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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从一月六日到九日之间的三天里,室内温度始终没有超过十七度。风势之猛,不光是把屋檐吹得噼啪响,甚至很像有个女人惨遭疯子凌迟,被一把钝刀千刀万剐,那凄厉的惨叫声惊心动魄。前阵子“一月融雪”时,地面上还残留着许多积雪,现在那些积雪被时速高达四十英里的狂风吹得漫天飞(阵风甚至高达时速六十五英里,已经足以将缅因州中部和新罕布什尔州那五六座无线电塔吹垮)。飞雪高速掠过原野,仿佛飞舞的鬼魂。狂风夹带着飞雪猛烈撞击防暴风窗户,那些细小的雪花发出的撞击声简直就像硕大的冰雹。

这场加拿大超级寒流来袭的第二天晚上半夜两点,丽赛忽然醒来,发现斯科特又不在床上了。她跑到那间客房,发现他果然又在那里,还是一样用老妈那件黄色大衣把全身裹得紧紧的,一样在看那部“最后一场电影”,背景音乐一样是汉克·威廉斯的《咔哇——里加》,而电影已经演到“狮子”山姆死掉的段落。丽赛不太敢叫他,最后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叫了一声。她问道,你还好吗?斯科特说,是啊,我没事。斯科特叫她看看窗外,说窗外好漂亮,可是也叫她要小心,千万不要看太久。“我爸爸说光线太刺眼的时候,眼睛会被烧坏。”他提醒丽赛。

看到窗外美丽的景象,丽赛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整个天空仿佛一面飘飞起伏的电影银幕,色泽变幻莫测,一下由绿而紫,一下由紫而红,一下由鲜红变成一种怪异的无法形容的血色。也许该说比较接近黄褐色,可是又不完全是。丽赛心想,恐怕没人说得出那是什么颜色。后来斯科特扯了一下她睡袍后摆,对她说够了,不要再看了。这时她瞄了录像机显示屏一眼,看到时间数字时不由得吓了一跳。原来刚才她隔着那扇结霜的窗户看着外面的北极光十分钟之久。

“别再看了,”斯科特说话的音调拖得很长,很像在说梦话,“我们回去睡觉吧,小丽赛。”

丽赛巴不得赶快回去睡觉,赶快把电视关掉,不要让他再看那部可怕的电影。她巴不得赶快把斯科特从那张摇椅上拖起来,赶快离开这间冷得像冰库的房间。丽赛牵着他的手,拉着他沿着走廊往前走,走到一半,听到他说了几句话,丽赛瞬间全身汗毛直竖。“那风声听起来好像拖拉机链条的声音,而且那拖拉机链条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我爸爸,”他说,“会不会我爸爸没死?”

“斯科特,你在胡说什么?”她说。可是在这夜半时分,这种话听起来不像是胡说八道,不是吗?尤其屋外狂风呼啸,而天空变化万千的色泽仿佛在回应风的呼啸。

第二天晚上,屋外依然狂风呼号。到了半夜丽赛又醒来了,这一次她跑到客房去时,发现电视没开,可是斯科特的眼睛却盯着电视。他坐在摇椅上,身上裹着那件大衣,老妈的黄色大衣。丽赛叫了他一声,可是这次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转头看她。斯科特就坐在摇椅上,可是斯科特已经不在了。

他已经“失魂”了。

5

丽赛倒在斯科特工作室的地上,她翻身仰躺,盯着头顶天窗的阳光,感觉胸部阵阵抽痛。她不自觉地拿起那条黄色编织方巾压住胸口。一开始比原来更痛……过了一会儿,她慢慢觉得比较舒服了。她喘着气,看着天窗外的亮光。她闻到一股汗水与泪水的酸味,而且皮肤浸泡在血泊中,散发出一股血腥味。她不由得呻吟起来。

兰登家的人受伤后,伤口都会很快愈合。我们非愈合不可。假如这是真的——她已经相信这是真的——那么此刻她渴望自己不再是里斯本瀑布镇的丽赛·德布夏,不再是德布夏家老爹老妈意外的“爱的结晶”,而是兰登家的人。她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

别忘了自己是谁。她耳边又回荡起斯科特充满耐性的声音。你是丽赛·兰登。我的小丽赛。可是她好热,而且好痛好痛。现在轮到她想要冰块了。无论斯科特的声音有没有出现,斯科特·兰登似乎一直没有真的死去。

静动,小宝贝。他的声音不厌其烦地出现,可是听起来好遥远。

好遥远。

那张“傻大个”书桌上有部电话,只要爬到电话旁就能求救了。但现在,就连那部电话看起来都好遥远。那什么东西比较近呢?一个问题。简单的问题。问题是,看到姐姐目前那种“失魂”状态,她怎么会没有联想到当年的斯科特呢?一九九六年,强烈寒流来袭那年,斯科特不就像现在的阿曼达一样,陷入同样的“失魂”状态吗?

其实我想到了。她躺在地上,看着上方天窗外的光,胸前那条编织方巾已经被鲜血染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脑中轻轻回荡。其实我想到了。可是只要一想到斯科特坐在摇椅上的模样,就会想到“鹿角旅店”。只要一想到“鹿角旅店”,就会想到那天,那天我们从那棵“嗯嗯树”下走到外面的风雪中,那短短的一刹那发生了一件事。想到那件事,就一定会想到他哥哥保罗的悲惨遭遇。想到保罗,就会想到那天晚上,在那间客房里,刺骨寒风从加拿大曼尼托巴省席卷而下,从黄刀山脉席卷而下,在屋外呼号,整片天空都是灿烂缤纷的北极光。你还不明白吗,丽赛?这一切都有关联,一直都有关联。一旦你跨出第一步,开始把这一切联结起来,就如同推倒第一张骨牌——

“我会发疯,”她啜泣着自言自语,“就像他们一样,就像兰登家的人一样,就像兰登家的祖先一样,就像所有知道这些事的人一样。难怪他们会发疯,因为他们知道有另一个世界紧邻着我们这个世界……而两个世界之间只有一线之隔……”

不过那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令斯科特“中邪”的东西,那个有绵延无尽杂色斑纹的东西——

“不要!”丽赛大叫一声,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工作室里。虽然一叫起来,浑身就一阵剧痛,但她还是不顾一切地大吼着:“噢,不要!别再想了!别再想了!别再想这些了!”

可惜已经太迟了,那个世界实在太真实了,就算自己很可能发疯,她都无法再否认。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在那个世界里,天黑之后,食物会馊掉,有时甚至会具有毒性。在那个世界里,那个身上有斑纹的东西,也就是斯科特所说的那个“高个子”……

(那东西转头看旁边时,会发出一种声音,我学给你听)

……可能是真的。

“噢,好吧,是真的,”丽赛喃喃嘀咕着,“我看过它。”

空荡荡的工作室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鬼魅的气息。丽赛开始啜泣,就算现在,她也无法确定那个东西究竟是不是真的……不过,感觉起来好真实。而且,就算是真的,她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看过的。丽赛觉得自己就像癌症病人。每到下午三点,药都吃过了,吗啡注射器里的剂量也用光了,可是痛苦不但没有减轻,反而一英寸一英寸深入体内。病人会清醒地感觉痛苦正啃噬着全身每一根骨头。而他却还活着。活着,但满怀恨意,感觉饥渴。每当这时,病人模模糊糊瞥见床边的玻璃水杯,就会产生希望破灭的感觉。

此刻丽赛就有这种感觉。她相信丈夫一定尝试过借着喝酒摆脱那东西,可是却失败了。他一定试过很多方法来摆脱那东西,例如强颜欢笑,例如写作。那天晚上屋外寒风呼号,但是那间客房里静悄悄的,她丈夫茫然地盯着电视,电视却没开。丽赛似乎在他空洞的眼神中看到了那个东西。斯科特坐在……

6

斯科特坐在那张摇椅上,全身裹在老妈那件桃黄色毛线衣里,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那双直愣愣的眼睛。他凝视着丽赛,但视线却仿佛穿透她的身体,落在她身后某个遥远的地方。丽赛一次又一次喊着他的名字,越喊越急,可是他却完全没反应。丽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打电话找人帮忙吧。丽赛心想,也只能这样了。于是她迫不及待地沿着走廊回到房间。坎塔塔和理查德到佛罗里达去了,要二月中旬才会回来,不过黛拉和麦特就住在同一条路上。她最先想到的就是打电话给黛拉,而且现在根本没有心思顾虑三更半夜打电话会不会吵到他们。她非得找个人讲话不可,她需要帮助。

可是没人帮得了她。风势猛烈,奇寒彻骨,即使她身上穿着法兰绒睡袍,外面还套上一件毛衣,也依旧抵挡不住那股寒意。地下室的暖气炉二十四小时不停运转,整栋房子发出嘎吱嘎吱声,甚至偶尔发出一种可怕的爆裂声。那奇寒刺骨的冷风从加拿大席卷而下,吹断了堡景镇某处的电话线路。她拿起电话时,只听到话筒里传来持续的嗡嗡声。她下意识地用指尖猛按话机上的挂断键,按个不停,虽然明知这动作毫无意义,但那是本能反应。没错,确实毫无意义。

她孤零零一个人在苏克塔丘路这栋古老的维多利亚式大宅里,屋外温度已低到难以想象,天空仿佛一片五彩缤纷的光之布幕。能不能到隔壁的加洛韦家求救呢?她心里明白,要是贸然跑出去,她很可能会冻掉一只耳朵,或是一根手指,甚至好几根手指。说不定刚跑到他们家的门廊,还来不及叫醒他们,她就已经冻死了,这种恐怖的天寒地冻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把电话放回挂钩上,然后匆匆沿着走廊跑回斯科特身边,脚上的拖鞋摩擦地面,发出吱吱声响。斯科特还像刚才那样坐在摇椅上,房间里飘扬着“最后一场电影”片中的音乐。那是五〇年代的乡村音乐,哀凄的旋律在夜半时分听起来很恐怖,不过,寂静更加骇人,不对,不只更骇人,而是天底下最骇人的东西。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飓风撼动了整栋房子,整栋房子仿佛要被连根拔起(她简直不敢相信现在屋里居然还有电,不过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这时她才猛然发现,为什么飓风反而让她松了口气:因为更恐怖的是,她听不到斯科特的呼吸声。斯科特没死,脸颊上还有淡淡血色,可是丽赛真能确定他没死吗?

“亲爱的?”丽赛怯生生地叫了一声,“亲爱的,跟我说话好不好?看看我好不好?”

斯科特没吭声,也没看她。丽赛伸出冻僵的手指摸摸他的脖子,发觉他的皮肤摸起来温温的,而且丽赛感觉得到他表皮底下大动脉的脉搏。还有别的,丽赛感觉到斯科特在向她求救。平常在大白天,甚至奇寒彻骨的白天,狂风呼号的白天(她忽然想到,“最后一场电影”里的场景就像这样,所有外景都是狂风大作),要是斯科特向她求救,丽赛一定会笑他,但此刻丽赛不会笑他的。现在丽赛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斯科特需要人帮忙,就像那天在纳什维尔一样,需要丽赛救他。那天他被那个疯子开枪射杀,倒在热腾腾的地上,浑身发抖,哀求丽赛拿冰块给他。

“我该怎么救你呢?”丽赛自言自语嘀咕道,“我该怎么救你呢?”

这时丽赛脑中有个声音回答了她,是黛拉。那是黛拉十几岁的声音——德布夏家老妈形容她是“发春似的,一肚子坏水”。这话骂得超乎寻常的难听,显然妈妈是被黛拉气坏了。

你不会去救他的。你怎么会说什么要去救他呢?黛拉的声音在质问她。黛拉的声音听起来好真实,丽赛仿佛听到她在吹那种强力泡泡糖,仿佛闻得到她身上科迪牌粉饼的味道。黛拉只能用那种牌子的粉饼(因为她脸上有伤疤)。对了!黛拉曾经去过那个语汇之池,撒网捕捞,捞了很多东西回来!丽赛,他已经不正常了。他已经火山爆发了,已经疯了。如果你想帮他,唯一的方法就是等电话线路一通,立刻打电话找那些穿白衣的家伙。丽赛看着坐在摇椅上目瞪口呆的丈夫,脑海深处似乎听到黛拉在笑——那是十几岁女生的得意笑声。救他!黛拉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救他?老天,饶了我吧。

不过丽赛还是觉得自己救得了斯科特,丽赛觉得自己有办法。

问题是,救他的办法可能有点危险,而且丽赛也没什么把握。坦白说,她自己心里明白,有些问题是她造成的。她偷偷把某些回忆隐藏起来,比如说,那天他们从“嗯嗯树”下出来时,经历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此外她的脑中仿佛有道帘幕,帘幕后面隐藏了一些令人难以忍受的真相——比如说,他那个品格高尚的哥哥保罗;帘幕后有某种声音……

(呼噜呼噜,老天,那咕噜声听起来好低沉,好恶心)

此外,丽赛也隐约看见帘幕后面有某些东西。

(十字架,坟墓,血光中的十字架)

有时她很好奇,不知每个人脑中是否都有一片那样的帘幕,而那片帘幕后面是个“别去想”的区域。每个人应该都有,因为那样很方便。别去想就不会常常睡不着觉。在她脑中的那片帘幕后面,藏了不少尘封了多年的狗屁倒灶事情。比如说这个,比如说那个,比如说另外很多很多个。总而言之,乱成一团,令人眼花缭乱。噢,小丽赛,你实在太棒了,老天……还有,那些小孩说了什么?

“别进去。”丽赛嘀咕道,可是她觉得自己终究还是会进去。她心想,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可以救斯科特,可以把他带回来,她就非进去不可……无论那里面是什么样的地方。

噢,只不过,那个地方就在你身边,一点都不远。

这才是最令人害怕的。

“你一直都很清楚,对不对?”说着,丽赛开始啜泣。其实刚才她并不是在问斯科特。斯科特已经到那“失魂”的世界去了。很久很久以前,在那场怪异的十月暴风雪中,他们躲在那棵“嗯嗯树”下。当时斯科特说,他写小说只是种释放,释放内心的疯狂。而丽赛并不这么认为——丽赛是个实际的人,对她来说,世事一切正常。于是丽赛对她说,你并不懂我的过去。那是你的福气,小丽赛,但愿你永远都能那么幸福。

可是今夜,天寒地冻的飓风从极北的黄刀山脉席卷而来,在屋外怒吼,整片天空布满变幻莫测的光彩。丽赛的福气已经用完了。

7

丽赛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躺在斯科特的工作室里,手上抓着那条血淋淋的“欢喜巾”压在胸口。她自言自语道:“我坐在他旁边,把他的手从毛线衣底下拉出来,紧紧握住。”说着,丽赛咽了口唾液,喉咙发出咕噜一声。她想多喝点水,可是不相信自己站得起来。现在恐怕还不行。“他的手摸起来很温暖,可是地板……”

8

尽管丽赛身上穿着丝质内裤、法兰绒长内裤和法兰绒睡袍,可是坐在地板上感觉依旧冷冰冰的。这间客房和楼上其他房间一样,墙脚板都有暖气孔。她一手握着斯科特的手,那么如果她伸出另一只手,就能感觉到那股热气。只不过就算感觉到了,也没什么帮助。

地下室的暖气炉二十四小时不停运转,把暖气送到楼上,然后再透过墙脚板的暖气孔吹送出来。热气从墙脚板散放出来,沿着地面扩散了六英寸左右……然后,咻!没了。就像理发店旋转灯上的条纹,转到最上方就没了。就像烟头缭绕的烟雾,飘到半空中就散了。甚至就像她丈夫,有时会消失。

别管地板有多冷,别管你的屁股会不会冻成冰块,如果你想为他做些什么,那就动手吧。

可是丽赛能做些什么?该从哪里开始呢?

这时一阵飓风撼动屋子,她想到了。对了,先帮他泡一盆“万灵茶”吧。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该怎么泡,因为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这句话如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整句话串在一起,仿佛是个很长的外国字汇。

只不过这个外国字汇显然是骗人的。那晚在“鹿角旅店”激情过后,他们躺在床上,丽赛曾问他万灵茶的问题,而斯科特也告诉过她了。丽赛问了他两三个问题,可是第一个问题最重要最关键,而且也最简单。斯科特本来可以简单回答是或不是,可是你何时听到斯科特·兰登回答问题时,说是或不是这么简单的答案呢?但这个问题成了一个瓶塞。因为要扯到保罗身上去了,而只要一谈到保罗,就免不了牵扯到他是怎么死的。而保罗的死又会牵扯到——

“不,不要了。”她喃喃嘀咕道。这时她赫然发现自己把他的手捏得太紧了。当然斯科特并没有任何反应。套句兰登家的专用术语,他已经“失魂”了。这样说听起来有点好笑,就像搞笑综艺节目里的笑话。

嘿,巴克,罗伊跑到哪去了?

呃,米妮,老实告诉你吧——罗伊跑到“失魂”的世界里去了!

(现场观众哄堂大笑)

可是丽赛笑不出来。她不再需要脑中那个声音告诉她,斯科特已经跑进“失魂”的世界去了。丽赛要是想把他救回来,就得先跟着他一起进去。

“噢,老天,不要!”她呜咽着。她知道记忆深处的某个东西已经开始浮现。那是个全身用布裹住的巨大形体。“噢,老天,噢,老天,难道我真的非去不可?”

但老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事实上,丽赛也并不需要他回答。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或者可以说,至少她知道该从哪里着手:她必须回想他们待在“鹿角旅店”的第二个晚上。当时他们刚亲热过,已经开始昏昏欲睡。那时她突然想到,应该没什么关系吧,我想知道的是他那个圣人般的大哥,又不是那个邪恶的老爹。开口问他吧。于是她真的开口问了。此刻丽赛坐在地板上,抓着他的手(他的手开始变凉了)。屋外寒风呼号,整片天空布满狂乱绚烂的光彩。她在自己脑中升起那道帘幕,就是为了掩盖她最不堪、最困惑的记忆。此刻她正从帘幕的缝隙中往内偷看,看到当年的自己开口问他“万灵茶”的事。丽赛问他……

9

“那天晚上在我家,你把手浸在茶水里。那当年你从板凳上跳下来后,保罗是不是一样在茶水里浸泡伤口?”

他们在床上,斯科特躺在她身边,被子拉到腰际,因此丽赛可以看到他鬈曲的阴毛。斯科特正在抽他所谓的“棒透了的事后烟”。房间里唯一的亮光是他那边床头桌上的台灯。淡淡的粉红光晕中,香烟的烟雾袅袅上升,然后消失在黑暗中。看着眼前的景象,许多问号忽然闪过丽赛脑际……

(当初我们从那棵“嗯嗯树”下走出来时,有没有听到一种声音?一种空气爆开的劈啪声?)

她想到了一些事。那是她长久以来一直拼命想忘掉的事。

这时两人都没再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丽赛心想,他一定是不肯回答吧。不料斯科特却突然开口了。听他的语气,丽赛感觉得到他一定是经过仔细考虑,所以才会拖那么久。“丽赛,我很有把握,万灵茶是他后来才发明的。”说着斯科特又想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没错,我可以确定,因为他发明万灵茶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学计算分数了。1/3+1/4=7/12,诸如此类。”他咧嘴笑了起来……可是丽赛越来越懂得解读他的心思了。但丽赛知道他露出那种笑容时,心里是很紧张的。

“学校教的吗?”她问。

“当然不是,丽赛。”斯科特的语气仿佛在嘲笑她明知故问。后来斯科特又开口说话时,她听得出来,那种令她害怕、含混不清的小孩口音又出现了……

(我拼命试,试了好几次)

……那种口音又出现了。“我跟保罗,我们没有上学,我们在家里自学。爸爸说学校根本就是‘养驴场’。”床头桌的台灯旁摆着一本《第五号屠宰场》(无论到什么地方,斯科特一定随身携带这本书,绝无例外),烟灰缸就摆在书上。他把手上的烟按熄在烟灰缸里。屋外狂风呼号,那间老旧的小旅店被风刮得嘎吱作响。

丽赛觉得这时好像不该问他这个问题,也许她该翻个身乖乖睡觉。不过她一向三心二意,好奇害死猫。“那天——就是你从板凳上跳下来那天——他伤得很重吗?会不会只是浅浅的几道割痕?我的意思是,在小孩眼里,什么事看起来都会比实际上可怕……比如说,看到水管漏水,就会以为闹水灾了……”

说到一半,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斯科特又是好一会儿没再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烟雾袅袅上升,飘出灯光范围之外,然后消失无踪。后来斯科特终于又开口说话,这一次,他的口气冷冷的,淡淡的,可是很坚定。“爸爸割得很用力,伤口很深。”

她本来想说几句场面话敷衍一下,结束这个话题(此刻她的脑中已经警铃大作,仿佛有成千上万个红灯闪个不停),可是她还没开口,斯科特就抢先说了。

“好了,我知道你想问的不是这个。丽赛,不管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我一定会告诉你的。我不会对你隐瞒任何事——自从今天下午我们经历过那件事之后,我不会再隐瞒任何事了。不过你得自己开口问,我才会说。”

今天下午他们经历了什么事?根据逻辑,她似乎应该问这个问题,可是丽赛心里明白,这样下去根本谈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他们讨论的问题根本就不是正常的问题。他们讨论的是疯狂,而现在她自己也成了那个疯狂世界的一部分。斯科特带她去过某个地方,而且她心里很清楚,那绝对不是她平空想象出来的。只要丽赛开口问他,从前发生过什么事,斯科特一定会告诉她。斯科特亲口答应过……可是,这样是不对的。刚才亲热过后,丽赛本来昏昏欲睡,但现在整个人完全清醒了。丽赛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斯科特,你从板凳上跳下来后……”

“爸爸亲了我一下,说那是爸爸给你的奖品,表示血秘宝已经找到了,游戏结束了。”

“对,我知道,你告诉过我。保罗被割伤了,那你从板凳上跳下来后,保罗有没有……他有没有跑到某个地方去治疗伤口?是不是因为他去过,所以过没多久,他才能跑到店里去买两瓶可乐,然后跟你绕着屋子跑进跑出,藏秘宝让你玩游戏?”

“没有。”斯科特把香烟按熄在书上的烟灰缸里。

听到他说了“没有”这么简单的答案,丽赛的心情忽然变得复杂:一方面她松了口气,感觉很愉快,但另一方面她却又感到深深的失望。仿佛有雷电在丽赛的胸腔里爆开。丽赛突然搞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不过,“没有”这两个字意味着丽赛不必再想了——

“因为他办不到。”斯科特的口气还是一样冷冷的、淡淡的,一样的坚定。“保罗办不到。他没办法‘去’。”虽然最后那个字说得有点含糊,但丽赛听得一清二楚。“必须靠我带,他才有办法去。”

这时斯科特忽然转过身来抓住她……只是抓住她的手臂。斯科特的脸贴在她的脖子上,丽赛感觉好热,丽赛感觉得到他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有个地方,我们都叫它‘异月之湾’。我忘了当初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那里平常看起来非常漂亮。他受伤时,我带他去过那里,他死掉时,我也带他去那里。可是,他‘中邪’的时候,我就没办法带他过去了。他被爸爸杀了之后,我把他带到那里,到‘异月之湾’去,然后把他埋在那里。”

这时斯科特终于崩溃,开始轻声啜泣,虽然他把嘴唇闭得很紧,哭声听起来没那么明显,不过啜泣的力道却导致整张床都开始摇晃。有那么一会儿,丽赛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他。过了一会儿斯科特突然叫她把灯关掉,丽赛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故事的结局是我一直说不出口的。可是,丽赛,只要你抱着我,我就有勇气告诉你。不过,灯一定要关掉。”

丽赛从来不曾这么害怕——比很久以前的那天晚上更害怕。那天晚上,斯科特从黑暗中走出,满手血肉模糊。此刻丽赛虽然心里很害怕,但还是伸出一只手,伸得很长,把床头台灯关掉。丽赛探过身子关灯时,胸部正好压在他脸上。很久以后,那个名叫吉姆·杜利的疯子把她的胸部割得血肉模糊。灯一关掉,房里立刻陷入一片漆黑,过了一会儿,等瞳孔慢慢适应之后,丽赛又渐渐看得到房间里的家具了。而且月光从疏落的云间遍洒而下,她仿佛看到家具散发出淡淡的、幻觉般的幽光。

“你以为保罗是被爸爸谋杀的,对不对?你以为故事结局就是这样吧。”

“斯科特,你不是说他拿着来复枪——”

“可是那并不是谋杀。要是当年上了法庭,一定会有人指控他谋杀。不过当年我在场,所以我知道那不是谋杀。”说到这里,斯科特停了一下。丽赛以为他应该会再点根烟,可是他没有。屋外狂风怒吼,旅店的老建筑嘎吱作响。有那么一刹那,房里的家具陡然亮了起来,不过只是微微亮了一下,然后又陷入一片黑暗。“当然,爸爸确实很可能杀了他,这我明白。有好几次要不是因为爸爸被我挡住,保罗很可能早就被他杀了。只不过最后的结局并非如此。丽赛,你知道什么叫‘安乐死’吗?”

“人道毁灭。”

“没错。爸爸就是让保罗安乐死。”

这时丽赛又看得到床铺四周的家具了。房间里又短暂地亮了一下,那些家具微微颤动,然后又陷入一片黑暗。

“保罗中邪了,你明白吗?保罗也像爸爸一样中邪了。只不过保罗的情况实在太严重,就算爸爸拿刀子割他,都没办法把他体内的邪释放出来。”

丽赛有点懂了。她心想,长久以来,他们的爸爸之所以多次拿刀割自己的儿子——还有割自己——其实就像在打某种古怪的预防针。

“爸爸说,中邪的家族遗传通常会间隔两代不发作,不过轮到的那一代一旦发作,情就况会加倍严重。爸爸告诉我:‘速克达,那种感觉就像拖拉机的链条压在脚上’。”

丽赛摇摇头,她实在听不懂他说什么。丽赛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根本不想听这些。

“当时是十二月,”斯科特说,“有一天突然来了一道强烈寒流。那是那年冬天的第一波寒流。我们住在偏僻的乡下农场,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附近只有一条路通往穆利百货商店,通往马腾斯堡镇。我们几乎是与世隔绝,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你懂吗?”

丽赛懂,她真的懂。她能想象,每隔一段日子就会有邮差沿着那条路过来,而这位“热火”兰登也是沿着那条路到……

(美国石膏公司)

……去上班。不过会在那条路上进出的人,顶多就是他们了。学校巴士绝对不会出现在这条路上,因为我和保罗不上学,我们都在家里自学。学校的巴士只会开到“养驴场”去。

“大风雪已经很糟了,而那种天寒地冻的冷更要命——我们被困在屋里。不过,那年刚开始时,我们日子过得还不算糟,好歹家里还摆了棵圣诞树。有好几年,爸爸都会中邪……就算不中邪,也会很不对劲……这样一来,家里就不会有圣诞树,我们也不会有圣诞礼物。”说到这里,他干笑一声。“有一年圣诞节,他不让我们睡觉,逼我们熬夜读《圣经·启示录》,熬到半夜三点。我们读到的部分,就是罐子被人打开了,跑出了很多东西,例如瘟疫,还有很多骑着不同颜色的马的骑士。最后,他把《圣经》丢进厨房,对我们大吼大叫:‘这种他妈的狗屁是谁写的?还有,哪些白痴会相信这种狗屁?’丽赛,每次他冲动起来大吼大叫时,看起来就像《白鲸记》里的亚哈船长。那艘捕鲸船快要沉没前,亚哈船长就是这样嘶吼。不过那年圣诞节过得似乎还不错。你知道我们做了什么吗?我们全家一起到匹兹堡大采购,爸爸甚至带我们去看电影——是克林·伊斯威特的电影,演个警察在某个城市大开杀戒。当时我看得头都痛了,而且吃爆米花吃到肚子痛,不过那是我他妈生平看过最棒的电影。那天晚上回到家后,我模仿那部电影的剧情写了篇故事,然后念给保罗听。那篇故事可能烂到不行,可是他说我写得很好。”

“听你说来,他还真是个好哥哥。”丽赛小心翼翼地说。

只不过丽赛的顾虑根本是多余的,斯科特根本没听到她说什么。“我要说的是,有好几个月,我们相处得很愉快,就像正常的家庭一样。天底下真有正常的家庭吗?我很怀疑。不过……不过。”

斯科特又不说话了,仿佛在思考什么。后来,斯科特又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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