,我想你对他们很有好处。”

向朱莉安问起阿诺尔德和蕾切尔,我觉得有些惭愧,但我很想确定,而现在也的确已经确定了他们没说我什么坏话。

“那么,你是想当一名作家啰?”我说道。我仍旧斜靠着窗户。朱莉安把她那张神情警觉的讳莫如深的小脸对着我。她长而密的头发使她看上去不像丹麦皇族,而更像一只讨人喜爱的小狗。这会儿她把两腿交叉放着,一条腿平放在另一条腿上,露出了紫色的靴子和粉红色紧身裤的大部分。她的手指在脖子上摸索着,解开了又一只纽扣,又伸进衣领里面摩挲。我可以嗅到她的汗水味,她的脚以及胸部散发的气息。

“我觉得我能。我也作好准备来等待。我不想仓促成事。我想写出严肃的、凝重的、不受个人偏见影响的,一点也不像我个人的那种书。”

“好姑娘。”

“我当然将不会用朱莉安·巴芬这个名字。”

“朱莉安,”我说道,“我觉得你该走了。”

“我真是抱歉——噢,布拉德利,我过得真快乐。你觉得我们不久会再次见面吗?我知道你这人讨厌给拴住。你要离开吗?”

“不。”

“那,如果我们还可以再见面的话,请告诉我。”

“好的。”

“好了,我想我必须走了——”

“我还欠你一样东西。”

“什么?”

“一样东西。作为那尊骑牛女郎铸像的补偿。记不记得?”

“是的。我不想提醒你——”

“给你。”

我两步跨到壁炉那儿,取下一个小小的椭圆形镀金鼻烟盒,那是我最珍贵的物件之一,我把它放进朱莉安的手中。

“噢,布拉德利,你简直是太好了,它看上去是这样雅致和珍贵,上面还写着字,友人之礼物,噢,我亲爱的,太好了!我们是朋友,是不是?”

“是的。”

“布拉德利,我真是感激——”

“你走吧,去吧,去吧。”

“你不会把我完全忘了吧?”

“去吧。”

我把朱莉安送到前门。她一跨出门,我就立即在她身后把门关上。我返回套房,走进起居室,又关上门。房间里由于有了阳光而呈现一片甜蜜温馨,虽然阳光里有大量的灰尘。朱莉安的椅子还在刚才的地方。她把她那本《哈姆雷特》留在了桌子上。

我跪下身,然后脸朝下趴在壁炉前的地板上。某些极不寻常的事情已经的的确确在我身上发生了。

<a id="m1" href="#w1">[1]</a> 此处指1914年6月28日,奥匈帝国皇太子弗兰斯·费德兰德及其皇妃索菲亚在萨拉热窝遭塞族人加维利洛·普林兹普暗杀。该事件被认为是引起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皇太子遭暗杀事出巧合。

<a id="m2" href="#w2">[2]</a> 布拉德利的简称和昵称。

<a id="m3" href="#w3">[3]</a> 克丽斯蒂安的简称和昵称。

<a id="m4" href="#w4">[4]</a> 诺里奇位于英格兰东部,14世纪时为一天主教城市。此地信女朱莉安以其讲述表示圣爱的神学论文而流芳后世,因与叛教者罗马皇帝尤里安(Julian,331—363)同名,故称诺里奇的朱莉安(Julian of Nowich,1342—1413),以示区别。

<a id="m5" href="#w5">[5]</a> 即弗朗西斯·马娄。

<a id="m6" href="#w6">[6]</a> 以上均为酒吧名。

<a id="m7" href="#w7">[7]</a> 此为1884年亚瑟·柯南·道尔(Arthur Conan Doyle)匿名发表,讲述无主飘流船Marie Celeste号的神秘故事的短篇小说,后以此为书名,结集出版。

<a id="m8" href="#w8">[8]</a> 新婚誓言: for richer or poorer,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for better or worse, till death do us #w9"&gt;[9] 见钦定本《圣经·新约》之《致罗马人书》。

<a id="m10" href="#w10">[10]</a> 偷窥狂汤姆(Peeping Tom),英国传说中人物,系一裁缝,因偷看戈黛娃夫人裸体骑马过市而双目失明。

<a id="m11" href="#w11">[11]</a> 拉丁语,意为“快乐的过错”。指亚当、夏娃违背禁令,偷吃禁果的“原罪”。

<a id="m12" href="#w12">[12]</a> 克丽斯蒂安的英文为Christian。在英语中Christian有基督教徒之意。

<a id="m13" href="#w13">[13]</a> Chaine-Stokes respiration,亦称Cheyne-Stokes respiration,即潮式呼吸: 一种反常的呼吸类型,尤见于昏迷病人。其特征为浅、深呼吸交替进行。

<a id="m14" href="#w14">[14]</a> (Terrier),一种当宠物、狩猎用的狗。

<a id="m15" href="#w15">[15]</a> 阿喀琉斯(Achilles),希腊神话中英雄,出生后被其母亲握着脚踵倒提着,在冥河中浸过,因此,除未浸到水中的脚踵外,浑身刀枪不入。

<a id="m16" href="#w16">[16]</a> 阿伽门农(Agamennon),传说为Mycenae的国王,特洛伊战争中希腊联军统帅。

<a id="m17" href="#w17">[17]</a> 埃涅阿斯(Aeneas),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特洛伊沦陷后,背父携子逃出火城。传说其后代在意大利建立了罗马。

<a id="m18" href="#w18">[18]</a> 拉斯柯尼科夫(Raskolnikov),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的主人公,具有矛盾的“二重人格”——心地善良的杀人犯。

<a id="m19" href="#w19">[19]</a> 马塞尔(Marcel),此处只提到名Marcel,未提到姓,似指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loust,1871—1922)。

<a id="m20" href="#w20">[20]</a> 范妮·普莱斯(Fanny Price),英国作家简·奥斯丁的小说《曼斯菲尔德庄园》的女主人公,寄人篱下的穷姑娘,在富有的亲戚家长大,被认为具有反传统的性格。

<a id="m21" href="#w21">[21]</a> 根据《伊利昂纪》,赫克托耳为特洛伊国王子,在特洛伊战争中为保卫自己的国家而战斗到死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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