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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根本不该打电话给你,请原谅我。”
野濑佑子放声大哭,但我感到她至少有一点点安心。终于可以倾吐,这里有个知情者。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就算说出来也无妨。
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我并没有解释误会。怎样都行。请把你长久以来潜藏心中的秘密释放出来吧。
“啊,这一刻终于来临了。”猫咪说,“这么多天以来,我一直在等,等了又等,终于等到了,这天来临了。”
我说:“你打电话给我并没有错。”
痛哭一场,再三道歉后,野濑佑子终于说道:“请告诉我……”
她的声音带着我一定肯回答的信心——或者该说是期盼,隔着迢迢距离,超越空间击中我的耳朵。
“关于我的事,梶田是怎么跟你说的?明明被我连累,受到无妄之灾,他却一次也没有怪过我。那天见面时,也像昔日一样说了好多温言软语,非常关心我。可是,实际上究竟如何,我一想到就害怕得不得了。因为……我……我……我是个亲手弑父的女人,是个不配活着的人。可是梶田为什么……对我那么亲切……竟然原谅了我?为什么能这样呢?”
再怎么鲜明,甚至强烈得不愿想起也会自动想起的记忆,一旦深埋心底的岁月久了,还是会渐渐风化。野濑佑子的叙述不时失去脉络,前言不搭后语。由于她一直哭个不停,声音也难以听得分明。
负责问话的我当然也有问题。她一心以为我早已知道一切。若非这么想,打电话给我就会变成一桩无法挽回的过错,所以她只能紧抓着这个念头不放。
为了避免露出马脚,我被迫扮演一个小心翼翼的询问者。这场戏很难演。
眼看我把手机贴在耳边,一径走着那种百年难得一见的高空钢索,妻子伶俐地把我带到客厅沙发上。她坐在我身边,一起倾听野濑佑子的声音,中间只有一次蹑足去看桃子睡得如何,随即折回来。
二十八年前的八月,野濑佑子杀了亲生父亲。
那是个沉迷酒乡、好赌成性、已经无可救药的男人。一年到头都在向女儿讨钱,钱不够花就闯到女儿的工作地点,自行预支薪水花得一干二净。
向友野玩具公司预支薪水的事,是我主动问起的。她惊愕地承认这个事实,讶然表示:你果然连这种小事都一清二楚。
事态演变至弑亲的详细经过我没听到。纵使过了快三十年,那件事在野濑佑子想必仍不能诉诸言语,应该是做不到吧。所以,关于那个部分,她只是反复强调:“你已经听说了吧,你早就知道了吧,没办法,我不是故意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打听出事件的导火线:她担心深夜迟迟不归的父亲,因为之前他曾多次被关进警局,或是睡倒在别人家门口惹出麻烦。出门一找,果然发现父亲醉得不省人事,在路边像牲畜一样缩成一团。
“没喝酒的时候,他其实很安静。可是一喝醉就判若两人。好几次我都差点被他杀死。只要我一说没钱,他就勃然大怒,不是踢就是打,弄得我浑身是伤。他从来不打别人看得见的地方。他在外头向来是个大好人,对这种事很拿手。”
昭和四十九年那个炎热的夜晚,面对父亲再次的暴力发作,她试图保护自己。结果,父亲死了。
“也不知是哪里惹火我爸了,他忽然朝我扑来。他当时已烂醉如泥。我用力把他推开,他就踉跄倒下,撞到脑袋……”
当时野濑佑子住在八王子市区的公寓,距离友野玩具公司不远。那时还不像现在这样大楼鳞次栉比。夏夜,杂草与树林恣意生长。路灯也很少,夜色深浓。
她把尸体交给黑夜,当场逃离。
“从小,我爸酒后常把家里搞得一塌糊涂。我妈很早就病死了,但其实也等于是被我爸害死的,而哥哥也早就离家出走了。我初中一毕业就立刻工作,逃离了那个家。不让爸找到,以免沦为他的傀儡。可不知怎的还是会被他追上。不管我逃到哪里,他一定会找到我,非常狡猾,很会动脑筋。我在友野玩具公司时也是这样。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公寓,就发现我爸站在门前嘿嘿冷笑。不过,那也已经结束了,他不在了,是我亲手作的了断。”野濑佑子亢奋、自豪,同时却也恐惧至极。
所以,她冲进在友野玩具公司唯一熟识的梶田夫妇家。
“因为我爸是那种人,所以我很怕和人接触,更讨厌年长的男人。可是梶田不同,对于不善与人交往的我,他一直很温柔,他太太也是。他们夫妇俩就像大哥哥大姐姐。如果要找人求救,也只有梶田。”
梶田夫妇早就知道野濑佑子深受其父折磨。
听完事发经过后,梶田夫妇决定要保护她。无论基于何种理由,杀人毕竟是杀人,佑子会被判刑。天底下哪有这么不合理的事!据说梶田当时愤怒地如此表示。
“他说他很清楚警察在对付我们这种人微言轻的小老百姓时,会如何残酷且毫不留情。警方根本不可能酌情量刑,只会一口咬定我是杀人凶手,把我关进监狱就此了事,而我的人生也就完了。”
那或许是梶田从他进入友野玩具公司之前的危险人生中得来的切身教训。
三人当下商量。现在还来得及,不如偷偷毁尸灭迹。把尸体运到远方埋起来,小心别让人发现就好。她父亲本来就居无定所,总是忽然出现在女儿面前,赖上一阵子之后又倏然消失。就用这个借口,只要尸体没被发现,绝不会有人怀疑。
“梶田把令尊的尸体运走时,用的是友野玩具公司的小货车吧?”我问。因为那家公司对于公用车辆的管理很松散。
她以为我只是再次确认已知的情况,便毫不迟疑地一口承认。友野荣次郎要是知道这件事,不知会做出什么表情。他记忆中毫无印象,应该是“规矩员工”的梶田夫妇,竟然把运送玩具的小货车当作弃尸车。
梶田说要一个人解决,可是坚强的梶田太太认为他一个人应付不来,自告奋勇要帮忙。对于事态发展只能畏缩颤抖的野濑佑子,他们打一开始就不指望她当帮手。问题是聪美。要弃尸,不知得花上多长时间。如果扔得远,说不定得耗费整晚。这期间不可能撇下聪美独自在家。可是话说回来,又怎么可能带她一起去?她还是个四岁的孩子。
“于是在梶田和大嫂出门期间,就由我照顾聪美。”
她说,起先本打算待在梶田夫妇位于员工宿舍的房间里等待。可是,冷静的梶田认为这样太危险。当时友野玩具公司正放暑假,也有些员工返乡探亲,宿舍虽冷清,但终究并非空无一人。万一梶田夫妇迟归或弄到早上才回来,恰巧被谁察觉他们撇下孩子自行出门,而不住宿舍的野濑佑子却待在他们家,且神色非比寻常,说不定会起疑心。
梶田夫妇叫野濑佑子把聪美带回她的公寓,在那里等他们回来。
“带聪美走的时候她睡得很沉。大概还是察觉到什么吧,聪美半夜忽然醒来,没看到爸爸妈妈,又待在陌生房子里,她当场吓得哇哇大哭。我已经不知如何是好,又怕她哭闹会引起附近邻居的怀疑,怕得要命,索性和她一起哭。”
至今仍残留在梶田聪美记忆中的“绑架”,原来是这一夜发生的事。
一直独居的野濑佑子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而且,刚杀死父亲,正处于委托他人弃尸、自己只能袖手干等的情况下。就算变得歇斯底里,就算对哭闹的聪美大吼,就算怕聪美跑掉而把她关进厕所里……我不想说这也难怪,但是,我可以想象得到。
而我没有问她:“你是否曾对年幼的聪美说过‘会变成这样都是你爸的错’或‘再不听话我就杀了你’!”
因为我觉得就算问了,她可能也一头雾水。她应该说过类似的话吧。为了让聪美安静下来,她或许口不择言地极尽恫吓之词。
那晚,野濑佑子深陷疯狂的深渊,身体也还残留着溢出的暴力余波。四岁的梶田聪美凭着本能感受到,并从中察觉死亡的气息,为之胆怯。
这种怯意极有可能在事后追溯的过程中篡改记忆。同时,对于四岁的聪美来说,怎么也无法把野濑佑子这个在事发之前一直和父母交好、对待自己虽然笨拙但想必也很温柔的女子,和囚禁自己、厉声恐吓的可怕女人视为同一个人。两个女人的形象就这么支离破碎,在聪美心中变成一种禁忌,就此遭到封印。
抑或,在聪美听来充满威胁的可怕说辞,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野濑佑子或许并不是在对聪美说。
“会变成这样都是你爸的错。是你爸不好。”这个“你爸”,也许是指她自己的父亲。
“梶田夫妇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想应该是第二天中午。才短短一晚,他们就累得判若两人。”
聪美说她被囚禁了两晚。是夜晚令她觉得时间漫长得永无止境,以至于连她母亲来“救她出去”的时间,都在记忆之中延长了?
尸体被埋在秩父的深山中。直到如今,野濑佑子依然不知道准确地点。据说梶田曾对她说,不知道最好。
今后想必也无从得知吧。不管罪名是过失致死还是伤害致死,抑或是遗弃尸体,总之都早已过了追诉期。今后,就算在秩父山区的某处发现一具白骨,也不会有人翻旧账再追究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