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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记闪电像长矛划过湖面,蓝绿色的闪光照亮黝黑一如深井的湖水,湖面被打出一波波的白色泡沫。枕木步道左边原有一株百年老松,现在横躺在湖边,一半的树身泡在水里。这时,我们身后不知哪里也有一棵树倒了下来,发出一声巨响。凯马上遮住耳朵。

“没事,小乖乖,”我说,“我们到了。我们终于到了。”

我关掉引擎,关掉灯。没有灯光我就不太看得到,白昼的天光几乎全被风雨遮掉。我去开门,但一开始打不开。我用力推,结果门不仅开了,还像是被人猛力从我手上拉开一般。我再走回去,一道很亮的闪电打下来,我就看到凯拉正从座位下面朝我爬过来,脸色吓得惨白,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惊恐。这时,门又打回来,用力撞在我屁股上,很痛。我无暇顾及,只是赶快把凯拉进怀里,抱着她转身回屋。冰冷的豪雨一下子就把我们两个淋得湿透。只是,这雨其实也不像是雨,而像是大瀑布。

“狗狗!”凯尖叫。但就算尖叫,我也听不太清。我看到了她的小脸,还有空空的两手。“思特里克男!思特里克男掉了!”

我四下看了一下,啊,在那里,在碎石路的车道上往下漂,正要漂过门阶。再过去一点,哗啦啦的水势已经淹过石板路往斜坡冲,思特里克兰德若再跟着水流下去,可能就会被冲到树林不知哪里,搞不好一路冲进湖里。

“思特里克男!”凯哭着说,“我的狗狗!”

忽然间,我们两个什么都不在乎,就只在乎这只要命的玩具狗。我抱着凯沿着车道追过去,完全不管雨势、风势和一道道打下来的闪电亮光。那只小笨狗却一直跑在我前面直朝斜坡流过去——带着它的那股水流太快,我赶不上。

倒是有东西把它挡在石板路的边缘:三株向日葵在强风里癫狂舞动,就像复兴运动的信徒在聚会上和上帝同欢,高呼“耶——稣基督!感谢——主!”而且,这三株向日葵看起来还很眼熟。说它们便是我梦里穿透门阶木板长出来的(也是我回来前比尔·迪安替我拍的那张照片里的)当然不可能,但真的就是。这三株绝对就是那三株。这三株向日葵便像《麦克白》里的“三女巫”;这三株大大的向日葵便像是三盏探照灯。我已经回“莎拉笑”来了,我飘到神游的物外去了,我回到我的梦里,而且,这一次梦境扣住了我。

“思特里克男!”凯在我怀里往下弯腰,挥手蹬脚朝前伸。脚下太滑,对我们两个实在危险。“我要,迈克,我要!”

雷声从我们头上打下来,像一整篮的硝化甘油爆炸。凯和我同时尖叫。我一只脚跪地,伸长手臂一把捞起玩具小狗。凯马上紧紧抱住,往小狗身上亲了又亲。我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一记暴雷又响了,没头没脑地从空中打下来,像液体的皮鞭。我看一下那三株向日葵,它们好像也在打量我——你好啊,爱尔兰佬,好久不见,你说是吧?我使劲把凯抱好,转身朝屋子走去,举步维艰。车道上的积水已经深达我的脚踝,已经在融化的冰雹也堆得到处都是。一根树枝被风刮得飞过我们身边,打向我刚才跪下去捡思特里克兰德的地方。“刷!”很大一声,跟着连续好几声“砰!砰!砰!”另一根更大的树枝打中了屋顶,一路滚了下来。

我朝后门的门阶跑过去,心里原以为那个怪影子会冲向门口迎接我们,两条白白的大袋子般的手臂张得开开的,用它阴森的老交情向我们示好。事实上,什么影儿也没有,只有狂风骤雨,但还需要别的么?

玩具小狗在凯手里抓得紧紧的。它全身湿透,加上在户外玩了那么几个小时沾上的一层灰,搞得毛都变成黑的。我这次倒没吓着,毕竟,我已经在我做过的梦里看见过了。

为时已晚。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让我们躲过这场暴风雨。我打开后门,把凯拉·德沃尔抱进“莎拉笑”里。

“莎拉笑”最中央的部分——也就是整栋屋子的中心——已经盖好近一百年了,什么风雨也没它的份儿。但当年七月某日下午湖区这一带的这场骤雨狂风,应该算是最惨烈的一次。只是,我们两个一进到屋里,开始像差点淹死的人般不住大口吸气,我心里就知道,这次老屋应该也挺得住。原木砌的墙面很厚,一进门简直跟一脚踏进堡垒的穹窿一样。管它屋外的风吹雨打再怎么凶猛、强劲,屋里听起来也只像是嗡嗡响的噪音,夹着暴雷作标点,偶尔点缀一下大树枝砸中屋顶而已。不过,屋里听来有一扇门——可能是地下室的门吧,我猜——没关紧,正一下、一下砰砰响,像鸣枪起跑的枪声。厨房的窗户被一棵倒下来的小树穿破了,针状的树尖倒在瓦斯炉的上方,随风摇摆的时候,在料理台和瓦斯炉上面投下阴影。我原想砍掉算了,但又转念不动手。至少它可以把破洞堵住。

我抱着凯走进起居室,两人一起看了一下湖面。黑色的湖面在黑色的天空下掀起阵阵大浪,浪头高得不像是真的。闪电一记接着一记,几乎没有停过,照亮湖边的那一圈树林围着湖面不住狂乱舞动、摇摆。这屋子虽然够结实,顶住了狂风的横扫连击,没被它吹到山坡下面,但也不禁跟着低声呻吟不止。

屋里还有一下、一下节奏稳定的轻柔铃声在响。凯把埋在我肩上的小脸抬起来,四下一看。

“你有大角鹿。”她说。

“对,它叫本特。”

“会不会咬人?”

“不会,小乖乖,它不会咬人。它就像……就像洋娃娃吧,我想。”

“那它的铃铛为什么一直响?”

“它很高兴我们到这里来了,它很高兴我们终于到了这里。”

我看到她的小脸才要高兴起来,我也看到她脑中闪过:玛蒂永远都不会在这里陪她一起高兴……又感觉到她硬是将这样的念头一把推开。有很大的东西摔到了屋顶上面,震得电灯光闪了一下,凯又开始呜咽。

“没事,小宝贝,”我一边说,一边抱着她在房里踱步,“没事,小宝贝,没事,凯。不哭,小宝贝,不哭。”

“我要妈妈!我要玛蒂!”

我抱着她在房里踱步,我想那时我的样子,应该就像做父母的在小宝贝闹肚子痛时都会有的反应吧。以她三岁的年龄,她懂得太多了,正因为如此,她受的苦远比别的三岁小孩要多得多。我抱着她在房里踱步,她身上的短裤浸着尿和雨水,压得我手上整个湿透。紧抱着我脖子的两条小手臂发烫,两颊上沾得又是鼻涕又是泪,细软的发丝在我们冲过滂沱大雨时淋得湿透打结,呼出来的气有丙酮的味道。她手上的玩具狗揪成黑黑的一团,不停渗出黑色的水,顺着指缝往下流。我抱着她在房里来回踱步。我抱着她在“莎拉笑”的起居室里来回踱步,身边灯光幽黯,只开着一盏头灯和一盏立灯。发电机的电流向来不会很稳定,也不会很安静,反而好像会呼吸,会叹息。我抱着她来回踱步,本特的铃铛不停轻轻地叮当,像是从我们有时接触得到但从没真正见过的世界传来的音乐。我抱着她在暴风雨的呼号里来回踱步。我想我那时可能还哼歌给她听,用心念轻抚她小小的身躯,两人一起神游得愈来愈远。室外有乌云狂卷疾驰,雨虐风饕,浇熄闪电击中树林燃起的火势。室内有屋梁不住呻吟,从破掉的厨房窗户钻进来的阵风卷起气流的漩涡,但顶着这一切,有凄凉的庇护,有回家的感觉。

最后,她的眼泪终于慢慢停了。她把脸颊搭在我肩上,小脑袋的重量全放了下来。我们慢慢走过面湖的那几扇窗时,我看到她睁着眼睛盯着外面墨黑里闪着银光的风雨,眼睛睁得斗大,眨也不眨。我也看到抱着她的是一个高个子的男子,发丝已薄。我发现我可以穿透我们两个直接看到餐厅的大餐桌。我蓦地想到,我们两个的映像已经像幽灵了。

“凯,要吃东西吗?”

“不饿。”

“要喝牛奶吗?”

“不要,可可。我好冷。”

“好,你现在当然觉得冷。我有可可。”

我想放她下去,她却慌得把我搂得更紧,两条胖胖的小腿紧紧夹着我往上爬。我便再把她抱起来,这一次改让她骑在我腰上。她便安心趴在我身上。

“那是谁啊?”她开始发抖,“谁跟我们在这里?”

“我不知道。”

“男孩,”她说,“我看到他了。”说时用抓在手里的思特里克兰德指向通往露台的玻璃拉门(露台上的椅子全都被吹翻了,堆在一角。其中有一对还不见了,显然是被吹到栏杆下面去了)。“他黑黑的,跟我和玛蒂看的好好笑的戏里面一样。还有别的黑黑的人也在这里。一个小姐戴着大帽子,一个先生穿蓝裤子。别的看不清楚。他们都在看,都在看我们,你有没有看到?”

“他们不会害我们。”

“真的吗?你确定?你确定?”

我没回答。

我在面粉罐后面翻出一盒“瑞士小姐”,拿出一包撕开,把里面的可可粉倒进杯子里。头上又传来一声暴雷。凯在我怀里吓得震了一下,发出一声很长、很凄惨的呜咽。我抱紧她,亲亲她的脸颊。

“我不要下去,迈克,我怕。”

“我会一直抱着你。你是我的心肝宝贝。”

“我怕那个男孩,那个穿蓝裤子的先生,那个小姐。穿玛蒂衣服的就是那个小姐。他们是鬼吗?”

“对。”

“他们是坏人吗?像在游园会里追我们的那些人?他们是坏人吗?”

“我不清楚,凯,我没骗你。”

“等一下就知道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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