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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探在地处偏僻的咖啡厅和显子见了面,汇报情况后递出一份剪报。
“日本电工因涉嫌间谍行为被捕”的标题被红笔圈出,大致报道内容无外乎是“发现横滨一带建筑外墙的变电箱内安装了窃听器,一旦发现相同装置,请尽快告知当局”等呼吁读者的内容。
显子抬起头,紧皱眉头,问询报道内容的意义。
“这是您在横滨与调查对象见面后第二天的报道。”
侦探拿出一支烟,抽了一口才回答。
“当时,接连发生日军机密情报泄露国外的案件。这篇报道就是调查泄密案的结果。发现真相,并解开这一系列案件的人就是您委托我的调查对象……不过,这也就是个传闻而已。”
显子冷哼一声。横滨的舞厅是外务省与海军省接待外宾的场所。每当外国舰队入港,舰上官兵都会来跳舞。原来他们也不全是因为喜欢跳舞才去舞厅的。
侦探抽完一支烟,长叹一口气,挠挠头说道:“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然后开始继续汇报。
“听说,您委托我调查的这个人在国外遭到逮捕,已经被处决了。似乎是陆军高层出卖了他——当然,这也是传闻,只是个传闻而已。有关此人的情报属于陆军机密,以我的能力也只能查到这些了。”
显子默默听完侦探的汇报,当场支付了约定的报酬(她从家里偷出了五条家的传家宝,卖掉它换来的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此后不久,她同意了父亲擅自决定的联姻。
尼莫先生已经死了。
显子不断说服自己,强迫自己接受现实。可是——
他还活着。那个人还没有死。
显子走在二层昏暗的走廊中,不知不觉地笑了,双颊染上一层红晕。
“一言为定。”
一瞬间,耳畔清晰地回荡起那人在分别之际所说的话。
这个人的约定将左右着显子今后的人生。她对于这种预感十分确信,以至于连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就算这是滥俗的言情剧又如何。
5
舞厅内一切准备就绪,乐队也开始调音。
短暂的安静后,音乐正式响起。
第一支曲子是狐步舞曲,是拉格泰姆风的轻快四拍子——的确很有美国大使馆做派。
嘉宾们迅速找到舞伴,结对步入舞厅中央。随着音乐的节拍婆娑起舞。显子依然坐在隔壁休息室的椅子上岿然不动,对于邀舞的几名男士,她也只是沉默地摇摇头,接连拒绝几位后,总算清静下来。
显子坐在椅子上,远远望着舞厅中翩然起舞的盛况。
扮成汐汲人偶的户部千代子挽着高个子外国人跳得起兴。只见她满面春风,显然在尽情享受着舞会。一曲终了,她立刻又接受了另一位男士的邀请。在外国人看来,汐汲人偶的装扮十分罕见。狐步舞、探戈、伦巴,她跳完一曲又一曲,全无休息的打算。跳着跳着,不小心被踩到脚,停下舞步气喘吁吁的样子惹得周围一片笑声。
显子看着这位老朋友干劲十足的样子,不禁苦笑。毕竟岁月不饶人,这么跳下去,明早一定会浑身酸痛,起不来床的……
她摇摇头,再次打量起聚集在舞厅里的客人们。
这里汇集了各种身着奇装异服的人。听说这是场假面舞会,有人戴着覆盖整张脸的假面,有人只戴了遮住眼部的假面,还有人扮成小丑和天使。像千代子这样身着和服者也不在少数。在这里,连燕尾服也不失为一种变装。所有人看上去未必人如其貌。
显子的目光突然停留在一名男子身上。那名男子身着无尾礼服,步入舞厅。
背影有些眼熟,侧脸也很像是——
显子慌忙举起望远镜,调整焦距。
不。不是他。
显子沮丧地叹了口气。那名男子向德国大使躬身问好,露出一口歪斜的黄牙。若是那个人,不可能如此谄媚赔笑……
她拿着望远镜左顾右盼,在醉心于舞会的人们身上依次寻求答案。
不对。这不是他。那个也不是,这个也不是。
显子咬住了唇。
他不会现身了。
她边用望远镜偷偷打量着宾客,边默默告诉自己。并非无法说服自己,毕竟这二十多年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可能与那人共舞的机会仅剩今日了。
在中国大陆陷入长期作战之中,日本中止了奥运会与世博会的筹备。
时局处于非常之时。
随着这个鲜有所闻词汇的普及,政府对国民生活的掌控日渐严苛。
国家禁止一切奢侈行为——这不是玩笑话。宝石、昂贵的和服、香水甚至贩卖水果都遭到明令禁止。
“奢侈是敌人!”
这样的标语挂满东京的大街小巷。爱国妇女会及国防妇女会的女人们率先响应国家号召,自发组织巡逻队,专门对那些烫了发、戴首饰、画眼影、涂指甲甚至衣服纹样色彩稍微艳丽些的女性肆意说教。锦旗到手后,那些女人对女同胞们的指责更是变本加厉,最近,就连孩子们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上街寻找衣着华丽的女子,一旦发现便团团围住冷嘲热讽。
显子也曾经在银座被一群熊孩子围堵。他们大喊着连自己也不太懂的话,诸如“不准烫发”“禁止衣着华丽”之类,一边挡住显子的去路,一边像野猴子似的围着她手舞足蹈。显子停下脚步,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环顾着这群熊孩子。然后,她提起自己的裙摆,慢慢向上拉。熊孩子们慢慢停止了喊叫,目瞪口呆地盯着渐渐提起的裙摆。拉到膝盖以上的位置时,显子突然停下了手。
她“唰”的一声甩下裙摆,猛地撞开挡在正前方的熊孩子,高跟鞋踩得咚咚作响,大踏步地离开了,全然不顾身后传来阵阵被吓哭的声音。
舞厅自然也受到这阵禁奢风潮的影响。
从前年七月起,舞厅禁止女客入场,男客则需要提供记载着姓名与住址的身份证明。去年七月三十一日,政府又下达了“此后三个月内逐渐关闭所有舞厅”的通告。十月底,所有舞厅一律停业。据报纸报道,舞厅最后一天营业时几乎人满为患。
纪元两千六百年的纪念庆典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举行的。庆典前夕,街上所有“奢侈是敌人”的标语一夜之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
“普天同庆!欢欣鼓舞!”
街头随处可见类似的标语。
数日内,东京街头行驶着装饰华丽的电车。原本遭到明令禁止的活动,如持旗、持灯上街游行、花车以及抬神轿等队列随处可见,白天可以免费饮酒。但是——
这场狂欢也到今日为止了。
昨日,显子随手拿起一张送到家里的海报,不由得让她心惊胆战地扔了出去。这些堆积如山的海报上写着如下字样:
“狂欢过后,拼命工作吧!”
鲜明的标语映入眼帘。
管控从明天开始比庆典前更加严苛,这是显而易见的。即便在外国使馆内召开舞会,从今日之后也不会再招待日本人参加了……
显子回过神,千代子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从舞厅消失不见了。不知道她跳舞跳累了自己回去休息了呢,还是身体吃不消让人送回家了。
此时,舞厅中演奏了狐步舞曲、探戈、耶鲁蓝调,之后又是狐步舞曲、西班牙式慢狐步舞,舞曲不停变换着。
然而,却从未演奏过华尔兹。
以前,横滨舞厅里充斥着华尔兹的旋律。如今这舞曲已经过时了吧。
显子抬起头,看了一眼挂钟的时间。
马上就要到明天了。午夜一过,舞会就会散场。
时间啊,请你慢些流逝。
显子自言自语。一曲就好,请再给我一支曲子的时间,若是他还没有现身,我就只好若无其事地回去了。
显子边想边下意识地调整呼吸。
这支曲子即将结束。
旋律忽然一转。
6
是华尔兹。
显子情不自禁地站起了身。
四分之三拍,优雅的圆舞曲。
可是,为什么是华尔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可以请您跳一支舞吗?
显子回过头,看到身旁站着一名高个男子,面具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连帽长衣上装饰了很多黑色多米诺骨牌,手上戴着白色手套。
是他!
显子的直觉这样告诉她。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点头。
显子跟随着黑色多米诺骨牌男子,第一次步入舞厅中。
音乐已经响起,舞池似乎有些拥挤,但是,这名男子所到之处,其他舞者都会自动分开左右,为他让路。显子觉得自己仿佛跟在漫步红海的摩西身后。
不对,并非如此。
正相反,黑色多米诺骨牌男子注视着舞池中所有人的一举一动,边走边预测每队舞者下一个甚至于再下一个动作。
男子如入无人之境般悠然漫步,走到舞池中央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显子。
显子与他相对而立,装饰着连衣帽的多米诺骨牌挡住了男子的脸。
男子缓缓做出请舞的动作,显子顺势将左手搭在对方的上臂上,右手轻轻握住了对方的左手。
男子的手仿佛义肢般冰冷、坚硬,即使隔着手套也能感觉得出。
显子调整好呼吸,开始迈出舞步。
第一步放低重心,接着身体上升,踏出的第三步再放低重心。这就是华尔兹三步舞“上升与下降”的舞步。
右转接侧行并步、翼步、右并步。
显子跟随男子的节奏翩然起舞。
停步、屈膝回转,之后是重倾斜。
显子昂起头,看到高悬在天花板上的枝形灯闪闪发光。起身踏出下一步。
并步,自然旋转再旋转,继而锁步……
华尔兹是一道通向异世界的大门。
沉溺其中便可忘却自我。
时光仿佛也在此时倒流。
显子发觉自己被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包裹其中。当她还是十五岁的小姑娘时,她曾经在那人身后“见过”。羽翼展开的瞬间,愚连队那伙愣头青立刻丧胆而逃。可羽翼之中温暖舒适,令人心安。不要紧,现在的我不会遇到任何坏事——显子无条件地如此确信。
显子任由对方的引领跳着华尔兹,不停地跳着。每踏出一步、每一次旋转,都如行云流水一般优美。
真希望可以永远跳下去,希望这一曲永无止境。
但是,世间哪有什么永远呢。
时间犹如指尖沙转瞬而过,舞曲终了,乐手们放下乐器,回荡在舞厅的音乐也戛然而止。
显子止步,再次与黑色多米诺骨牌男子相对而立。她只觉双颊潮红、呼吸尚未平复。放开对方的手,完成了收势。
显子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男子被面具遮住的脸。忽然,男子把手伸了过来。
冰凉的指尖碰触到显子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