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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名叫斯诺德格拉斯,我看见他正要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大片眼白。看他那副样子,真像一条准备恶斗的疯狗。刚才骑着一辆旧“愤怒女神”摩托车在停车场发生侧滑的两个孩子想跟他打招呼,可他歪着脑袋,仿佛正在倾听其他什么声音。他的啤酒肚不算太大,还挺紧实的,包裹在一件蛮不错的西装里面,下面的裤子,屁股部分因磨损而发亮。他是一个推销员,展品包就放在身边,像一只熟睡的宠物狗。
“再试试收音机。”柜台边的卡车司机说。
快餐厨子耸耸肩,接通了收音机的电源。调台的指针啪的一下甩到一边,收音机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你调台得慢着点,”卡车司机不高兴了,“否则会错过。”
“见鬼。”厨子说。他是个年长的黑人,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他的心思不在卡车司机身上,他正透过餐车大小的落地窗往停车场看。
那儿有七八辆重型卡车,发动机突突地响着,低沉、无聊的声音,听上去像大猫在呜呜地叫。那几辆卡车中,有两三辆麦克,一辆海明威,还有四五辆雷欧。此外,还有铰链式卡车,州际运输车,车屁股上有好几块车牌,车后还有民用波段的拉杆天线。
偌大的停车场里,地面有环形的虚线标示。在停车场尽头,“愤怒女神”翻倒在一片碎石上,已经严重损毁,成了一堆废铁。在卡车停车区的调头处,有一辆被撞坏的凯迪拉克轿车,挡风玻璃碎了一地,车主还在车上,瞪着眼睛,仿佛一条被宰杀了的鱼,角质眼镜挂在一边耳朵上。
从那里再向前,差不多在停车场的中间位置,躺着一个身穿粉色衣裙的女孩。当她发现已经无处避让的时候,她从那辆凯迪拉克里跳了出来,可惜还是被撞身亡了。虽然她脸朝下趴着,可她的样子是最惨的,成群的苍蝇围着她打转。
路对面,一辆老式的福特旅行车被撞进了护栏。这起事故发生在一小时前。这么长时间了,没有人过问。站在快餐部的窗前,看不见高速公路,电话也打不通。
“你调得太快了,”卡车司机抗议道,“你应该……”
就在这时,斯诺德格拉斯跳了起来。他撞翻了桌子,桌上的咖啡杯无一幸免,摔碎在地上,连白糖也腾空飞起。他的眼睛看上去更加疯狂,嘴巴耷拉着,不停地喊叫:“我们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我们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男孩在大喊,他的女朋友在尖叫。
我正坐在距离门口最近的一张凳子上,我一把抓住他的衬衫,但被他挣脱了。他加快了速度,已经出了类似银行金库门的圆形大门。
他砰的一声带上门,随即纵身跃过一堆砾石,奔向左边的排水沟。两辆卡车朝他背后袭来,烟囱大口大口地向空中喷吐深褐色的柴油废气,巨型后轮连续不断地扬起阵阵砾石。
他再跑五六步就可以到达平坦的停车场了,可就在这时,他停住脚,转身向后看,恐惧爬满了他的面孔。他的步子乱了,身体摇晃了几下,差一点摔倒。他再次站稳,但已经太晚了。一辆卡车闪在一边,另一辆开足马力冲了过来,车头的金属鬼脸在阳光下耀眼夺目。斯诺德格拉斯大叫一声,声音又高又尖,可还是淹没在雷欧柴油发动机的吼叫声中。
卡车没有将他扑倒,如果扑倒了,反而更好。结果是,卡车将他顶起来,扔出去,仿佛足球运动员踢了一个悬空球。一时间,在夏日午间的天空下,他就像一个残破的稻草人,消失在排水沟里。
大卡车的刹车咝咝作响,仿佛龙在喘息,它的前轮紧紧抓住地面,在停车场的砾石地面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凹槽。它及时罢手了。狗杂种!
坐在窗前的女孩发出一声尖叫,双手紧紧地捂着脸,太用力了,脸有些变形,像巫婆的面具。
玻璃碎了。我转过头,发现那个卡车司机用力握着玻璃杯,杯子碎了。我看,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牛奶混着几滴鲜血洒落在柜台上。
柜台的黑人服务员站在收音机旁,一动不动。他一只手握着一块抹布,瞠目结舌。他的牙齿闪闪发光。一时间,周围悄无声息,除了韦斯特克洛克斯钟表的嘀嗒声,以及雷欧返回大部队时发动机的轰鸣声。紧接着,女孩开始哭喊,很正常——至少,发泄出来对身体有益。
我自己的车就在边上,已经被撞得面目全非。那是一辆一九七一年的雪佛兰科迈罗,贷款还没有还完,可此时,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那些卡车里都没有人。
太阳当空,照耀着空无一人的驾驶室。车轮自行转动。你不能多想,否则,你会发疯的。斯诺德格拉斯就是一个例子。
两小时过去了,太阳开始落山。外面,卡车群开始绕八字,缓慢蛇行。它们的停车灯和行驶灯全部亮了。
我绕着柜台走了两圈,腿部的痉挛总算缓解了。我随后在前面的长方形窗户前找了一个卡座,一屁股坐了下来。这是一个按标准修建的卡车停车站,距离高速公路很近,房子后面有全套的服务设施,汽油柴油一应俱全。卡车司机经常过来喝咖啡,吃馅饼。
“先生?”听得出来,说话的人有些迟疑。
我转过头,原来是骑摩托车的那两个孩子。男孩看上去大约十九岁,长发飘飘,下巴颏上的胡须长得快要打结了。女孩看上去年轻些。
“有事吗?”
“您怎么来的?”
我耸耸肩。“我走的是州际公路,准备去佩尔森。”我说,“一辆卡车从后面上来——老远我就在后视镜里看见它了——速度非常快。一英里之外,就能听见它的轰鸣声。它猛地蹿到一辆大众甲壳虫旁边,拖车的钢索碰到了那辆小车,后者一下子从路上翻了下去。太轻松了,仿佛我们把一个纸球从桌上弹到地上。我本来以为,那辆卡车肯定也会冲下路基,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司机根本不可能控制住后面的拖斗。可我错了,它没有跟着冲下去。那辆大众甲壳虫翻了六七个跟头,然后爆炸了。接着,卡车故伎重演,又撞翻了一辆车。下面轮到我了。我赶忙驶进出口的匝道。”我哈哈大笑,可我的心却在颤抖,“这么多休息站,我偏偏进了这个。我刚离了虎穴,又进了狼窝。”
女孩倒抽了一口冷气,说:“我们看见一辆灰狗向北反向行驶。它……在车阵中……横冲直撞。它爆炸了,着火了,可在这之前……它……在屠杀。”
一辆灰狗巴士。这倒新鲜。可怕。
屋外,所有的车头灯一下子全亮了,深不可测的诡异光芒笼罩着整个停车场。那些卡车咆哮着,来回穿梭。车头灯仿佛一双双眼睛,天色越来越暗,那些拖车的车厢看上去仿佛史前巨兽隆起的宽大肩膀。
服务员说:“打开灯会不会有麻烦呢?”
“开吧。”我说,“开一下试试。”
他按下开关,头顶上一盏盏小灯相继亮起来。与此同时,房前的那块霓虹灯招牌也恢复了活力:科南特卡车停车点&快餐部——美食不可错过。没什么反应。那些卡车继续巡航。
“我真弄不明白。”司机说。他已经起身朝这边走过来,一只手上裹着红色的技师用的大手帕。“我的车一向很正常,它跟我很久了,表现很好。我一点多进来的,打算吃碗面再赶路,没想到,发生了这事。”他挥挥手臂,大手帕滑落下来,“我的车现在就在外面,就是左侧尾灯比较暗的那辆。我开这辆车已经六年了,可是,当我打开车门下车的时候……”
“这才刚开始。”服务员说,他的黑色眼珠半掩在眼皮下,“如果那台收音机没有信号,那事情就麻烦了。才刚开始!”
女孩脸色煞白。“先别担心,”我对服务员说,“还不到时候。”
“这会是咋回事呢?”卡车司机很担心地说,“大气层中的雷暴?核试验?是什么呢?”
“也许,它们疯了。”我说。
大约七点钟,我走到柜台服务员面前,说:“我们怎么办呢,在这儿?我是说,万一我们必须在这儿待一阵子?”
他的额头上爬满了皱纹。“情况还算乐观。昨天刚好是进货的日子,我们进了两三百块汉堡肉饼,还有水果罐头、蔬菜罐头、即食粥、鸡蛋……不过,牛奶只剩下冰柜里那些了,水得从井里打。如果走不了,有了这些,我们五个人,一两个月之内应该饿不死。”
卡车司机走过来,冲我们眨着眼:“我太想抽烟了,那台香烟自动售货机……”
“那不归我管。”服务员说,“对不起,先生。”
卡车司机从后面的供应间里找到一根撬棍,朝那台机器走去。
自动电唱机一闪一闪,男孩走过去,往里塞了一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约翰·福格蒂的歌声响了起来:出生在河畔……
我坐下,看着窗外。突然,我看见了我不想看见的一幕。一辆雪佛兰轻型货车加入卡车的阵营中,它就像一匹来自设得兰群岛的矮种马,周围都是高大的佩尔什马。我盯着它,看见它狂躁地从那个凯迪拉克女乘客的身上碾过,我把头转向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