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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乌云密布,天很阴沉,混浊的灯光泛着紫色。空气温暖而呆滞,没有一丝微风。我能嗅到尘土的气息,仿佛我身边那些寂静而乏味的街道都已化作了接连不断的一堆又一堆的尘土。我想到了这天上午我和朱莉安共同度过的那段快乐时光,但是现在看起来这种机会是一去不复返了。我还想到,要是我有先见之明,一开始就坐那辆出租车来,我就可能会赶在阿诺尔德和蕾切尔之前到达这儿,那么,现在情况又会怎么样呢?我穿过马路,沿着街的另一边慢慢走向前去。

不远处,巴芬家亮着灯,灯光从餐室那扇挂有窗帘的窗户和前门上那块椭圆形彩色玻璃透了出来。楼上还有一扇窗户透着亮,也挂着窗帘,那是阿诺尔德的书房。朱莉安的卧室在背后,而她卧室隔壁的那个房间,就是那天我看见蕾切尔用被单盖着脸正躺在床上哭泣的地方。也就是在那里——天啊,饶恕我吧——我曾经躺在床上,脱得只剩下一件衬衫。总有一天,我会把所有这些告诉朱莉安,总有一天,她会像一个公正的法官,凭着理解与宽恕对我作出公正的裁判。我对朱莉安从未心存芥蒂,甚至在我为是否应该再见她而徘徊不定、痛苦不已的时刻,我也仍然感到我和她生活在一个纯洁永恒、彼此相知相识、默默交流情感的世界中。

现在,我站在房子对面的人行道上,一边注视这座房子,一边在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我想干脆这样逛到凌晨三点,然后潜入花园,用阿诺尔德的梯子,爬上朱莉安的窗子。但是,我不想成为她噩梦中的人物,不想做一个深夜闯入者,以免她受到惊吓。我也不愿鬼鬼祟祟,仿佛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今天上午一切都已经摊开了,当时我好像一个穴居人,猛然见到阳光,感到一下子豁然开朗。朱莉安是我生命的真谛。我不愿像一个强盗或扒手那样偷偷摸摸地出没于她的生活。另外,还有许多事情我还一无所知。朱莉安现在在想些什么呢?

我站在那儿,站在那城市的黄昏之中。暮色渐浓,浓得令人烦闷,令人压抑。到处弥漫着尘土的气息,空气令人有点忐忑不安。这时,我发现我正在仔细打量的房子里有个人在注视着我。那人站在那扇长长的未亮灯的落地窗旁边,我能清楚看到印在窗上的身影以及注视着我的那张苍白的面孔,那是蕾切尔。我们一动不动地站着,静静地凝视着对方,这样大约足足过了一分多钟。然后,我转过身去,就像一个动物要避开人的凝视似的,在人行道上来回踱步,等待着,等待着。这时街灯亮了。

大约过了五分钟,阿诺尔德出来了。尽管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从体形上我断定是他。我于是转身朝着那株古铜色山毛榉方向走去,阿诺尔德跟在我身后,最后赶了上来,默默地走在我身边。近旁的街灯斜照在树上,给树叶染上如清澈晶莹的葡萄酒一般的紫红,叶影团团,彼此间轮廓分明。我们走到树下灯光最暗处,相互望着对方的脸。

阿诺尔德说:“对不起,我可能太冲动了。”

“是的。”

“所有的事都弄清楚了。”

“好啊!”

“我对说过的那些荒唐滑稽的话——比如要找律师呀等等,向你表示歉意。”

“我也应该向你道歉。”

“我开始时并没有意识到,实际上并未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

“哦。”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把时间先后搞清楚。不知什么缘故,我听了朱莉安今天下午说的话后就断定,这事已发生很长一段时间了。不过,我现在弄清楚了,这事只是从昨晚才开始的。”

“从昨晚以来,发生的事不少,”我说。“你应该意识到。看来你最近一直非常忙。”

“你肯定认为蕾切尔和我今天下午有点小题大作,严肃得滑稽可笑。”

“我看得出来,你现在又在玩另外一套把戏了。”我说道。

“什么?”

“请继续讲下去。”

“现在朱莉安已经向我们解释了所有的一切。这事已经完全弄清楚了。”

“那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当然,她受到了刺激,心绪不宁。她说她觉得你怪可怜的。”

“我不相信你的话,不过还是说下去吧。”

“当然,她被花言巧语所蒙骗——”

“她现在在做什么?”

“现在?正躺在床上痛哭流涕。”

“天哪!”

“用不着管她,布拉德利。”

“噢,我不会。”

“我想说明的是——她已经把有关的一切都告诉我们了。实际上,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们能理解,就像茶杯里起风暴,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她也这样认为。”

“她真的这样认为吗?”

“她希望你原谅她的感情用事和愚蠢,并且说希望你现在不要去见她。”

“阿诺尔德,她真的这样说过吗?”

“是的。”

我抓住阿诺尔德的肩膀,拽着他走了几步,好让灯光照着他的脸。他挣扎了一番,最后站住不走了,就让我那么抓着。“阿诺尔德,朱莉安是那样说的吗?”

“是的。”

我松开手,放了阿诺尔德。我们又不由自主地退回到树荫下。他偏过脸来看着我,这张脸既透着决心、焦虑,也透着深不可测的用心,倒是先前他脸红筋胀,愤怒而充满敌意的神情已经不见了。从这张表情十分坚决的脸上,我得不到任何信息。

“布拉德利,还是做个正人君子吧。如果你就此收手,离开一段时间,这一切就会烟消云散,成为过去的。以后你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来往。这件荒唐事不过是由两次约会而起,仅凭两次约会你们是不可能彼此锁定终身、相伴一辈子的!这简直是妄想。还是现实一点为好。实际上,这件蠢事让朱莉安感到非常难堪。”

“难堪?”

“是啊,要是你能避而不见朱莉安,就算你大恩大德了。对她这样一个孩子发发慈悲吧。让她恢复自尊心,这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讲非常非常重要。她就是把这一点看得太重太认真,因而感到自己大丢面子,出尽了洋相。你要是现在见了朱莉安,她准会咯咯地傻笑,准会羞得脸红,觉得既对不住你,自己也脸上无光。她现在明白了,对这事过于认真并大肆渲染是多么幼稚可笑。她承认,当时她有些受宠若惊,这一切令她有点儿飘飘然,也令她感到意外的兴奋。可是,看见我们只是觉得可笑,她便醒悟过来了。现在朱莉安知道这事完全是不可能的,纯属无稽之谈。对,她能够理解,在实际问题上这姑娘是很聪明的。你要是想知道她现在的心情可得充分发挥想象力!不过她还不至于那么傻,竟会认为你现在也受着巨大的感情折磨。朱莉安说她很愧疚,请你暂时不要去看她。依我看,把这事稍稍搁一段时间是上策。不管怎样,反正我们很快就要去度假了,实际上我们后天就要启程,我决定带朱莉安去威尼斯,她也一直想去那里。我们到过罗马和佛罗伦萨,但从没去过威尼斯,她对那儿非常着迷。所以,我们要在那儿租套房子过完夏天。朱莉安对这样的安排简直激动得发狂。我呢,换换环境对我写书也有利。好吧,我们就到此为止。非常抱歉,今天下午我过于激动了。想必你是把我看成了一个一本正经的书呆子。你现在不生我的气了吧?”

“一点都不。”我说。

“我只想尽量不出什么娄子。事实上,你我都是这样的。做父亲的有父亲的责任哪,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们把这事冷处理掉对朱莉安来说是最好不过了。请你回避,不再有所行动,好吗?她不需要任何热烈的情书一类的东西。别去打搅那孩子,让她重新快乐地生活吧!你不会像个幽灵似的缠住她,是吗?你不会打搅她,是吗,布拉德利?”

“是的,”我说,“没问题。”

“你说话算话?”

“我不是一个大傻瓜,我头脑清醒得很。今天下午我也很认真的。突然发生这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的心情坏透了。不过我现在明白了——把这事淡化掉,小题不必大作,也许对大家都会更好一些。好了,好了,或许我是该抽身离去,也到了该恢复自己尊严的时候了。”

“布拉德利,这下你让我放心了。我早知道你会为了孩子的缘故体面行事的。谢谢你,谢谢你。上帝,我可以放心了。我要赶快去给蕾切尔回电话。对了,她向你问好来着。”

“谁问好?”

“蕾切尔。”

“也代我问候她。晚安。预祝你们威尼斯之行愉快!”

阿诺尔德把我叫了回来。“再说一句,你真的把那封信销毁了吧?”

“没错!”

回家的一路上我一直思考着,在下一个部分我就要写到这些想法。到家时发现弗朗西斯留给我的一张条子,要我给普丽西娜打电话。

当我们试着去洞察另一心灵的奥秘时,我们往往把那心灵想象成一个装有实物的盒子,它不像我们自己的心灵那样,矛盾重重,纠缠不清,它的内容条理分明,一目了然,然而又不无隐瞒。这种情形,在我们经受痛苦和发生危机的时刻尤其如此。所以,此时我丝毫没有想到朱莉安会茫然无措。阿诺尔德说,朱莉安现在感到懊悔、难堪,而且还痴笑,认为自己犯了个很傻的错误。如果我有百分之一的可能相信阿诺尔德说的这些话,那么,我就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相信他在撒谎。他告诉我蕾切尔“爱我”的话,无疑是个谎言,因为我敢肯定,蕾切尔从此对我只有永久的恨了。蕾切尔原本就不是个宽厚的人。由此推断,关于朱莉安的情况,阿诺尔德也是在撒谎,他的叙述甚至是前后矛盾的。无论如何,朱莉安怎么可能一边痛哭,一边又会因为要去威尼斯而欣喜万分呢?他们又为什么那么急于离开英国?噢,不,整个事件中根本就没有发生过错觉。我爱朱莉安而朱莉安也爱我,这是肯定的。就算有错觉,那我宁可怀疑是自己的意识出了毛病,而决不会怀疑朱莉安那些话的真实性。不但昨天晚上她说得言之凿凿,就在今天早晨她还带着胜利的喜悦,再次对自己的话加以肯定。

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也许他们把朱莉安锁在屋子里了。我仿佛看见朱莉安躺在那儿哭着,鞋子扔在一边,头发乱糟糟的,一副绝望的神情。(这种情景纵然令我充满痛苦,可是,其本身却又不无某种美丽。)无疑,朱莉安那天真而又激烈的表白,让她父母大为吃惊。那是一个怎样的错误啊!他们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无法遏制的愤怒,接着便采取了迂回战术。他们当然并不认为朱莉安改变了主意,只是他们改变了对付她的方法。阿诺尔德会相信我说的要与她女儿脱离关系的话吗?也许不会,因为我并不善于说谎。

我一直喜爱并信赖朱莉安直率的天性,一点没有想到要劝她稍微改变一点,不要那么率直。我真是太蠢了,甚至没有预料到在她父母眼里,我们相爱这件事会如此可怕。我一直过分沉溺于自己神圣的感情,以致没有做出冷静而客观的思考。再回头看,我怎么竟傻到不克制一点的地步呢!我本来应该慢慢地吐露我对朱莉安的爱,一步步地靠近她,静悄悄地追求她,用爱的暗示,爱的絮语潜移默化地占据她的心灵。在做出不那么规矩的亲吻举动之前,本来也应该先有一个规规矩矩的追求过程。当时我为什么非要让自己对朱莉安的爱突然喷发出来,并使她也发狂呢?当然,回想起来,这种“慢慢来”的想法只有在确知朱莉安爱我的前提下才行得通。可是如果我已经准备好告诉她一切,我就没法不让自己和盘托出,因为瞻前顾后的担心实在令我受不了。就是此刻,对于我本来可以也应该可以保持沉默这一想法,我也不再去探究,甚或去玩味了。我不是要否认这种想法,而只是觉得它似乎是属于遥远过去的某个阶段的了。不管怎样,无须再考虑此事了,因为由此引起的愧疚并没有构成我的痛苦。

那天晚上,在半醒半睡之间,威尼斯一直缭绕在我的脑际。如果他们把朱莉安带到那儿去了,我当然会跟去的。在威尼斯那地方要想藏住一个女孩并不容易。但是,那一夜我那一头浓发的心上人却总是可望而不可即。我沿着一个个码头不停地追寻着朱莉安。月光的投影把码头装点得有明有暗,衬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一个个码头就像是一幅幅蚀刻画。我看见朱莉安走进了佛罗里安咖啡馆<a id="w19" href="#m19"><sup>[19]</sup></a>,而我却进不了门。当我好不容易打开门,来到美术馆,朱莉安却又走进了丁托列托的圣马克画像里<a id="w20" href="#m20"><sup>[20]</sup></a>,正在穿过方格拼成的人行道。我们再次返回圣马可广场。此时的广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棋盘,朱莉安成了一个“兵”,正稳步前进,我成了一匹“马”,沿斜线走在她的后面。就在我差不多要追上朱莉安时,我总是不得不向左或向右走。现在朱莉安已走到棋盘的另一端变成了“后”,转身面向着我。不,她现在是圣乌尔苏拉<a id="w21" href="#m21"><sup>[21]</sup></a>的天使,高大而威严,站在我的床脚边。我向她伸出双臂,她却从一条长长的小径上消失了。朱莉安穿过依尼哥·琼斯教堂的西门,教堂已经变成了里阿尔托桥<a id="w22" href="#m22"><sup>[22]</sup></a>。她坐在一只小划船里,怀抱一束虎皮百合花,渐渐退去,退去。而在我的身后,一阵马蹄声越来越响,我转过身,看见的是长着一张阿诺尔德·巴芬的脸的巴托洛梅奥·科莱奥尼<a id="w23" href="#m23"><sup>[23]</sup></a>,他要把我踩在脚下。可怕的嗒嗒着地的马蹄自我的头顶踩过,我的头盖骨像蛋壳一般地破碎了。

清晨,院子尽头希腊人开关垃圾桶的咔嗒声吵醒了我,使我立刻回到那个自昨晚起已变得更加可怕的世界里。昨晚尽管恐惧接踵而至,却总有一种这一切无非是一场戏,魔障终将被消除的感觉。除此之外,我还对朱莉安的爱深信不疑。然而今晨醒来,疑虑和恐惧快将我折磨疯了。毕竟,朱莉安还只是个年轻姑娘。在父母如此强烈的反对之下,她还能恪守承诺并保持清醒的看法吗?如果他们能对我编造她的谎言,他们不也会对她编造我的谎言吗?他们会告诉朱莉安我答应要放弃她。我确实也说过这话,但朱莉安会明白我的苦衷吗?她是否能坚强到足以继续信任我?她究竟会有多坚强?看来,我对朱莉安的了解是多么微乎其微。对这一切我真的都心中有数吗?假如他们已经将朱莉安带走了呢?假如我真的再也找不到了她呢?当然,她肯定会给我写信。但是,假如她不写呢?也许尽管她真的爱我,但是却又决意相信整个事情完全是个错误,那又怎么样呢?毕竟这样的决定才是理智的决定。

正这么沉思着,电话铃响了,却是弗朗西斯要我去看普丽西娜。我告诉他我晚点再去。我本想和普丽西娜聊几句,但她不愿接电话。大约十点钟,克丽斯蒂安打来电话。知道是她,我马上放下了话筒。我拨了伊灵的电话号码,但仍然是“电话无法接通”。一定是阿诺尔德昨天下午在慌乱之中,不知怎么就使电话出了故障。我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寻思我到底可以把迫不得已去伊灵的时刻推迟多久。我头痛欲裂,却极力要在这时整理思绪。我衡量着自己的意图以及朱莉安的感情,想出了大约一打的计划来应付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甚至试着想象真正绝望的滋味,我要自己相信朱莉安不再爱我了,而且从未爱过我,我所能做的便是从她眼前消失。接着,我便意识到我真的绝望了,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再也没有什么比朱莉安不在身旁,并且杳无音信时更糟糕的体验了。昨天朱莉安还躺在我的怀里,我们一起憧憬着未来。我们相拥相吻,没有狂热,没有恐惧,只有体贴、节制而平静的快乐。分手时朱莉安还不想走,但我还是把她送走了。我当时一定有点神志不清。也许那才是唯一一次我们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的日子,也许那样的日子永远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在担心害怕中等待一定是人类最难忍受的苦难,想想那守候在矿山井口的妻子,等待审讯的囚犯,海难中逃上救生艇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幸存者。对他们而言,时光的流逝就是肉体痛苦的持续。每一分钟,都有可能带来解脱,或者至少也可以形成某种定局,然而这分分秒秒却一无所获地过去了,留下的只是愈益增强的恐惧。那天清晨,随着时光分分秒秒的流逝,我的心越来越冷,我也越来越坚定地相信,一切都完了。朱莉安再也不会和我联系。我忍受着这一想法带来的痛苦,直到十一点半时我才决定,我必须去伊灵,必须见到她。如果有必要,我不惜动武。我甚至想到要不要带样武器在身上。但是假如朱莉安已经离开了呢?

开始下雨了。我穿上雨衣站在客厅里,寻思如果哭一场是否会好受些?我想象着自己狠狠地把阿诺尔德推倒在一旁,然后跳上楼梯,但接着我又该怎么办呢?

这时电话响了,我拿起听筒,只听接线员问:“巴芬小姐从伊灵的电话亭打来电话,你愿意付费吗?”

“什么?是——”

“巴芬小姐的电话——”

“是的,是的,我付,是的——”

“布拉德利,是我。”

“噢,宝贝儿——噢,感谢上帝。”

“布拉德利,快点!我必须见到你,我逃出来了。”

“噢,太好了,我的心肝,我一直处于——”

“我也一样。我现在在伊灵大街车站旁边的电话亭里,我身上没钱。”

“我马上坐出租车来接你。”

“我会藏在一家商店里,我太害怕——”

“噢,我的心肝宝贝儿啊——”

“告诉司机过车站时慢一点,我会看见你的。”

“好的,好的。”

“但是布拉德利,我们不能上你那儿去,他们会找上门来的。”

“不要管他们。我马上来接你。”

“发生什么事了?”

“噢,布拉德利,简直像场噩梦——”

“究竟发生什么了?”

“我真是个十足的白痴,我得意洋洋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我太快乐了,既无法隐藏这种快乐也不想隐藏。他们听完后气坏了,至少一开始根本就不愿意相信我的话。然后他们就急匆匆地来找你。我当时就该逃走的,只是我想和他们继续斗一斗,想看看接下来会如何。没想到他们回来以后,情绪更坏了。我从未见过我父亲那么烦躁,那么气愤,他气势汹汹的。”

“上帝,他没打你吧?”

“没有,没有,但是他抓住我不停地摇晃,直摇得我头晕目眩,还把我房里的好多东西打碎了。”

“噢,我的亲亲——”

“于是,我便大哭起来,怎么也止不住。”

“对了,那是我来的时候——”

“你到过我们那儿?”

“他们没告诉你吗?”

“爸爸后来说,他又见到你了,他说你同意放弃一切,当然我并不相信他的话。”

“你真有勇气,亲爱的。他告诉我你不想见我,当然,我也不相信他的话。”

我和朱莉安坐在教堂里(确切地说,是圣库思伯特教堂的费尔比奇花园里),轻声细语地交谈着。我把她的双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中。透过维多利亚式风格的彩色玻璃的淡绿光线并未能驱散教堂的阴郁,那种阴郁潜藏着高贵与庄严,令人感到镇静和安慰。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格调忧郁的巨型基督受难十字架祭坛屏饰,镶嵌在一个用奶油巧克力色材料制作的,而且显然是精心制作的供坛背壁屏风上。那样子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在着火之前的最后一刹那从火焰中拯救出来似的。上面一句箴言依稀可辨: <i>Verbum caro factum est et habilavit in nobis.</i><a id="w24" href="#m24"><sup>[24]</sup></a>西面坚固的铁栏杆后面,灰蒙蒙的圣堂保护着洗礼盆。比基督还古老的人似乎曾经偶然来到此处,并将此地据为己有。高处,有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沿着走廊走过去,不见了。我们又孤零零的了。

朱莉安说:“我想我是爱我的父母的,我当然爱他们,尤其是我父亲。无论如何,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但有些事是不能原谅的。这就是说某些事情结束了,某些事情开始了。”她把头转向我,神情肃穆。她的脸上是一副倦容,因为哭久了的缘故,还有点浮肿。从她此刻的样子便可看出她五十岁时的模样。一时间,看着她那张显得有点无情无义的脸,让我想起了蕾切尔在她那房间里令人不寒而栗的一幕。

“噢,朱莉安,我要告诉你一些无法挽回的事。”

“好的。”

“我没有毁掉你的生活,是吗?让你卷进这些麻烦里,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这是你说过的最傻的话了。无论如何,我们的争吵,主要是我和爸之间的争吵,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后来妈也加入进来,爸朝她吼叫,说她嫉妒我。妈不甘示弱,说爸是爱上我了,接着她便开始号啕大哭,而我则尖叫起来。噢,布拉德利,我从来不知道受过教育的英国普通中产阶级人士会像我们昨晚那么行事。”

“那说明你还是太年轻了。”

“最后他们终于下楼去了,我听见他们在那儿继续争吵,妈仍在痛哭。我真是受够了,便决定离开,却发觉他们竟把门锁上了!我还从来没有被锁起来过,连小时候也没有。当时的感觉真是难以诉说。刹那间似乎有一道亮光照亮了我,使我豁然开朗,那情形就像人们突然知道他们必须革命时一样。我只是永远也无法忍受被锁起来这件事。”

“你大声喊叫,使劲打门了吗?”

“不,我没那么做。我知道我无法从窗户出去,因为它太高了。我坐在床上哭了很久。你知道,可笑的是,当时只觉得就像是在战场上似的——不过,看到爸把我的那些小东西打碎了,还是很伤心。他打碎了我两套茶杯和所有的瓷器动物。”

“朱莉安,我真无法忍受——”

“这一切太可怕了——让人觉得是一种侮辱——不过他还没发现这个,当时我就放在枕头下的。”说着,朱莉安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镀金的鼻烟盒——友人之礼物。

“我希望它没有引起你们之间的冲突,”我说,“朱莉安,你知道,你父母的话并非毫无道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说的完全正确,和我有任何瓜葛都显得荒唐且不合适。你那么年轻,我这么苍老,你还有长长的一生——你怎么能把握住自己的心意呢?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你应该被锁起来,哭一场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布拉德利,我们早就过了这一阶段了。我坐在床上看着地板上破碎的瓷器,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是破碎不堪的,但同时又觉得自己无比坚强和平静,而且对于我们俩的感情确信不疑。看看我,多坚定,多镇静。”朱莉安看起来的确坚定而镇静。此刻她就坐在我的身旁,平静的脸上挂满倦容。蓝色的衣裙上点缀着白色的柳叶,镀金的鼻烟盒就放在裙子上。她那褐色的润泽的双膝露出来了,我们的双手紧紧握着,搁在她的腿上。

“你必须有更多的时间思考,我们不能——”

“总之,大约十一点,我大声叫着,求他们放我去洗手间,这是我最后的一着了。于是我父亲过来了,并采取了新的战术,他对我很和蔼,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就在那时他告诉我说又看见你了,说你答应要放弃我。我当然知道他是在骗我。接着,他说要带我去雅典——”

“而他告诉我是去威尼斯。我整晚都想着威尼斯。”

“他是怕你会跟着我们去。我当时已经心冷如冰,认定事无转机,于是打算假装同意他说的一切,然后再找机会尽快逃跑。于是我装作屈服了,而且我一同意去雅典旅行,一切都改变啦!而且——感谢上帝,你没有相信他的话——而且——”

“我知道,我也一样,我的确告诉过他我会避开你。我感觉自己像圣彼得<a id="w25" href="#m25"><sup>[25]</sup></a>一样。”

“布拉德利,我当时实在厌烦透了。天哪,昨天这一天真是太长了。我不清楚自己是否使爸相信了,但他说他对自己的粗暴态度感到抱歉,而我想他确实很抱歉,只是我无法忍受他变得那么多愁善感,眼泪汪汪,并且还想吻我等等。于是,我告诉他我必须睡觉了,最后他终于离开了,并且再次把门锁上了!”

“你睡觉了吗?”

“好笑的是我竟睡着了。我想象自己会整夜醒着,看见自己睁着眼无法入睡,在不停地盘算思考,我急切盼望着时机快来。但是睡意很快攫住了我,一下子便失去意识了,甚至衣服也没来得及脱,似乎头脑直接进入了空白状态,它无法抗拒。今天早上他们佯称我病了,陪我去洗手间,还把装有早餐的托盘等东西送上来,这样做真让人讨厌,也让人多少有些害怕。我爸要我好好休息,今天晚些时候就离开伦敦,说完他便出了门。我想他是去街角的电话亭打电话,他不想让妈听到电话的内容。他经常在早晨的这个时候这么干。而且,昨天他在盛怒之中,把家里的电话线扯断了。我穿好衣服,找我的手提包,不料他们已经把它拿走了。一听到爸出门,我再次试了试房门,仍然锁着。我叫妈开门,但她不开,于是我一脚踢翻了地板上的早餐盘。你曾经把鸡蛋从盘里踢飞过吗?我看到鸡蛋飞向空中,觉得那正是当时事情的写照,只是没有一点乐趣。然后我告诉妈,如果她不开门,我就从窗户跳出去,我说到做到。最后她终于开了门。我走下楼梯,妈在我面前倒着跑,那情景实在是奇怪又荒唐。我走到前门,发现门也上了锁。妈一直边走边说,要我原谅她,真是可怜。从前我从未听她这么说过话,似乎她确实老了。我什么话也没说,由她跟着,径直走到花园里,发现侧门也锁了。我走到花园尽头,爬上了篱笆——你知道那些篱笆相当高,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去的——然后跳到隔壁的花园里,我妈在篱笆那边不停地叫我,也想翻过来。她当然翻不过来,她太胖了。后来她找到一个箱子站了上去,我们隔着篱笆四目相对。她的脸奇怪极了,看起来很吃惊,就像有人看见自己的腿短了一截时所露出的那种惊异。我突然觉得有点抱歉。接着我穿过隔壁的花园,翻过另一面篱笆,那可真够高的,再穿过一个个车库。我跑啊跑啊,找不到一个可以使用的电话亭,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给你打通了电话,现在才能在这里。”

“朱莉安,我深感不安,而且深感责任重大。我很高兴你对你妈妈感到抱歉。你不能恨他们,应该同情他们。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对的,而我们错了——”

“自从他们把门锁上,我就觉得自己像头怪兽。不过我是头幸福的怪兽。有时候人为了生存,必须要狠一点。我的年龄足以让我明白这个道理了。”

“你逃出来,再来找我——”

“我在篱笆上擦破了腿,火辣辣的,摸摸吧。”她把我的手拉进裙子下面,往大腿上挪。腿上的皮肤划破了,又红又烫。

我抚摸着朱莉安。她那么突然又那么神奇地回到了我身边,透过滚烫的掌心,我感觉着,渴望着这年轻、甜蜜、单纯的生命。我抽出手掌,轻轻地离她远了一点。就这差不多已经令人心满意足了。

“朱莉安,我的女英雄,我的女王——哎,我们该上哪儿去呢——我们不能回我的公寓。”

“我知道,布拉德利,他们会在那儿等着我们的。我想和你正儿八经地单独呆在什么地方。”

“对,即使只是想想也行。”

“即使只是想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于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也就是你所称的残杀——我感到很内疚。任何事情我们都还没作出决定,我们绝不可能,我们不知道——”

“布拉德利,你真是太勇敢了!你要把我送回我父母身边不成?你要我像只野猫似的四处流浪吗?你现在就是我的家。布拉德利,你爱我吗?”

“是的,是的,爱,爱,爱!”

“那么你必须勇敢些,必须无所顾忌,充分显示出你的领导才能。好好想想,布拉德利,一定会有一个我们能去的秘密场所,哪怕是旅馆也行。”

“噢,朱莉安,我们不能去旅馆。没有什么我们能去的秘密地方——噢,上帝,有了,有了,有了!”

公寓的门打开着,是我离开时忘了关吗?还是阿诺尔德正在里面等着我?

我悄悄走进屋,站在客厅里倾听着动静。似乎从卧室里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又是鸟儿下落时发出的奇怪的“扑扑”声。我僵硬地站着,惊恐万分。紧接着传来的毫无疑问是人打哈欠的声音。于是我走上前推开了卧室门。

普丽西娜正坐在我的床上。她穿着我熟悉的海军蓝大衣和裙子,只是衣裙看起来松松垮垮的。她的鞋子已经脱掉,正隔着袜子挠脚趾。她看见我,说了声“噢,是你啊”,便又低了头专注地挠起来,而且再次打了个哈欠。

“普丽西娜,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决定要回到你身边。虽然他们试图阻止我,但我还是来了。他们把我交给医生,想让我呆在医院里,可我不愿意。医院里到处都是疯子,我又不疯。他们给我进行电击疗法,那感觉真可怕。你不停地尖叫,从房间这头跑到那头,他们本该拦住我的。看,我的胳膊都青肿了。”她慢慢地说着,并且开始吃力地脱下外套要给我看。

“普丽西娜,你不能呆在这儿,有人正等着我,我们很快要离开伦敦。”此时朱莉安正在牛津街用我的钱购买衣服。

“看,”普丽西娜已经卷起了衣服的袖子。她的胳膊上方有一青紫色大肿块。“你以为他们拦得住我吗?也许吧。他们有一种约束衣,但并没给我用。我想是这样吧,不过我记不清了。那种衣服会使人头疼,不会有什么好处的。他们已经给我的脑子治疗过,它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正常了。我以前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想问问你,但你没来。阿诺尔德和克丽斯蒂安总在一旁说笑个没完,他们的喧闹声使我无法安静下来。我觉得在那儿格格不入,像个可怜的房客。一个人必须和自己人在一起才行。我想让你帮我离婚。和他们在一起我觉得羞愧,因为他们生活中的一切都一帆风顺,事业那么成功。我无法向他们诉说我的需要,因为他们总是那么匆匆忙忙的——而且,后来他们就把我弄去进行电击疗法。人不能匆忙行事,不然总要后悔的。噢,布拉德利,我真希望自己没有进行过电击疗法,我能感觉到我的脑子已经被它毁了一半。按理说,人们当然不该进行电击疗法,是不是?”

“阿诺尔德在哪儿?”我问。

“他和弗朗西斯刚走。”

“他来过这儿?”

“是的,我来以后他就来了。我是早饭后出来的。并不是说我就吃了早饭。这些日子我一点不想吃东西,我无法忍受食物的味道。布拉德利,我想要你陪我去找律师,还要去理发师那儿,我必须洗头。我想我要做的就是这些,这些事不算多的,做完以后我就休息。罗杰是怎么说我的貂皮披肩的?我一直在担心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呢?我一直想见到你。我想你今天早上就陪我去找律师。”

“普丽西娜,我今天早上哪儿也不能和你去。我得马上离开伦敦。你为什么来这儿呢?”

“我的貂皮披肩的事,罗杰是怎么说的?”

“他把它卖了,他会给你钱的。”

“噢,不,那条披肩那么可爱,那么特别。”

“求你别哭好吗?”

“我没哭。我一个人从诺丁山来的,我不该来,我病了。我想到客厅坐会儿。你能给我泡杯茶吗?”她吃力地站起来,推开我走过去。我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动物腐烂后发出的气味,还混合着某种医院里的气味,也许是福尔马林的气味。她的脸色看起来阴沉倦怠,下唇耷拉着,带一丝轻蔑的笑。她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坐在扶手椅上,并把脚搁在脚凳上。

“普丽西娜,你不能留在这儿!我得离开伦敦!”

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鼻子皱成一团,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只手隔着衣服挠胳肢窝。她揉了揉眼睛,然后开始解衣服中间那粒纽扣。“我不停地打哈欠,不停地挠啊挠啊。腿又疼,站都站不稳。我想是电击疗法的后果。布拉德利,你不会离开我吧?我现在只有你了,你千万别走!你刚才说什么来着?罗杰真的把我的貂皮披肩卖了?”

“我给你沏杯茶。”我边说边走出客厅,进了厨房开始烧水。看到普丽西娜,我极度不安,但是,并没有因此而改变我原来的计划。我只是不知道该立即做些什么。半小时后我就得和朱莉安会面。如果约定时间我不到,她会直接上这儿来找我。而不知何故突然离去的阿诺尔德随时都有可能回来。

有人从前门走了进来。我赶忙蹿出厨房,往外冲去,准备逃避,不料却重重地撞上弗朗西斯,把他撞到了门道上。我们同时紧紧抓住了对方,才没有摔倒。

“阿诺尔德呢?”

“我和他走散了。”弗朗西斯说,“但你的时间不多,他随时可能回来。”

我把弗朗西斯拉到院子里。我原以为会碰到阿诺尔德回来,结果却是弗朗西斯,这让我如释重负。我紧紧抓住他的袖子怕他跑掉,虽然这似乎不太可能。他嘲笑了我一番,有些自鸣得意。

“你干什么去了?”

“我告诉阿诺尔德说,我看见你和朱莉安去了沙夫茨伯里大道的一家酒吧。我说,我知道那是你常去的地方。他一听就匆忙赶去了,不过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告诉过你——?”

“他告诉了克丽斯蒂安,克丽斯蒂安又告诉了我。克丽斯蒂安对此欣喜若狂。”

“弗朗西斯,听我说,我今天要和朱莉安一起离开。我想让你陪着普丽西娜留在这儿,或是去诺丁山以及去任何她想呆的地方。这是一张数额很大的支票,我还会给你更多的。”

“呀,谢谢!你们要上哪儿去呢?”

“你别管。我会隔一段时间给你来一次电话,问问普丽西娜的情况。谢谢你的帮助,现在我得收拾一两件行李离开了。”

“布拉德利,看,我把这个带回来了。恐怕它已经坏了。我本想把它收拾干净,却把腿折断了。”他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我手里,是那尊青铜铸的骑牛女郎铸像。

我们走回屋子。我锁上了院子大门的碰锁,又关上了公寓门。一阵刺耳的声音传来,是烧的水开了,电水壶发出了尖叫。“沏杯茶好吗?弗朗西斯。”

我跑进卧室,把衣服塞进箱子里,然后回到客厅。

普丽西娜笔直地站着,显得惶恐不安。

“那是什么声音?”她问。

“水壶的。”

“谁又在那儿?”

“就只有弗朗西斯。他会陪你的,我得走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大概不会离开好几天吧?”

“我不清楚。我会给你打电话。”

“噢,布拉德利,求你,求你别离开我。太可怕了,一切都让我害怕,尤其是晚上我怕极了。你是我哥哥,我知道你会照顾我的,不会把我留在陌生人身边。我不知道怎么行事才能做得最好,而你是我唯一可以商量的人。我想我还不会去找律师。我不知道我该拿罗杰怎么办?噢,我真希望我没有离开过他,我要罗杰,我要罗杰——如果他现在看到我,他会同情我的。”

“不管怎样,弗朗西斯是个老朋友。”我说着便把那个小铜像放在普丽西娜膝上,她本能地闭拢双腿,小铜像跌在了地上。

“它摔破了。”

“是的,是摔破了,弗朗西斯想把它修好。”

“我现在不想再要了。”

我捡起铜像。水牛的一条前腿在靠近身体处碎成了锯齿状。我把它侧着放在漆盒里。

“它摔得简直不成样子了。噢,多惨哪,多惨哪——”

“普丽西娜,别说了!”

“噢,天啊,我太需要罗杰了。罗杰是我的。我属于他,他也属于我。我是他的,他也是我的。”

“别傻了,普丽西娜!你已经失去他了,罗杰丢定了。”

“我想要你去找他,告诉他我很抱歉——”

“肯定不可能!”

“我要罗杰,亲爱的罗杰,我要他——”

我试图吻吻普丽西娜,至少我将脸贴近了她那头灰白头发的油腻发黑的边缘。可就在我弯下身贴近时,她猛地将头扭开,重重地撞在我的下巴上。“再见,普丽西娜,我会打电话的。”

“噢,别走,别离开我,求你了,求你了——”

我走到门口,普丽西娜直直地看着我,大滴大滴的眼泪缓缓地流出来,嘴巴张着,又红又湿。我转过身,弗朗西斯端着茶盘正从厨房走出来。我向他打了招呼,便跑出屋子来到院子里。在院子尽头,我停下来小心翼翼地朝四周看了看。

大约十码外,阿诺尔德和克丽斯蒂安正走出出租车。阿诺尔德在付钱,而克丽斯蒂安看见了我。她立即移动了一下,用背对我,挡在我和阿诺尔德之间。

我闪身一躲,躲进了院子出口处前面一个狭长的过道里。几乎就在同时,我看见阿诺尔德大踏步走了过来,他的神情因为焦虑而显得很凝重。克丽斯蒂安慢慢地跟在他身后,东张西望,像在寻找着什么。她再次看见我了,并且做了一个东方式的媚态十足的动作,姿势优美有趣,像是在表达敬意。她把一对手掌朝上举起来,然后像芭蕾舞演员似的柔美地放在身体两侧。她并没有停下来。我又等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走出来。

阿诺尔德已经走进了公寓。克丽斯蒂安仍站在外面向后看。我放下箱子,把双拳举到额头,然后向她伸出双臂。她挥了挥手,像船离岸时挥手向亲人告别一样。接着,她跟着阿诺尔德进了屋子。我跑上夏洛特大街,坐上阿诺尔德和克丽斯蒂安刚坐的那辆出租车,到朱莉安那儿去了。

<a id="m1" href="#w1">[1]</a> 出自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John Donne,1573—1631)的诗集《歌谣和十四行诗》(<i>Songs and Sonnets</i>)中的经典情诗“明天好”(<i>The Good-Morrow</i>)。

<a id="m2" href="#w2">[2]</a> 据《圣经》故事,此为古以色列人经过荒野时所得到的天赐食物。

<a id="m3" href="#w3">[3]</a> 指14世纪末、15世纪初的英国女隐士、作家诺里奇的朱莉安(Julian of Norwich)。

<a id="m4" href="#w4">[4]</a> 《丛林故事》为英国诺贝尔奖得主小说家、诗人吉卜林的名作之一,反映了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莫乌格力(Mowgli,本名Jamie Williams)为该书第二卷主人公。

<a id="m5" href="#w5">[5]</a> 指古希腊女抒情诗人萨芙(Sappho,公元前约630—公元前约570)。第一次在其诗中称玫瑰为花后(The queen of flowers)。

<a id="m6" href="#w6">[6]</a> 《玫瑰骑士》(<i>Rosenkavalier</i>)系由雨果·冯·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编剧,理查·施特劳斯(Richard Straoss)作曲的三幕歌剧。

<a id="m7" href="#w7">[7]</a> 语出法国格言和回忆录作家弗朗索瓦·德·拉罗什福科(Franois de La Rochefoucauld,1613—1680)。

<a id="m8" href="#w8">[8]</a> 指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

<a id="m9" href="#w9">[9]</a> 卡尔帕乔(Carpaccio Victorie,1450—1525),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威尼斯画派叙事体画家,代表作品为组画《圣徒乌尔苏拉传》。

<a id="m10" href="#w10">[10]</a> 希腊神话说,猎人亚克托安(Actaeon)因看见月神黛安娜洗澡,招来黛安娜的愤怒,将他变成牡鹿,最终他被自己的猎狗群撕成碎片。

<a id="m11" href="#w11">[11]</a> 贺加斯(William Hogarth,1677—1764),英国油画家、版画家、艺术理论家。代表作有《时髦婚姻》、《妓女生涯》,理论著作有《美的分析》。

<a id="m12" href="#w12">[12]</a> 莱利(Sir Peter Lily,1618—1680),荷兰肖像画家,1641年到英国。以作英国贵族肖像驰名,属巴罗克风格,着色精巧。

<a id="m13" href="#w13">[13]</a> 威切利(William Wycherley,1640—1776),英国剧作家,王政复辟时期喜剧作家代表人物之一。著有喜剧《乡下女人》、《直爽》等,讽刺当时庸俗、自私和虚伪的社会风气。

<a id="m14" href="#w14">[14]</a> 吉本斯(Arlando Gibbens,1853—1642),英国作曲家,英国复调乐派的最后一位代表人物,管风琴和古钢琴演奏家,作有整套圣歌及五声部牧歌与经灵歌。

<a id="m15" href="#w15">[15]</a> 阿恩(Thomas Augustine Arne,1710—1778),英国作曲家,主要创作戏剧音乐与歌曲。

<a id="m16" href="#w16">[16]</a> 泰利(Ellen Terry,1847—1928),英国女演员,以演莎剧中的朱丽叶和泰克佩斯夫人等角色著称。

<a id="m17" href="#w17">[17]</a> 安德鲁·马韦尔(Andrew marvell,1621—1678),英国玄学派诗人代表之一。著名诗篇有《致羞涩的情人》、《花园》及长篇讽刺诗《对画家的最后指示》等。

<a id="m18" href="#w18">[18]</a> 简·奥斯丁的小说《爱玛》中的人物。主人公爱玛接连失恋,先同厄尔顿相好,继而同弗兰克·丘吉尔相爱,又插足马丁的婚事,最后同其好友莱特利相守。

<a id="m19" href="#w19">[19]</a> 佛罗里安咖啡馆(the Cafe Florian),意大利最古老的咖啡馆,1720年于威尼斯圣马可广场开业。

<a id="m20" href="#w20">[20]</a> 丁托列托(Tintoretto,1518—1594),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像画家。作品有《圣马克拯救奴隶》、《最后审判》及天顶画《铜蛇的勃起》等。此处的画像即指前者,被誉为奇迹圣马克。

<a id="m21" href="#w21">[21]</a> 圣乌尔苏拉(Saint Ursula),传说中的英国公主,在公元四世纪同跟随她的11000名少女一起被匈奴人杀害于德国科隆。

<a id="m22" href="#w22">[22]</a> 里阿尔托桥(Rialto Bridge),横跨威尼斯大运河的桥梁,建于1519年。

<a id="m23" href="#w23">[23]</a> 巴托洛梅奥·科莱奥尼(Bartolomeo Colleoni,1400—1475),威尼斯共和国总司令。此处指在威尼斯为他塑的扬鞭催马雕像。

<a id="m24" href="#w24">[24]</a> 拉丁语,意为“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原文引自《圣经·约翰福音》第一章第14节。全句为:“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有恩典,有真理,我们也见到他的光荣,正是父独生子的光荣。”

<a id="m25" href="#w25">[25]</a> 耶稣基督十二门徒之一,为其所选第一教宗。耶稣被捕受审,彼得害怕牵连,三次不承认自己为耶稣门徒。为此,彼得一直都很后悔。当他在罗马殉道之时,求刽子手将其尸首倒挂于十字架上,以示不配为耶稣门徒。此处布拉德利将自己比作圣彼得,以嘲讽自己的胆怯和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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