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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的人议论纷纷,说某某某某因某事受到老爹关照,老爹从前是这样那样的。上了年纪的男人说来有趣,指大盐先生年轻时也欺负女人、胡作非为。我半信半疑地听着这些说法。心里想,他尽管那样,一定有底线的吧。可做的事,和绝对不能做的事。神明定下的底线。人伦之道。在善恶的彼岸,他肯定没有走近过的。
有人嘀咕“大盐先生被人害了吧”时,场面顿时灰暗。最初以为他为拍照上了流冰,被冲走了;后来说,脸上身上有一些被殴打的痕迹。有人恨恨地说:“该不是俄国佬干的吧?那天来了好几个哩。他们已经回北方了,没法查了。”
在火葬场,我跟淳悟并排,仰望着升上冬日天空的烟。因为我的亲戚都没来,所以丧礼期间,就我跟淳悟二人。我突然听见脚步声,一回头,见田冈叔叔正走近来。他愁眉苦脸地站在我们旁边。我低头说声“您好”,怯怯的声音,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田冈先生一脸倦容,点点头。
“……老爹遭人暗算了吧。”
“哦。”
“虽然不是大案子。我——我不放过的。像老爹这样的人,还有人下毒手,真是不可思议。开店时也许惹是非,可他退休隐居了啊。真不明白。”
“……”
“嘿,死于非命的人的灵魂,会去哪里呢?淳悟君,你觉得呢?”
“哪里?”
淳悟一边点烟,一边苦笑着说。
“我不知道,田冈先生。”
“也许一直待在死去的地方,阴魂不散。反复念着最后的瞬间,在冰海上徘徊。老爹那样可不妙啊。他真是一个好人。我无论如何要让他走得安心。”
“抓住案犯,就成佛了吧。”
淳悟兴味索然地小声说。
海鸥在高远的天空鸣叫。青烟袅袅升上冬日空中。淳悟茫然仰望着那股烟,跟出席丧礼的任一人表情都不同……非痛、非悔,也非恋恋不舍……
田冈先生默默打量他的侧脸好一会儿。然后降低声调,窃窃私语般道:
“淳悟君……跟老爹相处还好吗?”
“怎么这么问?”
“不……有人说啊,最近老爹似乎挺为你的事头疼。虽然不知道他烦哪门子事。”
“……哦?”
“可是,事情正逢你出了海嘛。不会是把老爹载上船,到海上扔下了吧。你嘛,倒像是干得出的。”
淳悟沙哑的声音怪怪地笑了。香烟的烟柱摇晃起来。
“算了吧你,田冈先生。我是个胆小鬼。那种事情,肯定做不来。”
“……准备周全,是不会啦。要出手,都是突然一下子吧。你肯定是冲动型的人……哈哈,别那么瞪我吧。说说看而已。不过,该怎么办才好呢?”
田冈想了一下,才突然想起我也在旁的样子。他绷起脸,似乎刚才的话不该在孩子面前说。他一只手挥一挥,做个歉意的示意。他缓缓地要迈步走开,突然回头,凑近前来窥看我的脸。
两颗眼珠子和额上的黑痣迫近眼前。我吓了一跳,倒退两步。田冈先生什么也没说,死盯着我的脸。
沉默。
奇特的眼神——像是在盯视幽灵,但有不相信的样子。
我虽说不清楚,但感觉很讨厌。我绕几步,躲到淳悟身后。淳悟吸着烟,一只手无意识抬起来,粗鲁地拨弄我的头发。
田冈先生踱开去,从远处再次回头望过来,一副耿耿于怀的样子。
从东京来的小町也参加了丧礼。她那身黑色丧服设计完美,在当地没有卖的。她一脱下外套,周围气氛为之一振。她原本是个漂亮女人,但时隔三年相见,她的体型变得吓人。原先婀娜的柳腰有了沉实的肉,虽不至肥胖的地步,额头颈脖也都是实实的肉。
她一边往上拢头发,一边走近来。她瞟我一眼后,颇为冷淡地与淳悟搭话。
“好久不见了。”
“……对啊。”
我不喜欢小町,于是站远一点。
片片断断听见二人的对话。“东京怎么样?”“几乎没熟人,所以也轻松。现在住在叫北千住的地方。大城市人海茫茫,没人理你。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了。”小町的声音有点沙哑,可能是累了。
众人来捡大盐先生的遗骨,剩下的灰,就按遗属的要求,后天撒到鄂霍次克海。据说是海上保安部特别提供帮助,出船到海上,在流冰塌下处洒下白白的骨灰。在海和陆地之间。人径与兽道的分界线。在善恶的彼岸。我想,大盐先生也许永远徘徊在那里吧。带着入迷、陶醉似的神情,不住地按下快门。也许他就一边喊叫“这里是底线!是神明定下的啊!”永远徘徊在寒气逼人的冬日早晨。
我将那个幻影埋在心底。
纹别的海迎来了这个冬天最冷的时候。
之后,我和淳悟不等春天来临,就离开了纹别。
因为淳悟认为,得为女儿换个环境了。我以为他看着我日渐消瘦,会不做声,感觉有趣;结果有一天,他独自作了决定。
海上保安部作了停职处理。他与东京的小町联系,请她找不需要担保人的廉价公寓。除了公务员宿舍配的家具和电器,我们父女的东西很少。收拾打包,先发往小町那里,这一来宿舍就空荡荡、阴沉沉了。把车子一卖,这镇上已无任何淳悟的东西了。
为了我,爸爸辞去了北方海男的工作。
我知道。
我想起淳悟的父亲——沉没在大海某处、至今没找到的父亲。正如大盐先生所说,淳悟是被大海困住的男人中的一个。自出生起便看着海成长,那黝黑宽广、要吞噬一切人和船只的海。到淳悟长大成人,他就搭巡视船出海了。淳悟是这片土地的海男。
我也怕离开这里。我们两个都生于北方干燥大地,看着蓝黑色的海长大。感觉自己生于海边、死于海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过,在这里待下去也难。那天,潜藏在冬天大海里的怪物,一边纤细地吱吱啼叫,到了晚上,就大声喊我。我怕得睡不着,搂紧了淳悟瘦削的身体,小声惊叫着,到了黎明时分才好不容易入睡。几乎天天如是。所以,对于爸爸“离开这里!”的提议,我默默点了头。
就在高中要迎来春假之前,二月末,我和淳悟没跟镇上任何人打招呼,就搬出了宿舍。从纹别的旧火车站、现在的公共汽车总站,搭公共汽车至邻近的远轻町,要跑一个半小时,从远轻的火车站乘特快列车到札幌,要花四个小时。然后从那里转车,前往东京。那一天,提着行李走出宿舍,去赶早上头班车时,我和淳悟手牵手,我掏出了手机。
“……打给朋友?”
“嗯。跟章子道别。”
我小声说,淳悟微微一笑。
一大早的电话,那头章子是还迷糊的声音。被她问到“怎么啦”,一时不知怎么说好。
“那个呀,我呢,要搬家了呀。不好意思,没跟你说。”
“哦,什么时候?”
“马上。”
“啊?……”
“哎,章子。谢谢啦。另外,就是阿晓……。你帮我转达一声‘再见’。”
“阿晓?哦,好的……喂喂,花?”
“章子,那个……阿晓那边就拜托了。”
“你说‘拜托’?不过,那孩子喜欢你哩。绝对没错。”
这种时候,章子还说恋爱的事情。被她开朗的声音吸引,我也微微一笑。仰望天空,虽是早上,却如日暮般灰蒙蒙。冷风吹来,轻抚脸颊。
我一直对朋友只字不提。不过,因为是通电话,此刻也许能说出口。突然就坦诚直说了,仿佛不是说自己。
“我嘛,章子,我已经脏了。一直没说。虽然我们是朋友,却什么也没说。原谅我一直瞒着你。因为我是脏的,所以,不能够和那样的同年男孩子相提并论。对阿晓不好。”
呼气白蒙蒙。寒冷让我不由得缩起脖子。
“花……?”
章子的声音不安、慌乱。她好像完全醒了,改成很认真的口吻说:
“哎,你说‘脏了’,是什么意思呀?”
仿佛已解除魔法,话出不来了。章子继续说道:
“我呀,花,一直在想,你有些事情瞒着我。你之所以安安静静不爱说话,并不是天生的性格,你本该是个更开朗、活泼的女孩子吧。我也不知自己从何时起这么认为的。”
“噢……”
“可你不做声、不显眼地待着,我觉得好奇怪……哎,你说‘脏了’,是怎么回事?”
“噢,那个……”
章子的口吻变了。说话声低低的,小心翼翼。
“哎,莫非……上了俄国佬的当?这样的女孩子,时不时有哩。她们都不吭声,但我听说过的。不过嘛,花,即使身体上有过什么不幸的事,心灵还是纯洁的呀。女孩子不会那样的。即便阿晓,虽然不知他现在怎么想,但他长大后会明白的。所以……”
“可是,”
我打断她。
牵着爸爸的手,温暖。没有这烫人的热,一刻也活不下去。有爸爸,我心身都充盈了,丰满得要腐烂了。
我接纳不了任何东西。再也不能。
“不是的。我是心脏了。我不是你或阿晓所认为的女孩子。对不起。从很久以前起,我……”
像漂浮着重油的、黏糊糊的冬天海面一样,从很早起,我的心就被污染了。第一次想让朋友理解:我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怎么弄脏了。不能有别的活法吗?可是,我又想,不论怎么说,章子也不会明白吧。我像沉在海里的孩子,一直把自己隐藏在内心深处活过来的。
知道我的,只有爸爸。只有弄脏了我的父亲。
章子一直想象阿晓喜欢我,但我暗地里想,并非如此,是章子喜欢阿晓吧。真实情况不得而知。因为我一直眼中只有爸爸,对身边的事情懵懵懂懂。而且,觉得还有许多时间,所以,等再长大一些,跟章子就可尽情说了。然而,已经没有时间了。撇下他们在这北方大地之后,两位朋友将如何长大成人呢……。这是无从知道的吧。深感寂寞之下,使劲握住爸爸的手,他的食指轻轻抠抠我的手心,仿佛温柔的爱抚。快感短促掠过脊骨,我恐惧得屏住气息。
我逃不开爸爸。
杀了人,爸爸就成了我的神……
“……对不起啦。”
我小声说,慌张地挂断电话。不能再说任何话了,几乎连纯洁的章子也弄脏了。下了坡道,看见汽车站了。道路两旁是空空荡荡的空地,堆积着厚厚的雪,一片灰茫茫。
牵着手,我和爸爸慢慢走。我把手机粗鲁地扔向积雪的空地。打入的铃声随即响起。我让它响,头也不回,继续挨着爸爸走。我也用食指笨拙地抚抚爸爸的手心。我做不好。我的爱抚太孩子气。爸爸一边脸微微笑着。肩上的袋子很沉。这念头刚冒出来,爸爸停住了脚步。
他低头看着我。
“怎么?”
他默默地从肩头取下袋子,背起来。似乎连心思也相通了。然后,爸爸笑容满面。眼睛下的细纹聚拢了,爸爸显示了亲切的笑容。他伸出手,轻轻拉好我的围巾。然后,用手背慈爱地抚抚我冰凉的脸颊。
一滴泪水流过脸颊。
手机在远处执拗地响着,过了一会儿停了。
只要一去想象跟这位爸爸分开,眼泪就止不住。爸爸低下头凑近我的脸,将留在脸颊上的泪水,用又红又黑的大舌头全舔去,温柔地夺去。爸爸夺去了所有一切。我们又手指相缠走在雪中。泪水被舔去,身上着了火。我也想舔去他身上分泌的某些东西。想落魄,想更彻底地变成淳悟的脏东西。即便落到这个地步,还是不够。我反复想着变成了骨头也不分离、不分离!牵着的手更加使劲。淳悟也黏糊糊地回握我的手。
迄今我没有留意过其他成年女人。即便淳悟跟谁、怎样过夜,我都不在乎。因为我不是女人,是女儿。不过,此刻我如梦如幻地走在晨霭中时,突然想,绝不把他让给其他女人。淳悟是我爸。是我的男人。你要碰别的女人,我就杀了你。
拐过一个路口,大海呈现在眼前。白色的海上,有几道蓝黑色的细线,仿佛在巨大的白色校园里,用蓝色的颜料勾画出冬天落了叶的树木。开始从陆地吹向海洋的风,一点一点地扯开冰原——它已开始失去强度。这样的季节正在到来。冬天的完结接近了。四分五裂的流冰,不久将在风力推动下,缓缓离岸而去。
春天即将来临。鄂霍次克海迟来的寂寞的春天。
不过,已经看不到了吧。
我哀伤地想,照这样活下去,会怎么样呢?我想起,无论我怎么说“不结婚、一直在一起”,他不知何故就是不相信。也许认为我会离去吧。或者,淳悟打算在什么时候躲到什么地方去?往后的事情我一无所知,心中再怎么捉摸,都只是此时此刻。也许就因为我还是个孩子吧。
我想,虽然对时间流逝是怎么回事茫然无知,但如果此时死去,时间就此停止。我想,如果在心心相印的此刻死去的话,即使变成冷寂的骨头,即使之后在与北方迥然不同的远方干燥大地上再生转世,也还能再遇上这个人吧。
即使再转世新生、再转世新生。
无论多少次重来,我也想生为爸爸的女儿。
像个摇晃、高瘦的黑色剪影一样,淳悟走在我身边。瘦长的腿有点累赘似的。他配合我的速度,慢慢走。我仰望他的侧脸,心里犹豫:杀?杀掉他吗?不想把爸爸让给任何人。永远不要分开。不想改变。
因为我脸色阴沉,淳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开玩笑地朝我“嘻”地一笑,像要让我安心。
……呵。
他的脸改变了我的心情。我感觉爸爸很想活着。爸爸之所以抛下大海,离开生养的城镇,逃往远方,也许就因为即使那样他也想活下去吧。
“你就是笑。”
“是吗。”
“爸爸,你总是那样。”
“是吗。”
“就是嘛……”
“不能杀,还是不能杀。”我一边想,一边报以“嘻”的一笑。淳悟又笑嘻嘻的了。
我想,今后必得跟他一起生活下去吧,这一来,竟不可思议地止住了眼泪。
不走不行。
不逃不行。
为了活下去。
抵达车站,早上头班车几乎没有乘客。司机是个上年纪的男人,大体跟大盐先生一样。我们上了车,他小声嘀咕一句:“……早上好。”“早上好。”我低头问好。爸爸什么也没说。我们进入充满了尘土和重油气味的车内,在最后面的位子静静坐下。淳悟往后一靠,长腿像被扔在通道上。黑色外套、黑色皮鞋。爸爸眼神晦暗,带着死神似的、夜的气息。
“哎,爸爸。”
我向淳悟说道。
脏兮兮的车门吱吱响着,关闭了。汽车摇晃一下,开动起来。
我靠在他肩头,撒娇地闭着眼,一再喊他。
“爸爸。爸爸。”
“怎么啦。”
淳悟小声回应我,声音沙哑。
车晃着,我们的手紧握在一起。窗外尽是苍白的流冰,漂浮在黑乎乎的海上。纹别沉寂的街市灰蒙蒙,这是看最后一眼了。
我抬起脸,仰望淳悟。我任性撒娇地微启双唇。淳悟探过身来,窥看我的喉咙深处。瞳仁暗暗发亮,舔舐般盯着看。我以目示意:求你了。爸爸显出吃惊的神色。然后,他也张开口,向我咽喉深处慢慢垂下白色唾液。我“咕嘟”一下,咽下拖着一条黏糊糊白丝的唾液。直至前不久,还不知道这般饥渴……还要。还要。还想要。快垂下来。把你垂下来。我一叹息,爸爸眼角堆起皱纹,寂寞地微笑起来。然后,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的喉咙垂下唾液。我咽下了,心中充满死一般的晦暗的兴奋,心想这就是爸爸欲望的真面目吧。
唾液变成一团白泡泡,又垂下来了。我“咕嘟”吞下,舌上黏着爸爸。
很想这么一滴带着魔法,就此变作爸爸本人。那样就能一直在一起。不再饥渴。不必逃走。
我的男人。
我的男人。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