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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蹲在那女尸跟前,举起她的右手,仔细端详,然后转头看向徐延朔。

“大人,这位小莲姑娘是因为被人逼奸不遂,才惨遭杀害的。她临死前,曾与凶徒有过搏斗,您看她的手就知道了。”说着,他将女尸的手举起,示意徐延朔走近观看。

果然,那女尸手腕有被人勒过的痕迹,看来定是那强迫她的人在纠缠中,试图掐住她的双手,迫使她就范。

然而,令徐延朔眼前一亮的是,那女尸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甲里,居然有些鲜红,似乎是……

“是血迹和皮肉!大人,”青年看出了他心中所想,“这就是小莲姑娘要说的话,她死前曾和那个害死她的凶手搏斗,并且抓伤了他!”

青年说这些话时,突然回过头,观察着赵先生和张阿福的表情。张阿福自打进门就一直在哭,此时好不容易停了,却仍是红着

眼眶,一副伤心欲绝又义愤填膺的样子。而身为李小莲未婚夫的赵先生一直也没接近过尸体,许是文弱怯懦。此刻听青衫青年这么说,更是惊得退了一步,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了左边的手臂,眼神闪烁,根本不敢往这边看。

青衫青年微微一笑,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他几步走到两人面前,回头看向徐延朔,用眼神示意徐延朔跟过来,近距离观看。

待到徐延朔走近,青年才又回过头,对着二人道:“两位,一位是小莲姑娘的未婚夫,一位是她的青梅竹马,都与她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今日既然都说未曾到过李家,可否也和刚刚那位大哥一样,有人为证?”

两人原本算是情敌,但现在李小莲已死,除了同病相怜,便谈不上有什么关系了。

张阿福苦笑着摇摇头:“没有人证,我今天虽然一直在田里忙活,却并没有看见什么人。可能因为下雨吧,往常田埂边上还能见些人,今天却一个也没瞅见。开始时雨不大,我还没放在心上,后来下得大了,只得在路边一棵大树下躲雨。”

说到这里,张阿福眉头拧在一起,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好不容易等雨停了,我打算回去换件衣裳,走到这附近,就见到好些人围在外面,一打听,才知道是莲妹出了事!”

青年点头,目光转向赵先生:“那这位先生呢?”

赵先生看看他,又看看徐延朔,回答的话语倒是与刚刚所说相差无几:“学生今日在家批改课业,一直到大人命人来我家,我才知道小莲姑娘出了事。我一个人,哪有什么人证……”

青衫青年把脚步往赵先生跟前挪了挪,仔细打量着他的装束:衣服也是干的,显然没有淋雨,但绾起的发髻中,发丝似乎有些湿。呼吸间隐隐带出一股淡淡的酒气,若非距离极近,根本察觉不出。

青衫青年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无论是张阿福还是赵先生,两个人都没有人证,虽然他们自己做了回答,但是否属实,却无人能解。

徐延朔低头不语,这两人,一个是李小莲的未婚夫,一个是她曾经的情郎。若说求而不得,因妒生恨,两个人似乎都有杀人动机。似乎是看出了徐延朔心里的疑惑,青年微微一笑,先是用手指

了指张阿福:“大人,这位小哥没有说谎,他确是刚刚从田里回来。”“哦?”徐延朔挑眉,“明明就没有人证,你又从何而知?”

“大人请看。”他说着,用眼光扫过张阿福的裤子,虽然裤腿儿有点湿,还有些许泥点,但并不多,除了能看出刚从下过雨的地方走过,看不出别的。与裤腿不同,他的鞋子非常干净,并不像在满是泥泞的田地里走过。

就在徐延朔不解之时,青年弯下腰,一把拽起了张阿福的裤腿儿,向上卷了起来。

“他下田时,卷起裤子,脱了鞋袜,因此从外表看起来,裤子还算干净。但是卷起的边缘,难免会蹭上一些泥土。而他没带雨具,故而头发和身上都是淋湿状。虽然后来找了大树避雨,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狼狈,但他却没有时间回家梳洗,所以这小腿上的泥泞也来不及完全清洗干净。”

徐延朔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回大人,这位小哥的衣着朴素,可见并不富裕,但是这双鞋子却尤为干净,看起来也很新,似乎很是宝贝。我虽然没有参与过劳作,但是这样的情景也曾经见过,很多人下田时,为了不让鞋子扎在泥里拔不出来,都是先把鞋子脱下,放到田埂上。裤腿儿和袖子也会提前卷起来,及至膝盖处和手肘,以免弄脏衣裤。”

他说这些话时,张阿福连连点头:“是啊,这鞋子是莲妹帮我做的,我一直都舍不得穿,要是早知今日有雨,我说什么也不会穿出门的!下田时,脚脏了,我也是在水洼里洗过,擦干了,这才敢穿上。”

一旁安静了许久的唐县令白了他一眼:“既然如此,那这腿你怎么没好好洗洗?上面还挂着泥点子,这是留给谁看呢?”

“回大人,那水洼太浅,水不够啊!况且这裤子脏就脏了,回家洗洗便是,不用那么宝贝的。”

不过不论怎样,这张阿福的不在场证明算是落实了,如果他是刚刚从那田里回来的,那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来过李家,也没可能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见过并且杀害李小莲。

既然他的嫌疑已经排除,那就只剩下和李家有婚约的赵先生了。其实从刚刚青衫青年的询问开始,徐延朔就觉得赵先生这个人

有些言辞闪烁,而且他一直不敢直视李小莲的尸体,若不是胆子太小,就是心里有鬼。

可赵先生偏偏和那李小莲有着婚约,而且下个月就要成亲了。按理说,逼奸不成的杀人动机并不充分。试问,如果很快就能娶过门,又何须急于一时,非要将那李小莲掐死,落个行凶杀人的罪名呢?

排除了张阿福的嫌疑,见众人都把目光盯向了自己,赵先生连连后退几步,躬下身子,朝着两位大人行礼:“还请两位大人为草民亡妻申冤啊!”

他刚刚一直都用“小莲”来称呼自己的未婚妻,此时却突然换上了“亡妻”这个词,显然是为了彰显自己与那死者的关系,借以洗脱嫌疑。但偏偏他这举动在徐延朔眼中看来,却是此地无银了。

他猛然想起死者指甲里的血肉,想来若是将嫌疑人验身,谁身上有新抓的伤口,那谁就是真凶才对。正想着,却见那青年朝他使了个眼色,这才注意到,那赵先生行过礼,虽垂手站立不动,但右手却又下意识地握住了左边的手臂,且赵先生一直有意无意地将双手藏于袖中,似乎在掩饰着什么。

徐延朔眼中容不得沙子,自然不肯放过赵先生,二话不说地走过去,一把拉住赵先生的手臂,猛然将他的袖子拽了上去。

因徐延朔这举动太过突然,是以那赵先生根本来不及闪躲,况且金刀名捕亲自动手,他就算想要遮掩,也不可能是对手。

赵先生左边袖口被撸到手肘的位置,手臂外侧赫然有两条清晰可见的抓痕。

徐延朔眼睛一亮,证据确凿,不容他狡辩,已然真相大白。“来人啊!”徐延朔大喝一声,“把凶犯抓起来!”

原来,李小莲与赵先生虽有婚约,但却全是凭着父母之命。若不是因为情投意合的张阿福家境贫寒,父母又急着将她嫁出去,用聘礼填补那笔欠黄泼皮的旧账,她也不会答应另嫁他人。

但事已至此,她和张阿福也认了命,打算各自安好,再不往来。孰料随着婚期将近,那赵先生却不知从谁的嘴里听了她和张阿福的那些往事,早就憋着火,怀疑她不是完璧,可那赵先生是个读书人,好面子,又不好直接退婚,直到今日……

“今天你喝了些酒,越想越觉得心里愤愤不平,想要找那李小莲问个清楚!”青衫青年看着被人扣押、跪倒在地的赵先生,从容道,

“孰料你刚到李家不远,就见那小莲姑娘出了门,这时又正好下起了雨,你便打伞将她送了回来。”

见赵先生不说话,他又接着道:“你俩本就有婚约,那李小莲也不防着你,让你进了屋。进屋后,你追问她是否曾与他人苟且,她自然不会回答你,于是你恼羞成怒,借着酒劲儿对她施暴,她奋力挣扎,你便生生将她掐死!待到杀了人,你这才怕了,慌慌张张地逃回了家,又赶紧洗了澡,换了衣服,可你却忘了,李小莲抓伤你手臂的事,就是你杀了她最好的证据!”

证据面前,赵先生对自己杀人一事供认不讳,门口的李家夫妇万万没想到杀死女儿的,就是他们千挑万选的女婿,老两口气得恨不得将那赵先生千刀万剐,抓着他又哭又打,而赵先生原本在附近也是小有名气的教书先生,一时间,一片哗然。

待到那赵先生一脸狼狈地被几个官差押走,徐延朔看着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的李家夫妇,还有跪在青衫青年面前不住叩头感谢的张阿福,招了招手。

唐县令看到,赶忙迎了过去:“下官在,大人有何吩咐?”

“知不知道这位公子什么来头?”

唐县令回头,看看身后伺候的小吏,与那原本一脸不服气,此刻却哑口无言的老仵作。

两人俱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晓这男子的来历。

徐延朔看着青衫青年,心头一动,忽地想起了什么,走过去:“敢问这位公子高姓大名?”

那青衫青年本来正弯腰搀扶对着自己叩首的张阿福,听到徐延朔这么一问,连忙回过头,郑重回道:“晚生姓宋,单名一个慈字。”

徐延朔赶紧连连点头,朝他行了个礼:“原来是宋先生,徐某今日便是奉了安公子之托,要来这城门口接你的,不想被这案子耽误了,还请多多包涵。”他身居高位,却对个不知来历的青年毕恭毕敬,甚至还行了礼。

一时间,那唐县令和仵作等人都愣了,更加搞不清这神秘青年的身份了。

而宋慈微微一笑,对着徐延朔还之以礼:“徐大人言重了,您心中有百姓,自然会把案子放到第一位,圣上封您‘金刀名捕’,您也确实做到了案无大小,人命关天,宋某实在佩服。”

徐延朔看着他,原本听安盛平提起关于他的事,还有些将信将疑,但现在看来,这宋慈确实有过人之处,能察常人所不能察的细小之物。

只是,就刚才这个案子来说,徐延朔还有一些事不太明白。

“宋先生是如何得知那姓赵的教书先生是在说谎,他曾经来过李家,又是如何得知他酒后行凶,而且回家后还洗过澡这些细节呢?”

“徐大人有所不知,宋某不擅饮酒,所以对酒的味道比较敏感。那赵先生说话时,口中有淡淡酒气,而且他与人对话,尤其是回两位大人问话时,都刻意低头,乍看会以为是读书人擅礼数,其实他是不想让人闻到他嘴里的味道,可见他心中有鬼。至于回家洗澡一事,不知大人刚刚有没有注意他的头发,他虽没有淋雨,但发丝却是湿的,是因为他杀了人,归家后心虚,所以才马上梳洗,想要洗去身上的污浊和证据。”

“可即便是喝了酒,或是洗过澡,也不能当成怀疑的证据啊?”唐县令不甘心地问道,“他和死者有婚约,按理说逼奸不遂杀人这事儿,根本轮不到他头上,再等上个把月,那李小莲早晚还不是他的人?”

徐延朔蹙了蹙眉,却不得不承认,这一次,唐县令说的也有些道理,而这也是他一开始没有怀疑那赵先生的原因。

既然李小莲和赵先生有婚约,他又是个读书人,何必急于一时?宋慈面露惋惜地摇了摇头,然后又看了看一旁的张阿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其实小莲姑娘心里还是有阿福兄弟的。”

这话说完,别说徐延朔,就连张阿福都愣了,他和小莲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见面了,原本也想着此生再不往来,可此刻,这位公子却说莲妹心中还有他!

“小莲今日出门,恐怕就是想趁着父母不在,要去找这位阿福兄弟,只是半路上,被自己的未婚夫遇到,又赶上下雨,只能返回家中。”

“哦,此话怎讲?”

“徐大人请看,”宋慈说着,又引领众人走回李小莲的尸体旁,指着她的绣鞋道,“我今日从南门入城,一路上,都是青石路,很少有泥泞,偏偏这位小莲姑娘脚底的泥土却是红色的,而阿福兄弟鞋子上,也沾染着红泥。这鞋他下地干活儿时都舍不得穿,只脱了放在田埂,这说明那红泥只能是在他家附近染上的,所以,小莲姑娘今日出门所去何处,就不用宋某再细言了吧?”

“是了!”张阿福犹如五雷轰顶,望着心爱之人的尸体道,“我家最近正在修补后墙的破口,用的就是这红土,这红土便宜,一般人家是不会用的!这么说来,莲妹她……”

宋慈不说话,轻拍了拍张阿福的肩膀,他看着一对有情人阴阳两隔,着实觉得可怜。

徐延朔叹了口气,又看看那一对站在大门口相拥而泣的老夫妇,心中也是一阵感慨。

“大人,既然案子已经结了,您看……”唐县令上前谄媚道,“下官刚刚命人在悦仙楼准备了一桌酒席,您来了这么久,都还没给您接风……”

唐县令话未说完,徐延朔微微一皱眉,抬起手,示意他不用继续说下去。

徐延朔极不喜欢官场阿谀奉承那套,不悦道:“不用了,本官今天还要请安公子的贵客回府叙旧,就不劳烦唐大人了。”说完上前朝宋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宋慈苦笑,看来,自己是被徐延朔当成挡箭牌了。不过也罢,他也确实有日子没见四郎了,当然……想到这里,他的眼神变得说不出的温柔,还有那个人,纵使见不到,能知道她在身边也是好的。

“那就有劳徐大人了。”

宋慈微微一揖,算是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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