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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川信夫懦弱地笑笑,疲累地撇撇嘴角说:“没办法啊,我就是这种角色。你不用在意我妈说什么。”
“不行呀,你是我丈夫,再怎么样我也不希望妈妈这样说你。”
看里子说得坚决,信夫刚才掩饰脆弱感情的假笑变成了真心的微笑。“真的?我很高兴你站在我这边。”
在里子的记忆中,信夫最好看的表情就是这时的笑容。
在里子的记忆中,还有另一个总是和这个笑容成对比的表情。那是婚后的第一个新年,在砂川的老家——当时是都梅一个人住的木造平房——门前拍的照片中信夫的表情。那天他们拿着相机出门,正好碰到隔壁的一对夫妻经过,就请他们帮忙拍照。都梅、信夫和里子三人并肩而立。
通常这时候会是信夫在中间,都梅和里子站两旁。可是这张照片里,都梅站在中间。这种排列中如果都梅偏离里子而紧紧黏着信夫,别人也很容易理解,这表明母亲钟爱儿子且占有欲极强。可砂川家的情况不一样,都梅是偏离信夫而紧紧靠着里子。
照片中,还穿着和服的新婚少妇里子,被使劲抬高下巴、身材厚实的婆婆挽着,嫩生生地看着镜头。信夫也穿着刚做好的毛料套装,和母亲之间空出半个身子的距离,微微低头,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他双手垂在身旁,像是毫无主见的人。他的笑容里也没有一丝主见。那是从小为了无奈地接受无奈、为了欺骗自己——我现在受到的对待不会伤害我,我不在乎——而浮现的笑容。让里子伤心的是,对信夫来说,他面对她时的开朗笑容和他习惯性浮现的空虚笑容,都是真实的。
都梅和信夫的母子关系一直都是这样,里子经过很长时间才习惯。
正因如此,她才受到都梅话语的冲击。都梅刚才认真地说要找信夫,还指责到现在都没去找信夫的里子“无情”。
到底是怎么了?
婆婆不是一时高兴而说的。她也没有精神错乱,是赡养院的生活让她变了一个人。
是什么扭曲了,还是原本扭曲的东西变直了?她接受了什么?长眠于内心的什么苏醒了?狂暴的什么又静静地睡去了?——谁也没法准确获知都梅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医生也无法诊断出来,只知道她变了这个事实。她从过去徘徊于爱恨两极之间的都梅,变成了钟爱儿子、怨恨媳妇的普通婆婆都梅。
这虽然很正常,对里子来说却是辛苦日子的开始。
此后,都梅的日常生活是以对里子发泄不满和郁愤为驱动力的。赡养院里的职员、护士和同房的老人,对曾经极度依赖媳妇的都梅突然变成开始抱怨媳妇的恶婆婆,一样感到惊讶。他们有的会安慰都梅,或者附和她也说起自己媳妇的坏话来;有的会责备都梅,或是拉着来探病的里子劝她、安慰她。大家的反应各式各样。
婆婆虽然变了,可是里子自己不能变。不论婆婆用多难堪的话责备她,或是用几近捏造的谎言污蔑她,她都觉得此时此刻更不能抛弃婆婆。
再说,里子也很想知道婆婆的内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得她会突然对信夫又爱又怜。她认为信夫突然蒸发是因为和里子不和吗?她觉得从来不去找信夫的里子是铁石心肠的女人?在都梅渐渐衰弱的脑子某处,产生了对她过去苛待儿子的行为的排斥反应吗?她在没有弄清楚这一切以前不能死——即使是用“谎言”和“欺骗”把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不弄个明白她就无法安心地走——是这个冲动戏剧性地改变了她吗?
信夫蒸发这么久以来,里子头一次盼望他回家。她也真的梦见了信夫在家,梦中的他在笑。
尽管如此……
为什么这么讽刺?信夫死了——不,是被杀死了。
不,他是不是真被杀死了还不知道。没错,被杀非同小可,还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卷入那种事情了。
很长一段时间音讯全无的丈夫突然有了消息,不论他是“死了”还是“被杀了”,都很难让人立刻接受,内心也涌不起任何感情。里子怎么也想象不出老实的砂川信夫会死在别人手上。而且,那个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好像有复杂的法律纠纷背景,信夫怎么会扯上关系呢?
十五年的岁月,无声无息地从里子身上辗过。因为过得忙累,她无暇倾听时间经过的声音,也无暇注意时间留在身体和精神上的痕迹。结果就是时间消逝了,她却毫无感觉。她太忙了,即使看着镜中老了十五岁的自己,也想不起十五年前她是什么样子——这都是因为太忙了——“啊呀,我都变成了这种老太婆。”甚至连这样苦笑着自嘲的工夫也没有。
里子心想,如果信夫回来了——有一天他回来的话——岁月的痕迹也一定深深刻在了他的脸上……
“车可以停在正门前吗?”伊泽问她,里子回过神来。都梅住的特别养护老人院“黎明园”的三层楼建筑就在眼前。
里子招呼伊泽把车子停到后面的访客停车场。车子一停妥,她就率先下车,也不等伊泽夫妇,便小步跑向正门的接待处。即使可能有天大的误会,信夫或许是荒川区遇害者之一的消息还是让她紧张不已,更何况是婆婆。她怕里面有人不小心告诉了都梅这个消息,或者都梅真的听说了,但她希望都梅最好是仍处在一时会意不过来的茫然状态。
里子和黎明园的职员很熟。尤其是今天守着接待台的中年男职员跟里子颇合得来,每次她来探望时两人都会聊聊。
一看见里子走进自动门,那位中年职员立刻起身。“啊,砂川太太,你来得正好。”
“早上好。”
里子气喘吁吁,一路跑来不知为什么心跳得很厉害,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的不好预感。
“刚才山口医生才打电话给你呢。砂川太太,你看到新闻没有?”
这么说,已经在园内成为话题了?
“我丈夫的名字……是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的新闻吗?电视新闻也播了吗?我是看报纸知道的。”
那名职员双手撑在接待台上,倾身向前。“是今早的新闻广场。还报出了都梅婆婆的名字,结果引起一阵骚动。都梅婆婆明明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嘛。”
“我也吓一跳……”
这时伊泽夫妇赶到了。里子连忙对他们说:“这里还是传开了。”
“老婆婆知道了吗?”伊泽总子问道。她的目光和接待台职员对个正着。
“还不知道吧。”职员答道,“她今天早起时就不舒服,早饭也没吃,昏沉沉地躺着,我们以为今天又是那种日子。”
都梅不时会出现“嗜睡”的周期,严重时整天都不吃饭,只是长睡不醒。护士说这样对身体不好,要喂她吃饭,她也是边吃边打瞌睡。
“山口医生呢?”
“我来问医事科,你等一下。”接待台职员正要拿起内线电话时,电话响了。“喂,接待台——啊,山口医生,电话当然没人接,砂川太太现在就在这里。啊?……我知道了。”
“我婆婆怎么了?”
“哦,都梅婆婆没问题,她还在睡。山口医生请你到三楼的护理站去。”
里子一行立刻奔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