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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客们已经把我团团围住,提出各种各样的需求:

“有没有不含麸质的小面包?”

“这里哪儿的信号最好?”

“你能让摄影师给我们拍几张照片吗?”

“你能调换一下座位安排表里我的座位吗?”

我在他们中间穿梭,消除他们的疑虑,回答他们的问题,给他们指明厕所、盥洗室以及酒吧的正确方向。来宾数量似乎太多了,超过了一百五十个:他们到处都是,从主帐篷不住摆动的门口川流不息地进进出出,在酒吧吧台前挤得水泄不通,成群结队地穿过草地,摆出各种姿势,用智能手机拍照片,亲吻,大笑,吃着从服务生队伍里拿到的小面包。我已经把好几个客人从沼泽边赶开,避免了他们陷入困境。

“对不起。”我边说边阻止了另一群正试图进入墓地的客人,他们个个紧握着手中的酒杯,好像在游览某个游乐场景点。“这些墓碑当中有一些已经非常古老、非常脆弱了。”

“看起来也不像是有人隔三岔五就会过来一趟。”他们离开时其中一个人不情不愿地说道,那语气就像是在说“亲爱的,冷静点儿”。“这是座无人居住的荒岛,不是吗?所以我觉得不会有人在意的。”很显然,他还没有注意到我家的那一小片墓地,对此我很高兴。我不想让他们在墓碑间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把他们的酒洒得到处都是,用高跟鞋和闪亮的布洛克鞋践踏这片神圣的土地,并且大声念出碑文。我的悲剧就刻在那里,会被他们所有的人仔细研读。

对于让所有这些人都到这里来的感觉会有多奇怪,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是一种必需之恶:毕竟,这就是我想要的。把人们再次带到这座岛上来。然而我却不曾意识到这看起来有多像是一次非法入侵。

奥利维娅伴娘

婚礼仪式进行了好几个小时——或者说感觉上是这样。我在薄薄的礼服下止不住地瑟瑟发抖。我把花束攥得太紧了,以至于玫瑰花茎上的刺都已经穿破了白色丝带,扎进我的手里。我不得不趁着没人看见时,吸吮一下手掌上的小血滴。

不过,仪式最终还是结束了。

但仪式之后还要拍照片。为了尽力挤出微笑,感觉我的脸都要受伤了,双颊生疼。摄影师一直在把我单独拎出来,告诉我说我需要“把皱着的眉头上下颠倒一下,亲爱的!”我尝试了。我知道在对面的人看来,这不可能是个微笑——我知道这看上去肯定更像是我在龇牙咧嘴,因为我的感觉就是如此。我能看出来朱尔斯正在生我的气,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我都不记得该怎么笑了。妈妈把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你没事吧,利维?”我猜她也能看出来的确发生了些事。而我并不太好,一点儿都不好。

人群聚集在周围:都是我多年未见的姑妈姨妈、叔叔舅舅以及堂表兄弟姐妹。

“利维,”我表妹贝丝问道,“你还跟那个男朋友在一起吗?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她比我小几岁,今年十五岁。我一直觉得她有点儿崇拜我。我记得去年在我姨妈五十岁生日时,我给她讲过跟卡勒姆有关的所有事,当时她认真倾听着我说的每个字,让我觉得很是自豪。

“卡勒姆,”我说,“不……已经不跟他在一起了。”

“那现在你已经结束你在埃克塞特的第一学年了吗?”我姨妈梅格问道。这么说,妈妈还没有告诉她关于我退学的事。我试着想要点点头时,才发现对于脖子来说,脑袋实在太沉了。“是啊,”我说,因为假装起来更容易些,“没错,挺好的。”

我试图回答他们的所有问题,不过这甚至比微笑更让人筋疲力尽。我想要高声尖叫……我的内心就正在尖叫。我能看出他们有些人看着我时一脸困惑——我甚至看见他们在对视,好像在说:“她怎么了?”都是关切的表情。我猜我看上去不像他们记忆中的那个奥利维娅。那个姑娘外向活泼,爱说爱笑。而另一方面,我也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奥利维娅。我不确定是否还能重新变回那个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变回去。而我无法为他们扮演一个角色。我跟妈妈不一样。

突然间,我觉得我又不能呼吸了,就好像我无法把空气好好地吸进肺里似的。我想要逃离他们的问题,逃离他们那一张张和蔼可亲又满是担心的脸。我告诉他们我要走开一下去找厕所。他们似乎并不介意,没准还松了口气呢。我从人群中脱身。我觉得我听见了妈妈在呼唤我的名字,但我仍然继续往前走,而她也没再叫,大概是因为她又分心去和其他人说话了。妈妈喜欢有个听众。我走得又快了些,还脱掉了那双愚蠢的高跟鞋,那上面已经满是尘土。我也不确定自己除了要往跟其他所有人所在之处相反的方向走之外,究竟要去哪里。

我的左边是由黑色石头形成的悬崖峭壁,在水雾中闪着潮湿的光泽。有些地方的地势下沉,就像是一大块土地突然消失在大海中,留下一个参差不齐的边缘。我不知道如果我脚下的地面突然向下倾斜,突然消失的话会是种什么感觉,那样的话,我除了跟它一起下坠之外别无选择。有那么一刻,我意识到我正站在这里,几乎期盼着那样的事发生。

在我走过的小路下方,从悬崖峭壁之间,我能看到呈片状分布的白沙滩。顶着白色浪花的海浪出奇地大。我任由风吹打,直到我的头发就像是要从头上被扯下来,直到我的眼皮就像是要使劲地从里往外翻出来,这风推搡着我,像是要尽其所能地把我挤到一边去。我的脸上有种咸咸的刺痛感。

外面的海水呈现出一种明亮的蓝色,很像是一张加勒比海岛照片里大海的颜色,我的朋友杰斯去年就和她的家人去了这样一座岛,她从那里在Instagram上传了差不多五万张自己的比基尼照。我想我眼前的一切都是非常美丽的,但我却无法感受到它的美。我无法再正常地感受任何美好事物了:比如食物的美味,比如阳光洒在我脸上的感觉,再比如收音机播放的一首我喜欢的歌。眺望着大海,我感受到的只是肋骨下方隐隐作痛,宛如一处陈年旧伤。

我找了一条路,能够往下走到一个不那么陡,地面以缓坡而不是悬崖峭壁与沙滩交会的地方。我不得不奋力前行,穿过生长在缓坡上的矮小而坚韧的荆棘灌木丛。穿行中,它们钩住了我的礼服,同时我又被一条树根绊了一下,于是一个趔趄向前翻滚出去,跌倒在岸上。我能感觉到丝裙撕开了——朱尔斯为此会暴跳如雷的——然后我的两个膝盖都跪在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我的膝盖刺痛难忍,而我能想到的所有事就是上一次体会这种感觉时,我还是个孩子,还在上学,大概是九年前。我跌倒在沙滩上,想要像个孩子似的大哭一场,因为这应该很疼的,整个身体都应该感到疼痛,但是不会有眼泪流出来——我没办法挤出眼泪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如果我能哭出来,一切或许都会变得更好,然而我却不能。这就像一种我已经失去了的能力,像一种我已然遗忘了的语言。

我坐在潮湿的沙滩上,能够感觉到海水已经浸透了我的礼服。我两个膝盖上覆盖着像沙砾般粗糙的擦伤。我打开小珍珠包,小心地取出了那个剃须刀片,掀起礼服的布料,用剃须刀抵住皮肤。看着那小小的红色血珠一点点出现——开始时很慢,随后渐渐快了起来。即使我能感觉到疼痛,那感觉也不像是我的血,不像我的腿。于是我使劲挤压伤口,把更多的血带到表面,等着去感受它属于我的感觉。

鲜红色的血,特别鲜艳,看上去挺美的。我用一个手指蘸了一下,然后放在嘴里尝了尝,品味了一下那种金属的味道。我还记得经过那次他们称之为“治疗”的过程以后出的血。他们说有“一点点淡淡的斑点”是完全正常的事。但感觉上它持续了好几个星期;我的内裤上出现的是深棕色的污渍,就像是我身体里的什么东西生锈了似的。

我还准确地记得当我意识到我没来月经时身在何处。当时我和我的朋友杰斯一起去参加了几个二年级学生在家里举办的家庭聚会,杰斯告诉我她得去翻一下卫生间里的橱柜找找月经棉,因为她的月经提前来了。我还记得她告诉我时,我那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我胸部有什么东西不消化,让我都没办法深吸一口气——有点儿像现在。我意识到我想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用的月经棉,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了。而且我感觉怪怪的,觉得肚子有点儿胀,有点儿恶心,还很疲惫,不过我认为这与我吃的垃圾食品和跟史蒂文之间的垃圾事有关。这种情况已经有一阵子了。有几个月我的月经量真的很少,所以压根儿也不会烦扰到我。不过月经总还是来的,而且依然很规律。

这个时候新学期已经过半。我去找了大学的校医,让她给我做了个妊娠试验,因为我怕我自己做不好。她告诉我结果是阳性。我坐在那里,盯着她,就好像我不打算上她的当,我在等着她告诉我她在开玩笑一样。我不相信这是真的。而她则开始跟我谈我都有哪些选择的问题,还问我有没有可以倾诉这件事的人。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张了几次嘴,别说一句话了,就连空气都没吐出来过,因为我又一次觉得无法呼吸了。我感觉像要窒息。她一脸同情地坐在那里,但因为那些法律方面的问题,她当然无法过来给我一个拥抱。而那时,我真的真的需要一个拥抱。

我从那里出来时浑身颤抖,举止怪异,都没有办法正常行走了——就像一辆小汽车猛地撞了我一下似的。我的身体感觉不像是自己的。一直以来它都在做着这件秘密而奇怪的事情……却把我蒙在鼓里。

我甚至都没法用手指操作我的手机,不过最终我还是把它解锁了。我用WhatsApp联系他。我看到他马上就看了信息。我看见那三个小点点出现在了顶部——那是在告诉我他正在“打字输入”。接着它们消失了。随后它们又出现了,而他又“输入”了差不多一分钟。然后就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

我给他打了电话,因为很显然他的手机就在手边。他没有接。我再给他打,铃声一直响到自动挂断。第三次打就直接变成了语音信箱留言。他拒接了我的电话。于是我给他留了一条语音信息——尽管我并不确定他是否能明白我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我的声音颤抖得实在太厉害了。

妈妈带着我去诊所解决问题。她一路开车从伦敦来到埃克塞特,全程花了将近四个小时,我在里面解决问题时,她就在外面等着我,之后又开车把我送回了家。

“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她告诉我说,“这样最好了,利维,亲爱的。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有了一个孩子。我觉得我别无选择。当时我的生活、我的职业生涯都才刚刚开始。孩子把一切都毁了。”

我知道朱尔斯就想听这个。有一次我听到了她们的争吵,朱尔斯当时冲着妈妈大喊:“你从来都不想要我!我知道我是你最大的错误……”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可如果他接了电话,如果他让我知道他能明白,他也感同身受的话,事情会简单得多。只不过一句话而已——那就是我需要的全部。

“他就是个小混蛋,”妈妈告诉我,“居然让你自己一个人去经历所有这一切。”

“妈妈,”我跟她说——以防她在百年不遇的机缘巧合下撞见卡勒姆,然后对着他一通长篇大论,“他不知道。我不想让他知道。”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告诉她这不是卡勒姆的孩子。倒不是说妈妈是个假正经的人,她不会因为史蒂文这件事对我品头论足。但我想我知道如果把整件事再重温一遍,再体会一次被拒绝会让我感觉有多糟糕。

那次开车从诊所回来的路上的所有情形都还历历在目。我记得妈妈看起来跟平常判若两人,我以前真的从来没见过她那副样子。我看见了她的双手是如何紧紧抓着方向盘,紧到皮肤都发白了。她一直在不停地低声咒骂,连她的驾驶技术也比平时还要糟糕。

等我们回到家中,她嘱咐我去躺在沙发上,接着她给我拿来了饼干,给我泡了茶,还给我盖了块小毛毯,尽管那天十分暖和。随后她端着自己那杯茶在我身边坐了下来,虽然我也不确定以前曾经见她喝过茶。事实上她并没有喝,只是坐在那里,双手紧紧握着茶杯,紧得就像她之前抓着方向盘时一样。

“我可以杀了他,”她又说了一遍,声音听起来低沉粗哑,甚至都不像她自己的,“今天他本来应该在那儿陪着你的,”她用那种同样奇怪的声音说道,“我不知道他的全名或许是件好事。要是知道的话我可饶不了他。”

我凝望着海浪。待在海里的话也许会让我感觉好一些。突然一闪念,我觉得这是唯一能奏效的方法。大海看起来那么干净,那么漂亮,那么完美无瑕,在那里面就会像在一块宝石中一样。我站起身来,拭去礼服上的沙子。该死……风一吹还真冷。但其实这种冷还挺好的——不像在小教堂里的那种冷。就好像它要把我脑子里所有其他的想法都吹出来似的。

我把鞋脱在潮湿的沙滩上,懒得脱礼服了。我走进水中,水里的温度要比空气里低十度,寒冷彻骨,它让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我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吸气。咸咸的海水进入我腿上的伤口时,让我感到一阵刺痛。我又向前往深处走了一些,这样水就没到了我的胸部,然后是肩膀,此时的我就像穿着一件紧身胸衣,真的没法好好呼吸了。我感到有小小的烟火在我头脑中、在我皮肤表面爆开,所有那些坏想法全都松动了,于是我就可以更容易地看着它们了。

我把头埋下去使劲摇晃,想促使那些坏想法都飘散开去。一个浪打过来,海水冲进嘴里。太咸了,让我忍不住作呕,而我一呕吐便会吞下更多海水,无法呼吸的同时,更多的海水还在往里涌,现在连鼻子里也都是,每次我张开嘴想寻找空气时,进来的都是海水,一大口咸咸的海水。我能够感受到脚下海水的流动,感觉它像是在拖拽着我,试图要带着我跟它一起去什么地方。而我的身体则仿佛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因为它正在为我而战,胳膊和腿在狂踢猛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有点儿像溺水的感觉。然后我想知道,我是否正在遭遇这种灭顶之灾。

朱尔斯新娘

威尔和我已经远离了混乱,来到悬崖边拍照片。风确实越刮越猛。从我们一脱离小教堂的保护来到外面就能感觉到,宾客们抛撒的五彩纸屑甚至都没来得及沾到我们,就被风裹挟着向远处的大海飞去。谢天谢地,我决定把头发披下来,所以风也就只能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了。我感觉到它在我身后如波浪般飘荡,而我的裙摆则宛若丝流随风轻扬。摄影师很喜欢这个样子。“你看起来就像个古时候的盖尔女王,配上那顶金冠——还有你头发的颜色!”他叫道。威尔咧嘴一笑,“我的盖尔女王。”他只张嘴不出声地说道。我还了他一个微笑。我的丈夫。

当摄影师要求我们接吻时,我把舌头伸进了他的嘴里,而他也以同样的方式回应了我,直到摄影师——有几分慌张地——暗示我们说这些照片作为官方正式记录可能会有一点点“不雅”才作罢。

现在我们回到了客人们身边。我们走在他们中间时,那一张张转向我们的脸都已经红光满面,洋溢着温暖和醉意。走在他们面前让我有一种奇怪的被扒得精光的感觉,仿佛早先的压力还能从我脸上看出来。我努力用挚爱亲朋在这里欢聚一堂、各得其乐的喜悦之情来提醒自己,而且这也的确奏效了:我已经营造出一个人们会记住、会谈论、会尝试,又很可能无法成功去复制的场景。

地平线上阴云密布,给人不祥的感觉。女士们把帽子死死地扣在脑袋上,把裙子紧紧地裹住大腿,发出欢快的轻声尖叫。我同样能感觉到风在拉扯我全身的衣服,撩起礼服下摆厚厚的丝裙,仿佛它轻如薄纱,又从我头饰的金属辐条间呼啸而过,好像要把花冠从我头上拽下来抛向大海一般。

我朝威尔那边匆匆一瞥,想看看他是否注意到了。他被一群祝福的人团团围住,一如既往地迷人。但我感到他并没有全身心投入。他好像在找什么人,或是在看什么东西,眼神一直都心不在焉地越过前来向我们道贺的亲朋好友的肩膀向外张望。

“怎么了?”我握住他的一只手问道,这只戴着普通金戒指的手此刻在我看来变得有些不同且陌生。

“那边那个——那个人是——皮埃尔吗?”他说,“跟乔诺说话的那个?”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个人的确是皮埃尔·怀特利,《幸存之夜》节目的制片人,乔诺不知道在说着什么,他在倾听,光秃秃的脑袋很认真地低着。

“是,”我说,“那是他。出什么问题了?”因为我很确定,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以从威尔紧锁的眉头看出这一点来。这个表情我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是一副稍显焦虑的心烦意乱的模样。

“没什么——特别的事,”他说,“我——呃,只是有那么点儿尴尬,你知道的。因为乔诺落选了那档电视节目。说实话,我也不确定谁会更尴尬。或许我应该过去,给其中一个人解解围。”

“他们都是成年人了,”我说,“我确信他们自己能解决好。”

威尔似乎没听见我说话。事实上,他放开了我的手,然后穿过草地,一边礼貌而坚决地从那些转过身来跟他打招呼的宾客身边挤过,一边径直走向他们。

这一举动非常出乎意料。我目送着他,心里很纳闷。我曾经想着那种不安情绪会在仪式之后,在我们说完那几句极其重要的誓言后便离我而去。但它却依然伴我左右,犹如一块心病驻扎在我内心深处。我有种感觉,觉得有某种邪恶的东西在悄悄跟踪我,仿佛就在我的视线边缘,在我永远都无法看清的地方。然而这一切都很疯狂。我断定,我只不过需要到远离冲突的地方一个人静静。

我迅速从人群外围的宾客们身边走过,低着头,迈着坚定的大步,以防他们中的哪个人试图拦住我。我经由厨房进了富丽宫。那里面出奇安静。我闭上双眼,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感到如释重负。在厨房中央的砧板上,有什么东西——毫无疑问,肯定是稍后餐食的一部分——被一大块布蒙着。我找了个杯子,倒了杯冰水,同时听着墙上挂钟舒缓的嘀嗒声。我站在那里,面对着水槽,一边小口喝着水一边数到十再数回来。你太可笑了,朱尔斯。这一切都是你的想象。

我不太确定是什么让我意识到我并非一个人在这里。或许是某种动物的直觉吧。我转过身去,在门口看见了——

噢,上帝啊。我倒吸了一口气,向后一个踉跄,心里咚咚直跳。那是个男人,手里攥着一把巨大的刀,他的身前蹭得到处都是血。

“上帝啊。”我轻声说了一句,接着避开了他,同时勉强没让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一波纯粹的恐惧,一阵肾上腺素的飙升……随后理智再次回归。是弗雷迪,奥伊弗的丈夫。他正拿着一把切肉刀,而那些血渍也全都是蹭在他系在腰间的屠夫围裙上的。

“对不起,”他以那种尴尬的语气说道,“我没想要吓您一跳。我正在这儿切羔羊肉——这儿的砧板比餐饮帐篷里的那块好。”

好像是为了证明似的,他掀开了砧板上那块布,我看见那下面全都是一堆堆羊排:深红色泛着光的肉,以及白花花向上伸出的骨头。

待心跳恢复正常后,我都羞于回想刚才自己脸上那种恐惧的表情得有多么赤裸裸。“好吧,”我努力为自己注入一种权威感,“我相信这肯定会非常可口的。谢谢你。”紧接着我快步——但又很小心不要显得太匆忙地——走出了厨房。

当我重新回到乱哄哄的人群中时,我发现大家的注意力发生了改变。大家有了新的兴趣点,一时间人声嘈杂。似乎海上出了什么状况。所有人都开始转头去看,眼球随即便被正在发生的不知什么事牢牢抓住了。

“怎么了?”我一边问一边伸长脖子,想从一堆脑袋上方看个明白,却什么也看不见。围在我身边的人群变稀疏了,人们一声不吭地渐渐散去,大家都朝着大海,试图找个更好的角度,以便能看清楚正在发生的事。

或许是某种海洋生物。奥伊弗告诉我,人们会定期来这里看海豚。更少见的情况下还有可能看到鲸。即便需要有很多的大气条件细节,那也会是一派相当壮观的景象。不过从人群最前方传过来的声音听上去却不像这么回事。我还以为会听到尖叫和惊叹,看到激动不已的手势。不知他们在专心看着什么,反正没有制造出很大的噪音。这让我感到有些不安。因为它提示我这不是什么好事。

我推着前面的人往前走。人们开始变得争先恐后,扎堆抢位置,就好像在演出现场争夺最佳视角似的。之前我作为新娘,在他们中间就像个女王,无论走到哪儿都能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来。可现在他们对正在发生的什么事已经全神贯注到忘乎所以的地步了。

“让我过去!”我喊道,“我要看看。”

最终,他们为我让开了道,我走上前去,来到了最前面。

那边远处有个什么东西。光线太亮,我眯起眼睛来能勉强辨认出一个脑袋的形状。要是不算上间或出现的一只白手的话,那有可能是一只海豹或者其他某种海洋生物。

有人在水里。从这里很难看清楚那人究竟是男是女。肯定是宾客中的一位;因为没有什么人有本事从本岛一路游到这里来。如果那是乔诺的话,我倒也不会惊讶——尽管那不可能是,因为片刻之前他还在跟皮埃尔聊天。那么如果不是他,或许会是我们这帮人当中其他那些爱出风头的人中的一个,迎宾员中的一个,在那里卖弄身手。不过当我再仔细一看,我才意识到,那个游泳的人并没有冲着岸边,而是向着大海深处。而且现在我看出来此人并不是在游泳。事实上——

“他要淹死了!”一个女人在大喊——我觉得是汉娜。“他被水流困住了——看呐!”

我想要看得再清楚些,便在围观的那群宾客中挤出一条路来往前挪。最后我终于来到了最前面,也能看得更清晰了。或许仅仅是基于那种奇怪的深刻了解,使得我们能够在很远的距离就认出我们最亲近的人,即使只是看到了一个后脑勺。

“奥利维娅!”我大喊道,“那是奥利维娅!哦,我的上帝啊,那是奥利维娅。”我想跑起来,但因为脚下踩到了自己的裙子被绊住了。我全然不顾听到的丝绸撕裂的声音,踢掉了鞋子继续奔跑,却又双脚陷进潮湿泥泞的沼泽里跌倒在地。我向来不擅长跑步,而穿着婚纱就更加困难了。我以看起来难以置信的慢速移动着。谢天谢地,威尔似乎没碰上同样的问题——他从我身旁一掠而过,后面跟着查理和几个其他的人。

等我最终赶到海滩上时,我花了一会儿工夫才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搞清楚了眼前这一幕。汉娜在我之后也到了,上气不接下气,她肯定也是跑着过来的。查理和乔诺站在没到大腿深的海水里,在他们身后的岸边站着另外几个人——是费米、邓肯和其他人。在比他们都远的地方,威尔从水里冒出来了,怀里抱着奥利维娅。她似乎在挣扎,在跟威尔搏斗,她的两只手臂在挥舞,两条腿在拼命地踢。他紧紧地抱着她。她的头发乌黑亮滑,身上的礼服变得完全透明。她看起来面色苍白,皮肤微微发蓝。

“她差点儿就淹死了。”乔诺转过身来冲着海滩说道。他看起来心烦意乱。我第一次对他感到更加亲切。“幸亏咱们发现她了。这孩子真是疯了,谁都能看出来这儿没有遮蔽。真的有可能直接就被冲到远海去了。”

威尔上了岸,松开了奥利维娅。她从他怀里一下子蹿到一边,站在那里盯着我们所有人。她的眼睛黑黑的,让人看不透。透过她被浸湿的礼服,你能看到她近乎全裸的身体:她两个乳头的黑点,肚脐眼的凹陷。她看起来充满原始气息,就像一只野生动物。

我看到威尔的脸和喉咙都被抓了,红色印记怒气冲冲地出现在他的皮肤上。一看到这些,一个开关就被打开了。一秒钟以前我还对她满是担心,现在我感到的是一股强烈的、炽热如太阳耀斑一般的狂怒。

“这个疯狂的小婊子。”我说。

“朱尔斯,”汉娜轻声说道——但还没轻到让我听不出她声音里那种责备的腔调,“你知道吗,我觉得奥利维娅不太好。我……我想她可能需要帮助……”

“噢,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汉娜。”我转向她,“听我说,我知道你有多善良,多么母性十足,诸如此类的。但奥利维娅他妈的不需要母亲。我告诉你吧,她已经有一个了——给她的关注比我得到的还要多。奥利维娅不需要帮助。她他妈需要振作起精神来,干事情有点儿条理。我可不打算让她毁了我的婚礼。所以……躲开点儿好吗?”

我看见她脚步踉跄地向后退去,同时隐约觉察到了她脸上受伤和震惊的表情。我已经过分了:好吧,木已成舟。不过此时此刻,我也不在乎了。我又转回身冲着奥利维娅大声吼道,“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奥利维娅只是那样回望着我,一脸木然,缄默不言。她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喝醉了酒。我抓住她的两个肩膀,她的皮肤摸起来冰凉冰凉的。我想要摇晃她,扇她的耳光,揪她的头发,让她给我个答案。而她的嘴张开又合上,张开又合上。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努力想要搞个明白。她仿佛试图要拼出词句,但却发不出声音来。她的眼神很急切,带着恳求的神情。这给我浑身上下带来了一股寒意。有那么一刻,我感觉她仿佛正在竭尽全力地用信号给我发一条我无法破译的信息。是一句道歉吗?还是一个解释?

还没等我来得及让她再试一次,我母亲就来找我们了。“噢,我的女儿,我的孩子们啊。”她把我们两个人都紧紧揽入她瘦骨嶙峋的怀抱中。在那团汹涌的夏尔美香水的香味之下,我闻出了她的汗水和恐惧那强烈而刺鼻的味道。当然,她伸手想抱的其实是奥利维娅。不过这一刻,我还是允许自己接受她的拥抱。

然后我回头往身后看,其他客人正在赶上我们。我能够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声,感受到他们散发出的兴奋。我需要化解整个局面。

“还有人想游泳吗?”我喊道。没有人发笑。沉默似乎蔓延开来。如今节目已经结束了,他们看起来全都在等待,等着某种提示来告诉他们现在去哪儿,该怎样行事。我不知道该干什么。这些没写在我的剧本里。于是我就站在那里,盯着他们,同时感受着脚下的沙滩浸透我礼服裙子的那种潮湿感觉。

感谢上帝,还有奥伊弗,她穿着整洁实用的海军裙和低坡跟鞋出现在他们中间,沉着冷静,从容不迫。我看见他们都转向了她,就好像认可她的权威似的。

“各位,”她叫道,“听我说,”对于一个矮小、安静的女人来说,她的声音却很洪亮,让人过耳不忘,“如果你们愿意全都跟着我从这条路回去的话,喜宴马上就能开始了。主帐篷在恭候大家的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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