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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跟着父亲去过十二阶一次,之后便不曾重游,总觉得里面非常恐怖,但家兄都上去了,无可奈何,我只好以隔着一个楼层的距离尾随,一步步踩上阴暗的石阶。那儿窗户不大,红砖墙又极厚,冷得像地窖一样。而且当时正值甲午战争,一边墙上挂满罕见的战争油画。露出恶狼般凶猛的表情、嘶吼着向前冲刺的日本兵,被步枪上的刺刀捅破侧腹、双手按着喷出的血水、脸颊和嘴唇因失血而紫胀着挣扎不已的中国兵,还有被砍断的头颅在半空中飞起,长长的发辫扬起,像一个个飘在空中的气球。这些说不出惊骇、血腥的油画在幽微光线中油腻腻地发亮。在这中间,阴森石阶如蜗牛壳般无止境地往上盘旋延伸,我战战兢兢地爬至顶端。
“屋顶上是座没有围墙的瞭望台,只有八角形栏杆。一走到上面,四下便突然亮起来,由于刚才走过的是一条极长极阴晦的道路,猛然降临的光线真会吓人一大跳。云朵低得几乎伸手可及,左右环顾,全东京的屋顶杂然错落、仿若尘芥,品川的御台场则像盆景。我忍着头晕眼花,俯望下界,观音寺的本堂也在底下,见世物的棚屋好似玩具,从这里只能看到人们的头和脚。
“屋顶上,十余名参观者聚在一起,神情恐惧地窃窃私语,望着品川的海边。家兄呢?四下一看,他独自远离人群,拿望远镜直盯着浅草寺的境内瞧。我从后面看去,家兄的天鹅绒西装鲜明地浮现在阴沉沉的白色云朵中。由于我往前直视完全瞧不见底下杂乱的景物,因此立刻认出家兄,却觉得他像西洋油画中的人物般,神圣无比,叫人不敢贸然出声呼唤。
“可是,想到家母的吩咐,我也不能继续裹足不前。我靠近家兄背后,出声问:‘哥哥,你在做什么?’家兄身子一震,转过头,一脸尴尬,什么也没说。我趁着近处无人,在塔上劝说起家兄:‘哥哥这阵子的模样,让爹娘担心不已。我正奇怪哥哥每天都上哪儿去,原来是来这里。请告诉我理由吧,至少告诉我这个平素与哥哥最要好的兄弟。’
“家兄迟迟不肯坦白,但经我再三央求,他终于拗不过我,开口倾吐深藏在心底一个月的秘密。提到家兄烦恼的原因,这又是桩离奇古怪的事。家兄说,约一个月前,他登上十二阶,拿这副望远镜遥望观音寺境内时,偶然在人群中瞥见一名姑娘,那姑娘美得无法形容,好比天仙,连平素对女人毫无兴趣的家兄,也被她搅得情迷意乱、神魂颠倒。
“当时家兄只看到姑娘一眼,便激动得手指乱颤,于是弄歪了望远镜,他想再看第二眼,便往同一个方向拼命寻找,却再也捕捉不到那姑娘的姿影。从望远镜里看,她似乎离他很近,但事实上两人距离很远,加上人潮汹涌,就算看过一眼,也不一定能再找出来。
“从此以后,家兄念念不忘望远镜中的佳人。他非常内向,所以患起古典的相思病。现代人听了可能觉得好笑,不过当时的人真的非常保守,不少男人对路上擦肩而过的女孩一见钟情,患起相思病。不必说,家兄拖着那连饭也吃不下的衰弱身体,可悲地痴心祈祷着姑娘会再次经过观音寺境内,因此日复一日,不辞辛苦地爬上十二阶,拿着望远镜寻找。爱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
“家兄向我坦言后,又迫不及待地拿起望远镜。我实在同情家兄,尽管他的行为希望渺茫、徒劳无功,我却无法劝阻他。我为这不幸的情状热泪盈眶,一直盯着他的背影。岂料这个时候——啊啊,我永远忘不了那妖异美丽的光景。虽然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但一闭上眼,那梦幻的缤纷色彩,依然历历在目。
“就像方才说的,我站在家兄身后,看得到的只有天空。朦胧的积云之中,家兄瘦削的西装背影图画般浮现,而积云不断移动,让人误以为是家兄漂浮在半空中。此时,仿佛烟火倏地燃放,五颜六色的彩球争先恐后地飘上白雾蒙蒙的天空。实在难以用言语描述,但那真的犹如绘画般,又仿若某种前兆,让我的心里充满一种说不出怪异的情绪。究竟怎么回事?我急忙往下一看,原来是卖气球的不小心失手,气球尽数逃逸到天空中。当时,气球这玩意儿比现在稀奇多了,就算知道彩球营造了这不可思议的画面,我仍摆脱不掉瑰异的心绪。
“奇妙的是,家兄突然无比兴奋起来,苍白的脸涨得赤红,喘着气跑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说:‘走吧,不快点儿就来不及了!’似乎是找着先前的姑娘了,家兄拼命扯着我跑下高塔的石阶。他说她坐在一个铺着榻榻米的大客厅里,马上过去应该来得及,一定还在原处。
“家兄把观音堂后面一棵巨松作为标记,找到那边时却没发现任何在望远镜中看到的房屋,真是摸不着头脑。我觉得是家兄看错了,但他沮丧的模样实在叫人不忍心。为了宽慰他,我便到附近的茶摊子等地四处寻找,可是哪儿都没有那样的姑娘。
“找着找着,我不慎和家兄走散了。经过茶摊子,一会儿后又回到原来的松树下,那边并排着许多摊贩,其中有间窥孔机关的小摊,老板正噼啪甩着鞭子做生意。仔细一看,那位正弓着身子、专注地盯着窥孔的不正是家兄吗?‘哥哥,你在干什么?’我拍拍家兄的肩膀,他蓦地一惊,回过头来。他当时的表情,我至今难以忘记。该怎么形容才好,就像在做梦一样,他整张脸都快虚化了似的,双眼遥望远方,连声音都空洞得古怪。他说:‘喂,我找的姑娘就在这里面啊!’
“听家兄这么说,我急忙付了钱,凑到窥孔前。原来那是菜摊阿七<sup><a id="jzyy_1_228" href="#jz_1_228">[15]</a></sup> 的故事。那时正放到吉祥寺的书院里,阿七依偎在吉三身上的图片。我忘也忘不掉,窥孔机关小摊的老板夫妻扬着沙哑的嗓音,挥着鞭子打节拍,大声吆喝着:‘凑过来看看呵,开开眼界呵!’那奇特的声调仿佛还萦绕在我耳边。
“洋片画上的人物是贴画制成,但应是出自名师之手。阿七栩栩如生的美艳容貌,在我看来,恍若活生生的真人,怪不得家兄会说:‘即便知道这姑娘是没有生命的贴画,我也难以死心。虽然可悲,但我终究无法放弃。一次就好,我也想像吉三一样,成为贴画里的男子,和她说说话。’然后,家兄便失魂落魄地杵在原地,动也不动,仔细想想,为了采光,窥孔机关箱子上方是开放的,家兄肯定是无意中从十二阶的楼顶斜看到这幅画面的。
“此时已近薄暮,行人渐疏,窥孔机关小摊前仅剩两三个孩子流连不去。那天的天色本就阴沉,到日暮时分更像大雨将至,厚厚的云层压得人快喘不过气来。接着,天际响起如雷鸣般的大鼓声。这个时候,家兄凝视着远方,纹丝不动,大概足足有一小时之久。
“天完全暗下来了,当远方踩球杂技的花煤气灯<sup><a id="jzyy_2_228" href="#jz_2_228">[16]</a></sup> 缤纷闪烁起来的时候,家兄才大梦初醒似的突然抓住我的手臂,说出奇怪的话:‘啊,我想到一个好主意。拜托你,反着拿这个望远镜,用大透镜看我。’家兄不理会我的疑惑,只是坚持‘照做就是’。我天生不喜欢透镜类的东西,不管是望远镜或显微镜都一样。我觉那把物体拉至眼前的效果,以及把小虫变得像怪物般巨大的作用十分恐怖,所以我几乎不碰家兄的宝贝望远镜。正因为如此,更觉得那是恶魔的器械。何况,在连人脸都分辨不清的昏黑中,景象萧瑟的观音堂后,用倒过来的望远镜看哥哥,这行为既疯狂又可怕。但家兄再三央求,我无可奈何,只能照做。反过来的望远镜一放到眼睛上,站在两三间远处的家兄就只剩两尺大了,这显得他幽暗中的身影无比清晰。我完全看不到其他景色,只有家兄被缩小的西服身影玲珑地站在透镜正中央。大概家兄正倒退着走吧,眼看他越来越小,终于缩成一个一尺左右的人偶像。接着,他的身子忽然漂浮了起来,我还在讶异时,他竟已融入黑暗中。
“我心生恐惧(您一定会笑我都什么年纪了还那么胆小,但我真的是浑身战栗,毛骨悚然)。立刻放下望远镜,喊着‘哥哥’,跑向家兄消失的地方。可是,不知为什么,不管怎么找,就是不见家兄的踪影。以时间来看,家兄不可能到太远的地方,但我却遍寻不着他。更诡异的是,家兄就这样从这世上消逝无踪了。此后,我越发害怕望远镜这种恶魔的器械,尤其厌恶这不知道原本属于哪国船长的诡异望远镜。其他的姑且不论,唯独这副望远镜,无论如何都不能反过来看。我深信只要颠倒使用,便会引发不幸的大事。这样您就能明白,我为何会紧张地制止您倒着拿了吧?
“话说,我疲惫不堪,折回原本的窥孔机关小摊时,突然想到一件事。家兄会不会是过于爱慕贴画中的姑娘,借助万恶的望远镜之力缩小自己的身体,悄悄溜进贴画世界?于是,我拜托尚未收摊的老板让我看看吉祥寺场面的画,没想到……啊,不出所料,家兄竟变成贴画,在煤油提灯的火光中,取代吉三,一脸欢喜地紧紧搂住阿七。
“可是啊,我并不觉得悲伤,反而为家兄能够实现心愿获得幸福,高兴得流泪。我态度强硬地和老板商量,不管开价多少,一定要把那张画卖给我(奇怪的是,老板一点儿都没发现穿西装的家兄取代了侍童吉三坐在那儿)。然后飞奔回家,一五一十地禀告家母。但双亲只是斥责:‘你胡说八道什么?连你都发疯了吗?’完全不肯听信。这岂不是滑稽至极吗?哈哈哈!”老人大笑起来。奇怪的是,我也和老人同感,一起放声大笑。
“他们深信人不可能变成什么贴画,可是家兄真的变成贴画。证据就是,后来家兄好像从人世彻底消失了一样。但家人深信家兄是离家出走了,真可笑。我不理会别人怎么说,向家母要了钱,终于得到那张吉祥寺场面的图画,并随身携带,带着他们从箱根旅行到镰仓,因为我想带家兄和阿七蜜月旅行。如今搭着火车,我就禁不住想起当时的事。那时候我也像今天这样,把画靠在窗边,让家兄和他的爱人欣赏外头的景色。家兄不知有多么幸福啊!姑娘也是,家兄对她一片真心,她怎会讨厌家兄?两人宛若新婚夫妇,羞红了脸抚摸着彼此的肌肤,极其和睦地互诉衷情。
“后来,家父结束东京的生意,返回富山附近的故乡,我也一直住在那里。经过三十多年,为让家兄看看暌违许久的东京,我和他一同踏上旅途。
“可悲的是,姑娘虽说活着,但原本就是人工仿造的,年纪不会增长,而家兄尽管变成了贴画,毕竟只是勉强改变形体,仍为寿命有限的人类,因此会和我们一样逐渐衰老。瞧,家兄原是二十五岁的美少年,现下却白发苍苍,脸上爬满丑陋的皱纹。家兄不知道有多哀伤。对方永远年轻貌美,自己却不断老丑下去,真是恐怖。家兄的表情非常忧伤,好几年前起,便是这般痛苦的容貌。思及此,我越发同情家兄。”
老人黯然望向贴画里的老人,不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
“哎呀,听我唠叨这么久。不过,您应该能理解吧?您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说我是个疯子吧?啊,这样也值得。怎么样?哥哥也听累了吧?且还当着你们的面诉说你们的旧事,你们一定害臊极啦。马上让你们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