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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转身,但来不及了。滚动而来的可怕的力量,重达四吨的铁疙瘩。男孩的双手起先还在空中挥舞,但眨眼就消失了,被钢刃嚼碎了。
我迂回过去,突然把一个瓶子丢进打开的驾驶室,另一个则塞进了鬼脸。两个瓶子同时爆炸,火焰四处乱窜。
一时间,发动机腾空飞起,连续发出愤怒和痛苦的呐喊。车子疯狂地原地打转,把餐馆的左侧墙角撕开,摇摇摆摆地奔向排水沟。
钢铁的履带血迹斑斑,在碾过男孩的部位黏着一样东西,看上去像一块起皱的毛巾。
推土机差不多已经到了排水沟边,火苗从外壳和前盖下蹿出来,仿佛喷泉,一下子爆炸了。
我跌跌撞撞地朝后退去,差一点摔倒在一堆瓦砾上。有一股热辣辣的气味迎面扑来,不是燃油的味道,是烧焦的头发。我着火了。
我抓起一块桌布,扑打着自己的头发,然后跑到柜台后面,一头扎进水池。我用力太猛,头砰的一声撞到池底。女孩一遍遍哭喊着她男朋友的名字,凄厉的声音在空中久久回荡。
我转过身,看见那辆运送轿车的平板拖车缓慢地驶向毫无防护的餐馆。司机大叫一声,往侧门跑去。
“别去那里!”服务员大喊,“别……”
可是,来不及了,他已经出去了,飞速奔向排水沟。过了排水沟,是一片平坦的开阔地。
几乎可以肯定,有一辆卡车一直埋伏在侧门外——一扇小门,边上写着“翁氏洗衣房:现金取货”。司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撞了。撞人的卡车随即离开,只留下司机蜷缩着身体,倒在砾石路上。他被撞死了。
平板拖车慢慢驶过水泥路,来到草地上。它碾过男孩残余的骨肉,然后停住,冲着餐厅一个劲地喷气。
它的气喇叭突然发出爆裂般的声响,一声接着一声……
“停下!”女孩哀叫着,“停下,求求你……”
喇叭声持续了很久。如果你坚持听一分钟,你就可以把握它的节奏。跟先前的节奏相同。它想有人给它,给它们加油。
“我去吧。”我说,“加油泵没锁吧?”
服务员点点头,他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许多,像有五十岁。
“不要!”女孩叫喊着。她伸出手臂,朝我扑来。“你得让它们罢手!打它们,烧它们,把它们砸碎……”她的声音在颤抖,她伤心,失落,语无伦次,不停地嘟囔。
服务员抱住了她。我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小心翼翼地踩着满地的瓦砾,穿过储藏室,走到户外。当我走进阳光的时候,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想再抽一支烟,可是,在加油站附近,严禁烟火。
卡车们还在排队。那辆洗衣店的卡车像一条猎狗,匍匐在砾石路的对面,烦躁地怒吼着。如果我胆敢乱动,它立马就可以结果我的小命。太阳照耀着它呆板的挡风玻璃,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我面对的仿佛是一张白痴的脸。
我把加油泵调至“开”的位置,然后拉出油枪。我旋开第一个油箱盖,开始加油。
半小时后,第一箱油加完了。我走向第二个加油岛。我在汽油和柴油之间转换,卡车的车流连绵不断。我开始明白了。全国上下,人们都在做同样的事情,否则,他们就会像那个卡车司机一样,惨遭横死,五脏六腑被碾得稀巴烂。
第二箱油也加完了,我走向第三个。此时,太阳像一把斧头,我的脑袋被废气熏得发疼,虎口也起了泡,但是,它们怎么会知道这些呢!它们熟悉的是五花八门的泄漏情况、劣质的垫圈,以及冻住的万向接头,可它们不知道起泡和晒伤,也不知道人们释放情绪时的尖叫。对于它们故去的主人,它们只需要了解一点,而且,它们已经了解了。我们流血了。
最后一箱油也被吸得一滴不剩,我把油枪扔在地上。可是,还有那么多卡车在排队,还有越来越多赶来加油的卡车。我一边活动头部,释放肩颈处的疲劳,一边眺望。队伍从前面的停车场开始排队,每排两三辆,往公路上延伸,一眼望不到头。这场景使人联想起洛杉矶高速公路高峰期的噩梦。汽车尾气在地平线上升腾、跳跃,空气中充斥着碳氢化合物的味道。
“没有了。”我说,“油全部加完了,没有油了,伙计们。”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低音乐符,让人不禁牙齿打战。一辆巨型的银色油罐车正缓缓靠边停下。车身上写着:请加菲利普斯66——喷气机燃油!
车的后部放下一根粗大的油管。
我走过去,把第一个油箱的注入口打开,把油管接上。油罐车开始工作。汽油的味道迎面扑来——很有可能,恐龙就是掉进了焦油坑,吸入了这种臭气而灭绝的。我接着把另外两个油箱也加满了,然后又开始忙活起来。
意识悄然溜走,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排成长龙的卡车。我拧开油箱的旋盖,把油枪插进油箱,开始加油,直到热烘烘的、浓厚的燃油溢出来,然后再把盖子盖好。我手上的水泡破了,血流到手腕上。我的头开始一下一下地疼,仿佛龋齿发作一般。碳氢化合物的臭气让我的胃一个劲地痉挛。
我快要昏过去了,我即将倒下,如果这样,一切都结束了。我继续加油,直到倒下。
就在这时,有人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是服务员那双黝黑的手。“进去吧。”他说,“先休息休息。天黑前由我来。你歇着吧!”
我把油枪递给他。
可是,我睡不着。
女孩正在沉睡。她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头底下枕着一块桌布。即使在睡眠中,她依然眉头紧锁。一张未受时光和年龄摧残的脸。我必须尽快叫醒她。黄昏了,那个服务员已经在外面干了五个小时了。
卡车依旧一辆接一辆地驶来。我站在被毁掉的窗子前向外看。卡车的车灯绵延一英里多,一闪一闪,在越来越暗的背景下,像一颗颗黄色的宝石。队伍肯定延伸到了高速公路上,也许更远。
女孩也得加入我们。我可以教她如何给车加油。她会说,她不干,但由不得她。她也不想死。
你想成为它们的奴隶吗?服务员说过,如果你帮它们,那就是奴隶。你想后半辈子都忙着为它们加油吗?只要它们……响起喇叭?
也许,我们可以逃跑。可以走排水沟,它们就在那里。跑过田野,跑过湿地,跑过那些会让卡车像史前巨兽一样陷入其中的地方。
回到山洞里去。
用木炭绘画。这是月神。这是一棵树。这是一辆征服猎人的麦克半挂。
不仅仅是这些。现在,整个世界已经有太多地方铺成了道路,连操场也不能幸免。对于田野、沼泽和密林,那里有油罐车、半履带式卡车,以及装配了激光、微波激射器和热辐射探寻雷达的平板卡车。慢慢地,它们可以把那些地方变成自己的乐园。
我看见一队队卡车用沙土填埋奥克弗诺基沼泽,看见推土机开进国家公园和荒山野地,铲平地球,把它变成一个大平原。最后,卡车世界进入鼎盛时期。
但是,它们是机器。不管它们发生了什么,不管你给予它们怎样的集体意识,它们都不可能繁衍生息。再过五十年或者六十年,它们将变成一堆废铜烂铁,毫无威胁可言,僵死的躯体,谁都可以唾弃,谁都可以作践。
闭上眼睛,我可以看见底特律、迪尔伯恩、扬斯敦和麦基诺等地的汽车生产线,蓝领工人正在装配一批又一批的新卡车,那些工人甚至不再需要打卡上班,他们只会被抛弃,被替代。
服务员此时已经站不稳了。他也是个老浑蛋。我得叫醒那姑娘。
东方黑黑的地平线上,两架飞机飞过,留下两道银色的轨迹。
我希望那上面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