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案集 雨中客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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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蓬莱为背景的第三个故事,发生在大约半年之后。在此期间,狄公的两位夫人及其子女皆已抵达蓬莱,并在衙院后面的内宅中安顿下来,过不多久,曹小姐亦成为家中一员。关于狄公如何慷慨救助曹小姐的经过,在《黄金案》第十五回中已有过详述。狄公的正室夫人一见曹小姐便十分喜爱,并留下她做女伴。就在一年最为酷热多雨的仲夏时节里,发生了下面这桩奇案。
“搁在衣箱里也是无济于事!”狄家大夫人嫌恶地说道,“瞧这条蓝裙,沿着缝线处竟生出灰黑的霉斑来!”说罢将红皮衣箱的盖子用力一合,转头对二夫人又道:“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湿热的夏天,昨夜又下了恁大一场暴雨,直以为再也停不下来了!过来帮我一把如何?”
狄公坐在卧房中临窗的茶几旁,眼看着两位夫人将衣箱挪到地上,又去搬下一只。屋角的黄铜盆里生起了炭火,上面罩着铜丝网架,曹小姐正将衣物覆在网架上烘烤——如今她与大夫人亦友亦伴。炭火发出的灼热与衣物上冒出的水汽混在一处,使得房内闷塞不堪,三个女子却似是浑然不觉。
狄公叹息一声,转头望向窗外。卧房设在二楼,从此处望去,城中的一片飞檐翘角尽收眼底,景象十分悦目,此时却被铅灰色的浓雾完全遮蔽,迷蒙中不见任何轮廓,这浓雾仿佛也渗入自己的血脉之中,令人变得阴郁黯淡。只因一念之差,便惹出了这场家务,狄公想到此处,不由得愈发懊悔起来,正是自己心血来潮要找一件灰薄袍,才引得大夫人去那四只衣箱里翻寻,结果发现不少衣物上生出霉斑,于是立即招来二夫人与曹小姐。如今她们三个正潜心劳作,全然忘记了烹茶备饭。狄公外放蓬莱就任县令,迄今只有七个月,以前还从未经历过如此湿热的伏天,此刻只觉膝麻足肿,不禁伸伸腿脚舒活一二。
曹小姐弯腰提起一件搭在火盆上的白衣,口中说道:“这件已经干透了。”随即抬手挂在衣架高处,行动间身姿窈窕妩媚。狄公看在眼里,突然没好气地冲大夫人说道:“你将这些活计交给侍女去做,难道不成?”
大夫人扭头答道:“成是自然成的,不过我仍想先亲自检视一番,看看到底损毁了多少。”转而对曹小姐说道:“啊呀!姑娘来瞧瞧这件大红长衫!霉斑全都吃进布料里去了!你常说我穿在身上很中看哩!”
闷热的房内弥漫着胭脂水粉的幽香,加上湿衣的潮气,愈发显出十足的闺阁气息。狄公忽觉心烦意乱,霍然起身说道:“我且出去随便走走。”
“老爷还没喝过热茶就要出去?”大夫人手持红衫,口中说着,两眼却始终盯在几块褪色的霉斑上。
“我回来再用早饭。”狄公低声咕哝一句,又对二夫人说道,<a id="jzyy_1_51" href="#jz_1_51"><sup>(1)</sup></a>“将那件蓝袍给我拿来!”
二夫人服侍狄公套上长袍,曹小姐从旁襄助,又关切地问道:“天气如此酷热,这件怕是略显厚重了些?”
“好歹总是干的。”狄公断然说罢,立时发觉曹小姐所言一点不差,厚密的衣料贴在汗湿的后背上,如同套了铠甲一般,不禁心中沮丧,含糊道别后一径下楼。
狄公快步穿过幽暗的廊道,直朝衙院后门走去,一路上不曾遇到老家人洪亮,心中暗自庆幸。洪亮对自己知之甚深,定会立时发觉老爷心绪不佳,于是又不免忧心思虑到底是何缘故。
狄公摸出钥匙打开后门,走出衙院。雨后的街中阒无人迹。狄公在浓雾中一路徐行,心中自问究竟为何郁郁不乐。自己首任地方县令不过才七个月,却着实感到莫名失意。甫一到任的头几日里倒是惊心动魄,随后又出了贺夫人被害一案,接着便是军塞里的人命官司<a id="jzyy_1_52" href="#jz_1_52"><sup>(2)</sup></a>,但是自此以后,纯是些沉闷无趣的日常庶务,诸如填写格目、签发文书、批准许可……昔日在京师供职,虽然也得花费许多工夫在案牍公文上,但那些全都事关要务,绝非如此细琐冗杂可比。况且这里也并非真正归自己一人管辖,河流以北的整片地方属于战略要冲,全由军营控制,东门外的高丽坊亦是自行处置内部事务。狄公瞥见地上有块石头,抬脚愤愤一踢,不料却是露出地面的半截鹅卵石,直磕得脚趾剧痛,禁不住怒骂一声。关于曹小姐,也须得有个决断。就在昨晚夜共枕席之际,发妻再次催促自己将曹小姐纳为第三房夫人,还说她与二夫人都十分赞成,对曹小姐本人而言,亦是最好不过。“再者说来,老爷的二房虽然人物出众,毕竟肚内文墨不多。”发妻向来出言直率,这次也不例外,“如果家中能有如此一个饱读诗书又聪明灵慧的女子,对人人来说都是乐事一桩,日子定会增色不少哩。”若曹小姐只是出于感恩图报才点头应允,却又如何是好?若自己对她并无这许多好感的话,事情也会容易得多。转而思之,莫非娶一个自己并不中意的女子,就能算是公允不成?身为一县之主,按理说可以娶至四房夫人,但自己始终认为两房便足矣,除非她们都无法生育。凡此种种,真是令人不胜困扰,且又难以决断。
天上开始落雨,狄公连忙裹紧衣袍,望见孔庙前的宽大石阶时,不由得长舒一口气。西边的三楼上新开了一家茶坊,且去那里喝上一杯热茶,然后再踱回衙院不迟。
低矮的八角形屋内,一个衣着邋遢的伙计斜倚在柜台边,手持一把铁钳,正在拨弄小茶炉内的炭火。狄公见那后生并未认出自己,心中甚喜,此刻委实全无一点心绪来应对作揖打恭、请安絮聒那一套,于是要了一壶热茶和一条干手巾,在柜台前的竹桌旁坐下。
伙计送上一只竹篮,里面盛着一条颇不洁净的手巾:“还请客官略等片刻,水就快要煮滚了。”狄公正用手巾揩拭长髯时,只听伙计又说道:“客官起得恁早,想必已听说城外出了乱子。”说罢抬手一指窗外,见狄公摇头,越发来了兴致:“昨天晚上,有人在废旧的望楼里被大卸八块,就在城外的沼泽地中。”
狄公连忙放下手巾:“出了人命?你怎会知道?”
“回客官的话,原是听一个卖菜的小后生说的。我正在擦地时,他上楼送货,道是在黎明前后,曾去望楼里向那半傻不痴的姑娘收鸭蛋,只见满地血污,姑娘缩在墙角里哭个不住。他赶紧跑回城中,顺路向堡垒里的巡兵报了信,于是百长便带领几名手下前去查看。你瞧,就在那边!”
狄公起身行至窗前,从此高处看去,可以越过城墙上的雉堞,望见一大片长满芦苇的碧绿沼地,再往远去,则隐约可见北边的河流。一条砂土铺成的大道从城北的码头直通向望楼,半路中建有一座堡垒。那望楼久经风雨剥蚀,孤零零地立在沼泽中央,几个头戴镶缨铁盔的兵士正朝堡垒走去。
“死的莫非是个官兵?”狄公问道。虽然城北归军营管辖,但是所有牵涉到平民百姓的案子,还是理应由县衙裁处。
“说不定哩。那傻姑娘虽然又聋又哑,生得却挺俊俏,保不准哪个兵士摸到望楼里与她私会,我不说客官也明白的。啊呀!水已经烧开了!”
狄公极目眺望,如今又见两名巡兵从堡垒往城中驰来,马蹄踏在坑洼的路面上,溅起串串水花。
“客官,热茶来了!小心这杯子烫手得很,且搁在窗台上吧。哦,我想起来了,死的不是官兵,小货郎说过是个老店主,就住在北门附近,以前他曾见过的。军中巡兵不日便会捉住真凶,他们可有手段哩!”伙计说着,兴奋地抬肘捅捅狄公,“果不其然!我刚刚说过他们很有手段,瞧见那个套着链子从堡垒里被押出来的人没?穿一身褐色衣裤,看似渔夫打扮,此刻正要带他去军塞那边……”
“断无此理!”狄公怒道,举杯急急呷了一口,却被热茶烫到唇舌,匆匆付过账后,一路奔下楼去。既然此案纯是平民百姓间的官司,分明应归县衙裁断!顺便还可正告军营将士们不当越界行事,从此一了百了,如此良机岂可白白错失!
狄公一扫浑身颓唐,从街角的铁匠铺里租了一匹马,跃上马背,直奔北门。城门守卫眼见一人疾驰而来,湿透的便帽贴在头顶,不禁目瞪口呆,及至认出原来是县令老爷驾临,赶紧起身站直行礼。狄公翻身下马,走进旁边的值房,示意城门什长跟入,开口问道:“沼地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回老爷,在旧望楼里出了人命,军中巡兵已将凶犯拿获,此时正在堡垒中审问,想必不久便会到码头去。”
狄公在竹凳上坐定,递给什长几枚铜板:“叫人替我买两块油糕来!”
刚刚出锅的油糕冒出一股诱人的葱蒜香气,狄公虽然饥肠辘辘,却难以欣然受用,被热茶烫过的唇舌仍在隐隐作痛,心里转的也全是官兵如何滥施权柄、飞扬跋扈的念头。若是留在京师供职,则根本不必对付如此棘手之事,在那里自有详尽的规章,所有大小官员的各自权限早已划分得清清楚楚,狄公想到此处,颇觉懊悔,正咽下最后几口油糕时,城门什长复又走入:“启禀老爷,巡兵正押了人犯,前去码头上的戍楼。”
狄公一跃而起,命道:“带上四名手下,随我同来!”
河边的码头上,一阵微风吹散了浓雾。狄公只觉衣袍湿漉漉贴在肩头,不禁低声咕哝道:“正是容易伤风感冒的天气哩。”这时过来一个全身披挂的卫兵,引着狄公走入戍楼的前厅,室内却是空空荡荡。
一张粗陋的木桌后方,端坐着一名男子,生得高大魁梧,身披锁子甲,戴一顶巡兵的镶缨头盔,正在填写公文格目,一笔一划看去很是辛苦费力。
“我乃是蓬莱县令狄仁杰,想要知道……”那百长闻声抬头,狄公一望之下,竟至语塞。只见他左颊上横贯着长长一道白色疤痕,一直延伸至嘴角,凌乱的胡须半掩住歪斜的口唇。狄公正惊诧未定时,百长已站起身来,利落地行了个礼,朗声说道:“老爷来得正好,小校这里刚刚写完了给老爷的呈文。”又抬手指向屋角地上一副蒙着毯子的担架,“尸首就在那边,杀人凶犯在后面的房里,想来老爷定会将他直接押去县衙大牢吧?”
“正是,当然。”狄公勉强答道。
“好。”百长说着,将写好的公文折起呈上,“老爷请坐,若是尚有空闲,小校十分乐意为老爷详述此案。”
狄公在桌旁落座后,示意百长也坐下,手捋长髯,心中暗想这一番见闻着实大出意料。
百长开口叙道:“对于那片沼地,我可说是了如指掌,那个住在望楼里的姑娘又聋又哑,虽然痴傻,却也不会伤人,因此一旦闻报说有人在那姑娘的住处被杀,我立时便想到是劫财害命的勾当,于是派出手下兵丁,去望楼与河岸之间的沼地里搜寻。”
“为何非是那片地方?”狄公插言问道,“人犯会不会在道上行凶,过后将尸体藏匿在望楼中?”
“回老爷,不会如此。从望楼到这码头的半路中,建有一座堡垒,我的手下兵丁在那里整日监视,以防高丽探子进出城内,晚间也会沿途巡察。想要越过沼地,只有那一条路可走。这一带难行得很,若要自行横穿过去,风险甚大,一不留神便会陷入泥沼或流沙之中溺死。既然我的手下赶到时那尸体尚有余温,则可推断出此人丧命当是在天亮前一半个时辰左右。既然除了那小货郎之外,再无其他人经过堡垒,则凶犯与死者定是从北边过来的。芦苇丛中有一条小径,从望楼直通向河岸,若是有人熟悉地形,就可从那里溜过去而不被堡垒里的守兵看见。”百长说罢摸摸胡须,又道,“也就是说,如果他先已顺利躲过了水上巡兵的话。”
“你的手下果然在岸边捉住了凶犯?”
“正是,老爷。他们发现了一个打鱼的后生,名叫王三郎,就藏在自家小船上,小船泊在望楼正北方向的灯心草丛里。当时他正忙着搓洗裤子上的血迹,我的手下向他招呼问话,那厮居然打起桨来,想要将船摇到河中心去,于是弓箭手朝船身射出几支带绳的羽箭,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已连人带船被拖回岸边。他一口咬定根本不知望楼里出了人命,只说正打算过去给那哑姑娘送一条大鲤鱼,裤子上的血迹是洗鱼时沾上的,想等到天亮时便去看她。我们搜过他的身,结果在腰带里发现了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