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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俯身过来,凑到显子的耳边沉声道。
——下不为例。
记忆中的那个人,他的声音犹如一把锐利的冰刃,深深刺入显子的胸膛。
显子下意识地向男子身后看去,不由得轻声尖叫了一声,随即整个人瘫倒在地。
7
“我听说你在舞会上有点儿乐不思蜀啊。”
显子刚一回到家,就看到坐在一楼客厅的丈夫——加贺美陆军中将仿佛自言自语般说着,看也不看显子一眼。
“刚刚得到联系,说你和户部山男爵夫人一起被送到美国大使馆的医务室里接受治疗,对吧?哼,看来五条家的大小姐也不年轻了呀,不如趁机收收心吧。”
显子对加贺美的一番话置若罔闻,径自上了二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后,她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镜中映出她的模样。
裁剪简洁的绛紫色高领长裙,白皙的瓜子脸,为人侧目的妆容勾勒出一双大大的眼睛,唇边挂着冷笑,一向鲜有血色的苍白面容。没关系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双手绕到颈后,解下项链,指尖拨弄着项链上的小银坠子,“咔嗒”一下打开了盖子。
果不其然,坠子里是空的。
藏在吊坠中的东西——拍下帝国陆军机密文件的微缩胶卷竟然不翼而飞了。
显子立刻回想起她的脖颈被黑色多米诺骨牌男子的冰冷指尖触碰过。
他是在那时取走吊坠中的微缩胶卷的吧。再无其他可能。
显子抬起头,视线从空空如也的吊坠转移到镜中的自己。
没想到,那个人真的现身了……
在今晚的舞会上,显子并非为了搜寻那人的身影,才用望远镜窥探舞厅的。她要找的是另一个人。大约半年前,显子受朋友邀约,去了轻井泽的一家秘密俱乐部。她在那里邂逅了一名英俊的青年——桐生友哉,此人相貌周正、肤色白皙,把望远镜交给显子,低声叮嘱她“用这个拍下加贺美陆军中将带回家中的机密文件”。桐生利用花言巧语获取显子欢心之后,把望远镜型特种相机的使用方法教给了她,“只要转动这个按钮就可以拍照了。怎么样,很简单吧”,若无其事地教唆显子“如果看到家门前的邮箱上用粉笔画上了白线,就悄悄溜进中将的书房,把他包里的文件一张张拍下来带给我”。说着,他的脸上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一道白线代表上野演奏会,二道代表歌舞伎座,三道则是新桥大剧院。这几处密会之所都是带着望远镜也不会让人察觉到异样的地方。显子按照桐生的吩咐,一次次将情报交到他的手中。
可是,桐生没有出现在今晚的舞会上。
其实,显子以前常常被桐生放鸽子,对于他恣意妄为的行为也只是一笑了之。就算他这次不来,等他再度若无其事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一并交给他就是了。显子并没有对他牵肠挂肚。
今晚显子一直举着望远镜,并非一时兴起,打算和年轻男子幽会。她不知道桐生友哉会以什么扮相出现在假面舞会上。显子为了找寻这位任性的小情人,才不停地用望远镜四处搜寻。其间,二十多年前的言情剧却莫名地屡屡浮现在脑海之中——
所以,当那名黑色多米诺骨牌男子现身,还邀请自己跳上一支华尔兹时,显子真的吃了一惊。
是他!
显子立刻心中有数了,同时也为这样不可思议的巧合感到诧异。若是履行二十多年前的约定,今晚确实是最后的机会。可是,没想到他真的会出现……
她不知所措地跟着那人进入舞池,跳完一支华尔兹。舞步旋转,仿佛又回到青春年少的十五岁。
一曲终了,显子听到对方凑到耳边低语的瞬间,犹如被一把锐利的冰刃深深刺入了胸膛。
——下不为例。
全部露馅了。被他看穿了一切。可是……为什么……
混乱之中,显子向男子身后看去,某个场景映入眼帘。
一个戴面具的男子被两名壮汉架出了舞厅——
显子不由得轻声尖叫了一声。是他,桐生友哉被捕了。她随即眼前一黑。
倒地之前,显子被人扶住了。
她睁开眼,只见一名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扶着自己。虽然显子强调自己不要紧,可对方坚持把她送到了医务室,与户部千代子一起以跳舞过多导致身体不适为由,要将她们强行送回家休息。
显子趁机溜出医务室,拿回放在休息室椅子上的手提包,却发现包中只有望远镜不知所踪。舞会散场后,她向附近闲逛的人打听黑色多米诺骨牌男子的去向,奇怪的是所有人都一脸纳罕的表情,异口同声地说今晚没有见过类似打扮的男子,仿佛该男子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切只是显子的幻视而已。
以后,我该何去何从呢?
显子所做的一切属于窃取陆军机密情报的间谍行为。
我会像桐生友哉那样被捕入狱吗?本大小姐?因涉嫌间谍行为?
显子皱皱眉头,随机又摇了摇头。
还不至于遭到逮捕。显子——堂堂贵族院议长五条直孝侯爵之女、下一任陆相候选加贺美陆军中将之妻,怎么可能因涉嫌间谍行为被捕呢。一旦被捕,必定举国哗然,众议汹汹。最重要的是,若是有意逮捕,就该在今晚的舞会上来个人赃俱获才是啊。
那桐生友哉呢?
想起这位年轻的情夫白皙周正的容貌,显子轻轻耸了耸肩。大概再也见不到桐生友哉了。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反正他告诉显子的是个假的名字),为哪国效力,有何目的呢?显子永远没有机会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了。
显子略感遗憾——不过,仅仅是略感遗憾而已。
桐生友哉也好,受他所托进行的间谍行为也好,对于显子而言不过是打发时间的消遣之一而已。
——还是老样子啊。
显子看着镜中的自己,戏谑般地说道。
正因为你无所事事,才会勾引司机私奔。正因为你无所事事,才会不断离家出走。正因为你无所事事,才会沉溺舞厅。同样的,还是因为你无所事事,才会开始玩起了间谍游戏……
对间谍产生兴趣实属偶然。
大约一年前,显子在加贺美的书房中偶然发现了那人的照片,那名“什么人也不是”的尼莫先生。一心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他尚在人世。看来他在国外被捕,却未遭处决。显子非常感兴趣,想要知道那人后来怎么样了。
她想起学生时代曾经雇用过的侦探,便约了出来。多年不见,侦探已双鬓斑白。一如从前那般,一听显子的委托内容便嘟囔着“调查军方相关信息还是另请高明吧”,直到显子开出价钱才勉强接受委托。
三周之后,侦探给出的调查结果令显子深感意外。
最近,陆军内部成立了新的秘密情报机关。在向来被非军方人士称为“土包子”而遭到蔑视的日本陆军之中,这个把大学毕业的普通优秀青年培养成间谍的“新”情报机关是极其特殊的存在。
有人力排众议,凭借一己之力创建了这个犹如异端的情报机关。那个人恐怕就是你要找的人了——侦探如是说。
显子听过调查结果,有些困惑。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从前她委托侦探调查时,得到的结果是“那人极可能是陆军情报部的人”。与此同时,风传“这个人在国外遭到逮捕,已经被处决了”,而且还是被陆军高层“出卖”了。恰恰还是这个人,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凭借一己之力在陆军内部创建了新的情报机关”。有这种可能吗?未免也太离奇了吧。
对于显子的疑问,侦探只是耸了耸肩,说“毕竟只是军中传言,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并以此为前提继续汇报。
“据说陆军高层对这个特殊的间谍培养机构恨得牙痒痒,其中某位大人物似乎还曾恶言相向什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劝你们好自为之’,不过是否属实就不清楚了……”
D机关。
据侦探所说,陆军内部似乎如此称呼这个特殊的间谍培养机构。
此后,显子对间谍产生了兴趣。正好此时,在娱乐场所偶然认识了桐生友哉,受他之邀当上了间谍。所以,她也就却之不恭了——
反正不过是场间谍游戏而已。
显子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是在陆军内部力排众议、创建特殊间谍培养机构的人,应该注意到显子的“间谍活动”,早已识破才是。为什么偏偏任她妄为了这么久呢?得出的结论就是显子溜进加贺美书房中,用微型胶卷拍下来的文件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机密情报……
想到这儿,显子皱起了眉头。
若真如此,今晚那人为何特地现身呢?
即便隐身在黑色多米诺骨牌之中,在美国大使馆主办的舞会上和显子跳上一支华尔兹,再亲手回收证物,不可能毫无风险。若是想要拿回微型胶卷和望远镜,应该有的是办法。
难道是为了遵守二十多年前和显子的约定前来的吗?不,恐怕不是。不可能是这样。难以想象那个人会贪恋这样的浪漫之约。难道是——
显子的脑海中渐渐浮出这样一种可能性。
那一日。
侦探对显子汇报后,准备离席之前,支支吾吾地开口道“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而后继续说道:
“刚才我不是说过,陆军内部有人对那个特殊的间谍培养机关冷眼相待,想要除之而后快,还恶言相向什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据说这位极端右翼的人物,似乎就是您的先生——加贺美中将。”
显子闻言,自知脸色大变。
如此说来,最近半年每每在家中遇到加贺美,他总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显子非常清楚对于加贺美这位从陆军幼年学校进入陆军士官学校,最后毕业于陆军大学的“陆军精英”而言,绝对无法容忍纠集一群军外人士成立间谍组织之流的存在。何况,根据侦探的调查结果,这个组织功勋卓著。
自幼年学校起接受正统军事教育的加贺美,十分珍惜陆军军人之间“美好的羁绊”。对于陆军内部的怪物——犹如腐烂的苹果——不择手段除掉它也情有可原。那么……
脑中闪过一道黑影。
难道今晚舞会上发生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呢?
今晚,显子随身携带的微缩胶卷中若是真的拍下了重要机密情报,黑色多米诺骨牌男子悉数拿去,情报不会泄露出去。但一旦查明机密情报泄露的事实与渠道,加贺美中将必将陷入困境,不要说担任下届陆相,恐怕连引咎辞职的机会都没有了。
尽管间谍机构成绩显著,但还需要能够与蛮不讲理的陆军高层相抗衡的方法。也许这才是那个人的目的吧?这是今晚这件事的真相才对。同时,那个人假借遵守二十多年前与显子的约定前来,当着显子的面逮捕了桐生友哉,也是为了告诫她莫要再次尝试间谍游戏了。
显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镜中人黯淡的脸庞。
她还想起一件事。
今晚,显子边用望远镜寻找桐生友哉,脑中边回想起二十多年前遇到的那个人。
大概是挂在休息室墙角的那副匾额造成的。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看到这幅写有汉诗的匾额,显子不由得回忆起往昔岁月。可是——
显子眯起双眼,努力思索起来。
她从医务室溜出来,取回手提包时,匾额已经被摘走了。难道那块匾额是故意让显子看到的吗?为了让显子追忆往昔,想起与那个人的约定,才特地放在休息室的……
太可笑了。
显子露出一丝苦笑。今晚举办舞会的可是美国大使馆,也就是说,那里是外国领土。怎么可能让日本人擅自做出这种偷梁换柱的事情呢。
疑点越想越多。说起来,半年前桐生友哉出现在显子面前。他恐怕也是D机关的人吧——也许是为了控制显子派来的间谍。反过来说,也许那个人真的只是为了完成二十多年前与显子的约定才在今晚现身舞会的,不过,他的真实目的也许是为了防止陆军机密情报外泄……
假作真时真亦假。显子这样的外行人显然无法辨清真假虚实。
——还是老样子啊。
显子戏谑般地说着,闭上了双眼。
镜中人的面容可想而知。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憧憬着浪迹江湖,到头来不过是躲在安全的角落中不断玩火——厌倦了无聊的生活,为了打发时间才染指些许危险,但绝对不希望真正遭到毁灭——我就是这样的人,这才是我一成不变的真实面目。
显子十五岁时就清楚这点了。
显子“看到”那个人背后张开无形的黑色羽翼的瞬间,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坚信只要有了这对羽翼,就可以摆脱迄今为止的无聊生活。同时,她也明白自己不会为了得到它而付出一切——直觉这样告诉她。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骗人。
她依旧闭着双眼,无声地呢喃。
人是不会变的。
即便容颜、想法甚至名字会随着岁月流逝而发生变化,人也是不会变的。
改变的只是这个世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