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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吴通已死的事,他明明早就知晓了,现在却这么说,摆明了是觉得死无对证。
“呵,有趣,他自己放你这里的?”安盛平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你和他什么关系?他来你这里,却还要和老婆说谎不成!”
“他来找我,当然不需要说谎,只是他老婆和姓石的不干净,他假借着去进货为由,想要抓他俩一个现行!”
夏望山说着,长叹了一口气,这才从头解释起来—
原来,吴通一直介意与自己的妻子是老夫少妻,样貌也不是很般配,所以对于那小妻子一直宝贝得很。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平日里什么粗活累活都不敢让她做,只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
可谁知道,他都如此宠爱她了,那吴杨氏却不领情,仍旧与她表哥勾搭到了一处。
“悦仙楼与吴通的铺子仅有一墙之隔,后院更是只隔了一道篱笆墙而已,老吴说他不止一次看到吴杨氏和石长青在后院说话,两人本来就有过一段往事,现在重逢,更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连这些都跟你说了?”安盛平冷哼一声,“你俩倒是好交情,是不是好到,连替他杀人的事儿,你也能干得出来?”
他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夏望山,却不承想,夏望山居然连想都没想就认了。
“对,我是去砍了那姓石的一刀,可我没想杀他!就是让他知道知道,别干偷人家老婆的烂事儿!”
安盛平被他的大义凛然弄了个哑口无言,竟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了。
“你承认那天是你砍了石长青?”一旁的宋慈却顺着夏望山的话头,继续问了下去,“这件事,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吴通指使?”
“没什么指使不指使的,我俩认识多少年了,那天他找我来喝酒,喝多了就开始哭,说那婆娘跟她表哥不干净。我听了也气!后来我确实是酒上了头,做事没怎么考虑,就提着刀去了。但是我没想捅死他,我若真想杀人,他哪还能跑得了!”
“哼!”徐延朔却冷哼一声,“不想杀人?那你这出手可够狠的,听说差点见了骨,你要是再用几分力,岂不是将石长青的手臂都剁下来了?”
夏望山被这么一质问,果然心里开始发虚,他眼神闪烁,不敢直面回答徐延朔的问话,“我、我喝多了,力度没控制好!”
“不管怎么说,你当街砍人就是不对!”徐延朔说着,朝两边招呼一声,“来人啊!把这人给我看紧了,一会儿带回衙门去!”
“是!”
讯问的另一边,指挥着官差挖地寻找尸首的姓赵的小吏也有了新的发现。
“徐大人、安公子、宋公子!”他朝着徐延朔他们奋力地挥手,然后撩起前襟,一条腿屈膝,半蹲半跪在了地上,“你们看那地上!”
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因为他们几人都是有过判案经验的人,因此一眼就看出了可疑。
这夏望山家中本是凌乱不堪,院子里也是杂草丛生,但与这繁乱的景象格格不入的是,院子中放着三个硕大的花盆。只是这花盆里虽然填满了土,却连一株花草都没有。
这些泥土看起来很新,像是最近才翻动过,而且土质湿润,一看就不是陈年旧物。
“呵,徐大人、惠父兄,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安盛平弯着腰,看着那花盆里的填土道,“一个杀猪的,居然还学人养起花花草草了!不过,这花盆里到底种的什么,我怎么没看出来啊?”
直到此时,夏望山才真的慌了神,只不过,他脸上的表情不是担忧,更像是惊讶。他瞅着那几个花盆,往前快走了几步,却忘了自己此时正被人绑着双手,因此才走出去,就被拉着他的官差一把揪了回来。
“我根本不知道那几个花盆是哪儿来的,以前从没见过!”
他一脸的迷惑不解,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不过很显然,他似乎打算来个死不承认。
阿乐有些不屑地朝他哼了一声:“你说你没见过,难道这花盆是自己长脚跑你家来的啊?”
“我真不知道!”
“可是这土明明就很松,似乎不久前才被人翻动过,而且,就算是有人放到你院子里的,谁会闲的没事放几个破花盆,里面连棵草都没有,不觉得奇怪吗?”
“来人啊,”徐延朔也懒得和他废话,直接下令道,“把这花盆里的土给我翻开,本官倒要看看这土里种了什么!”
他话音一落,最先发现花盆有蹊跷的官差便马上上前一步,直接将手中的铲子锄进土里,用力将那松松散散的泥土翻了起来。
随着铲子抬起,几块泥土被刨了出来,随着那些土块,一些粉灰色的块状物也被翻了出来。
那些块状物掉落在地上,居然很有弹性地跳动了几下……
其中一块刚好滚到了宋慈的脚边,他弯下腰,将那东西用手拾了起来。
一股难闻的却又熟悉的恶臭。只闻了一下,用手指轻轻地一碰,宋慈就知道了答案。
这里装着的就是吴通剩下的尸骸。
若是平时肢解的牲畜,又怎么会费尽心力地将肉块藏到花盆之中来掩人耳目?
这夏望山显然有问题,只不过,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却又装得太过逼真了。
“怎么样,是不是?”安盛平焦急地问道。宋慈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来人啊!把这杀人的恶徒给我带回衙门去!”安盛平指着夏望山大喊了一声,“你杀人分尸,真是胆大包天!”
“冤枉!”夏望山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他奋力挣扎,扯着脖子道,“我冤枉啊!我没杀老吴!你们血口喷人!”
他悲愤交加的模样,令宋慈想起了当日初进长乐乡时,在李小莲家遇到的那位黄三川。想不到,这原本毫无相似之处的两人,此刻却有着惊人的相似。
一瞬间,宋慈居然恍惚觉得,夏望山也许不是装的,他可能真的不知晓那些花盆和肉块是从何而来。
徐延朔与他的想法也是不谋而合,若说夏望山是装的,那他这演技也似乎太过精湛了……
而且,徐延朔也想不通为什么夏望山承认了吴通会假借提前进货为名,来到自己家,然后再偷偷回家去观察自家老婆是不是与石长青有苟且。
既然夏望山都能把这肉块小心翼翼地藏在花盆里了,为什么不藏好吴通衣物的包裹呢?如果是想要钱,那为何包裹里的银两却没有被他花掉?
还有那人头,那夹杂着一根手指的,用纸包好的肉块……若是说他百密一疏,但疏忽的地方好像多了一些吧?
带着这些疑问,他们直接提审了三位有嫌疑的当事人。吴通的老婆吴杨氏,吴杨氏的表哥石长青,还有吴通的好友—屠户夏望山。
公堂之上,三个人第一次当面对质。
而这次的对质,却又问题重重,令他们产生了更多的疑问。
首先,夏望山很坦然地承认了自己替吴通去砍了石长青一刀,但却死活不认第二次的毒杀。
“那天我和老吴都喝多了,确实是脑子一热,才想去教训教训那臭小子!我们就是吓唬他,没想杀人,砍他一刀就是要让他明白老吴不好惹,让他别没事惦记着别人的老婆!后来他也确实收敛了些,既然如此,干吗还要再下毒弄死他?杀人可是要偿命的,我们还没傻到这个份儿上!”
“你、你胡说!”石长青憋了半天,直憋得脸都红了,才喊出这么一句来,“如果不是你俩,那是谁要下毒害我?我行得端坐得正,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除了你们,我一个仇家都没有!”
“哼,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行得端个屁,勾搭人家老婆不犯法?你敢睡怎么不敢认?”
“天地良心啊老夏!”吴杨氏在牢里关了好几天,脸上早就没了那股子妩媚劲儿,蓬头垢面的,看起来十分可怜,但却在听到夏望山的话之后,扯着嗓子号啕痛哭起来,“我和表哥什么都没有,你们一个个的,都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是不是非要我死了,你们才相信我是清白的!”
夏望山与吴杨氏倒也算是熟稔,可此时此刻,吴通既然已经死了,他们又撕破了脸,也就索性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你清白?呵,你要是清白,那这世上就没有偷汉子的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卤水西施’的名号怎么来的吗?
“你、你血口喷人!”
“大人明察啊,这吴杨氏不守妇道,整天在外面招蜂引蝶,街里街坊谁不知道,她天天趁着卖卤味的时候跟男人发浪!”
眼见夏望山越说越毫无遮拦,吴杨氏也越哭越凶,公堂之上,俨然乱作了一团,吵吵嚷嚷的,就好像是菜市场一般。
安盛平皱紧了眉头,这场面,简直比那日审问窦天宝一家时还要混乱无章。好歹,那窦家的人也是有头有脸,读过书,多少懂些规矩的。可这夏望山却是货真价实的市井小民,吴杨氏虽然不如窦天宝妾室脸皮厚,可这哭哭啼啼的架势,着实吵得他头疼!
“夏望山,你闭嘴,当家的对我好得很,他才不会不信任我!”“你不信?呵,若不是你和石长青有鬼,他也不会假装提前去找王老六进货,偷偷把包袱放在我家,潜回去捉奸!肯定是他发现了你俩有奸情,你们合谋害死了他,然后还嫁祸给我!”开始时,夏望山只是为了给自己开脱而随口胡诌,结果越是说下去,他越坚信自己的推测是对的,因此声音也越来越大,底气更是越来越足,“几位大人,肯定是他俩干的!那吴杨氏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工,曾经也去过我家几次,所以那几个花盆,肯定是她和石长青搬进去的!”
“我没有,你血口喷人!”
“够了够了!”堂上的唐松几乎敲断了惊堂木,顾不得形象地大声嚷着,“吴杨氏,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和石长青绝无苟且,那本官问你,吴通说他要去进货,离开后的第二天,你夜里在做什么,可有人证明?”
“这……”
此话一出,吴杨氏顿时傻了眼,她原本怒视着夏望山,却在听到县官这个问题后,怔怔地跪在原地,竟连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就连一旁的石长青也沉默了,他虽然低着头,但脸上一阵阵泛起了红,一看就是心里有鬼。
唐松好不容易有了表现的机会,冷笑一声,道:“你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本官早就得了消息,那一晚,你俩一起出了城,可有此事?”
“这、我……”石长青反应还是快一些,赶紧匍匐在地,边叩头边回道,“大人,那晚草民确实有事出了城,可是当晚就回来了,不信您可以去查,我大概是后半夜回的家,当时还遇到了打更的王伯!对,王伯能为草民作证,当时大概是子时,我记得王伯刚刚敲过更,我俩还聊了几句……”
“闭嘴!你几时回来,去哪里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出城后做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谁?”
唐松问这些话时,眼神有意无意地,瞟过吴杨氏苍白的面庞。石长青终于语塞了。
那一晚,他确确实实出城见了吴杨氏,可是事到如今,要他如何作答……
“还有吴杨氏,”唐松却不肯给他俩喘息的机会,“石长青是个男人,他夜里出城也就算了。可你一个妇道人家,大半夜的,走了那么远的路,真的就只有你一人吗?”
最后那句话问出时,唐松的语调微微上挑,带着种暧昧不明又有些玩味的意思。
吴杨氏猛地叩了个头,然后抬起脸,目光如炬地直视着唐松,“回大人,那晚民妇确实是去见了我表哥!他当时说有事,约了我在城外的土地庙见面,可是民妇等了他大概一个时辰,他却没有出现,所以我只好回去了!”
听她说完,石长青先是一愣,而后竟然有些恼火起来。
“大人,那晚草民也出了城,可是却没有见到吴杨氏,而且是吴杨氏给我留了字条,叫我去城外的十里亭见面,并不是她说的什么土地庙。还望大人明察啊!”
这等说辞,完全令众人始料未及。
原本,他们查出这二人先后出了城,又于半夜分别回了城,还以为二人是约在城外私会。可没承想,却又来了个抵死不认,而且看那样子,好像也不是装的。
“奇怪,你说吴杨氏约了你,可吴杨氏却说是你约了她……”安盛平撇撇嘴角,笑得意味深长,“你俩这番说辞,可有人证?若是传了字条,那字条可有留存?”
吴杨氏和石长青忍不住对视一眼,然后几乎是同时低下了头。
“回大人,那字条上写着,看后即焚,于是草民便把那字条烧了。”“确实是表哥往我家栅栏下塞的字条,但却不曾留底,民妇看完以后,就把字条扔到灶台里,随着烧了。”
安盛平摇了摇头:“无凭无证,现在可不好说了……”
“什么不好说!”
却在此时,那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夏望山冷哼一声,道:“大人,这两人分明就是奸夫淫妇!他们肯定是私会之时,被老吴撞破,于是杀人灭口!我听说,吴通的脑袋就是在城外被发现的,搞不好那时候这两人已经杀了他,趁夜跑去外面抛尸了!”
“夏望山,你再胡说八道,我和你拼了!”吴杨氏急红了眼,转过头,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挖出他的肉,将他碎尸万段一般。
“呵,就凭你?你也就是有那个狐媚的本事迷住老吴,再花言巧语地哄骗他,趁机杀了他!”
“我没有!”
“得了吧,你说你和那男人没私情,那怎么还非要半夜里出去见面!老吴早就怀疑你了,他可是把你看得透透的,就知道你是个不守妇道的贱人!你和石长青肯定早就商量好了,要把吴通给杀了,然后霸占他的产业!没错的,一定就是你俩!”
石长青也急了,他明明是受害者,吴通两次都想要了自己的命,却因为各种原因而没有得逞,怎么现在反倒成了他和表妹有私情,合谋害死人家亲夫了?
“你险些砍死我,现在还反过来冤枉我!你、你……”他毕竟是个读书人,说不出什么恶毒的话,被逼迫得急了,干脆站起来,冲过去,挥舞着拳头朝夏望山头上打了过去,“我打死你!”
“还有完没完!给本官安静!安静!”唐松怒道。
却在这时,吴杨氏竟然一句话没说,突地站起了身。
她脸色苍白,满是泪痕,一脸的悲愤和绝望,哭红的眼睛怒视着正和石长青扭打到一处的夏望山。乍看之下,她似乎是要冲过去加入这场厮打,可顷刻间,她却提起裙摆,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
“不好!”
宋慈低吼一声,而随着他的声音,站在安盛平身边的安广犹如飞箭一般,冲了出去。
这吴杨氏居然想不开,想要在公堂上寻死。
她速度极快,似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不带丝毫的犹豫,显然是被逼急了,什么也不想了。
安广乃是习武之人,轻功更是了得,饶是吴杨氏再快,也不会快过他去。
所以,当她闭着眼往柱子撞过去时,却只撞到了安广身上。随着她倒地,正厮打在一处的石长青和夏望山也终于停了手。
“表妹!”石长青心里俨然是有吴杨氏的,他之前一直不敢和她说话,甚至不敢有眼神接触,因为虽然他自知没有杀吴通,可心里却对她有愧。
若不是那日接了那字条,又知道吴通出了城,他根本不敢去见她。可见了她又能如何?他其实已经默默做了打算,这个月月底,
就请辞不干了。
当年,他为了母亲抛弃了她,现如今,要再次疏远她。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若不是他喝了酒,嘴太碎,将自己与她当年的往事说了出去,又怎么会惹来这些闲言碎语,怎么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他是真的喜欢她,可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两人已经再也不可能有任何交集了。
夏望山显然也没想到吴杨氏真的会撞柱子,他心里咯噔一下,不由犯起了嘀咕……
难道说,他和吴通都误会了?
石长青和吴杨氏,也许真的是清白的?“为什么!为什么啊!”
大堂之上,是吴杨氏撕心裂肺的哭号。而堂上的其他人却沉默了。
由于是公审,所以堂下也站了一些好事的居民围观。那些人当中,有很多都是认识这几个当事人的。所以此刻免不得指指点点,众说纷纭。
但有一个人吸引了宋慈的注意。
那人虽然站在人群里,但个子要比一般人高些,所以即便是在堂上,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
他平日里总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却又不知为何,此刻他的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冷笑。
那笑容极淡,而且稍纵即逝,就连眼神中,也带着丝阴冷,深棕色的眸子好似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但转瞬,又恢复了往日天真懵懂的无知。
宋慈觉得心中一沉,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敲了一下头,一些从前看不清的东西,却一下豁然开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