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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Shige非得忍着不采取行动呢?”
眼前明明有诚子这道佳肴,他却只能乖乖地品尝其他食物,而且是长达十六年的岁月。
滋子脑海中的错觉画改变了位置。在不同的光线下,显现出过去所看不到的其他图案。
利害关系。利与害。不只有利而已,也有害。假如害并非只存在于土井崎夫妇这一边时,会怎么样?
“啊!Shige也有……他的秘密吗?”滋子叫了出来,她看出错觉画的玄机了,“而且土井崎夫妇知道他的秘密?”
秋津没有点头,而是带着微笑看着她。
“可是为什么……土井崎夫妇是怎么知道的?”才刚说出口,答案就闪过心头。
Shige的秘密就是整天跟他黏在一起的小茜的秘密。
没错,就如秋津说的,滋子明白了。她早猜测到,只是在不经意间忽略了。
Shige曾经这么质问土井崎夫妇——你们究竟对小茜做了什么?
同样的滋子也可以这么问土井崎夫妇,不是吗?
小茜是否也做了什么事呢?
她和Shige一起做坏事。就像过去对在背后说她坏话的浦田鸽子所做的一样,她和Shige联手做坏事。就跟当时对鸽子一样,她边笑边做。
滋子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嘴巴,猛然的醒悟让她差点尖叫出声。
假如小茜和Shige联手做的坏事是犯罪,是触犯法律的行为,是不为人情所允许的事……那将成为Shige的把柄,同时……
“也会成为土井崎夫妇杀死小茜的动机?”
当滋子从自己的说话声中回过神来时,对面的位子已经空了,秋津人不见了,账单旁边留下两杯咖啡的钱。秋津如同留给学生习题,整理出问题点、答案的填写说明后走出教室的老师一样潇洒地离开。
在这只剩她一人的店里,滋子沉溺于波涛汹涌的思绪中。
土井崎夫妇无法管教小茜,这一点在街坊邻居间已是众所皆知。夫妻俩很烦恼,曾经不断地责骂她、说服她、管教她,却都徒劳无功,小茜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土井崎元自己不也说过同样的话吗?
最后想不开便杀了她。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八日的深夜,土井崎夫妇跨越了不该跨越的那条线,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一瞬之间,气急败坏。
他们认为这样就足以说明一切,这样就够了。除此之外,他们的那些心路历程、内心深处不安的骚动和曾有过的痛哭,那些连调查机关都因为过了时效而不得不放弃追查的阴暗面,根本不容第三者插手追究。有资格和权利问出真相的,只有土井崎诚子。一直以来,滋子都很尊重这样的想法,才会只看到错觉画的一面。
土井崎夫妇杀了小茜,为人父母的他们跨越了难以跨越的人伦道德禁忌。滋子完全没有想当时有“什么”在他们背后推打着,逼他们纵身一跳。她不愿意想,她以为不应该那么想。可是现在错觉画的另一面图案出现了,滋子已经无法后退。
土井崎茜在被父母杀害前,究竟做了什么事?那件足以让她的共犯Shige与土井崎夫妇筑起沉默共犯关系的事,究竟是什么?
滋子感受着胸口被敲打般的冲击,闭上眼睛,然后以右手拍打自己的额头,一次又一次。
时效并非只有一个……还有另外一个。在土井崎夫妇的时效到期之前,还有Shige和小茜犯下的案件的时效。因此Shige和土井崎夫妇之间才能保持平衡,双方的利与利、害与害都纠结在一起了。
Shige并非只是享受权力游戏的乐趣,他也被土井崎夫妇架住脖子。诚子的存在成为土井崎夫妇的弱点,所以Shige才能居于有利的位置,确保享有向土井崎夫妇勒索小钱的乐趣,名目是“不告诉诚子”的封口费,只是他无法为所欲为地漫天要价。
正因为如此,当他所犯罪行的时效比土井崎夫妇的犯案时效过期时刻更早到来时,他才敢大剌剌地提出凶狠恶毒的要求——他要诚子解除婚约和自己结婚。
土井崎夫妇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但至少他这项变更游戏规则的宣言,已经足以对土井崎夫妇构成威胁,而且新的威胁将没有终期。
如果他们夫妻不做个了断的话。
于是土井崎夫妇才会在诚子新婚三个月后,只要有心依然能继续隐瞒的状况下,主动出面自首。当时两个时效都已经到期,他们不会再受到法律制裁,十五年来的恐怖平衡消失了,也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让诚子远离过去的秘密。Shige随时都可能在他兴之所至的时候开口要他们把诚子嫁给他吧?既然如此,在可预期的两种灾厄之中,为了保护诚子远离邪恶,他们只能选择俯首认罪。
绝对不能让Shige操控诚子的人生。
土井崎元为了制止滋子而出面。然而在那种情况下,他不得不说出Shige过分的要求。其实他可以选择沉默,却忍不住咆哮出来。他停止不了,也掩饰不了,那是他们夫妻隐藏的自我所发出的哀号。
滋子和千住南警局的野本希惠约在第一次见面的地点、相同的时刻碰面。京成关屋车站前的这家咖啡厅也跟那天一样座位很空。不管是她还是秋津,看来优秀的警官都拥有特殊能力,能够发现客人少、可以安心说话的咖啡厅。
滋子坐下来点好饮料后,开口就先问对方:“当发现像这样的店时,你会带店里的火柴盒回家吗?”
女刑警严肃的表情稍稍放松。
“什么意思?”她简短地反问,“电话中,你不是说要委托我做什么事吗?”
“说委托太沉重,我不敢强求,只是想请你帮个忙。”
滋子开始说明,途中咖啡送了上来,却无暇享用。老板留下她们径行离去,他正在收看电视转播的巨人对阪神的比赛,从第三局下半场进行到第七局,直到观众席上的阪神队球迷开始喷射出五彩气球用力加油时,滋子始终一个人不停地讲。
假如滋子没有误会的话,野本刑警似乎屏气凝神听得很专心。说明完后换对方开口,她会说些什么?换成滋子静心地等待。
野本刑警望着墙壁,连续眨了好几次眼。滋子说话的时候,她仿佛墙上写着只有她才能看见的数学算式,现在她的视线来回扫动,就像正以最快速度进行验算一样。
野本刑警似乎验算出答案正确无误,深呼吸一口气后,自问自答地低喃:“土井崎茜做了什么?”
滋子缓缓地点头。
“在讯问室里,我们当然很详细地问过土井崎夫妇杀害土井崎茜的经过和动机,他们夫妻俩也很老实地回答。在他们能回答的范围内,看起来也非常努力配合,包括当时他们的心情、土井崎茜带来的麻烦等……”
滋子仍是点头。
“当时我也在场,大概都知道。”野本刑警说,眉毛因痛苦而扭曲着,“我认为当时他们夫妻并没有说谎。”
“我也认为他们不是会说谎的人。”滋子说,“只是藏有秘密没讲出来。”
野本刑警看着滋子。“他们供述因为土井崎茜不把他们当回事,对她束手无策,最后气极了便失去理智动手杀了她。”
“是在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八日的深夜,对吧?”
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毁灭的夜晚。
“晚上过了十二点,土井崎茜才从外面夜游回来,夫妻俩责骂她,她却不当回事,甚至还吵着要零用钱。”
她想起供述书里的内容,像是照本宣科地复述。
“土井崎茜花钱花得很凶,让夫妻俩很烦恼。她花钱如流水,根本不像是一般的初中生。假如她跟父母要不到钱,也会设法自己弄到。会这么认为,是因为她出手十分阔绰,身上又有和她身份不符的服装、饰物和化妆品,使得夫妻俩感到十分不安……”
“身为父母会这么想是理所当然的。”
“那天晚上,夫妻俩就质问她,你到底有什么事这么需要用钱?假如钱是自己赚的,都在做些什么?土井崎夫妇过去也不是没有这样问过,但她总是随便敷衍。那一天他们夫妻俩下定决心要问个清楚。”
可是土井崎茜还是不当回事。
“用什么方法赚钱,要怎么花,那是我的自由,轮不到你们在一旁没完没了地唠叨。反正你们是穷人,我的零用钱只好自己赚,有这样的女儿不是很好吗,应该要心存感谢才对呀。”
野本刑警暗自叹了一口气,露出苦笑。
“那是在一九八九年的年底,也是泡沫经济即将崩盘之前。”
当时是被形容为钱多到用不完的时代,现在听起来实在难以置信。那个时代,全国上上下下,就连很小的自治单位也打着地方复兴发展基金等名号,动不动花掉一亿元也面不改色。
“当时我还小,没什么感觉。听说那个时代,只要是年轻漂亮的女性,便会受到众人如女王般的对待,过着豪华奢侈的生活。那是真的吗?”
滋子被问到露出了苦笑。“的确,对我们这些靠写字维生的人,那是个很好的时代。出版社给采访费用很大方,企划内容也气势惊人,新创刊的杂志不断上市,根本不怕找不到工作。”
“哦……”野本刑警低喃后认真地再次看着滋子,好像突然间发现滋子和自己的年代差别太大。滋子也有同样的感想。
“可以说是很棒的时代吧。”
“应该是。我多少也尝过那个时代的甜头,我承认。”
可是野本刑警要问的应该不是这个。
“但只要是年轻漂亮的女性,即使是普通学生、上班族,也能过着豪奢的生活,这一点我认为不可能。”
泡沫经济时代也是通货膨胀、物价高涨的时代。
“真正能够享受到泡沫经济的恩惠的,只限于某些职业、阶层的人。如果不是本来就出生在富裕阶层的年轻女性,那么最容易取得财富的还是……”
野本刑警抢先说出答案:“从事特种行业赚钱吗?”
“嗯,应该说是广义的特种行业。”滋子笑说。
年轻女刑警抿了抿嘴才慢慢地低喃:“不过大家口中的美少女土井崎茜,出生太晚,没赶上那个时代吧。”
假如在泡沫经济最高峰,她并非只是初三学生,而是年纪更大一点的话……
“她生长的环境决定了她无法享受到时代的甜头,这些她都心知肚明。”
父亲是平实的上班族,从事的是并非能够从恣意膨胀的经济社会获取庞大利益的职业。土井崎家既非高收益的企业家,也与土地买卖、股票投资毫无关联。
“从电视和杂志来看,明明这个社会是如此光明美好又丰裕热闹,为什么自己所在的地方却像蒙了一层灰。这不公平、这是不对的。无论如何我都想要脱离这里尽情享受,我是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我一定做得到。”
想象着土井崎茜的心情,说出这些话的野本希惠,毕竟是清纯、聪明又生性拘谨的警官,她的声音无法充分传达土井崎茜的心声,反倒像是代为辩护的律师在朗读土井崎茜的供述书。
然而听着野本刑警的声音,滋子突然想起了土井崎诚子说过的话:姐姐总是在生气,常常一脸不高兴。
土井崎茜是否憎恨自己的人生不像外面的世界那般光鲜亮丽?是否对只能给予她这种人生的父母投以愤怒和轻蔑的目光呢?
青春期是每个人必经的过程,在那期间,每个人都会将自己和别人相比,渴望自己所没有的,为自己的处境感到不平不满,每个人都曾经有过那样的痛苦,而这痛苦也会成为每个人成长的动力。
土井崎茜拥有旺盛的精力和敏锐的感受力,在她的自我深处充满赤裸裸的欲望,如果处理得当,这些都是可以帮助她成为独立成熟女性的重要特质。
然而她所成长的时代,那个充斥着拜金、享乐主义的时代,却不断在她那年轻脑袋里塞进她无法处理的过量信息。在土井崎茜的头脑和心灵还无法理解“人生的道路没有近路可抄”这简单的真理之前,她的欲望早已取代了身为人存在的意义。
她想品尝过去没有尝过的甜头,她想尽情享乐,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没有享乐过,人生还有什么价值?现实社会里不是到处都有人过着吃香喝辣的生活吗?
结果土井崎茜做了什么?不过就是逃学和与名为Shige、年纪比她大的不良少年玩恋爱游戏。对十五年前的初中生而言,那已经是很不得了的享乐了。问题是,土井崎茜所憧憬向往的那个时代的享乐,应该不止那种程度,偏偏……她自己却分不清楚,毕竟当时的土井崎茜年纪还小。
假如土井崎茜没有在那一夜丧命,总有一天她会发觉吧?她会知道自己年轻时的愚蠢,知道过去浪费的时间是多么可贵,却再也无法挽回。浪费时间很容易,等到想买回来时,人们才惊觉利息竟是那么吓人。
野本刑警似乎看出滋子脑中的想法,也能跟上她这些想法的流转,尽管嘴上没有说,此刻的想法却是彼此共有的。
“所以……”野本说,“我认为他们亲子的问题,也算是时代的弊病吧。当然,任何时代都有所谓的不良少年,也有让他们变成那样的普遍性理由。”
“大概是他们太想早日变成大人,”滋子说,“他们操之过急了。”
“也许是吧。”野本刑警的侧脸突然蒙上一层阴影,“每个时代都有那种情形,只不过泡沫经济时代加速了那情况的发生。想早日成为大人、想赶快步入社会享受,否则就亏大了……”
自己没有这么教导女儿,她却有如此的价值观,土井崎夫妇束手无策,无法管教。
“我们以为这样便足以解释,因此不再深究杀人的动机。本来对于这种人伦悲剧,深入挖掘该家庭所隐藏的问题是没什么用的,常常是关键人物在一瞬间——在决定性的瞬间失去耐性、失去控制而动手杀人。就这一点来看,土井崎茜命案也不是特殊的案例。”
所以千住南警局没有提出疑问,没有人质疑土井崎夫妇。
土井崎茜那一夜究竟做了什么,让你们夫妻跨越了不该跨越的那条线,让你们夫妻终于忍无可忍了?“她不把我们看在眼里”的这句供词是否提供了某些线索?
“可是你的说法又没有得到证实。”野本刑警的态度似乎有所让步,她压低声音说,“从头到尾都只是你的猜测。”
“你说得没错,所以才要请你帮忙。”
帮忙清查没有破案的杀人命案。这个要求仿佛太直接太刺眼,野本刑警闭上了眼睛。滋子却是睁大眼睛看着她。
“有什么证据可以断定是杀人命案呢?”
“设有十五年起诉时效期限的,不是只有杀人罪吗?”
“所谓有两个时效存在,只不过是你个人的想象而已。”
“你不肯答应帮忙调查吗?”
野本刑警睁开眼睛。滋子察觉到她内心已经屈服,虽然不见得已经完全说服了她,但至少可说是打动她了。
“也可能没有被当成杀人命案处理,比方说失踪人口。”
野本刑警一副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的样子,微微点头说:“光是想象就还有更多的可能,例如案件没有浮上台面或是已经破案等情形。”
滋子一下子无法理解。“什么意思?”
“就是有人被错判的情形。”说完后,她嘴角含笑道,“你是说这些全部都要我一个人调查吗?”
滋子感到有些愧疚,低着头说:“我知道工程很浩大,可是发生命案的时间可以锁定在某段时期间,对方又是十六年前的高中生和初中生情侣,行动范围不可能太大,应该只须锁定在千住南警局的管辖范围就够了……”
野本希惠突然出人意料地轻轻笑出了声。她抬起头来,眼睛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