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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敏道:“现下我娘亲死了,阿爹也不会要我了。阿兄跟我非但毫无血缘关系,而且还是仇家,他也不会再理我。我……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我该怎么办?”

她仰起头来,痴痴地望着张珏。一双大眼睛因饱含泪水而愈发灵动,水汪汪地散发着惹人怜爱的光芒,眼光中明显闪烁着不安,亦有几分期待。张珏感到自己陷入了她眼睛的旋涡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从心底油然而生。他感觉到血液在体内飞快地流淌,双手和嘴唇轻微地搐动着,仿若陷入迷乱当中,紧张得不知所措,期待着什么,却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强行定了定心神,才道:“我不想欺骗敏娘,你身份特殊,我亦无权处置,只能将你移交给余相公。”他转过头去,不敢再凝视她的眼睛,不忍看到她脸上失望的表情。

安敏幽幽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能理解娘亲当初的心情了。她面临那样两难的困境,却勇敢选择了自己的人生。还有阿爹……不,应该说是养父,他也是个了不起的男子,为了心爱的女子,放弃了家族和名誉,隐姓埋名,背井离乡。二人隐居于山林中,从此远离人世间的争斗、虚伪、浮华、喧嚣。”

也许她想说的是,她也想像她母亲汪红蓼那样,放弃荣华富贵,去找自己爱的男子。而那男子亦以惊人的勇气,放弃了一切,与她一道远走高飞。然与安氏夫妇截然不同的是,她尚不能自主自己的人生,她将会被大宋扣下作为人质,连行动都不得自由。如果策反阔端失败,也许还会有性命之虞。而那男子如果是他的话,他亦不能放弃保家卫国的责任和使命,仅为了个人的幸福便丢下合州百姓。甚至,他不能放她离开,从始至终,她都是他的囚徒。他将望着她离去,或者望着她死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在春雨如丝的傍晚,于梅树环抱的土房,感性的人儿不免有了浅浅的幻想。虽然人在这里,或许梦在天涯,她在期待着谁,谁又在期待着她?短短一刻,竟似度过了生命中最难熬的光阴,内心的年轮老去了许多年。思绪缥缈无痕,淡淡地来,淡淡地去,最终陷入了冷寂。言语亦苍白了起来,唯有沉默才能驻留芳华。

张珏最终还是转过头来。安敏正凝视着他,眼神出奇的澄透清澈。蓦然间,他的心思起了变化,一股醉酒的冲动在他身体里蔓延开来,似乎有一股蠢蠢欲动的神秘力量在鼓动他去做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理性却及时压抑了他的想法。

正当他以为她会说出些什么的时候,她果然开了口,却不是他既想听又不愿意听到的话,她只说:“张将军,我很累,也很饿,想多留在这里一会儿。”

张珏吊起来的心又缓缓沉了下去,他点了点头,走出堂屋,招手叫过龙井妻子,命她去熬一些菜粥。

龙井道:“天色不早,该是吃晚饭的时候。将军不嫌弃的话,就在小的这里将就一下。”张珏道:“不必了,就给敏娘弄点吃的吧。”

龙井忙命妻子去做饭,还要去杀鸡宰鹅,却被张珏阻止,道:“你们平日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要是多事的话,我可抬脚就走了。”龙井道:“是,是,全听将军的,就熬菜粥。”

张珏又派人去向蜀帅余玠和合州主帅王坚禀报,说已找到安敏,稍后即会送她去官署。安排妥当,一时踌躇,有些不敢再进屋面对安敏。

正好搜查工匠唐平家中的兵士赶来,禀报道:“在唐家发现了一个大包袱,值钱的东西都在里面,就摆在堂屋桌子上。”张珏心道:“大概是唐平预备处置完安敏后,就携带财物逃离钓鱼城。幸亏之前因为上天梯丢失火药一事,我对他起了疑心,暗中派了人监视,不然安敏很可能就被他扔到飞檐洞喂蝙蝠了。”

兵士又道:“在唐家地窖中还发现了一些火药残粉。将军当真料事如神,原来上天梯丢失的火药就是唐平自己偷的。”张珏道:“立即加派人手去追捕唐平。捉到他人之后,立即带来见我。”

话音刚落,兵士田川便拖着唐平进来。两人都浑身是泥水,狼狈不堪,几乎认不出本来面目。田川将唐平狠狠掼到地上,气喘吁吁地道:“张将军,人抓到了!这小子可真能跑,小的追了三架山,才追到他人。”

唐平刚欲爬起来,张珏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喝道:“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监守自盗,为什么要盗取火药?”唐平哀声道:“将军,这实在不关小的事。”张珏大怒,道:“而今人证俱获,你还敢说不关你的事?”又是几脚踢了过去。

安敏闻声从屋里出来,叫道:“张将军,不要打他,是他……他救了我。”

张珏大为愕然,道:“敏娘说什么?”以为安敏未能认出泥人一般的唐平,忙解释道:“这是工匠唐平。”安敏道:“是,我认得他。”张珏道:“不久前就是他将敏娘装在麻袋中,预备抛入飞檐洞。敏娘不记得了吗?”安敏道:“我记得,但之前确实是他救了我。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经死了。”

张珏大惑不解,又见安敏倚门而立,忙问道:“敏娘的脚……”安敏道:“我的脚伤已经好了,是你妹妹如意拿了药给我。”

张珏这才恍然有所悟,下令将唐平绑起来押在一旁,重新进屋,让安敏先坐下,这才问道:“事情是不是跟我妹妹如意有关?劳烦敏娘详细告知经过。”安敏叹道:“我本不想说的,可你们已经捉到了唐平,事情无论如何瞒不住了。也罢,还是我来当这恶人吧,免得将军又要为难唐平。”当即详述了原委。

安敏在琴泉茶肆西面梅林遇见张珏后,张珏见她衣衫单薄,脚上又受了伤,便将她带回家中,让妹妹张如意照顾她。后来张珏离开,张如意端来一碗热豆腐,安敏吃下后便昏睡了过去,人事不知。

张珏心道:“一定是如意在豆腐中下了迷药,迷倒了安敏。正好我发现李庭玉等人可疑,放出响箭知会关卡,看守安敏的兵士张万等人以为出了大事,离开院子出去查看,如意早先见到白秀才出了门,便趁机将安敏先藏进了他家中。后来我发现了天泉洞的入口,派人召集人手,在茶肆喝茶休闲的兵士、包括跟随唐平到茶肆的龙井、田川二人亦哄然赶去帮忙,她便找来唐平帮忙,将安敏装入麻袋中,搬到院子中鸡公车上,再由唐平推车将安敏推回家中藏了起来。刚好我派去监视唐平的兵士赶去悬崖帮忙,由此给了他绝好的机会。”

其实之前张珏因为梁庸的提示,曾猜测事情或许与张如意有关,只是因为想到她不知安敏真实身份,没有动机,又否认了这一点。此时再度确认事情究竟还是跟张如意有关,倒也不十分惊讶,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安敏续道:“我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屋子里面,屋子很矮很暗,又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油灯照明,很是憋屈。不远处,正有一男一女在说话。那男子道:‘现在钓鱼城全城都在找这个女人,你为什么要将她藏起来?她到底是谁?’那女子道:‘她叫安敏,是汪红蓼的女儿。’那男子道:‘什么,汪红蓼?那她爹不就是……不就是……’女子答道:‘就是前蜀帅安相公的小儿子安乙仲。’那男子道:‘他们夫妇不是失踪了吗?’女子道:‘你别管那么多。快把她绑起来,可千万别让她跑了。一旦我哥哥发现她根本没有盗取火药,立即就会怀疑到你身上。到了那时候,你还能活命吗?’”

张珏听到这里,这才明白过来妹妹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将安敏带走,原来她是为了保护唐平。唐平之前报称上天梯丢了不少火药,并称女奸细小敏嫌疑最大。他不知道张珏从一开始就怀疑他,还以为能将所有责任推在小敏身上,反正小敏当时已经失踪,可谓无从对证。不想后来张珏偶遇安敏,将其带回家中。张如意见到后,料想兄长必会向安敏问及火药失窃一事,遂设法阻止。问题是,唐平是重庆府唐家堡人,与张氏非亲非故,如意的性子更是出名的刚烈有主见,怎么会为了一名普通工匠而不惜背叛兄长呢?

安敏道:“想来张将军已经猜到,那男子就是工匠唐平,我混入上天梯的时候,曾经见过他,女子就是令妹如意了。我认出二人后,心中亦极是惊讶。却又听见唐平道:‘她既是安相公的孙女,也算是我们大宋人,为何要替蒙古人做奸细?是因为她母亲吗?’如意很有些不耐烦,道:‘她不是奸细,她在找她哥哥。’我听到这里,很有些惊讶,后来想大概是张将军告诉了令妹。”

张珏点点头,道:“我是跟如意简略提过。但事实上,根本不用我告诉她。我和敏娘交谈的时候,她人就在外面,她都听到了。”

安敏道:“原来是这样,那就难怪了。”又续道:“唐平听说我来钓鱼城是为了寻兄后,非常惊讶,问道:‘张将军知道这件事吗?’如意道:‘知道。’唐平道:‘那我……我们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如意道:‘所以我才冒险把她弄到这里来。你放心,我哥哥决计想不到是我做的,他这会子可没有空来管火药失窃一事。只要你将安敏藏好,不让人发现,我们便不会有事。’唐平似乎对如意言听计从,也很畏惧,当即点头称是,又指着我问道:‘那她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将她留在地窖里。’如意便转过头来看我,见我已经醒来,便走过来招呼了一声。我问道:‘我……我怎么会在这里?’如意道:‘是我将敏娘弄到这里来的。’我心中满腹疑云,问道:‘你不是张将军的妹妹如意吗,为何要带我来这处地窖?张将军知道吗?’如意嘻嘻一笑,道:‘我哥哥不知道,我是用迷药将敏娘迷倒后,背着他偷偷带你来这里的。得罪之处,敏娘莫怪。你脚上的伤口,我已经替你上了药,很快就会好的。’”

张珏心道:“之前我在药师殿遇到张如意,她称不小心磕破了膝盖,前来找若冰索药,原来是谎话,她拿药是为了安敏。”

安敏续道:“我听了很是感激,可还是不明白如意为什么要带我来这个地窖,还要将我绑起来。她说:‘其实我是为你们两个好。’我问道:‘我们两个?还有一个谁?’如意说:‘就是你和我哥呀。现下你是全城通缉的奸细,我哥又有些……有些……’”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脸上泛起红晕,呼吸亦急促起来。

张珏不免有些着急,催问道:“如意到底说了什么?”安敏道:“如意说:‘我哥又有些喜欢你,大概他心中不忍心将你交出去,所以才先带你回我们张家,想考虑清楚如何处置你再说。’”

她生怕双方难堪,日后难以相处,便加快语速,续道:“一旁唐平听了,惊叫了一声,问道:‘原来张将军喜欢她?’如意回头斥道:‘你少插嘴!’又告诉我说:‘我哥那个人,心中装的全是国家、大义什么的,就算他再喜欢敏娘,最终还是要将你交出去,但他心中还是会内疚很久很久。为了不让我哥为难,我先将你带走藏起来。不过当然也不全是因为这个,我还是有一点私心,有一件事跟敏娘有点干系,为了防止泄密,不得不先将你藏在这里。你放心,等我办完事,自然会放了你。’”

张珏忙问道:“如意有没有说她要办的是什么事?”安敏道:“没有。其实你妹妹说的话,好多我都是半懂不懂。我见她连连催促唐平去找绳索来绑我,忙道:‘你放了我吧,我有要紧事要去办。我可以对天起誓,决不会泄露你的秘密。’但如意连连摇头,她说不是她信不过我,而是她要办的事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不容有任何差错,叫我不必着急。”

张珏道:“那后来呢?”安敏道:“后来唐平找来绳索,与如意合力将我手脚绑了起来。我反抗无用,只好道:‘那好,我相信你这么做是为了我和你哥好。有一件事,麻烦你去告诉你哥,余相公捉住的人,我阿兄安允,其实不是我的亲哥哥。’如意听了一点也不惊讶,道:‘这我倒是知道,安允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唐平问道:‘她哥哥也姓安,亲爹不是安乙仲吗?’如意道:‘你这个笨脑袋,我都说了他们兄妹同母不同父。敏娘的亲爹是安乙仲,她哥哥的亲爹却是蒙古皇子阔端。’我听了很是惊愕,道:‘原来你连这个都知道了。我阿兄安允,他也不是我娘亲生的,他是你们大宋名将曹友闻曹将军的遗孤。’”

张珏失声道:“原来是敏娘自己将真相告诉了如意。”安敏道:“我是为了救我阿兄,不得已才这么做。原想如意是张将军的妹妹,是值得信任的人,哪知道……”叹了口气,又继续叙述后事——

张如意得知安允仅是汪氏收养的名将遗孤后,先是瞪目失神,随即如大梦初醒,问道:“你哥哥是收养的,那么你……你才是你娘跟蒙古皇子阔端生的孽种?”安敏惊道:“你怎么会知道?”张如意道:“我当然知道,我早该知道的。哈哈哈,原来杀父仇人之女近在眼前。老天爷真是长眼,余相公那些人要找的人其实是你,却让我先遇到了你。”一边说着,一边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块灵牌,重重往桌上一顿,道:“安敏,你看清楚了,这是先父郭斌郭公灵位。”

安敏惊道:“你……你不是姓张吗?怎么又成了郭……郭什么的女儿?”

张如意怒道:“不叫郭什么,叫郭斌。先父当年是大金国名将,后来死在你爹阔端手里。不仅如此,你爹还杀光了全城百姓,掠走我的幼弟,交给蒙古人抚养,让他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你现下该明白了,我做了这么多事,就是要向阔端复仇。”越说越怒,当即揪住安敏的头发,将她拖到郭斌灵牌前,道:“我今日就杀了你,再去杀了你爹,为我全家报仇。”随即双手扼住安敏的脖子,欲将她掐死。

唐平不知如何突然有了勇气,上前阻止道:“如意,害你全家的是她爹,跟她无干,放过她吧。”

张如意怒道:“你做什么?她是蒙古人,你还要怜惜她吗?”唐平道:“不是……刚刚……刚刚你不还说张将军喜欢她吗?你杀了张将军喜欢的女子,你将来如何面对他?”

这话甚为有力,张如意呆了一呆,便松了手。她狠狠瞪了安敏一阵子,好几次还想再要动手,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叫上唐平出去了。

张珏听到这里,这才留意打量安敏脖子,果然看到她粉颈中有几道青紫瘀痕,当即歉然道:“抱歉,如意她……她其实不是个坏人。她只是一时情急……”安敏道:“我知道,我知道的。况且父债女偿,亦是天经地义之事。张将军不必说抱歉。”她越这么说,张珏心中越是不安,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安敏道:“后来如意和唐平又重新进来。唐平将一块破布团起来,塞入我口中,大概是怕我呼喊求救,又用麻布口袋套在我头上,将我拖到墙边,让我倚墙坐好。那口袋缝隙颇大,我隐约看到如意从角落的箱子里拿了件衣裳穿上,然后两个人便吹灯出去了。地窖完全陷入黑暗中,我既看不见,又无法叫喊,动也动不了,只能歪在地上。”

回忆起当时情形,仿若再度身临其境,又不由自主地心悸起来——地窖里很安静,安静得仿佛走到了世界尽头,而盲人般的黑暗却是无处不在,无边无际。她一度怀疑这是虚幻的梦境,不是真的,但她却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口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声声诉说着尘世的残酷与真实。她并不害怕,在经历了一系列打击后,生有何欢,死又何惧,死亡于她反而是一种解脱。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一股诡异阴森的气氛始终笼罩在她身上。一股莫名的不安在她全身游走扩散,她越来越焦躁,忍不住想要冲出黑暗,却是手足不得自由,动弹不得,只能任由无形的命运魔掌压住了自己。心中愈发悲苦,胸口愈发憋闷,呼吸愈发急促,仿佛溺水之人,被惊涛骇浪肆无忌惮地席卷着、抛接着,几近窒息……

忽听得张珏呼叫道:“敏娘,敏娘,你怎么了?”安敏这才回过神来,道:“我没事。”深吸几口气,减匀呼吸,脸上红潮亦渐渐退去。

张珏道:“敏娘若是累了,不妨先歇息一会儿。”安敏道:“不,我还是将所有经过都告诉张将军的好。后来,我晕了过去,又醒了过来,眼前总是一片漆黑,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唐平又重新举灯进来,取下我头上麻袋,挖出布团,喂我喝了一碗稀粥。还叫我不要害怕,说如意不会再下手伤害我,等到他和如意明早安全出城后,就会设法托人将我的下落告知张将军,那时我自然会得救。”

张珏极是意外,问道:“唐平说他要和如意一道出城?”安敏道:“嗯,他是这么说的。”

张珏心道:“原来如意当晚用药迷晕我之前,便早有与唐平一道逃离钓鱼城的打算。她既然事先与唐平有约定,绝不会轻易失信。嗯,一定是她偷走我的令牌后,离家来这边寻找唐平,预备一同下山,等天亮城门一开启便离开钓鱼城,不料却意外发现唐家外有人监视。她若是就此去敲唐家的门,势必会引起田川、龙井的怀疑。可她如果不及时离开,等天亮时我所中迷药药性一过,她就再也走不掉了。不得已,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独自逃走。”

安敏道:“不过唐平再进来时,则是另外一副样子,不停地搓手,看上去十分慌乱。我因为口中塞了布团,无法说话,只能干望着他在那里转来转去。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找来一条大麻布口袋,将我装了进去,还对我说:‘如意一定是出了事。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我实在不能留你在这里。’从始至终,他不敢再多看我一眼,足见心中还是相当矛盾,生怕看到我后改变主意。之后的事,张将军就知道了。”虽然意态怏怏,却并无怒意,对唐平也并不如何仇恨。

正好龙井妻子端了两碗热粥进来,张珏便道:“敏娘先吃点儿东西,暖暖身子。我心中尚有疑问,须得向唐平问个清楚明白。”命龙妻照顾安敏,自己大踏步出来,揪住唐平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喝问道:“上天梯作坊的火药是不是你自己偷的?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敢有一句谎话,我一定亲手杀了你。”唐平见事已至此,只得承认道:“那些丢失的火药是小的拿的。”

张珏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蒙古人做奸细吗?还有,如意为什么要一力护着你?”唐平嗫嚅道:“我要火药有什么用,还不是为了如意。”

张珏大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唐平道:“是如意……张将军的妹妹,逼小的从上天梯偷取火药,小的也是被逼无奈。”

张珏闻言大怒,道:“你虽不是军人,却在军中做事,该知道盗取火药是重罪。居然还敢说是如意逼你偷取火药,她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了吗?”唐平慌忙辩解道:“如意她……她将身子给了小的,然后拿这个来威胁小的,说如果小的不听她的话,就要告诉张将军,说小的玷污了她的清白。小的实在没有法子,只好……只好……”

原来一切都是因张如意而起。之前她将秦州之行得到的重大消息通过余如孙转告给蜀帅余玠后,本料想余玠必然会利用阔端和汪红蓼的亲生孩子去刺杀阔端本人。当然,由于之前汪世显遇刺的前车之鉴,阔端势必不会轻易相信,会多加防范。最大的可能性是,余玠派人掳来阔端的孩子,再护送其去河西面见阔端,利用这个大好机会行刺。这,也是张如意最期待的可能。她其实想要亲自动手复仇,她的计划是制作一件火药背心,用它将阔端和他的孩子一起炸死。然而火药配方及火器制作均是宋军最高机密,这就是她不惜自毁清白之身、利用唐平的原因。

而唐平得到张如意处子之身后,对其又爱又怕,唯命是从。他从上天梯作坊中陆陆续续地盗取配置好的火药,每次只取一小勺,用油布包了,藏在鞋子中带出。日积月累,居然真攒到了足够的量来制作火药背心。然而作坊制度,每三月有一次大盘点,库存火药都要重新检查称重。最近已有别的工匠在念叨罐子里的火药好像少了,虽然没有当正经事上报,但到盘存时,实际重量跟库存记录对不上时,势必会引来调查,作坊中所有人都会有嫌疑,唐平也不例外。每每想到此节,他便会忐忑不安。正好最近出了安敏混入上天梯一事,起初人人都以为她是奸细,唐平感觉这是大好机会,便找张如意商议。张如意因尚未知晓余玠下一步计划,也需要为唐平掩饰,以免漏了风声,便同意嫁祸给安敏。于是唐平在事后向张珏禀报,称有火药失窃,想以安敏为替罪羔羊,将责任推到她头上。

再说张如意这一节,世事如风,事情的发展远远不像她预料的那样。虽然余玠也想利用阔端的孩子做人质,却只是想要招降阔端,而不是杀了他。之前余如孙曾许诺将事情进展及时告知张如意,但出于保密考虑,他并没有真正做到,张如意仅仅知道阔端之子安允已被从大理强行带回,甚至连他被关在钓鱼城都不知道。那一日,张珏在梅林中遇到狼狈不堪的安敏,将其抱回家中时,张如意远远看到,很是惊异,忙跟了过来。她在门外听到屋里二人对话,这才知道安敏原来是汪红蓼之女,更意外得知蜀帅余玠扣住其兄安允,是打算要挟汪红蓼劝说阔端降宋。其时安敏已经从李庭玉口中得知真相,但她本人不能接受自己是阔端亲女的事实,难以启齿,未曾告知诉张珏,张如意也无从得知。

无论如何,余玠的如意算盘跟张如意最初的计划大相径庭。她本想继续听下去,可又怕兄长问及上天梯火药失窃一事,若是安敏断然否认,那么,以张珏之精明,必然会立即怀疑到唐平头上。若是再顺势派人去唐家搜索,那么他在家中地窖暗地制作火器一事可就全暴露了,遂只得进去打断二人。正好张珏有事离开,她便盘算如何将安敏先藏起来,先遮掩住火药失窃一事。事情正如张珏所推测的那样——

张如意先是用药迷晕了安敏,出来时正好见到白秀才离家,说是要出城去。她正预备找借口支开庭院中的张万等兵士时,外面有响箭升空,张万等人以为发生了大事,慌忙赶出去查看究竟。她大喜过望,及时把握住机会,将安敏半抱半拖入白秀才房中。

这对张如意而言,其实是一个极大的冒险,也许白秀才会突然回来,也许她根本找不到机会将安敏运出茶肆。她本就不是什么心思缜密之人,意外得知大宋欲招降阔端后,恼恨余氏父子之余,不得不重新开始考虑复仇计划,藏起安敏只是临时起意,并未细细算计。做过之后,她才颇有些懊悔,可这时张万等三名兵士已经归返院中,她也不可能再将情状复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一步看一步了。

张珏因赶去追捕李庭玉等人耽搁了不少时间,后来引着若冰过来时,发现安敏不见了,果然又惊又怒。好在他丝毫没有怀疑到妹妹身上,很快由安敏来路反推,追踪到茶肆西面的悬崖边,由此给了张如意绝佳的时机。正好唐平就在眼前,茶肆中再无他人,她遂命他先设法将安敏运走。二人均十分紧张,甚至连安敏失落了一只鞋子及张珏令牌都没有发现。好在老天爷帮了他们的忙,之后一切顺利,唐平将安敏装入麻袋后,连人带袋搬到院子中的鸡公车上,推车出来。张如意则假意请唐平代为送货,一直送他出茶肆。

等到唐平安全离开后,张如意这才回屋收拾了一通,略作掩饰,然后赶去药师殿找若冰索药。她当时尚不知道安敏是阔端的女儿,又亲眼看到兄长对其关切殷殷,当然不能就此不理。她虽然恨阔端入骨,但并不讨厌汪红蓼,相反还对这位传奇女子有几分佩服,更不会没来由地厌恶她天真明媚的女儿。至于要如何处置安敏,那是以后的事,她尚没有考虑那么远,她必须要先应付余玠预备招降阔端的局面。大仇不能不报,既然指望不上余玠,就只能自己动手。她既已清楚余玠的目的与计划,便知道她名义上的未婚夫高睿再无生命危险。不仅如此,余玠很可能要对其礼遇有加,再作为信使遣送回河西,作为劝降阔端的一步。想到这一点后,张如意决意利用高睿,她亦不能继续留在钓鱼城,如此风险太大,最好的法子是在高睿北归的必经之路上等候,再与他一道上路。她决定之后,便赶来唐家,预备将计划告知唐平。按照她的想法,是要等到她离开钓鱼城数日后,再由唐平放了安敏。

唐平虽听从张如意之命,将安敏运回家中,藏入了地窖,却根本不知其来历,只知她正受全城通缉,心中惊惧。世事当真奇妙得紧,正当他向张如意追问时,安敏醒转了过来,居然亲口告知了真相。张如意惊怒交加,恶气顿生,一度想要扼死仇敌之女,幸亏唐平从旁阻止。她回忆起张珏凝视安敏的眼神,心想若是杀了兄长喜欢的女子,他必然不会原谅自己,即使这女子是蒙古公主。

二人出来地窖后,商议了一番。张如意最终决定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次日一早离开钓鱼城,设法去找寻高睿。唐平料想自己难以轻易脱身,很是害怕,提出想与张如意一道离开。她正好也需要帮手,便爽快地同意了,只是一时想不到安顿安敏的好办法,遂决意等出城后再说。张如意约定凌晨时来唐家找唐平,二人一道下山,天一亮便出城。为以防万一,她离开时,穿走了那件火药背心。

然而令唐平失望的是,张如意并未按时赴约前来。他既想去张家一探究竟,却又不敢轻易离家,生怕因天黑而与张如意错过,况且地窖中还关着一个安敏。直到天亮后,依然不见张如意人影,他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决意冒险赶去琴泉茶肆打探。不想茶肆中未见张如意人影,后院张家门外更是布满兵士,他本就满心惊惶,以为张如意出了事,慌忙转身逃走。

回家后,唐平闭门徘徊思虑了很久,终于决定独自逃离钓鱼城。至于安敏,他既不敢杀了她,也不能放了她,便打算将她运出去丢到什么地方,最好是等他离开钓鱼城后,才有人发现她。不想走出不远,兵士龙井和田川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以为事情已然败露,对方是来捉拿他的,本能地丢下鸡公车,转身便逃,最终还是被田川捉住。

听完唐平的供述,张珏这才明白妹妹一意复仇,由此成为这一系列事件的始作俑者。忽想到当初他在上天梯捉到安敏、带她到琴泉茶肆充饥时,他向妹妹说明小敏是在上天梯捉住的奸细。按照一般人的反应,通常会惊讶小敏的奸细身份,而张如意却说的是:“她这么个娇弱美丽的小娘子,居然能混到号称‘密不透风’的上天梯?”足见她心底深处一直关注上天梯的守卫,才会本能地说出这句话来。其实他早该从种种蛛丝马迹猜到如意的异样,甚至她在用迷药迷倒他后,明确地告诉他:“听完我的话,你就会想明白许多事情。那时候,哥哥就会很为难,不知是该捉我,还是该放我。”他却还是没有怀疑一切事情与她有关。或许是因为他想不到原本天真泼辣的妹妹会变得如此心机深沉,又或者他因为忙于军务而疏离了家庭,完全没有留意到妹妹的感受。他不怪她,只怪他自己。他早该发现如意的异动,这样才有机会阻止她,而今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院子中的梅花已然开始凋谢,缤纷的落英被雨一浇,虽则娇艳欲滴,却也不过是腐烂前的回光返照。屋旁的大樟树上结了一大片蛛网,正有一些长着透明翅膀的绿色飞虫在缠缠绵绵的雨丝中飞来飞去,每每擦掠过蛛网时,便有一番惊险,令旁观者心提了上来,又滑落下去。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恰如世人的脆弱人生,总是穿梭在有形或是无形的命运之网边,没有被网住的,无疑是幸运的,若是被网住,也只能做些无谓的挣扎。

正好有兵士赶来禀报道:“余相公命张将军立即带安敏去帅府。”

张珏转过头去,安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来,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烟雨是钓鱼城最著名的风景,号称“鱼城烟雨”——每每细雨轻霏之时,山上山下烟云弥漫,澹烟微抹,给万物笼罩上了一层柔情脉脉的轻纱,空灵奇丽,自有一番情致。此刻正值傍晚,暮霭与雨雾交织一处,泛出蓝色的光泽,愈发增添浑濛苍茫之感。四目对视时,在对方的眼睛中沉沦,周围的青山绿水都已不重要。即便是千年的爱与恨,一旦走到尽头时,会是怎样一种怅然与惘然。他二人匆匆相遇,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相处,又要匆匆分别。她也许人还会留在钓鱼城,但从心的距离上,她已远离他而去了。

忧思逢苦雨,人世叹徒然。春色未及赏,奈何花已残。

一行人到了将军府,安敏先被请了进去。张珏则被带到一间空房中,由前军都统制马千负责审问,令他如实交代一系列事件的真相。在之后的数日内,他都被软禁在房中,行动不得自由。直到蜀帅余玠离开钓鱼城当日,他才被放了出来。

不等张珏发问,将军府幕僚阮思聪主动告知道:“有人来报,如意曾用张将军令牌通过青居城关卡。等追捕她的公文到达时,她人已先行离开了。余相公下了严令,只要如意人还在宋境,务必捉住她。若是她胆敢拒捕,格杀勿论。”顿了顿,又道:“你别怪余相公不留情面。工匠唐平已然全招供了,他为如意制作的火药背心威力极大。无论如意打算做什么,她连同那件火药武器都是个大大的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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