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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川毅答应了,还说自己马上去看报纸。伊泽用眼神问里子“要不要听电话”,她伸过还在发抖的手抓住手机。
“哎,是阿毅吗?”
“妈?你不要紧吧?”
“吓坏我了……”
“很可能是老爸,或许是真的,可是把你、我,还有奶奶的名字也登上了,很奇怪吧?或许是天大的误会,或许是警方找到老爸了,就武断地下了结论吧?这样吧,你先和叔叔阿姨好好商量,我有空了立刻赶过去。”
里子频频点头,更加垂头丧气,泪眼朦胧。“遇上这种事真麻烦!可是你爸爸死了,他们总会打电话通知我吧?我还得去认尸,要确认他啊。”
“妈,你不要胡思乱想,或许是报纸弄错了,毕竟我和你都没死啊——对了,打电话到奶奶的医院问问看。那里人更多,恐怕比我们这边闹得还大,护士都会看报纸的。”
里子挂了电话,伊泽坐回驾驶座。“毅君说得没错,但打电话不如直接过去看看。你婆婆住的医院就在附近吗?”
砂川都梅住的是特别养护老人院,从芦边所在的车站前向市区北边开车约三十分钟就到了。对每个周日下午去看婆婆的里子来说,这是条已经走习惯的路。道路很空,伊泽开得很快。
途中他打开了收音机,正好开始播报新闻。新闻报道说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的被害者身份已查明,但是没有报出他们的全名,只说警方认为“是砂川信夫,无业,四十五岁,及其家人”。
车上的三人都竖起耳朵,直到新闻转到下一条消息。伊泽总子叹了口气。
“刚才都没有清楚说出身份啊。”
“广播新闻的时间短,省略了吧。”
砂川里子想着伊泽刚才买来的各家报纸的写法也不尽相同。有的清楚写出了一家四口的名字,有的虽然写了四个人的名字,但都加上了“认为是”“推定是”的字眼。有的只写出户主砂川信夫的全名,有的只写出“早川社长认识的无业男性”,连年龄都省略了。
这样众说纷纭的报道,大概是根据警方召开的记者会或是其他渠道发布的消息所写,里面也掺杂了一些推测。
自从砂川信夫失踪以来,对里子来说,“辛苦”就是“生活”,而且每天的生活都处在“相当艰辛”的水平,丝毫没有喘口气的工夫。
然而,里子并不怨恨离家出走踪影全无的信夫,有时还会为他担心。她有时也会气恼他,但真的不曾恨过他。
大概没有人能理解这样的心情,所以她也不跟人提,只是默默过着日子。丈夫走后,她还是继续照顾婆婆、独力扶养儿子,同情她的善意关怀和追根究底的恶意探索隐私,多半都是对她的误解。
对于里子仍和婆婆共同生活的情况,心怀善意的人都说:“里子真了不起,没有抛弃婆婆。”心怀恶意的人则冷笑着说:“一定是觊觎婆婆的财产吧。”
信夫刚失踪的两三年,这类臆测和流言不断传到里子婆媳的耳朵里。每回听到,她们只能苦笑、失笑、大笑、相对而笑、独自发笑,或是为了让替她们不平的朋友发笑而笑。
事实上,是里子和都梅找不到分开居住的理由而继续住在一起。因为少了信夫,她们更需要彼此。里子出去工作时,需要都梅做家事照顾毅。都梅当时刚过七十,身体还很健朗,更怕孤独地独自生活,希望留在里子和毅的身边。
此外,她们两人也合得来。虽然偶尔也会吵架,会互相嫌弃,但基本上关系融洽。比如在食物的调味、打扫的方式、收纳的方式等生活中极其实际的方面,两人的想法都一致。她们都喜欢打扫,擅长整理,尤其注意浴室和厕所的干燥整洁。在做饭方面都不那么上心,像天妇罗和炸猪排等会溅油弄脏厨房的菜色,她们都认为到外面吃或买回来吃更好。女人如果在这些方面好恶一致,资本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都可以一起生活了。
对双亲早逝、亲友无几的里子来说,都梅是她唯一可以喊“妈妈”的亲人,都梅的存在当然很有分量。毅虽然是祖母带大的,但其成长没有缺憾。即使信夫不在,里子、毅和都梅三人仍然组织了一个不错的家庭。
照她们的想法,家人就是要住在一起。
都梅常常向里子说抱歉——当然是为了信夫的事。“我怎么养出了这个抛妻弃子的儿子!里子,对不起。”她一边道歉,还不忘咬牙切齿地骂信夫这个不成材的儿子,不是生气始而道歉终,就是道歉始而生气终。
毅上高中时,曾经评论过都梅这种感情爆发的模式:“那已经成了奶奶的嗜好,几乎已经是她的生存价值了。”里子常常觉得都梅很奇怪,但也只能尴尬地笑笑,无法阻止她。
都梅生气时满不在乎地诅咒信夫不得好死,甚至说他要是敢回来就杀了他。
里子并不惊讶,她知道信夫蒸发,也是因为对和这个个性强悍的母亲长年累月产生争执感到累了。
信夫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也没打电话,就这么一去不返。只是从他收拾随身物品带着旅行袋出门的举动来看,他是主动离家的。存折也不见了。
那时里子在感到慌乱、愤怒、不安之前,想到的竟是:啊,他真的这么做了!他终于下定决心走了!然后才感到很伤心,眼中泛泪。
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她晚上都睡不好,老想着沮丧的信夫会不会拎着旅行袋回家。听到一点声音她就醒过来,起床去查看,那时只见穿着睡衣的都梅站在门口回头望着她。
“我好像听到敲玻璃的声音。”都梅露出可怕的神情说道,“信夫是个窝囊废,回来的话一定半夜三更偷偷溜回来。他敢回来,我就把他打出去。里子,你可别袒护他啊。”
“哦,我不会袒护他的。”里子搪塞过去,又回到床上,但总是竖着耳朵直到天亮,看有没有信夫回来的动静。她心里想着要是他回来了,她没比婆婆先发现的话,他就可怜了——他和婆婆都可怜!
这种睡眠很浅的夜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减少,间隔也越来越长。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了,但是不想信夫的日子增加了。她也习惯了。
她从不曾恨过怨过。
砂川信夫死了——而且好像是被谋杀的。里子不只没想过他会比婆婆先死,甚至没想过他会死。她认为,信夫是为了逃避杀死母亲、和母亲一起死、为逃离母亲而自己去死这些毁灭性的结果才离家出走的。因为信夫相信那是最平和安然的路,才蒸发了。抛弃里子和毅,也是为了逃离母亲而不得不这样。里子不恨信夫,是认为信夫对他们母子不是没有爱。
里子曾设想过砂川家未来的样子:都梅寿终正寝,安详过世。她拿出存款,尽可能地帮都梅刊登版面较大的讣闻,希望能让信夫看到,报知他母亲亡故了,也告知他自己的居处。
她这样做,信夫一定会来见她,他们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和组建新的家庭的时候一定会到来。母亲死后,面对她的牌位,他一定有许多心里话要说。
可是,里子后来又觉得,即使信夫回来,自己也不可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甚至认为他回来的时候就是他们真正要离婚的时候。
三年前的新年过后,她的幻想有一部分破灭了。那是因为都梅病倒了。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诊断说是脑中风。虽然性命无碍,但她几乎不能言语,而且右半身瘫痪了。里子听了医生的话后,心想婆婆不会死了。
都梅住院时努力康复,但是八十多岁时发作的脑中风严重影响了身体机能,除了中风前的重听和慢性腰痛外,整天她都喊这里痛那里痛,不久就出现了轻微的老年痴呆现象。住院半年后,主治医生说再接受住院内科治疗已经没有意义,在家里看护也不方便,便建议把她送去专门的养护中心。
里子摇摇头,在内心觉得不忍,而且经济情况也不允许。于是主治医生又建议他们利用市政府的看护资助制度,申请入住特别养护老人院。医生几乎断言,都梅的症状往后既不会恶化,也不会改善。
从都梅出院回家那天开始,里子更忙了。也因为医疗费用的增加,经济上更加拮据。
伊泽夫妻虽然关怀有加,但里子也不能老是依赖他们的善意。当时还是高中生的毅也开始早上送报,放学后到建筑工地或便利店打工,几乎没有休闲时间。有时找到特别好的打工机会,他还会偷偷逃学去上班。他自己一开始就说要放弃念大学,后来又想索性高中也休学去工作。只有在这一点上,里子拼命让他打消念头,因为她不希望儿子将来后悔高中都没毕业。
那时候,看到阿毅在朋友去玩时却忍饿挨困地在建筑工地指挥交通,再看看一天只能睡四个小时的自己下眼眶乌黑的脸,里子忍不住感到颓丧:就我们母子这么辛苦吗?然而最令她伤心的是,必须日日面对曾经心高气傲、克己苛人的婆婆已经完全是个病人的事实。
把害怕独处的婆婆留在家里,自己出去工作,这也让里子感到难过。不论看护多么用心,都梅还是无法轻易接纳她们,她就像孩子寻求母亲般盼着里子的身影。在她身上,早已不见当年厉害婆婆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