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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要抛开那一切。

“我……要谢……”

开口要说“谢谢”,又感觉这两个字不适合我们,咽了下去。我深呼吸一下,叹息似地小声说:

“再……见……”

我一低头鞠躬,热烈的掌声响起。我悄悄抬头,淳悟还是一副“开玩笑吧”的模样。看这情景怪怪的,我“嘿——”地笑了。淳悟也仰头大笑,一只手很自然地接过我提心吊胆递上的花束。

递送粉红缎带扎的花束那一刻,我觉得淳悟一下子衰老了。皮肤干燥,身体消瘦,个子萎缩。散漫而优雅的观感,如雾过天晴般消失了。仿佛由男人变成了大叔,自动蜕变似的。我寻找花束另一头的我的男人。爸爸先移开了视线。掌声热烈起来,我仿佛又听见遥远处传来踩踏落叶的声音:唰啦、唰啦、唰啦……

爸爸?

喜宴之后,移师餐馆开第二次宴会。因为是老人不出席的年轻人聚会,一开始便气氛热烈。我换了休闲裙子,和美郎一起出场,朋友们随即欢声雷动地迎上来。新郎一方的男士朋友,个个有教养有自信、与美郎不相上下,情调接近。而我的朋友,则鬈发蓬松,一袭淡色连衣裙或裙子,名牌手袋、首饰鞋子也是精心之选,仿佛是从时装杂志里选出来的。也就是说,是与我本人难以区别的女子。把他们任意搭配,马上就自然融合。就是说,他们是很相配的一群青年男女。在有点昏暗的光线下,侍者上着饮料。身在此中,又不年轻的,就这侍者一个。他年龄与养父相仿,利落、敏捷地走动在大厅。每当他无声地从我旁边走过,我脊背便不寒而栗。那是一种不祥之感,让我害怕:小姑娘,别得意忘形呵。越害怕越做出笑脸,我文静地微笑着,提高了嗓门与上来贺喜的朋友说话。高兴点,既然不能自顾逃掉。

“新婚旅行去哪里?”

“说是斐济。”

朋友对我的回答报以哈哈一笑。

“什么‘说是’嘛。是你来定的呀,花。”

“没有啦,美郎说他想去斐济。”

“……说来喜宴也好,这饭店也好,都是尾崎先生的趣味哩。这很奇怪嘛,一般是反过来的呀。要是我,肯定提一堆条件。这可是自己的婚礼呵。”

我浅浅一笑。那笑法是只一边脸颊动,跟养父那种冷漠、讥讽的笑一样。我慌忙低下头,心中一惊:养父本不在,我也感受到他的气息。朋友讶异地窥看一下我。

“怎么了,花?我说的不妥?”

“没,完全没有。”

真的,为什么不提任何条件?我一边想,一边向朋友莞尔一笑。

养父那么宝贝地、像捧一株娇花般把我养大,我却不大会心疼自己。我随时会冒邪火:随便怎么样,管它呢。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好,心也好,命也好,糟践了也无所谓。甚至想:一不留神,死掉了也不算什么。结婚也是有某种随意在其中。我羡慕美郎安定的生活方式。羡慕之情,和瞧不起他——在温室中幸福成长的感觉,二者兼而有之。

“花……我一直不知道你没有妈妈。我老说我妈,对吧?说我们家很融洽什么的。你总是笑眯眯地听,现在觉得挺歉意的……”

“不会呀。我觉得你家很棒,我听得很高兴。”

“不过,我也羡慕你有个年轻爸爸。我爸呀,已经很大叔啦。我高中时就发现,跟老爸上街,像搞援助交际似的。从那以后,就绝不跟爸爸出门了。只跟我妈。”

“嗯,我明白。”

“爸爸好失望哟。为此,我在家里跟他很好。所以,刚才就觉得,年轻真好啊。可是……可是……”

朋友低下头,好像一时不知说不说好。然后,她抬起头,正视我。虽然费斟酌,还是断然说了:

“你爸爸,有点令人害怕吧?”

“……嘿嘿。”

不知为何,我轻轻笑了笑。

美郎走近我们桌,正正经经向大家打招呼。因他问“聊什么”,我答“淳悟”,眼见他脸上微微阴沉了。

“嘿,嫉妒了吧,尾崎先生?花跟他爸,关系很深哩。”

“……才不呢。我家也很融洽。你嫉妒吗,花?”

“一点也不。”

“你看嘛。”

美郎开心地笑了。男侍者无声地从旁走过。成年人的熏人的气味。不年轻的男人的暴力性的颓废。大厅里逐渐变得喧哗,连彼此间的说话声也听不清了。我的朋友是我经过时间考验挑选的,所以即便面对诸多很棒的单身男,也没有急不可耐的猴急。她们冷静地施展淡如薄绸的演技。我从手袋里取出淳悟给的照相机看看。Something old……还保持剩三张胶片的状态。这么旧的照相机,还能拍吗?我把镜头对着大厅,随手按一下快门试试看。咔嚓。闪光灯一亮,我吓一跳,蹦了起来。随即仰头大笑,声音干干的,跟养父一样。

还能拍。即使主人早死了。即使距那时已有八年。

我又环顾大厅。都是很相配的年轻男女,光鲜亮丽。也许在我和美郎新婚旅行期间,他们相互联系,又产生跟我们相像的情侣。就像我跟美郎。后背不寒而栗。又是那个侍者从旁走过。别得意忘形了……我低下头,摆脱那个念头。

已经不要紧了。此刻我头脑冷静,不用担心突然陷入孩子般的不安。不要紧。再不会纠缠不清了。跟不年轻的、令人害怕的男子。跟那种滑溜溜的亲切感。远离过去,缓慢而明智地忘掉它。要干得漂亮。

喧嚣更甚,我更使劲地挺住僵化的笑脸。

第二天早上,我们前往成田机场,就此踏上新婚旅行。虽然提出斐济之行的是美郎,我也跟他一样期待。飞机抵达遥远的南太平洋上空时,祖母绿颜色的海洋,如艳丽的天鹅绒般一望无际。海边小屋里,隆重地摆放了恭贺蜜月的鲜花和巧克力。美郎兴奋地叫喊着,一一点算;我靠在小屋壁上,用微笑应和美郎的声音。

好累。

不久,燃烧般通红的夕阳,落在南太平洋水平线上。南太平洋的澄澈,前所未见。南边的海,连气味也不同。清爽干燥,潮水的气味也带一丝甜。我坐在沙发上,木然眺望过于红艳的夕阳。这时,美郎坐到我身边,看着我。

“怎么啦?”

“没什么。悠闲嘛。”

“对……是有点太悠闲。”

“今后多关照了,花。”

“……嗯。”

同坐一张沙发的美郎和我之间,留有适当距离。那空出的地方大人也许坐不下,但一个孩子应该有余。美郎神色稳重,望着大海。

“跟他还行吧。”这是我决定结婚时的想法。

跟这样的男人结婚,也许不至于互相缠死,也不会沉闷得喘不过气,可有一种全然不同的活法。也许可以从头再来。对他的没有任何坏毛病、对他的年轻本身,有一种安心感。只要有可能,我希望能变身正经人。不是缓慢老去、日渐不堪,而是好好成个家,生儿育女,期望未来——即平凡的、向前看的生活方式。通过这样,最终把暴烈的过去取巧地抹掉。虽然我想这样活下去,但此刻这样子,呆坐在如此明亮的地方,我之为我的部分——未见过未触过的灵魂的部分,感觉在缓慢死去,一边颤栗一边急剧腐败。

我眼望祖母绿颜色的大海,想着过去。

过去是和这里不同颜色的大海。

(忘不掉……)

来自过去的风又吹起。遥远从前听过的寂寞声音,随风而至,回响在耳畔。

(忘不掉的。小花。忘不掉的。那样的事情——)

应是惨死在寒冬海里的那个老人,他悲痛的呼喊,和风一起吹进了心坎。我不安起来,手捂耳朵,不要听。

(你不懂啊。你——)

不知何故,声音特别亲切。充满了他干瘦的手掌轻抚后背的、不可思议的温情。

(你还只是个小孩子——)

应该老早抛弃的、大地又白又冷的幻影,带着令人吃惊的重量,充塞了我的胸膛,我猛一哆嗦。

真的希望从头再来?不想活得幸福?对于自己的心思,在成为大人的今天,我也不甚了了。硬是去想,脑袋便云遮雾罩,连身体也疲惫不堪了。我睁开跟养父相像的、细长眼角的眼睛,凝视眼前的大海。与我记忆中那个昏黑如夜空的海不同,南边的海灿烂炫目。涛声、潮水味,都显得妩媚。屏息注视大海,不久,从前刮来的风,便被色如黛绿、甜腻妩媚的海浪推远了。

即使与养父分开,就我自己,仍会涌现那种漆黑的憎恶。今后,究竟谁会帮我剥除我自己涌现的东西呢……没有回答,唯见波光粼粼的海浪涌来复退去。

之后,游览观光也好,待在小屋也好,美郎都很开心,时间安稳流逝。只有一次,与他父亲通电话时略显紧张,一放下电话,便兴奋地开始商量翌日的安排。时光过得好慢。

——在小屋住了四晚,我们回国了。最后一天,我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又望着大海。从前的风不再吹了。老人不祥的悲声也听不见了。疗养地风光明丽,这里的海没有一丝一毫令人害怕,惹人牵挂。

美郎麻利地整理行李,收拾房间。

“这就是南太平洋啊。”

眺望色如黛绿、令人目眩的大海,我嘟哝道。美郎回过头来:“什么?”

“大家都夸南太平洋是世上乐园。的确是漂亮,太棒了。”

“哦。”

“不过,也像个无聊的海吧。”

“嗯?”

不自觉中,我又流露出淳悟那种歪一边脸的、讥讽的笑容。美郎不解地反问:

“……花,你把这里的海,跟哪里的海比较?”

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我从手袋取出那架照相机,拍下晃眼的景色,代替回答。

脑海里,是孩童时天天看的、发蓝黑色光的海。那片海,如同有意志的黑色巨怪,吞咽了我,将我径直送到我的男人身边。令人怀念的、黑蒙蒙的夜景。虽然多年没回去,但将我们弄在一起的海也好、冷漠的大地也好,永远就在那里吧。迄今如此。今后也如此。大海涌起灰色的波浪,又退下去吧。

不回顾。不去想往事。不受它控制。我一再告诫自己,站起身,拉过旅行箱。

在靠近美郎父母家的目白,我们租了新建小区的3LDK房子,作为新居。有很大的餐厅兼厨房、寝室、各自的房间。墙壁雪白,家具电气化,摆设就像是样板房,都是感觉好的优质产品。打开窗户,绿树随风摇动。

美郎从归国翌日起就开始工作。我已经辞职,待在家里,做做饭,计划一下招待朋友的家庭聚会。

第二天,手机来了一条奇怪信息。来自一名我没有打过交道的、自称银梦庄房东的男子。迄今付房租、联系修缮,都是养父出面见房东。

“尚有部分腐野先生未处理的物件,所以打了留在联系方法上的这个号码。我稍后另致电联系。”

意思不太懂,于是我反复听了多次留言。打了回拨,但没人接听。养父辞去工作之后,没用手机,公寓里也没有安装固定电话。无奈我只好打了一个电话号码。我是头一次打给这个号码。这个人是三十过半的女性,小町女士。认识很久了,我对她是能不见就不见。

电话打通了,但无人接听。我只好化个淡妆,更衣外出。已是傍晚。在目白站搭山手线,在上野站换线。心情渐渐沉重起来。

侧眼看着荒川河浑浊的河水,快步走在十六岁起走惯了的、往日的路上。脑海里浮现养父瘦削的背影——他两手提着两个超市购物袋。即使买了很多东西,他也不让我提。半夜里,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出门散步,我心里念叨着“妖怪别出来”,沿河滩走啊走。抬头看,星辰隐现。那时念高中。接着想起的,是下班急急赶的我,找到了枯坐长椅、嘴里叼着香烟的养父。他那张疲惫、空虚的侧脸,呆呆仰望着天空。淳悟呵,我跑过去。

接近了这个地方、这些回忆,心中惴惴地想:又将见养父了。不安,思绪纷乱,心事重重,但不知何故,脚步更快了。到了银梦庄,曾是我们住房的门扉,半开着。我一咬牙踏上外楼梯。高跟鞋发出尖锐的声音。咯、咯、咯、咯……。站在门前,我胆战心惊地握住门把。

一用力推开。

晃眼的夕阳,从六席间大开的窗户射入,让我头昏眼花。我眨巴着眼睛,一瞬间伫立着。我发觉窗帘没有了。我慢慢脱了鞋,走进房间。

连桌子也没有了。冰箱、餐柜、旧衣橱,什么都没有了。房间名副其实是个空壳,只有曾放衣橱的位置,榻榻米的色泽新鲜,显示不久前仍有人住在这里。

看厨房,空空的水槽里,立着花束。色泽呈深茶色,花、叶、茎都已经腐败了。唯有粉红色的缎带在夕阳下闪亮。走近水槽,闻到飘荡着的青涩、黏糊的臭气。缎带面熟。是喜宴最后,我递给养父的花束。茎叶已腐烂,变成绿褐色,花瓣也失色枯萎。青涩、如泥水般的腐臭味更加强烈了。这,是家人的,气味……突然想起递上花束的那一瞬间,不可思议地变得干枯的养父的身影。我受不了腐败花朵的浑浊气味,脑袋钝痛起来。

隐隐传来上外楼梯的脚步声。门口有人的动静。

“是腐野——花小姐?”

女人的声音。低低的,有点颤抖。听过的声音。我回头,瞪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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