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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必须像准备一场拳击比赛那样去准备你的文字,马库斯:在参加战斗之前的那几天里,训练的时候应当只拿出70%的状态,这样就能让心中的激情在体内不停地酝酿、上升,直到比赛的那个晚上才一下子爆发出来。”

“这对于写书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也就是说,当你心里面有一个想法的时候,先不要急着就把它写下来,然后印到你主编的那份校刊的头版上去,这只会是一些让人没有办法读下去的东西。相反,你应该把这个想法收藏在自己内心的深处,等待着它在那里慢慢成熟。你要阻止它过早地出来,要让它在你的心里逐渐长大,直到有一天一切都水到渠成。这就是第……我们这已经是第几条建议了?”

“第18条。”

“不,我们这是第17条。”

“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这是为了确认一下你是不是在留心听着,马库斯。”

“好吧,第17条,哈里……让心里的想法……”

“……最终变成灵感。”

2008年7月1日星期二,在新罕布什尔州立监狱的会客室里,我激动地倾听着哈里讲述1975年8月3日晚上的故事。那一天,当他准备离开欧若拉,刚转上第一大道,正全速前进的时候,一辆车在跟他擦肩而过之后突然掉了个头,然后就跟他在公路上展开了追逐。

<b>1975年8月3日 星期日晚上</b>

他一度以为这是警察的车,但是对方既没有警灯也没有警笛。这辆车紧追着他不放,一路在按喇叭,他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后突然就开始感到害怕,这会不会是抢劫啊。他试图加速跑,但是对方成功地超过了他,然后把车横过来,迫使他停到了路肩上。哈里一下子就从驾驶舱里跳了出来,准备跟对方打一架,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人也下了车,他认出来了,那是斯腾的司机卢塞·卡勒。

“你这是完完全全疯掉了啊!”哈里冲着他嚷道。

“希望你能原谅我,戈贝尔先生。我其实并不想吓唬你。是斯腾先生,他想跟你见一面。我找你都找了好几天了。”

“斯腾先生想要什么?”

哈里颤抖着,觉得体内的肾上腺素都快要让他的心爆炸了。

“我也不知道,先生。”卢塞说,“不过,他说这很重要。他在他的家里等着你。”

由于卢塞的坚持,哈里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去了康科德。夜幕已经降临。他们径直来到了斯腾家巨大的宅院,卡勒一声不吭地领着哈里走进屋子,一直来到了一个巨大的露台上。艾力雅哈·斯腾穿着一身轻便的睡袍,端坐在桌子旁边,喝着柠檬水。一看到哈里进来,他就站起来迎接,很明显是松了一大口气:

“该死啊,亲爱的哈里,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呢!我很感谢你在这个时候还来到我这里。我给你家里打了电话,还给你写了一封信,每一天都会让卢塞去你那里看一看。可是没有你的一点消息。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我没在城里面。有什么事情这么紧急?”

“我什么都知道了!所有的一切!你还想对我隐瞒到什么时候?”

哈里感到一阵寒意:斯腾知道诺拉的事情。

“你在跟我说什么呢?”他结结巴巴地说,期望能争取一点思考的时间。

“当然是鹅弯的那幢房子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由于钱的原因要把这幢房子交还给中介呢?是波士顿的中介公司通知我的。他们说,你打算明天就把钥匙带给他们。想一想,这事有多急人啊!我必须要跟你谈一谈!你要是走了,那该有多遗憾哪!我不需要出租那幢房子的收入,我只想支持你的写作计划。我希望你能够待在鹅弯,一直到写完你的书为止,怎么样?你跟我说过,这个地方能带给你灵感,那为什么还要走呢?中介公司那方面,我已经都安排好了。我很喜欢艺术和文化:如果你在这幢房子里面感觉很好的话,那就再待上几个月吧!要是能为一部伟大的小说出一份力,我将会感到非常骄傲。你就不要拒绝了吧,我并不认识很多作家……我真的从心底里很想帮助你。”

哈里长舒一口气,瘫倒在了椅子上。他马上接受了艾力雅哈·斯腾的好意。这真是一个没有预料到的良机:还能够在鹅弯再住好几个月,这样他就能在诺拉的灵感刺激下,写完他的那本伟大小说了。以后只要节省一点,既然不用再支付租房子的费用了,那么他应该可以勉强应付得过来。他跟斯腾在露台上又待了一会儿,两人谈了谈文学,而他其实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在这位帮助他的好心人面前保持礼节,实际上他心里面只想着快一点回到欧若拉,去找诺拉,告诉她他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然后他又在想,她会不会已经出其不意地去了鹅弯,会不会发现门已经上了锁?会不会发现他已经逃走,已经准备抛弃她了?他感到肚子里搅成了一团。等到终于可以告辞的时候,他马上全速赶回了鹅弯。他急急忙忙地重新打开这幢屋子的门,打开百叶窗,重新接通水、煤气和电,然后把所有的东西都摆回到原来的位置,试图抹去他曾经想逃走的一切痕迹。诺拉永远也不应该知道这一点。诺拉,他的缪斯之神,他的灵感源泉。没有她,他就什么也做不了。

“就是这样。”哈里对我说,“我得以继续留在鹅弯,继续写我的书。接下来的那些个星期里,我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写作。像一个疯子一样狂热地写着,一直写到忘记了白天和黑夜,忘记了口渴和饥饿。我就这样不停地写着,到后来,先是眼睛不舒服,接着是手腕不舒服,头也不舒服,最后全身都不舒服,甚至写到想呕吐。整整三个星期,我日夜不停地写。而在这期间,诺拉一直照顾着我。她来叫醒我,她来给我做饭,她来让我睡觉,而当看到我已经写不下去的时候,她还带我去外面散一散步。她就这样偷偷过来,没有人看见,而在这里,她又是无所不在,由于她,一切都有了可能。另外,她还带来了一部小巧的手提雷明顿打字机,用这个把我写出的手稿全部重新打了出来。有很多时候,她还会把一部分手稿带回家去看。就算我不问,第二天,她也会把自己的读后感与我分享。她总是褒奖有加,对我说这真是一部棒极了的作品,说她从来没有读过这么美妙的文字。这些话语,再加上她爱意绵绵的眼神,令我的心中充满了无与伦比的信心。”

“关于那幢屋子的事,你是怎么跟她说的?”我问道。

“我对她说,我爱她胜过一切,我要一直留在她的身边,为此我跟我的银行达成了妥协,以便能够继续支付租金。马库斯,完全是因为她,我才能够写这本书。我再也不去‘克拉克之家’了,实际上,大家在城里面已经很少再看见我了。她一直看护着我,照料我的一切。她甚至还跟我说,我不能一个人去商场购物,因为我都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因此,我们就一起去离欧若拉很远的超市买东西,在那里,没有人认得我们。而如果她知道我哪一天没有吃饭,或者只是啃了几块巧克力条当晚餐的话,就会发脾气。可是,她发脾气的样子真可爱……我是多么想让她这种温柔地发脾气的样子出现在我的书里面,甚至陪伴我一辈子啊。”

“也就是说,你真的就在这几个星期里写出了《罪恶之源》?”

“是的,一种我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写作狂热占据了我的身心。它是不是由爱情所触发的呢?毫无疑问,是的。我相信,在诺拉失踪之后,我体内的一部分写作才能也就跟着她去了。你现在应该能够理解,当你找不到写作灵感的时候,我为什么请你不要那么焦虑了吧。”

监狱的看守对我们宣布,探望时间快要结束了,他要求我们长话短说。

“那么,你刚才说诺拉会把稿纸带走?”我抓紧时间问道,以便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

“她会把已经重新打出来的那部分稿纸带走,拿回去读完之后,再告诉我她的想法。马库斯,1975年8月,简直就是天堂。我那个时候是那么幸福。我们,那个时候是那么幸福。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时不时会想起,有人知道了我们两个人的事情。这个人既然可以在一面镜子上留下恐怖的话语,那么同样也可能藏身在树林里,看到我们在屋子里的一切。这个想法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这就是你们想要离开的原因吗?你们约好了在8月30日晚上一起离家出走,为什么?”

“这个嘛,马库斯,这里面有一个悲惨的故事。你在录音吗,现在?”

“是的。”

“为了让你能够理解我们的决定,接下来我要向你讲述一段很沉重的插曲。不过,我不希望这件事情传得满城风雨。”

“相信我,放心吧。”

“你知道的,我们在马尔莎葡萄园待了一个星期。她后来跟家里说是跟一个女性朋友一起外出玩一玩,但其实就是离家出走了,因为她走的时候跟谁都没有说。而在我们从葡萄园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当我再看到她的时候,我发现她非常非常伤心。她告诉我,她的母亲打了她,打得她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说着说着她就哭了。就是在那一天,她对我说,她的母亲会毫无缘由地惩罚她,不仅用铁尺子打她,还用上了关塔那摩美军虐囚的那一套肮脏的办法:在一个盆子里放满水,然后抓着女儿的头发,把女儿的脑袋死命摁到水里去。她说这是为了拯救她的女儿。”

“拯救她?”

“从痛苦之中拯救她。我猜,这是一种宗教仪式,有一点像耶稣基督在约旦河的经历那样。刚听到这个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证据就明明白白地在那儿。于是,我就问她:‘可是,谁对你做出了这种事情呢?’‘妈妈。’‘那你的父亲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吗?’‘爸爸把他自己锁在车库里听音乐,而且开得很大声。当妈妈惩罚我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子。他那是不想听见这一切。’诺拉再也坚持不下去了,马库斯,她再也没办法坚持下去了。我想解决这个问题,去凯尔甘家找他们谈一谈。这件事必须到此为止了。不过,诺拉却请求我什么都不要做。她说否则的话,就会有很大的麻烦,她的父母肯定会带着她离开这个城市远走高飞,那样一来,我们两个恐怕就再也见不到面了。但是,显然也不能让当时的那种状况就这么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了。于是,到了8月底的时候,大概20日吧,我们就决定必须一起离开那里,越快越好,而且当然要悄悄地走。最后,我们约定了8月30日出发,原本打算一路向北,奔往加拿大,在佛蒙特州穿过边境,可能会去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吧,就在那里找一个木头小屋定居下来,在湖边过上美好幸福的生活。而到了那个时候,就再也没有人会知道我们的陈年往事了。”

“那么,这就是你们两个打算一起离家出走的原因喽?”

“是的。”

“可是,你为什么不希望我把这件事说出去呢?”

“这个嘛,马库斯,这只是整件事情的开端而已。接下来,我又发现了关于诺拉母亲的一些更恐怖的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监狱看守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探监时间已到。

“我们下一次再继续聊这个话题吧,马库斯。”哈里一边站起来一边对我说,“在此期间,务必保守秘密,别说出去。”

“我答应你,哈里。只是再告诉我一下:如果你们逃出去了,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份书稿呢?”

“那我可能就是一个流亡的作家了。又或者什么作家都不是。在那个时候,这已经不重要了。只有诺拉对我才有意义。诺拉,就是我的整个世界。其他的东西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待在原地万分震惊。这就是哈里30年前打算实施的疯狂计划:跟这个他发狂了一般爱上的小姑娘一起逃到加拿大去。他想跟诺拉一起走,到一个湖边过隐居的生活,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们计划逃走的那个晚上,诺拉消失了,被人杀害了。而正因为没有走成,同样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创纪录地用那么短的时间写出来的这本书,他计划跟诺拉出走时打算放弃的书,后来竟然成为近半个世纪以来图书史上最成功的一部伟大著作。

在跟我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南希·海特薇对我讲述了她关于马尔莎葡萄园那个星期的故事版本。她告诉我,在诺拉从“夏洛特山”康复中心回来以后的那个星期里,她们两个每天都会去格兰德沙滩旁的海里游泳,有好几次,诺拉后来都留在了她家吃饭。可是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一,当南希到特雷斯大道245号,打算像前几天那样喊上诺拉一起去沙滩的时候,她却被告知,诺拉病得不轻,必须卧床休息。

“接下来的那一整个星期,”南希对我说,“都是同样的陈词滥调:‘诺拉病得很严重,她甚至不能接待打算去看她的朋友。’就连我的母亲,听说这个情况之后都感到很纠结,但她也没能跨过他们家房子的门槛。我当时都快被搞疯了,我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状况。就在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诺拉失踪了。”

“是什么使得你想到这种可能性的呢?她确实有可能生病而卧床不起啊……”

“当时,是我妈妈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们家的房子里再也没有音乐了。那一整个星期,从他们家就没有传出来过一次音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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