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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上一次见她更胖了。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那里,粗胖得让人担心她进不了门。原先的大眼睛被肥肉挤成一根细线。她脸颊通红,毛孔触目。过时的蓬松烫发长长地垂在后背。朴素的黑裙子配黑皮鞋。
“小町女士。”
我招呼道。
早前的熟人,好久不见了。她是唯一了解逃来东京前的我和养父的情况的人。从小时起,我就讨厌这个大婶。她也讨厌我,她身为大人也不掩饰。自那以后,岁月如梭。虽然那时我是个孩子,小町女士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但时至今日情况已逆转。我年轻并因此漂亮,她呢,丑得不行。但是,面对面就明了,我们依然彼此厌恶。
我微微一笑。
“我不是腐野花了。刚结婚,现在是尾崎花。”
“恭喜。”
“……我刚才打给你。”
“嗯。所以我就来了。”
她身宽体胖,声音却不知何故很低。从前妩媚甜美的声音,现在咋一听以为是男人的声音。小町女士继续发出压抑着情感的、平板的声音。
“今后尽可能幸福生活吧。你还年轻。”
我们沉默对视。不一会儿,我认输了。我摇白旗似的小声说:
“小町女士,淳悟到底去了哪里?东西没有了,还……我刚刚新婚旅行回来。什么也没听说。”
我留意维持脸上的微笑,问她。小町女士把满是赘肉的脸一歪,痛心疾首地仰望着我。因为我小时候是个可怜的孤儿,所以常常被这种目光俯视。可现在已是大人,还被这种女人同情,真受不了。我收起微笑,严厉地瞪着她。于是小町女士也不再隐藏憎恶和轻蔑,回瞪着我。
小町女士抬起粗胖难看的食指,往天上指指。那怪模样差点让我笑出来。公寓外面传来“砰啪——”的愉快声音,该是孩子们在河滩上玩棒球吧。乌鸦在附近叫了几声。小町女士保持那个姿势,带着冷笑的腔调。
“去哪里?死掉了嘛。”
“啊?谁?”
“淳悟。”
小町女士笑了。下颏堆叠的肉肆意晃动。
“他给我来了电话,说后事拜托了。我来到这里,见家具之类都已处理掉,人就死在这个地方。都是我操办。没联系你,知道你在新婚旅行中嘛,我明白事理。”
一阵目眩。见我脸色骤变,小町女士笑得更加舒心,肥肉乱颤。
“死了?”
“对。他呀,还能怎样嘛……不工作了,你也不在了。他已经没事可做了嘛。”
“死了?”
“对呀。他这人,说来真是怪。还不到那年龄,可近来见他,总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我踉跄着,伸手去抓散发着腐臭的花束。泥巴样的东西黏在手上。是腐烂的茎。小町女士得胜般唠叨起来:“他就是一具活尸呀,之前我就这么想。因为你在,他就像具只为维护你而动弹的活尸。他八年前就死了。你是跟一具尸体生活哩。荒唐啊。你醒悟吧。”我盯着这张得意地说个不停的脸,发现她是在撒谎。
花束的腐臭扑鼻而来,开始笼罩我的身体。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一个很开朗的人啊。因为你的缘故吧,他像是换了个人……”
小町女士的唠叨声渐渐远去。手机上的那条不祥的语音信息又浮现出来。“尚有部分腐野先生未处理的物件……”我发出短促的叫喊。我跌跌撞撞跑起来,冲进六席间。我伸手摸到八年来都没打开过的、隐藏了我和养父罪行的壁橱,猛地打开。
闭上眼睛。
夕阳像是硬撑开我闭合的双眼,将我的视界染成炫目的黄色。
我缓缓睁开眼。
——壁橱里空空如也。四面围合的三夹板颜色很糟,处处染成了黑色。发出霉味似的、干巴难闻的气味。我呆立了好一会儿。
腐野淳悟把那东西丢掉了。他是处理完之后才消失的。
放心了,疲惫不堪。用指甲在榻榻米上划,发出低低的、意义不明的哀鸣。色彩艳丽的长指甲折断、磨损了。
可是,怎么可能没有了?
我打开手袋,取出一直放在里面的那架小照相机。还能拍最后一张。一想终有一天会冲印出来,我便会发笑。我发出干巴的笑声,随手拍一张空荡荡的房间。我把照相机放回包里,摇摇晃晃站起来。
里头的四席半房间里,剩下我留下的小书架和几个盒子。管理员说的,就是这些吧。
唰啦、唰啦、唰啦、唰啦……
闭上眼睛,养父在房间日积月累的动静就复活了。从何时开始的呢?那个人产生了奇妙的力量,绝不离弃我。从前的事记不得了。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呢?连我也不明白。
可是,现在淳悟的状态,我是明白的。两人同样一直从过去逃过来。多少年了,就两个人。在小舟般狭窄的房间。那种情况,即使是自小相熟的小町也不知道。除了我和爸爸,无人知道。
淳悟即便离开了我,也死不了吧。我也是。那个时候……八年多前的冬天,我们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活下去而逃得远远的。他的命,至今还是倔强的。我比谁都清楚。
而且,要死也不会在这里,会回到那片海吧。淳悟可不会在东京这种地方孤独死去。他这回真要回到那些人——真正的家人身边,再不分开吧。我回想起从前常去的、山边寂寞墓地的风景。淳悟父母长眠的、冷漠的白色坟墓,和透过树顶洒下来的斑驳阳光。淳悟叼着烟、瞪眼凝视墓碑,侧脸晦暗。
传来走下外楼梯的脚步声。我晃悠着走出房间,光着脚冲出大门。小町巨大的后背匆匆往下降,仿佛逃走。我飞跑着追上去。因为光着脚,悄无声息。乌鸦疾降下来,呀呀叫着飞过。我揪住她的领子,她发出低低的惊叫。
“撒谎!——你说他死了。我不是小孩子。小町,休想骗我。”
“好痛!放手,花。”
看那张丑脸动摇了的模样,我确信她撒谎了。让一个无聊女人撒无聊的谎!我心中狂烧着对养父的愤怒。
“你为什么撒谎?”
“怎么可能嘛。好痛,放开我。”
“你这撒谎精。淳悟才不会死在这种地方。你以为我跟他生活了几年?我清楚得很……好吧,他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让我看证据。撒谎精、撒谎精!”
“……快放手啊。”
小町的声音更低了。我使足了劲。她也回过头,抓住我的手腕。女人之间根深蒂固的憎恶碰撞在一起。脚下突然踏空了。我的体重压在小町身上,二人悬空,滚落外楼梯下。就在淳悟喂流浪猫的地方。因为身下垫着小町,我没事。小町直接摔在沥青地上,发出含混的惨叫。
“是他……是他说,后面的事随便你。我问他:当你死了行吗?那姑娘一定会哭的。他笑着说,怎么都行,看你喜欢。然后,他就叼着烟走掉了。也许到那边去了吧。或者,逃得更远。我怎么知道嘛。”
“……”
我默然。小町得胜般说道:
“最后,人家说了,你怎么了都无所谓。”
我的回应声音很低:
“……臭婆娘。”
“臭丫头。没教养。今后小心吧。好不容易嫁到好人家了——干得不赖。”
“住嘴。”
“可是嘛,小花,淳悟肯定希望人家当他死了,别理他了。他要从你身边消失。你看。”
小町按着腰,痛得歪着脸,手指公寓二楼。门户大开的、我和爸爸的房间,此刻已空空荡荡,冷清之极。
“曾住在这里也好,”她又指着因憎恶而扭曲的我的脸。“像你这种捡来的、没劲的孩子也好。为抚养孩子而白白浪费的人生也好。”
她手指天,开心地嘟哝:
“……全都从人间消失啦。”
“才不会消失呢。”
我带着怯意,声音像孩子般颤抖着。不是对面前的小町说的,是对世上某处空洞的命穴低语。
“爸爸……说过的,他说别忘了。”
婚宴当天,我哭着换婚纱时,淳悟在我耳边悄声说:别忘了。我答道:爸爸,当然的呀。淳悟的低语震动我的耳垂。那是我们二人最后的交谈。
最近每天在想:我想摆脱他。一直压抑得喘不过气。又吹起来自过去的、含混的风。心中又涌现漆黑的海面上、玩具般的小小巡视船被吞没的幻影。如同那艘船闯进风暴之中一样,自相遇以来整整十五年岁月后,淳悟终于不在我跟前了。
真的自此不再见面了?
不可能。我咬牙嘟哝道。他和我,不可能分别。我们的心也好,身体也好,不可能真正分开。
即便此刻,也是一起继续逃避。什么也没有改变。
淳悟那天的声音复苏在耳边。
(一直在逃。在眼前也好、分开也好,都没有变。今后也是我们两个一起逃……)
没错、没错,我重复着,摇摇晃晃站起来。心想,今后就以这句话为信念活下去。就一个人,不要人爱。不掏心。日子安稳就行。
脑海里,大海晦暗、墨绿的颜色,如恶梦般漫延。
那案子本身没过时效。时间仿佛已过去无数,但算一下却只是八年多一点儿。每念及此,就总也不得安生。而淳悟也是带着同样的恐惧,在某处活着吧。逃往远方、还是独自回到那片土地?或者,他躲着我,就待在我近旁?那就不得而知。不过,这个人还在世上。我想,我就凭这一点,今后漫长余生,努力活下去。
要迈步走,又停下。我回头,带着憎恶,狠狠给她一脚。小町一声惨叫。对别人施暴,这是第一次。远处传来微弱的声音,我抬头望去,邻居那对韩国人夫妇的妻子伸出脑袋,胆怯地张望这边。她就是被淳悟打了脸的女人。我就像那时的淳悟,毫不犹豫地揍了小町的脸。惨叫声响起。我涌起暴虐之念,听得见心灵变干枯的声响。咯嚓、咯嚓、咯嚓……用鞋跟踩踏她的腹部、抽她耳光。小町陷入恐惧之中,哭了起来。
我身上有淳悟。我跟那个应已分开的、带着雨水气味的、养大我的男人一模一样。淳悟出问题时,总有这种感觉吧。对他,我感觉就跟对自己一样清楚。长大成人的我,不知不觉中,变得跟淳悟一模一样。理所当然的,血脉相连啊……这种想法产生了喜悦和恍惚感,就一瞬间,感觉自己是比任何人都幸福的女人。仿佛被掌心热量融化的雪片,脆弱无常。我再次被推下漆黑、绝望的洞穴。
呵呵。
爸爸……
爸爸不会忘了我们曾彼此相爱吧?即便从此不再相见。会清楚记得我这个女人,这个陈旧的血人偶吧。
爸爸……爸爸……
今后,我活着,该被谁、被他剥夺什么才好呢?
一摇一晃走上外楼梯,隔壁女人慌忙关上房门。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门口,我平静地穿上自己喜欢的粉红高跟鞋。我注意到折断的手指甲和破洞的袜子,夹着手袋走下外楼梯。脚步声响。跨过倒在地上、掩面哭泣的小町,那庞大身躯,只让我踉跄了一下。
慢慢走着,乌鸦又疾降下来,尖声啼叫。浑浊的河和暗淡的河滩延续。我的男人不在了的、我的前路,无限、无限延伸。
夕阳弱下来,天幕低垂,呈青蓝色。已是日暮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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