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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冰道:“那是我们大理白族的《打歌》。”张珏道:“《打歌》?”只觉得名字好生奇怪。
若冰道:“原本是有歌词的。”她轻轻哼唱起来:“古时候的天地现在还有,古时候的日月现在还明,古时候的山河现在还在,古时候的人现在不见了。”雪白的脸上泛出红晕来。一时间思绪无限——
起初她为董琪吸引,便是因为他用芦管吹起了这支《打歌》,后来二人在无为寺外幽会,也是以这支曲子为暗号。这么多年过去,她心中一直记惦的那个男人的样子,已经只剩含混的印象,记不大清楚了,他成了模糊的影子。芦管旋律虽然空远,却依旧熟悉。三生的旧梦,只空留下一些零落的痕迹,是可惜,还是可叹?
张珏听在耳中,却是另一番感受。这《打歌》歌词充满了历史沧桑的味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兴与衰,荣与辱,得与失,人世就这样向前发展着,而真正不朽的恰恰是生民养民的土地。十年前,他来到钓鱼城投军,立誓要用手中的兵器保护合州这片土地。十年间,他为钓鱼城披肝沥胆,终以不到三十岁年纪升到兴戎司副帅的位置。而十年后,二十年后,又会是什么样子?所有的丰功,所有的伟绩,终究都会成为过去,到将来,他亦会成为“古时候不见了的人”,钓鱼城还会巍然屹立吗?
他勉强定了定神,见若冰也正陷于凝思中,露出从所未有的伤怀样子来。原来她冷若冰霜的外表下,藏着那么多苦,那么多涩,那么多酸,却无人能够诉说。连泪,也只能悄悄地一个人流。她明明是一国公主,却甘心做一名漂泊的游医,过着自我放逐的生活,到底是人生的不公,还是命运的玩笑?她背井离乡,用精妙医术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上苍不能给她安排一个安定的生活,还要让她陷入目下的困境?
若冰收敛心神,幽幽叹了口气,道:“抱歉,我有些走神了。小张将军应该最想知道高言进来药师殿后发生的事,对吧?”张珏道:“是。娘子应该知道,高言是大理国大将军,有外国使节身份。他莫名死在钓鱼城,不查清楚究竟,我们很难向朝廷和大理交代。”
若冰道:“其实我所知也不多。”大致讲述了经过——
原来昨晚高言吵吵嚷嚷闯入药师殿称要找小敏后,不想先遇到了若冰。他见到自小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乍然出现在眼前,惊得呆了。而若冰见行踪已露,避无可避,便邀请高言进房再说。小敏当时已经惊醒,正要起身时,却被若冰进来阻止。若冰说来了一位老友,没什么大事,随即点了含有迷药的薰香,好让小敏昏睡。院外兵士听到激烈争吵,以为是高言在厉声训斥小敏,其实只是若冰、高言二人在争吵。
张珏大吃一惊,道:“娘子在内室中用了迷药?”若冰道:“那是对身体无害的迷药,只会让人昏睡六个时辰以上。我这么做并无恶意,只是不想让小敏知道我的身份。”
张珏愈发吃惊,问道:“娘子原先并不认识小敏吗?”若冰道:“当然不认识。小张将军为何会这样问?”
张珏不便明言,只好道:“娘子一向不爱理人,我听说娘子特意留小敏在药师殿歇息一晚,还以为……”若冰道:“我只是看她很疲倦的样子,一时起了怜悯之心。”
张珏道:“那么娘子认为小敏会是大理派来的奸细吗?”他有意将主使者说成“大理”,而不是“高言”。
若冰道:“我可以肯定小敏是大理人,但她决不是高言派来的奸细。”
这一点,张珏已经可以完全确定——如果小敏是高言的奸细,高言怎么会昨夜跑来药师殿找她呢?那不是傻子吗?
若冰又道:“而且我也不认为她是奸细,她来钓鱼城,应该是另有目的。”
张珏道:“小敏在上天梯被我亲手捉住,还能有什么目的,当然是盗窃火器或是火药配方呢。她因为这个而来到钓鱼城,不是奸细是什么?”
若冰道:“我问过小敏,是不是高言派她到上天梯盗窃火药。她回答说:‘这个……我不能说。’我又问她都当着小张将军指证高言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她回答道:‘那是两码事,总之就是不能说。’”
原来刘霖、梅应春等人退出药师殿后,若冰留意到小敏脸上的红肿,问道:“敏娘脸上的伤,是被他们打的吗?”小敏道:“是被杨深将军打的。”
若冰冷笑道:“堂堂大理国将军,竟然对一个小女孩下如此重手。”又道:“你跟我到我房间,我给你上点药,片刻就能消肿。”
出来主殿,若冰先到龙眼井打了一桶水,提到房中,取了小半碗水,调上药粉,再取过一条汗巾,丢入碗中,让其浸透药水。
小敏道:“我跟娘子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若冰道:“我对谁好,对谁不好,不需要理由。你过来这边躺下,拿这块药巾敷在脸上。”
小敏接过药巾闻了一闻,道:“咦,这是无为寺的药吗?可谓十分珍贵了。不过最好是用救疫泉<a id="ch3-back" href="#ch3"><sup>[3]</sup></a>泉水做引子,井水只能将就了。”
若冰惊讶地“啊”了一声,道:“你还真是大理人。”小敏笑道:“当然了。我在大理出生,在大理长大,是地地道道的大理人。”
若冰道:“那么真是高言派你到上天梯盗窃火药的吗?”小敏道:“这个……我不能说。”
若冰道:“你都当着小张将军指证高言是主使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小敏道:“那是两码事,总之就是不能说。”又问道:“大理四季如春,风光如画,大宋则是战争不断,烽火连天。娘子为何要摒弃舒适安稳的生活,来钓鱼城这样的地方呢?”
若冰也不当回事,随口反问道:“你说呢?”小敏道:“嗯,一定是有什么比战乱让你觉得更可怕的事,所以你不得不离开大理。”
若冰一时愣住,出神好半晌才道:“你先敷药,我去打点水。”自到隔壁厨下瓮缸中打了一壶热水,等她回来房中时,小敏竟已歪在床上睡着了。
若冰叹了口气,拉过被子,轻轻为小敏盖上。自己则掩门出来,到药师殿院门前告知刘霖、梅应春等人,小敏确实是大理人。
张珏听了经过,奇道:“小敏当真这么回答吗?这可真奇怪。”若冰道:“我倒不觉得奇怪,我猜她本性纯真善良,是不愿意谎言欺骗我。”
张珏哑然失笑道:“小敏明明不是受高言大将军指使,她却当着我的面诬陷对方,娘子居然还说她本性纯真善良?居然还相信她不会对娘子说谎话?”
若冰道:“小敏之所以用谎言应付小张将军,只因你是她的对头。小张将军不妨将心比心,她一个少女,如何会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到钓鱼城?又冒着生命危险潜入上天梯这样的军事重地?一定是有什么事,逼迫她不得不这么做。”又想起小敏说自己离开大理缘由的那句话来——“一定是有什么比战乱让你觉得更可怕的事,所以你不得不离开大理”——对方只是随口一说,却是明心见性,言中了契机。
张珏见若冰神情落寞,显是推己及人,又由小敏联想到她自己。由此看来,若冰应该并不认识小敏。如果小敏真是大理段氏所派,她与若冰曾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如果知道若冰是大理公主的话,她肯定不会再向对方隐瞒实情,但她却坦白地告诉若冰说:“我不能说。”既然小敏不肯吐露真实身份,便表明要么她并不是大理段氏的奸细,要么她不认识若冰,不知其公主身份,要么两者兼而有之。小敏不知道若冰就是段霜公主一事几可确认无疑,那么她到底是不是大理段氏派来的呢?她如果不是段氏所派,为何要在上天梯上攀诬大将军高言呢?高言为何又会深夜赶来药师殿见小敏呢?
若冰似是猜到张珏的心思,道:“据我观察,高言起初来药师殿,应该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小敏。虽然那支芦管曲子令他想到了我,但《打歌》在大理颇为流行,就凭一支曲子,并不能确定我人就在钓鱼城中。况且刘霖公子的芦管并非我所教,是在广州跟小龙女娘子学的,我想高言无论如何想不到我人就在药师殿中。”
张珏道:“嗯,我也相信高言大将军是为小敏而来。他如果猜到娘子就是药师殿女医师,大可直接声称来求医,而不必提及小敏的名字,徒然惹嫌疑上身。”又问道:“娘子可知道高言来找小敏做什么?”
若冰摇头道:“我们根本没有机会谈及这个问题。高言进房坐下后,情绪很激动,说想不到会在钓鱼城见到我,要与我好好谈一谈。”
她叹了口气,再度回忆起昨夜与高言相对的情形——这个人是她的未婚夫,是她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伙伴,目下是执掌大理兵权的大将军,但她对这个人却是有恨无爱。尽管这么多年悬壶济世的行医生涯过去,恨意消退了不少,但离一个“爱”字,依然还差十万八千里。她不愿意见到这个人,直到永远。然而高言对她的爱恨交加却是不减当年,两人闷坐了许久后,终于开口交谈,高言刚开始还能勉强保持大将军风度,问了一些“过得可还好”之类的话,很快就原形毕露,指责若冰当年不该私自逃走、有负婚约,令高氏颜面失尽。她怒气顿生,忍不住嘲讽道:“大理国是你们高家的,连皇帝都被你们踩在脚下,我想不到高家原来还能有丢面子的事。”高言大怒,二人遂激烈争论起来。彼时小敏闻了薰香,在内室中昏睡;高睿藏身在药师殿主殿中,不敢出来;院外兵士听见了争吵声,因得过若冰嘱咐,也不敢进来。
张珏见若冰讲到关键之处时,却停了下来,忙催问道:“那么后来呢?”若冰道:“后来高言就动了手,上前扯住我的手,说要带我回大理成亲。我当然不同意。他是大将军,作威作福惯了,见我挣扎反抗,不肯就范,大怒下反拧了我手臂,将我往药案上压去,想将我反绑起来。结果我额头撞上了案角,人就晕了过去。再后来……”
她轻叹了口气,续道,“我醒过来,人就已经在厢房中了。我勉强起身后,听到你们谈话,才知道高言昨夜被杀,小敏也失踪了。”
张珏有意问道:“那么娘子怎么看小敏失踪这件事?会不会是她杀了高言大将军,然后逃走了?”若冰道:“小敏失踪,我也觉得离奇,但决计不会是她杀人。之前我已经告诉过小张将军,我因为不愿意旁人得知过往恩怨,先进内室点了薰香,这香中混有迷药,可以令人昏睡到天亮。”张珏道:“可是……”
若冰神色忽然又变得冷峻起来,恢复了一贯的姿态,不再是适才那个感伤往事、楚楚可怜的女子,冷笑道:“怎么,小张将军是怀疑我的薰香药力不够吗?我敢说,我用的剂量足以放倒一头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