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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言见对方犹豫,问道:“张将军可是有为难之处?”一旁杨深忙插话道:“前几日在重庆时,余玠余相公可是当面答应了我们大将军,可以随意参观钓鱼、凌云两城的城防。”
张珏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西面的抛石机安置在上天梯上,多有不便之处。大将军想看抛石机,内城东面也有数架。不过今夜赶去,怕是路途艰远。明日一早我再带大将军过去,如何?”
高言闻言很是不悦,道:“我因为时间紧迫,才连夜观防。明日我就要离开钓鱼城,张将军却不肯行方便,是有意推托吗?”张珏忙道:“张珏不敢推托,只是这其中实在有难处,所以才有所迟疑。”
高言正色道:“中原不产好马,自太祖皇帝以来,贵军军中战马有三分之一都是向我大理国购买,几百年来,我大理从未说过半个不字。北方卖马给贵国,是为了换取生活必需的茶叶,是不得已而为之。而我大理本就产好茶,又多金银矿产,富庶不亚于中原,无须跟大宋以马易货。为何大理要冒得罪北方强国的危险,倾尽全力提供良马给大宋呢?还不是因为我大理仰慕大宋文化,两国和平友好结盟近三百年!而今大敌当前,蒙古人即将大举进攻大理,若是大理就此亡国,贵国岂不是除了江淮、四川之外,又增加了南方战场,腹背受敌,处境愈发危急?正是因为余相公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才会破例同意我们参观钓鱼城城防。如何到了张将军这里,反而不爽快了呢?”
他相貌气质平平无奇,虽官任大理国大将军,但在旁人看来,无非是因为他父亲是相国的缘故,未必有多少真本事,不想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张珏当即肃然起敬,道:“大将军说的极是,张珏有所怠慢,是大大的不该。我这就引诸位过去,赔礼之话,容后再说。”高言道:“甚好。这就请张将军前面领路吧。”
一路上,高言始终板着脸,一声不吭,显然还是对张珏有所不满。杨深见气氛不大对头,便有意问道:“听说张将军射技川蜀第一,有百步穿杨之技,号称神射手。不知可有什么提高射技的秘诀?”张珏道:“神射手实在不敢当,张某不过是校场比试时侥幸取胜罢了。”
他为人刚毅务实,虽口中谦逊,但见对方诚意请教,又确实是缺少作战经验,还是直言告道:“练习射技,先学射亲<a id="ch20-back" href="#ch20"><sup>[20]</sup></a>,再学射远,这是众所周知之事。但就总体而论,在两军对垒交战时,神射手并不比普通弓弩手价值大多少。战场形势通常混乱无比,射亲根本顾不上,基本是靠成队的弓弩手以密集弩箭来集中杀敌。而射远,虽然有‘挽弓当挽强’一说,但有了制作精良的弩箭后,普通大弓再强,也难以匹敌。以我军装备的克敌弓而论,射程可及三百六十步<a id="ch21-back" href="#ch21"><sup>[21]</sup></a>。这一距离,即便是汉代飞将军李广再世,力挽强弓,也不能及其一半。”
杨深道:“如此说来,精良的兵器装备要比单个兵士的武艺重要得多了?”张珏道:“嗯,事实确实如此。”
他虽不愿意承认,然就兵士战斗力而言,蒙古军要比宋军骁勇善战得多。但蒙古皇子阔端侵蜀近二十年,即使一开始便占据了剑门蜀道天险,却始终无法突破川东防线、掌握长江上游要害之地,除了南宋四川军民拼死抵抗外,宋军弓弩及兵器之利实是占了极大优势。
大宋自立国以来,弓弩是军中主要兵器。宋宁宗时太学生华岳<a id="ch22-back" href="#ch22"><sup>[22]</sup></a>曾道:“军器三十有六,而弓为称首;武艺一十有八,而弓为第一。”这也是两宋流行的兵器理论。宋代在弓弩制作方面取得了很大进展,宋太祖时已有大型远射程兵器床子弩,用于装备城池,最远射程可达千步。然床子弩极为笨重,移动困难,且需要多人合力才能使用。宋神宗时,民间百姓李宏研制出可供单兵使用的神臂弓,射程远及二百四十步,施于军事,屡建奇功。南宋时,名将韩世忠在神臂弓的基础上制成了克敌弓,一人挽之,可射及三百六十步,且能贯穿重甲,每射铁马,一发应弦而倒,成为令金军望而生畏的神兵利器。宋将吴玠、吴璘兄弟守蜀,远拒金人于国门之外,除了依靠四川地利天险外,克敌弓也是制胜法宝。吴家军均配备劲弓强弩,等敌军临近,分番迭射,号“驻队矢”,连发不绝,繁如雨注。金军主帅金兀术在与吴家军交战时充分领略过克敌弓的厉害,他自己也在激战中中了流矢,仅以身免。
蒙古崛起后,纵横天下无敌手,倚仗的是“聚如山丘,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的轻骑,擅长长途奔袭,对付阵地战最为有效,但在兵器上仍是承袭传统的游牧民族装备,所谓能射大雕的弯弓,射程甚至难以与最普通的宋军弓弩匹敌。蒙古军侵蜀,胶着在四川战场二十年,除了川地多山,遏制了其轻骑奔袭优势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南宋在弓弩上仍有相对的兵器优势。
杨深见张珏直认其事,足见性情真诚坦率,便恳切地道:“我大理久仰贵国克敌弓是军中罕见利器,而今既有共同强敌,不知可否……”
高言轻轻咳嗽了声,杨深微微一愣,便住了口。他虽然没有说完下面的话,张珏却已然会意过来,大理人是想索要一批克敌弓来装备他们的军队。然而兹事体大,非但他做不了主,他的顶头上司兴戎司主帅王坚也做不了主,即使是四川制置使余玠也做不了主。为了保持在兵器上的领先优势,宋朝特别针对神臂弓、克敌弓等利器制定了法律,规定不准私造、私习及毁弃、亡失等。朝廷对自己的兵士都以严刑峻法来防范,又怎么可能将兵器拱手送给他国呢?高言是大理国大将军,大概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及时阻止了部下,以免当面碰钉子。
张珏却是心胸磊落,也不避讳,道:“杨将军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克敌弓之事,钓鱼城没人做得了主。几位先前在重庆府时,可有向余相公提过?”
杨深点了点头,长叹一声,言下之意显是已为余玠所拒。张珏便不再多说,默默前行。
夜幕下的钓鱼山一改白日秀丽平和的风貌,被春寒渲染得冷峻无比。群峰如同怪兽一般耸立,树木则仿若山峦的粗硬毛发,茕茕矗立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山路曲折蜿蜒,来回盘旋,不熟悉地形者全然分不清方向。走出一大段路后,隐隐见到前面火光映天,有喧哗、高笑声,给这清冷孤独的初春寒夜平添了几分生气。
张珏道:“再往东一里就是护国寺,寺西树林边有个小市集,算是城中的一块热地。大家伙儿没事的时候,都爱往那里凑,图个热闹。大将军今日山上山下跑了一天,若是累了,不妨到市集暂作歇息。那里有处琴泉茶肆,还算干净。”
高言摇了摇头,勉强应道:“无妨。”想了想,又问道:“张将军,贵司抛石机是装配在这一带吗?”不待对方回答,又沉吟道:“依照地势来看,薄刀岭应该是最合适的。偏偏那里的山道如此险峻,即便能装上抛石机,运输弹石却是个问题。”
张珏道:“大将军好眼力!薄刀岭的确位置最佳,却因山道狭窄,两边又都是悬崖峭壁,运输弹石极是不便,不得不放弃。抛石机就装在北面的上天梯上。”领头拐入一条碎石小道。他长年巡夜,目力听觉甚是敏锐,忽听到路边灌木丛中有悉悉索索之声,忙令众人止步,自己上前两步,喝问道:“什么人在那里?”
有人应了一声,道:“是我。”张珏道:“你是谁?不知道上天梯一带是禁地吗?”那人道:“小张将军,是我呀,牛二。”他本歪倒在树丛后,一边说着,一边想要爬起来,却是浑身无力。
张珏忙叫人举火照亮,自己上前扶起牛二,问道:“你怎么会倒在这里?”牛二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今夜当值,来换防的时候,突然想要解手,就有意落在后头,进了树丛中。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昏了过去,刚刚才醒过来。”
张珏见他只穿着单衣,冻得瑟瑟发抖,登时会意过来,道:“有贼人打晕了你,穿了你的绵衣戎服,混进了上天梯。”见牛二嘴唇只是发白,料想他昏过去不久便醒了过来,那贼人应该还在上天梯,忙道:“我们这就赶过去,应该能截住贼人。”又问牛二道:“你伤势如何?要不要派人送你去看大夫?”牛二道:“我……我好像没受伤……就是混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丁点儿力气……”
杨深心念一动,问道:“你是不是口鼻中有香甜的感觉?”牛二道:“是啊,你怎么知道?”杨深看了高言一眼,见对方摇了摇头,便道:“我胡乱猜的。”
张珏料想牛二大概是中了迷烟、迷药之类,过了时辰便会自行恢复力气,因天黑山道难行、营房太远,便派人先送他到附近的护国寺暂歇,等天亮后再作处置,自己则带队朝上天梯赶来。
行不多远,便有哨兵从暗处闪出,大声喝问口令。张珏应道:“是我,张珏。我今晚不当值,不知道上天梯的口令。”
那哨兵凑上前仔细辩认清楚,这才笑道:“果真是小张将军。”又道:“没有口令,按规定不能上上天梯,小张将军是知道规矩的。小的若放你过去,王都统还好说,被人告到重庆余相公那里,小的可就和张将军一道要受罚了。”
张珏道:“这我知道。不过前面刚刚发现牛二被人迷晕剥了衣服,我怀疑有贼人冒充换防的兵士混进上天梯,需要立即上去搜寻。”
果真有贼人混入上天梯的话,这哨兵身为第一道岗哨,也有重大责任,一听便紧张起来,忙道:“是,小张将军这就请吧。今晚的口令是‘千寻’。”
张珏应了一声,他身后的高言却露出奇怪的表情来。哨兵一眼便留意到了,问道:“这几位脸生得很,是小张将军的朋友吗?”张珏道:“这几位是余相公请来的贵客,他们也要跟我一道去上天梯。你放心,出了事,一切由我承担,不会连累你分毫。”
他素来亲和,当上都统后依然像从前那样与普通兵士同吃同住,甚得人心。那哨兵便道:“好吧,是看小张将军的面子,小的才冒这次险的。”张珏道:“多谢。你放心,就算要打你军棍,也由我来替你承受。”
高言等人这才知道张珏之前不大愿意带他们来上天梯是事出有因——原来这里设防比别处更严密,更有单独的口令,只有当值的兵士才知道,张珏身为兴戎司副统帅,竟也无权过问,足见这地方极不寻常了,想来不只是安置有抛石机等大型守城器械这么简单。而张珏引大理诸人进去,则是违反了军规,事后多半会受到追究惩处。
高言本对张珏颇有微词,此时明白了究竟,不免略有些愧疚,但他是大理国大将军,不便降尊向对方赔礼道歉,便向杨深使了个眼色。杨深会意,忙上前道:“原来上天梯非寻常之地,须得有口令才得进入。之前我等对张将军有所误会,实在抱歉。”
言外之意,抱歉归抱歉,但上天梯还是要去的。他们本就得到了四川制置使余玠的特许,可以任意参观城防,忽意外发现有一个比兴戎司官署和军营还要戒备森严的地方,如何不生好奇之心,想要一窥究竟呢?
张珏应道:“无妨。”高言道:“放心,事后出了任何问题,我会派人向余相公解释。”张珏点点头,道:“多谢大将军。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吧。”
一路行来,竟有三处暗哨、两处明哨,因张珏报出了口令,遂畅行无阻。到达上天梯岩下后,张珏命部下封锁栈道,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离开。又询问换防情况,守卫禀报道:“只在一刻前,换过一次岗,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离开过。”张珏点点头,径直上来山顶。
所谓上天梯,原是一座巨大的天然岩壁,四周如刀削斧劈,绝难攀援,当地传说是神人上天、罪人入地之处,由此得名。钓鱼城建成前,钓鱼山已是合州名胜之地,多有文人骚客游山时诗兴大发,在岩壁上留下题刻,上天梯这里也题有不少诗文。播州冉氏兄弟受命修建钓鱼城时,命人在上天梯峭壁边上开凿了四十一步台阶,即上天梯栈道,可拾级登上山顶。顶部平坦如原,近可俯视薄刀岭,远可将大江、合州城尽收眼底,视线极佳。然耗费巨资、人力修建栈道,并非为供游客到山上观赏风景,而是要将此处改建成一处守备要害之处,因而自钓鱼城修成之日起,上天梯便成为军事重地,闲人不能靠近。
因没有遮挡物,月光照耀下的上天梯甚是明亮,无须灯火即可看清大致情形——东、西、南三面的开阔地带装有抛石机、三弓弩等大型远射程兵器,正有一小队兵士来回巡视警戒。北面的大石坝上则建有一排石头房子,是用来存放弩箭、标枪、弹石等军资的仓库。有几间房子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大概还有人在里面忙碌。
张珏上来后,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搜捕贼人,只命人四下散开,悄悄寻找异常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