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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白色的烟灰落到了陈旧的茶褐色地毯上,一个烟灰缸马上被递过来放到了旁边桌子上。
“又不是没有烟灰缸,自己拿一下嘛。”
坐在椅子上的鸣濑医生目光从报纸上移开,看了一眼放在旁边的烟灰缸。
“别老啰啰唆唆的。”
他边说边抬头看向妻子。她脸颊上的肉和皱纹一起垂在嘴巴两侧。
“我哪里有啰唆。”
久仁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从正面凝望着丈夫的脸。
“最近啊,只要我稍微说点儿什么,你马上就不高兴。”
“我没那个意思。”
鸣濑医生的视线回到报纸上。分得整整齐齐的半白头发下面是宽阔发黑的额头,被电灯一照反着亮光,鼻子下面的胡须和绷着的下巴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印象。
“本人没那个意思,旁边的人看起来却是这样的。你就是在焦躁不安,我也大概知道你为什么会焦躁不安。”
久仁子把手里正在看的小说和摘下来的眼镜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鸣濑没有回答。
“去找川岛,跟他谈一谈怎么样?”
“谈什么啊。”
鸣濑抬起阴沉的脸。久仁子似乎在想要怎么说出口,偷偷窥视着丈夫。
“你现在想得最多的,是川岛医院以后的事情吧?”
“你是指什么呢?”
“我说的你应该听懂了。川岛医院最开始是你跟川岛合力建起来的,费了不少苦心才终于有了今天。最近医院扩建,规模变得更大,医生也增加了,但它本来是川岛和你的医院,如果川岛退休的话,下一任院长肯定是身为副院长的你啊,任谁看来这都是理所当然的。这时候你担心的是佐仓吧。他是最近川岛好不容易从公立医院请来的,虽然年轻,但是毕业于国立大学,在学会之类的活动上也很活跃,引人瞩目。他现在是外科长,可川岛也极为信赖他……”
鸣濑扭过头,目光对着报纸,但他的眼睛似乎并没在读报上的文字。久仁子也不管他,继续说道:
“其他年轻的医生也都很拥戴佐仓。到头来这医院的将来会不会握在佐仓手里了?这不就是你脑子里所想、所担心的吗?”
“你说什么呢?佐仓能干什么!何况他也不是有那种企图的人。”
“就算他本人没那个意思,还有周围的形势呢。我不是在批判你,我是你的妻子,你担心的就是我担心的。虽说你的学历只是地方的医科大专毕业,可建立起这家医院的努力值得被尊重。我觉得不能允许这份成果让医院发展起来之后才来的年轻人摘取,这事儿谁都理所当然会这样想。我觉得跟川岛就这件事认真谈一次,让事情明朗起来比较好。这样的话你的心情肯定也会爽快多了。”
“你要是那么担心,那你去问不就好了。”
鸣濑带着嘲讽说道。
“这种事我身为妻子怎么可能直接去谈判呢。”
“那你去问川岛的太太也行。”
“这种事,必须要男人之间好好谈的。你明明自己也很担心,却还硬撑着。”
“你差不多别说了。”
鸣濑粗暴地把报纸丢到桌子上,伸手去拿已经凉了的茶。
“我之前就想说了。要不今晚去找川岛怎么样?”
“今晚?”
“嗯,今晚。时间还很早。他以前经常挺晚了还过来,最近由于年纪的原因开始变懒了。”
“就算你这么说,去找他又能说什么?会让川岛很诧异的。”
“倒不至于诧异吧,只要去好好谈一下就可以。对川岛而言,明明应该知道却不在意,也许是我们太着急了。”
“喂——倒杯热茶过来。”
久仁子站起来换了一杯茶。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今晚去吗?”
“别说傻话了,你突然没头没脑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我想越快越好。”
“别说了。”
鸣濑又拿起了报纸,但好像没什么可读的地方了。
“我觉得英一要能当上医生真是太好了。这样你们父子可以联手度过这场——”
久仁子手里握着茶杯说道。
“只有我就靠不住吗?”
“倒不是这个意思。”
鸣濑丢开报纸,默默站起来向书房走去。
2
鸣濑的家紧挨着医院大楼后面,两者只隔着一道灌木篱笆。这让鸣濑感觉他仿佛时刻都在管理医院。
他早上比任何一个上班的医生来得都早。他穿着凉鞋从玄关走进医院,在院长室的其中一张桌子前坐下,听值班医生的报告。如果外科患者有问题的话,他也会问些问题看看病历。他是外科医生,院长川岛也是,所以川岛医院最开始建成的时候是一家专门的外科医院。现在不仅增设了其他科室,每个科室都有专科医师,而且床位也增多了。就算如此,外科的主力鸣濑到数年前为止都是外科长。在鸣濑的职位升到副院长的同时,外科长就由从外边请来的佐仓担任了。
这场人事变动的理由是川岛年纪大了,无法充分完成院长的实际业务,需要鸣濑来接替他。鸣濑认为这个理由并不是假话,但也想过川岛是不是希望以外科闻名的川岛医院的外科长由佐仓这个人来做。佐仓四十上下,可身为外科医生已经颇具名声。既然名声在外,就说明他跟鸣濑相比实力肯定遥遥领先。
事实上佐仓任职以来工作勤奋,医术极高,来川岛医院的患者数量似乎又增加了。而且佐仓不仅在医院工作,还经常在学会上露脸,他写的论文也经常在杂志上发表。
与此相反,鸣濑直接接待患者的机会逐渐减少,在经营与后勤业务上花费的时间多了。作为代理院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鸣濑时不时会意识到自己身为医生已经在退步了。
鸣濑在桌前坐好,拿起两三天前放在桌子上的箱子里的资料,那是这次医院改建的计划书。医院仍然是老式的木造房子,阴暗又显得脏乱,设备也不够好。在一次接一次的增建之后,安装的设备杂乱地连在一起,为了一次性整理到位,需要建一栋水泥楼,加高楼层,现在已经到这个时期了。
为此首先要解决建筑资金的调度问题,这也是鸣濑现在最重要的工作。他一边看计划书,一边感觉脑子里一时无法理解那些计算出来的数字,昨晚跟妻子争论的话题像块消化不良的硬块仍沉在腹中。
即便如此,他仍尽量努力去读那份计划书,然后重新斟酌。毕竟医院是他和川岛建起来的。
中午医生们习惯聚在食堂一起吃饭,所有人都到齐的话,加上鸣濑总共有八个人。除了鸣濑和佐仓之外都是年轻人。
鸣濑动筷吃起煎肉饼套餐,桌子边上一个年轻的声音喊了他一声:
“副院长。”
那是跟着佐仓来的外科医生,叫小川,正在写学位论文。他的脸瘦削苍白,说话总给人一种焦虑感。他有时会叫鸣濑为鸣濑医生,有时会称呼副院长,但鸣濑十分清楚他浮现浅笑称呼副院长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鸣濑的视线从煎肉饼转向小川。
“正在计划的新的医院大楼,有没有考虑增建研究性设施?”小川语气很冲,那态度仿佛在诟病。
“当然考虑,能做必要检查的设施。”
“为了诊断病情所需的检查设施当然哪家医院都有,不然就没法工作了。我问的是,除了那些日常所用的以外,有没有考虑添置一些研究新课题所需的设备?”
鸣濑的目光落回到煎肉饼上。其他的医生沉默不语,但似乎都在集中注意力听着两个人的对话。
“没考虑那么大手笔的东西,资金和空间上都不足以考虑那些。”
“我觉得那就是没有进步。”
小川边继续吃饭边自言自语般压低了声音说。
“把病人当成商品来看,就像不管三七二十一放到传送带上不断处理过去,我没法赞同这种只要增加销量就行的想法。我认为有研究的激情对年轻人来说是非常大的鼓励。”
“没人把病人当商品。”
鸣濑缓缓回答道,他很厌烦跟小川对话。
“我们想让这里成为一家崭新出色的医院——”
小川的话却不肯停下来。
“因为看到了佐仓医生那么出色的人物,我们年轻人也希望能够以崭新的激情投入工作。这就不能只是治疗病人,我还想在佐仓医生的指导下,在这里完成出色的研究。所以我希望,这次的医院改建计划,也能把这个当宗旨考虑进去。因为时代是不断变化的。”
小川只顾自己说完,之后就默默吃饭了。态度看起来就像是在说这些我说了你们也不懂,但保险起见我还是跟你们说一声似的。
鸣濑看向佐仓,那张带着无框眼镜的友善胖脸正埋头午餐盘中,表情似乎在思考别的什么事情。
鸣濑顿了一下才说:
“没这个必要。”
鸣濑知道小川平常那尽可能忽视自己的态度中所体现出来的东西,那也许是从根本上有一种想让他知道创办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的想法。或者因为小川是佐仓带来的,一直受佐仓的照顾,他判断只要靠着佐仓就没问题。
但是鸣濑跟小川的年龄差距太大了,他总不能听到小川话语中的冷嘲热讽就翻脸。鸣濑在忍耐,但在他那炙热的愤慨之中,总是有种仿佛从缝隙中吹进来的冷风。
鸣濑下午仍在继续斟酌建设计划,可始终无法专心投入。从纸张的另一面,他仿佛能看到小川那张神经质的瘦削面孔更进一步地嘲弄他。
有电话,有访客,药剂的支付单也交了过来。这一天要结束的时候,鸣濑下定决心去找川岛。毕竟也要跟他商量一下关于建设的计划。但鸣濑从心底承认,自己之所以会下这个决心,也是出于一种想找个依赖的冰冷而不安的情绪。
3
鸣濑出门必须要经过医院。吃过晚饭,他从家里出来,推开灌木篱笆上的木门,走上医院旁边的碎石路。这时,从医院侧面那个鸣濑每次都走的出入口,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自黑暗中跑了出来。
“是哪位医生?”
男人跑过来,好像没看清鸣濑。是小川医生。
“怎么了?”
“急诊送来了两名患者。”
“是你值班?”
“是的。其中一个人没什么大碍,但是另外那个女孩子情形不太对,明明没什么大的外伤,可显得特别痛苦。说不定是内脏有问题。”
小川的声音和平时一样急躁,还有些发抖。
“那就打开看看啊。”鸣濑说。
“您能来看看吗?”
小川不再大口喘气,像是吞咽唾液般说道。
鸣濑没打算记恨中午发生的事,也不能说他这个时候就有了绝不答应小川请求的心情。可是顿了一下之后,连他都感到自己说出来的话带着出乎意料的激动情绪。那说白了就是一种轻率。
“你处理不了吗?”
“呃,这个——”
小川含糊其词。
“要不你去找佐仓医生如何?对你而言找他来才比较放心吧。”
“佐仓医生今天晚上要参加一个学会的委员会议。”
“有学会啊。”
鸣濑似乎被自己的话语刺激得更为亢奋了。
“这里的工作才重要不是吗?本来就是吧。要不你马上给学会打电话叫佐仓医生过来怎么样?”
小川不再作声。鸣濑走开了,他想起出门之前听到了救护车开进医院时的鸣笛声。他走到大门外,小川没追上来。
鸣濑让车停下,自己下车走向川岛家。到了川岛家,看到川岛夫妻在玄关迎接。川岛微微拖着神经痛的腿把鸣濑领到了客厅。川岛比鸣濑大十几岁,个子瘦小。身上和服前襟左右交叠的地方是塌下去的,能看出胸板瘦到了什么程度。
鸣濑开始说起建设计划的预算,报告了从银行贷款的协商结果。
川岛习惯性地闭着眼睛边听边点头,最后鸣濑加上了今天午饭的时候小川说的话,征求川岛的意见。这期间川岛夫人端了茶水过来,见二人说得投入,又马上回到里屋去了。
“大致上都挺好的,就按既定方针来,哪怕银行的利息和还款期限多少有点问题。我也想着要去见他们常务董事一面,可这段时间膝关节又出毛病……”
川岛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皱起脸,手伸向膝盖。
“那年轻人说的研究设备这一点——”
“那个就放一边吧。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希望这是肯定的,可研究不是随随便便一下就能做出来的,要像和稀泥一样一点一点做,还不如直接用大学或者其他有组织的研究所做出来的成果呢。现在我们承受不了那么大型的设备。就这样吧,放到下一个阶段再考虑,先改建老旧的建筑物。”
“好的,那就这么办吧。”
“而且你说,一个接一个地不断给病人治疗,这不是最重要的嘛。要研究也可以,但要在能对治疗有用的前提下进行,为了研究者个人取得学位,或者只不过是自我满足的话,那没什么必要。”
“就是这么回事呢。”
鸣濑脸颊内侧仿佛涌上一个饱满的笑容。他对今天来拜访川岛的结果感到满意。川岛眼镜后面闪着细光的眼睛注视着鸣濑。
“人越来越多了,很多方法跟以前我们两个人干的时候都不一样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处理好——”
鸣濑垂下眼帘自言自语般说道。川岛边点着头边轻轻敲着椅子的扶手。
“我想只能让你来帮忙管理了,我已经动不了了,后面的事儿只有让你来干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川岛医院’这名字不太妥当呢,要不趁着新建的机会,改成更普通一点的名字怎么样呢?”
“这也是一个办法,不过医院是因为外科才出名的,我觉得很怀念啊。”
“可到了你这一代还叫川岛医院不是很奇怪吗?”
“不奇怪啊。名字就是那么回事。”
“是吗——哎,反正这事儿再商量吧。”
川岛按下了桌旁凸出来的叫人铃。鸣濑把放在面前的资料拿在手里,下意识重看了一下。等夫人出现在门口,川岛说:
“上次那威士忌给鸣濑倒上一杯。”
“不用麻烦了。”
鸣濑抬起手。夫人退了下去,没一会儿就准备好了威士忌,放在托盘上端了过来。
“我这段时间完全不喝了,你还跟以前一样吧。”
川岛说。
“不,我也不怎么喝了。我老爸死于糖尿病,内人对这事儿很啰唆。”
“不管怎么说,不喝是最好的。”
夫人往两个杯子里倒满酒后这样说。川岛拿起杯子。
“医生的工作是治疗和预防。比起写了怎样的论文,更重要的是救治了多少病人。在这点上,你其实帮助了很多人,每一天都在接触患者,治疗、帮助……”
川岛把酒杯放在嘴边,稍微沾了一下就放下了。
“是个了不起的医生啊——”
高雅的芳香覆盖住鸣濑的鼻孔,可一口气喝下去的液体如同尖锐的弓箭般扎在他的胃上,他像是突然遭到痛苦的侵袭,把酒杯放在了桌子上。
“失陪。”
川岛眼里闪着惊讶的光。鸣濑慌慌张张地把资料塞进包里。
“要回去了?”
“这就回去。”
“怎么了?”
“有急病患者。”
“有人值班吧。”
“小川在。可说实话,我不放心。”
鸣濑从椅子上站起来。
“情况危急?”
“我没看所以不知道。总之我要马上回去看看——刚才你的话让我想起来了。”
鸣濑走向玄关。川岛像是让鸣濑那势头震慑住了,没再作声,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鸣濑在玄关边把鞋拔子放回去边自言自语般地说:
“大晚上的打扰你了——我今晚也许不该来的。”
他急匆匆地走入外面的黑暗中。反应过来出来送客的夫人和川岛默默地目送他的背影。
4
鸣濑小跑着从侧门冲进医院。走廊上的常夜灯静静地发着光,楼里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他站定后侧耳听了一下。
有动静。他往那个方向走去,推开了手术室前室的门。穿着白大褂坐在椅子上的佐仓回过头来,护士正在窗边的洗手池旁清洗手术用的器械,鸣濑感觉好像有什么事已经结束了。
“怎么样?”
鸣濑边关门边盯着佐仓,佐仓静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没挺过去。”
鸣濑盯着佐仓的脸,像是僵住了般,眼神有一阵子一动不动。
“一个人吗?”
“一个人。是肝脏。其他内脏也受了损,无计可施。”
佐仓坐到了椅子上,鸣濑走到他旁边,护士清洗器械的声音叮当作响。突然,通往手术室的门打开,小川出来了,他的眼睛对上了鸣濑。鸣濑感到小川的眼里闪着刺人的黑色的光,但是小川马上移开了视线,匆匆往走廊那边走去。鸣濑目送他的身影,又缓缓把视线移到佐仓身上。
“我——错了。”他说。
佐仓默不作声。
“小川向我求助,我要是马上出手就好了。我——产生了不该有的情绪。”
“不——就算你马上出手,应该也无计可施。他一叫我就赶过来了,不到三十分钟,可那情况没的救。不是你的责任。”
佐仓抬头看着鸣濑,无框眼镜反着光,镜片后那双大大的眼睛清澈沉静地露出劝说的神色。鸣濑像是被那视线吸引般坐到了椅子上。
“那只是结果论。在没有做到一个医生应做的事情这点上是同罪。”
“你要面对很多问题,太累了,最好别太放在心上。”
鸣濑坐着不说话。佐仓掏出烟点着,把烟递向鸣濑,鸣濑却好像没注意到。
“川岛医生身体还好吗?”佐仓问道。
鸣濑像是猛地回过神来答道:
“哦,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