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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里主审的是唐松,但就官职而言,徐延朔却是等级最高的。因此,徐延朔才有最终决定的权力。

而徐延朔根本不在乎什么繁文缛节,只想着尽早破案,缉拿真凶。

于是,他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好,”宋慈朝着他微微一揖,便不再推脱,往前几步,站到了堂下,立于众人面前,“那就由在下来解答发生在窦天宝身上的一切吧!”

宋慈此时一袭水蓝色长衫,立于公堂之上,虽然并无功名,但言谈举止间却又透着几分令人不容小觑的威严。是以宋慈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那一直呆望着地面,仿佛已经彻底绝望的窦何氏也被他泉水般的嗓音吸引,抬起头,默默地仰望起来。

“几位也许有所不知,在下今早参与了窦天宝的初步验尸工作,而刚刚之所以迟到,也是因为我又进行了进一步的检验……据现有的证据来看,窦天宝确实是赤身死在了芙蓉阁一位姑娘的床上,但根据我的检验,他却并无脱阳。而且,虽然他当时有过呕吐,却也没有被呕吐物卡住喉咙,因此窒息的死法便并不成立。至于二奶奶说过的下毒之事,就更不可能了。首先,那窦天宝昨日并无机会服用加了砒霜的醒酒药丸。其次,若真是中了砒霜之毒,也会伴有口干、恶心,以及呕吐的现象,而且必定腹中疼痛难忍!中毒者会不由自主地撕挠自己的身体,尤其是腹部和喉咙,更有甚者,还会因为无法得到解脱,对自己做出更加可怕的自残行为!然而,窦天宝却并无明显外伤也无任何其他中过毒的迹象,因此,他绝对不是中毒而亡。”

“这也就是说,我二嫂真的没有害死那畜生!”

窦天赐毕竟是被窦何氏养大的,所以心里对她还是存着些感激,并不愿意她为了窦天宝之死而担上人命官司。

宋慈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二奶奶确实不是凶手。”

“那就好!”

窦天赐也是个直肠子,实心眼儿,这时候居然还笑出了声,朝着他二嫂奋力挥了挥手,反而惹得窦何氏忍不住痛哭出声。

不过窦天福却只关心另一件事:“既然公子参与了验尸,那我二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宋慈朝他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很快就会做出解答,仍旧按照刚刚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说出接下来的发现。

“其实,我一直觉得窦天宝是喝醉了酒的,因为他身上以及最后陈尸的房间里,酒气都十分严重。再加上所有昨晚接触过他的人,都说他走路东倒西歪,摇摇晃晃,而且时不时眯着眼睛,用手捂住额头……这些乍看之下,都是喝醉了的表现。”

“是啊,我家二爷喝醉以后,确实是这样的!”窦天宝的三姨娘忍不住在一旁念道。

然而宋慈却没有理会她,而是径自说道:“但是,我问了芙蓉阁的管事以及他最后接触的那位姑娘,二人均称窦天宝进了芙蓉阁后并未饮酒,虽然他出事的那个房间里准备了酒水点心,可他却连一口都没喝!”

“这有什么奇怪的,也许是他在去芙蓉阁以前,先到哪个店铺里吃了饭,饮了酒?”唐松忍不住问道。

“不,我们沿街做了调查,窦天宝离开天福号后,直接去了芙蓉阁,他在路上并没有任何接触酒水的机会。”

“那又有什么奇怪的,他可是晚上才去的芙蓉阁,说不定晌午在家时喝了酒呢?”

“哦?是这样吗……”宋慈说着,将视线转向那窦天宝的三姨娘董氏。

三姨娘蹙眉想了想,认真答道:“回大人,午饭时,二爷确实饮了酒,但是只喝了半壶,他下午要去大哥那里要钱,喝太多了,怕大哥不喜欢。”

这时,跪在最后一排的阿海也跟着点了点头,应道:“是啊,二爷没敢多喝,就喝了半壶,而且他酒量向来很好,这点酒根本不在话下!”

窦天福见状,也回忆了昨天下午时的情景:“的确,二弟来天福号找我时,我并没有看出他有喝醉的迹象。”

唐松虽然不想再与宋慈对着干了,可仍旧忍不住被他的问题所吸引,“既然没喝酒,怎么会有酒醉的状态呢?”

“他虽然没喝酒,可大家别忘了,他在天福号时,却结结实实地挨了自己的兄弟窦天赐迎头痛击的一壶好酒!”

“哦,我明白了!”阿海用力一拍自己的双手,“大人的意思是,我们二爷身上的酒气,全是因为被洒了一身的酒才造成的!”

“没错,就是这样,窦天宝被淋了一身的酒,那酒水渗进衣服,自然就有了浓浓的酒气。”

“可即便是这样,也和二爷的死因没什么关系啊?”

“谁说没关系的?”

却在这时,一直端坐在堂前的安盛平突然灵光一现,似乎明白了宋慈的意思。安盛平打断别人的质疑,朝着宋慈道:“惠父兄,你继续说!”

“好,”宋慈朝着安盛平看了一眼,他知道安盛平信任自己,“既然窦天宝是因为身上沾了酒水而散发着酒气,又有人证说他并未饮酒,那何以他会做出一副喝醉的姿态呢?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不禁产生了疑问,而后,我突然想起人脑部受到撞击后,也会呈现出与酒醉相似的反应。”

这一次无人打断,他环视四周,刻意停顿了一下,这才继续道:“当一个人头部受到了外力撞击,轻则头晕眼花,重则会导致头颅内出血,而这也解释了为何窦天宝明明没有饮酒,却会出现走路摇摆、头痛、眼睛睁不开,甚至呕吐的这些症状!当然,头部受到的外力撞击无疑也是造成他死亡的最根本原因!”

此话一出,大堂内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窦天赐才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一下子站起了身:“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杀了二哥?”

他此时心急,竟也忘记了自己与那窦天宝的宿怨,改口称呼窦天宝为“二哥”起来。

“三弟你不要激动!”窦天福虽然这么说着,但神情也十分的紧张,他一把拉住自己的弟弟,然后看向宋慈,眼神仿佛闪耀着火焰,像是要把宋慈活生生烤死,“你这人说话到底有没有凭证?无凭无据,凭什么说我二弟就是因为头部受伤而死?”

“实不相瞒,这头部受伤而死的案件,在下也曾遇过一例……”当然,确切地说,是他父亲,宋巩宋推官遇到过。当年,若不是父亲明察,也许便会落下一段冤案,害无辜之人枉死。

“在我的故乡,曾出过这样一起案例。当时一位姓黄的樵夫协同一位姓张的邻居一起上山砍柴,黄姓樵夫在砍柴的过程中失足滚下山,当时他的后脑曾被一块石头撞到,并引起了短暂的昏迷。不过因为并没有流太多的血,再加上他不久便苏醒了过来,因此两人便都没有放在心上,如常回到了家中……但是从那天起,那姓黄的樵夫便总是出现头昏脑涨、眩晕恶心的症状,而且脾气也越发火爆,性情大变,妻子也回了娘家。这种情景,一连发生了多日,他也索性待在家里没有再出门。直到邻居来找他时,才发现他已经死了。邻居火速报了官,仵作验尸完毕发现樵夫已经死了多日,而他暴毙那日,正好是他妻子回老家之日,因此他的妻子变成了疑犯,遭到了拷问。可无论如何严刑逼供,那樵夫的妻子都不肯承认自己杀夫,万般无奈下,负责此案的大人只好请来了当地一位颇有名望的推官—我的父亲。父亲验尸后发现,死者的后脑部有一鸽子蛋大小的肿块,因此怀疑死者是遭到硬物撞击而死,但经过盘查,死者生前虽然与妻子发生过冲突,但却并没有受伤,而他身上那些皮外伤,均是从山坡滚落所致!故而推断出,他是因为被那石头磕碰了后脑,这才导致了颅内出血,血液堆积到一定的数量,得不到流通,便造成了死亡。”

宋慈说完,低下头,凝视着窦家两兄弟。而直到此刻,这两人竟然还不明白宋慈真正的意思。

“这、这简直是无稽之谈!那樵夫都磕碰了好几天了,怎么可能一直没事?要是会死,当时怎么没死?”

“因为血液无法流通,当时受了伤却没有及时医治,这才造成血液堆积阻塞,而樵夫那些天的反常,也恰好说明了他当时头颅中有伤!”

“可是,我就是用酒坛子砸了他一下!我发誓,就一下!怎么可能这么巧!再说他当时流血了,血都流出来了,还会堵在脑袋里吗?”

窦天赐越来越激动,几乎要冲过去与宋慈拼命,窦天福死死拽住窦天赐,却也终于渐渐明白了。

窦天福看向宋慈,眼中的怒火也转变成了不可置信和痛苦的绝望。

“不、不对……”他转过头,再看向自己的三弟时,居然已经含了泪,“不是你,是我。”

他说着,缓缓站起了身,动作极为缓慢,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宋慈看着他,心里也不好受,毕竟他是无心之过。不过如果没

有确凿的证据,宋慈也不敢妄言窦天宝真的仅仅因为跌了一跤就这么送了命。毕竟发生在老家的那起案件也是偶然现象,并不代表窦天宝也是这个原因而死。

可事实就是如此,宋慈刚刚之所以会迟到,便是因为前去查看了那窦天宝的尸体。

这一次,他切开了窦天宝的头颅,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堵在窦天宝后脑的那一处血块……

原本要将死者切开解剖这种事,是需要家属应允的。但此案很特殊,所有和窦天宝有关的家属,全都有作案的嫌疑。

如果事先知会他们,怕他们会持有反对意见。所以这一次,便由安盛平做主,来了个先斩后奏。完全没有征求任何一位家属的同意,宋慈就进行了最终的尸检。

“是我杀了二弟,我当时推了他一把,他摔倒了,刚开始我没有注意,后来他走了以后,我听到虎子收拾的时候说了一句,那柜台上有血……”

“啊,对,对!”跪在最后一排的一个小伙计猛地抬起了头,看着自家老板,怔怔地说着,“二爷走了以后,我们就赶紧把他们打过架的地方都给收拾了,李柱当时在扫地,我负责收拾柜台上的酒壶碎片,在擦柜台时,我发现那抹布上有血!当时我还以为是二爷被打破头时,血溅到了上面,可现在想想,二爷当时明明就是背对着柜台的!”

这话说完,所有人都明白了。

几个女眷惊得捂住了嘴,那邱掌柜和另外一个伙计也吓得瞪大了眼睛。唯独窦天赐,他看着站在身侧的大哥,愣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仿佛突然下定了决心,猛地一把将他的大哥推开,冲着宋慈跑了过来。

窦天赐面露凶光,仿佛要将宋慈生吞活剥了一样,而就在这时,徐延朔却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闪身到了宋慈的跟前。他举起了手中的配刀,但是却并未将刀拔出刀鞘。一个整日打架斗殴的小混混,还犯不上让他拔刀。

可是,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窦天赐却在距离他们不到一臂的距离的时候,猛地往前一扑,硬生生跪到了两人的面前。

“大人!大人您明察啊!杀了窦天宝的是我,是我!绝不是大哥!大哥对我们两兄弟极好,他省吃俭用,起早贪黑,一直都是为了我们窦家!要是没有他,我们两兄弟十几年前就饿死了!还有二嫂,她对我比亲娘还亲!所以他们都不是凶手。是我砸了窦天宝的脑袋,是我杀了他!都是我!大人,您砍我的头吧,我不怕死,我杀了人,我得偿命……是我,真的是我!那窦天宝侮辱我的妻子,给我戴绿帽子,所以我早就想杀了他,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他不住地叩首,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好像多说几次,就能成为现实一样。

没有人阻拦他,也无法阻拦。

公堂之上,除了他嘶哑的喊声,还有窦何氏呜呜地哭咽声,便再无其他声响。

整个世界仿佛一瞬间都陷入了安静。

当窦天福被官差带走之时,窦天赐仍旧不要命地磕着头,仿佛这个世上除了磕头,他再也没有别的可做。

杀人未遂的窦何氏在被收监之前,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她跪在窦天赐的面前,用那双仍在淌血的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肩膀,迫使他停下来,看着自己。

她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看着他磕了满头的鲜血……仿佛一瞬间,他终于长大成了一个男人。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很欣慰。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看着泪流满面也血流满面的窦天赐,轻声说道:“你二哥生不出孩子,邱荷的孩子……是你的。天赐,你好好活着,你当爹了!窦家以后……就靠你了。”

因为窦天福并不是蓄意谋杀,只是一时失手误杀,再加上认罪过程十分顺利,因此从轻发落,被判发配沧州牢役,五年后可以归来。窦天宝的妻子窦何氏,虽然有心毒害亲夫,却并没有真的害死人命,又念在她一介妇孺,已经被唐松施了拶刑,所以只判了个杖责四十。

这刑法虽然听起来不算什么,但用在女子身上,十有八九是要被打得皮开肉绽,好似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而有些身子弱的,甚至可能直接送了命。不过安盛平可怜窦何氏,所以便悄悄放了话,千万不能要了窦何氏的性命。

衙门里当差的,一个个比猴子还精,自然明白大人的意思。因此两个执仗刑的差人手下留了力,纵然打了足足四十大板,那窦何氏也无非是受了些皮外伤,只需养上几日便好。

窦何氏虽然有心毒害窦天宝,但她于窦家来说,却比窦天宝这当二哥的还要更加尽责。所以窦天福临行前特意嘱咐了三弟,切不可对她心存芥蒂,一定要把她接回窦家,好生照养。

而窦天赐本就对二嫂感恩,经过此事之后,叔嫂间的关系也更加融洽,相信在窦何氏的辅助下,窦天赐定能早日振作,重整天福号的生意。待到五年后窦天福刑满归来,也一定可以看到一个崭新的未来。

至于绿荞和阿乐……

绿荞虽然洗刷了嫌疑,但毕竟窦天宝是死在了芙蓉阁,因此免不得被乡民指指点点,处于旋涡中心的绿荞更是成了众人指责的焦点。

不过她这次受伤不轻,倒也算是因祸得福,柳仙仙体恤她,让她在后院好生养伤,暂时不用接客。

安盛平本想着要不要趁此机会替她赎身,但思来想去,又觉得真赎了身,好像也无处安置这姑娘。难不成真把她送给阿乐?还是说,要把她带回府里,留在自己或是姐姐身边伺候?

不过绿荞也是个叫人省心的好姑娘,她虽然心气高,想要嫁个好人家,但也不会因为这个就讹上别人。阿乐与她共患难过,安盛平和宋慈为了帮他们洗刷嫌疑也出了不少力气,她无以为报,也只好做到尽量不给他们找麻烦。所以不等安盛平开口,她便主动说出了自己仍想留在芙蓉阁的想法。

至于阿乐,事后比平时更勤快了,对宋慈越发照顾有加。最后连宋慈都有些不适应了,连连叫他打住,不用再溜须拍马,只要以后好好做人即可。

最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这次的事件过后,他们居然也有了个小小的收获。

原来,那晚阿乐与绿荞饮酒时,因为酒醉而口无遮拦地说了他们正在寻找一个身高七尺有余、走路外八字、身材魁梧的男人。而这个男人,便是破获女鬼挖心案的关键。

阿乐当时喝得几乎忘了自己的姓名,因此一觉醒来早就不记得此事。可谁承想,绿荞居然放在了心上,一边在芙蓉阁的后院养伤,一边暗中跟自己的几位姐妹打听,居然,还真让她打探到了一些消息—

大概两个月前,这芙蓉阁里,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而其中一个,便正好符合阿乐的描述。

那人三十岁左右,身高七尺多,身材十分魁梧,生得一副宽肩,虎背熊腰,面容僵硬,似乎完全不会笑。而他走起路的时候,恰恰也是外八字。

“虽说这身高和外八字的特征都符合,但那位姑娘又怎么知道此人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轿夫?”徐延朔不解地问道,“再说,都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难道告诉绿荞这消息的,也是那言螺殿的人?”

毕竟,这特征虽然明显,却也极为普通。他派人调查的过程中,也遇到了好几位符合这些特征的,但经过排查,却全都不是他们要找的人。因此,他不太相信绿荞她们这么快就找对了方向。

“是不是言螺殿的姑娘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她说的话倒是极为可信。”宋慈担心转述不清,所以亲自去芙蓉阁见了告诉绿荞这消息的,名叫小玉的姑娘。

“哦?那姑娘到底说了什么,竟然真的可信?”

宋慈点点头:“她说,那人并不是独自前来,他来的时候,身旁还跟了三个同伴。”

“三个?”徐延朔眉头微蹙,“你说他们一共四人?”

那帮着方玉婷抬轿子,或者说是抬棺材的,岂不正是四人!

“是啊,一共四人。而且……除了那人之外,其余三人从头到尾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说话?”安盛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没听错吧,还有人去喝花酒的时候不说话!他们难道哑巴了?”

谁承想,宋慈却点了点头:“没错,就是哑巴。”他说着,仿佛又想起了那位小玉姑娘惊恐的眼神。

那一日,她站在宋慈的对面,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用一种好似见了鬼的表情看着他,怯怯地说道—

“我看见了,他们其中一个人一边喝酒一边笑,他笑的时候抬起了头,我恰好看到了他的嘴……他的嘴里没有舌头……”

是的,这些人并不是天生的哑巴。

为了让他们保守秘密,那幕后主使硬生生地割掉了他们的舌头。这是多么残忍的手段!

安盛平和徐延朔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鬼嫁娘”一案本就十分诡异。随着调查的深入,越是接近答案,谜团也越多……

只是,真相还没到来,新的案子却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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