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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没事了,梶田夫妇如此告诉野濑佑子。什么都不用担心。
然而,事情没这么简单。梶田夫妇与野濑佑子再也无法面对彼此。再也无法在朗朗白日下若无其事地待在一起。
因为那具不知被埋在哪座山中的尸体挡在梶田夫妇与野濑佑子之间,成了只有他们三人才看得见的幽灵。只要三人的眼眸一对上,散发着腐臭汗味、醉得窝囊的鬼魂就会蓦地出现。
所以他们才会决定离开友野玩具公司,分道扬镳。他们决心在不同的地点,各自走向不同的人生。不过,野濑佑子搬家时,梶田夫妇还曾帮忙打包行李。
“要是没发生那件事,梶田或许会一直待在友野玩具公司,甚至当上主管。”
对他们而言,不同的人生成了难度增加的人生。至少梶田夫妇颇费了一番时日,才让失速的翅膀再次乘风而起。
“我们没有保持来往,但我们分手前说好了,为防万一,要一直互相交换电话号码稍稍透露现在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交换一下彼此的近况。就连这种短暂的联络时,梶田还是一直表现出对我的关心。可是,我们根本无法好好交谈。我再次逃离了,这次是逃离梶田,我总是在逃避,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我不这么想。野濑佑子所逃避的,是通过梶田的声音传来的过去之音,是二十八年前那个盛夏夜晚,留在她耳中最后的声音。
那是父亲垂死前的呻吟,还是她自己压抑的悲鸣?
“从那件事之后,上个月是我们初次重逢,相隔已有二十八年。”
“最后再请教一件事,”我问道,“上个月十五日,梶田是为了什么事去找你?”
野濑佑子坦然相告。听了以后,我深深颔首。
“聪美要嫁人了,你能不能来喝喜酒?”——梶田就是这样说的。
“都是因为我,害得梶田夫妇辞去好不容易找到的好工作,还得离开东京。而幼小的聪美想必也是莫名其妙地跟着一起寂寞痛苦,连生活也陷入窘境。这二十八年来,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寝食难安。老是在担心万一那件事给聪美留下什么负面影响该怎么办,要是因为发生过那种事而改变了聪美的人生该怎么办。”
不用担心。聪美已是成熟的大人,今年都三十二岁了,她找到好男人即将步入礼堂。你一定要来观礼,亲眼看看她风光出嫁的模样。与其费尽千言万语来说明,不如亲眼看到聪美幸福的笑脸,就会一目了然——梶田大概是这么想吧,才会在暌违多年后去见她。
那就是聪美听到的“必须先作个了断的事”。
野濑佑子虽然打心底祝福,却坚持不肯出席。
“我这种人没那个资格,我说我会远远地遥祝她幸福。梶田似乎也明白我的心情,马上走了。”
然后,就在葛雷丝登石川公寓的出入口被自行车撞了。
漫长交谈的最后,我说:“你有资格亲眼看着梶田过世的意外如何落幕,也有这个义务。一开始,你说很想知道梶田夫妇心底究竟是怎么看待你的。这个答案,不是早已出来了吗?梶田如果真的后悔在二十八年前袒护你,觉得你……禽兽不如的话,怎么可能邀请你参加聪美的喜宴,不是吗?”
野濑佑子又哭了,但我觉得这和前一刻犹在责备自己、折磨自己的眼泪不同。她其实早已明白。不用别人提醒,她心知肚明。可她还是希望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句话。
每个人不都是如此吗?光自己知道是不够的。所以,人无法独活,无可救药地需要除了自己之外的某人。
对野濑佑子而言,梶田夫妇已经不在了。我只不过是帮上一点小忙,让她足以认清这点,并且学会承受。
“如果找到嫌疑人我再通知你,应该马上就会解决了。你会再打我的手机吗?”
她考虑了一阵子才说:“不可能,我再也不会打电话给你。嫌疑人如果抓到了,公寓前的广告牌就会拿走吧?”
“啊,你也知道有广告牌吗?”
“我听阿姨说的。”
广告牌一旦消失,就表示破案了,这样就够了,她说。
“你的阿姨对于过去的事……梶田的事……也毫不知情吗?”
“她不知道,我没告诉她。阿姨也很厌恶我爸,虽然表面上的说法是我爸下落不明,但她毫不担心,说不定还为可以断绝关系而松了一口气,早把我爸那种人忘了。虽然我也考虑过向她吐露真相,但还是做不到。我还是害怕。”
传单和广告牌的事,纯粹都只能以“阿姨住的公寓外发生的意外”来打听。野濑佑子想必憋得很难受吧。
秘密总让人孤独。
“杉村先生,如果你去祭拜梶田……”
“是。”
“能否也替我献上一炷香?我已经不能再接近梶田夫妇了。”
“没问题。”我说。
挂上电话时,她说了一声谢谢。
现在住在何处?在做些什么?是否仍叫“野濑佑子”这个名字?这些我都没问,我不觉得有必要。唯有一点,我想问却问不出口。
你现在幸福吗?
看看时钟,已是深夜三点。妻子和我都毫无睡意,依旧在客厅沙发上并肩而坐。
“哎,老公。”菜穗子冷不防说,“对梶田夫妇来说,为何梨子会是‘第一颗星’,我现在好像可以理解了。”
虽说是基于袒护野濑佑子的善意之举,但在半夜搬运尸体,趁着夜色上山、挖土,一边提防着被人看到,一边埋逐渐僵硬的死人——这项行动,不可能不对夫妻俩的心理造成伤害。
他们夫妻生下梨子是在事发五年后。出租车公司的工作很稳定,生活也已安顿下来。已经没事了,过去的阴影不可能再追来。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黑暗替他们隐藏了一切。
这孩子是闪耀在我们今后的崭新人生中的希望之星。
相比之下,聪美还在稚龄时,便已知道父母体会过的那种恐惧,也知道之后吃的苦。知情的小孩,正因为知情所以可怜,正因为知情所以不可能天真无辜。
梨子说过,梶田夫妇总是只依赖聪美一个人。那是因为她的姐姐是她父母的小小战友。
令梶田聪美变成“胆小鬼”的,或许并非二十八年前那个八月暑夜的遭遇,我暗忖。当时如果能尽力而为,柔软的童心早晚会忘怀那片阴影吧。
令聪美的心被烙印、腐蚀,令她至今仍在凝望远方时眼眸黯然的,毋宁该说是梶田夫妇在事件之后的岁月。
小孩会把一切黑暗当成妖怪的化身。而且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在那片黑暗中,的确潜藏着真正的妖怪。对于一度见过真正妖怪的聪美而言,所有隐藏在黑暗中的妖怪从此全都化为实体。正因如此,梶田夫妇摆脱不掉的东西,聪美也摆脱不掉,而且比他们更久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