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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抬一抬无框眼镜。
“不合适吧?”
“不不,很配哟。”
亘脑子里掠过一个问题:挑选这副眼镜的,是现在住在一起的女人吗?幸好亘没有特地要抓住它,这个问题没有成为语言,就消失无踪了。
“虽然很配,但爸爸好像成了陌生人了。最初见的时候。”
“噢噢,是吗?”
明说着,又推一推眼镜。
“不会吧。”
“爸爸。”
“噢?”
本是难以出口的问题,哧溜一下冲口而出。
“绝对不再回家了吗?”
明透过小镜片看亘的眼睛,然后缓缓垂下视线。脚边是从热狗里掉下来的几滴番茄酱。
“妈妈说,等待着的话,爸爸就会回来,所以不必担心任何事情。”
热狗摊周围围满了人,热闹非凡,生意兴隆。长椅上都坐了人。比亘小得多的孩子们都撩水玩,弄得喷水池的水四溅,在阳光之下闪闪发亮。
“那是真的?我真的可以那样想吗?”
三谷明摘下眼镜,放在膝上,双手缓缓地抚着脸。然后,转过来看着亘。
“爸爸一直都会是亘的爸爸。”
这句话就像投向水面的石子,跳跃了一两下,离水飞走了一样,只是在亘的内心表面弹了一下而已。
“爸爸知道的,我不是问这个。”
而且妈妈说过,这样说是卑怯的——话到嘴边停住了。
明望向喷水池,望向占据长椅的快乐家庭或情侣。他茫然若失似的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重新戴上眼镜,转向亘。那感觉就是——摘下眼镜期间是休息,一戴上眼镜,就开始工作。
“假如所谓回家,是又和妈妈一起生活的意思,那就不会了。借用你的话,是绝对不会了。”
虽然是一问一答,但亘却感到承受不了回答的分量,底掉了。底子一掉,爸爸的回答连同亘的魂魄,一起堕入昏暗的深渊。
“那天晚上爸爸说过吧?爸爸迟疑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所以要把决心贯彻到底。所以,我不再回家了。假如要回家,当初就不会说出这种话。这是大事件,爸爸明白对妈妈和亘的伤害有多深。”
既然明白,为什么?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最初就该很正式地跟你说,不左瞒右瞒的。那是爸爸错了。”
三谷明淡淡地往下说,“原来想,怎么说都只会让你伤心,现在就要你理解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所以,打算不辞而别。爸爸做好了思想准备,即便你因此而讨厌爸爸、憎恨爸爸,那也是爸爸该得的惩罚。这种心情,现在还有。无论你多恨爸爸,爸爸都无可辩解。”
亘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爸爸的话合乎情理。
“即便你说,爸爸不再是我爸爸,爸爸也只能接受。因为这是报应。只是,即便你不能原谅,爸爸也一直是亘的爸爸。因为对你来说,爸爸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负起责任。”
亘还处于堕落途中。从爸爸那里得到的回答,不知不觉中脱手而去,不知所踪。比亘先掉下去了吗?
孤独一人往下堕落。光线不到的深洞深不可测。耳旁风声呼呼。迅速远离了洞口,站在洞口旁边的爸爸,也迅速变小。
“今后你升学所需要的钱,当然是爸爸来负担的。你和妈妈两人的生活费,我也尽量汇过来。到可以和妈妈正式商量的时候,关于这一点,我想按妈妈的意思办。那套房子可以一直住下去。因为那是妈妈和亘的东西。在这一点上,不必有任何担心。”
爸爸在说钱的事。是啊,是钱吧。钱挺重要的呀。
“爸爸——你不喜欢妈妈和我了吧?”
三谷明摇摇头:“不是这个原因。而且在这个问题上,爸爸不能够把你和妈妈放在一起考虑,放在一起是不对的。”
“为什么?可这是我的父母亲呀。三人是一家吧?”
“亘,即使是一家人,也是每一个人的集合。可以有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也有不能一起过下去的。”
“爸爸现在跟别的女人一起生活吧?是因为喜欢那个人,所以抛弃我们的吧?就是那样吧?”
隔着无框眼镜的小镜片,明的眼睛变大了,仿佛内心受了震动,嘴巴微张。
“这话你听谁说的?”
“谁说的不是一样吗?”
“这不好。对于父亲来说,这有问题。因为这是你不该听到的话,不该对你说的。”
“可假如是真话,我就想听。我讨厌撒谎。爸爸不总是说,不能撒谎吗!”
声音不禁大了起来,旁边长椅上的人向亘这边张望。推着童车走过的年轻夫妇停住了脚步。
明伸出手,抚摸着亘的后背。亘讨厌被触摸,为了抑制住想推开那只手的冲动,亘闭上眼,双手紧捏在一起。
“没错,撒谎不好。”
明说道,声音低沉沙哑。
“可是,歪曲事实撒谎,和不想为人所知而隐瞒,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一点希望你理解。明白吗?亘很聪明的。”
这是无所谓的。为什么要这样子,把话题转向别的方向呢?
“是听‘路’伯伯说的吗?”
亘沉默。
“那么,是千叶的奶奶说的?或者妈妈说的?”
亘猛抬起头,说道:“你不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我就不回答。”
明叹一口气。
“真是没办法……”
喷水池周围又恢复了热闹。也许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地方会作为如此艰难的谈话的地点。世上每一个人都是幸福的,除了我们。
“是真的。”明答道。
这个回答从仍在堕落的亘身旁呼啸而过。它不是堕落,它长着翅膀,快乐地飞走了。
“爸爸想和那个女人建立新的生活。如果妈妈同意跟我离婚,我打算和她结婚。”
坦克车的轰鸣首先在亘心头回响,他说道:“奶奶气坏了,说绝不允许。”
令人吃惊的是,明笑了起来:“噢,我很清楚。奶奶在电话里大发雷霆,说没我这个儿子。奶奶已跟爸爸断绝关系了。”
“断绝关系——是什么意思?”
“就是切断了母子的关系。”
“那就是说,爸爸已经不是奶奶的儿子,也不是‘路’伯伯的弟弟了?”
三谷明苦笑起来。“并不是真那样的。只是说,奶奶气成那样子,说出那样的话。”
“即使把奶奶气成那样,爸爸也觉得自己对吗?这事情对吗?”
明探头看着亘的脸。“你觉得,因为有亲人生气了,就改变自己的信念,这是对的吗?”
“信念……是对自己很重要的意思吗?”
“噢噢,没错。对自己来说,是不能退让的、重要的东西。”
那么,对于现在的爸爸来说,抛弃妈妈和我,是那样重要的事吗?
“爸爸的信念是什么呢?妈妈那样伤心,奶奶那么生气。‘路’伯伯也伤透了脑筋。即使这样也非坚持下去不可的信念,是什么呀?”
坐在旁边长椅上的中年大叔大婶,从刚才起就看着这边,也许亘的话有片言只语让他们听见了吧。明也许有所察觉,他瞥了他们一眼,脸色严峻。
旁边长椅上的大叔大婶对视一下,同时去舔手上的软冰糕。
“爸爸的信念嘛,”明重复了一句,“你不知道,就没法接受,对吧?”
“噢。”亘干脆地点点头。不过心里却害怕起来,总感觉不自在:把爸爸逼得太狠了吗?陷得太深了吗?本应过门不入的,却要把门打开?有电视游戏那样的攻略书就好了。攻略书会警告你:闯入这房间只会遭遇手段高强的伏兵,积分未超五十时,以置之不理、过门不入为妙。
“爸爸的信念,”三谷明缓缓说道,“是人生只有一次。”
人生只有一次。
“所以,认为自己错了,无论多么苦、多么难,能重来的就重来。因为我不希望只有一次的人生留下后悔。”
虽然是郑重其事地说出来的话,但留在亘脑海里的却仅仅是“错了”这个词。
爸爸的人生错了。
那么,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