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金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这样就安全了。”克莱说,“至少不会被那场火烧到。”他走向办公室的小窗户,踮脚尖向外看艾赛克斯街的情况。
“看到什么东西没?”艾丽斯问,“有没有看见人?”
“没有……有了,一个男人,在马路对面。”
“是不是疯子?”她问。
“看不出来。”但克莱认为他是疯子,根据的是那个人跑步的姿势,以及他不断猛回头看背后的动作。那个人在转弯跑上林肯街之前,差点撞上了杂货店门前摆的水果摊。此外,虽然克莱听不见他在讲什么,却能看见他的嘴巴一直动。“他已经跑掉了。”
“没有别人了吗?”汤姆问。
“目前没有,烟倒是有。”克莱停顿一下后说,“也有白灰和黑炭渣,我看不出有多严重,因为风把灰烬吹得乱飞。”
“好,我想通了,”汤姆说,“我的学习速度一向很慢,但不至于什么都学不会。看样子,波士顿会被烧光,除了疯子之外不会有人乖乖留下来。”
“没错。”克莱说。他并不认为这个道理只适用于波士顿,但目前他狠不下心把其他城镇考虑进去。等他确定约翰尼平安之后,或许才有可能把眼光放宽。也许他永远无法看清大局,毕竟他混饭吃的技巧就是在小格子里画画。尽管如此,他心中挥之不去的自私鬼仍然传递了一个清晰的念头:为什么偏偏挑今天?为什么发生在我终于挥出强劲的一记全垒打之后?
“我可以跟你走吗?”艾丽斯问。
“当然,”克莱说完望向柜台人员,“你也可以,里卡迪先生。”
“我想镇守岗位。”里卡迪先生说。他这话的语气崇高,说完他把视线从克莱脸上移开。但在视线离开前,他脸上出现了忧伤的神态。
“天下大乱了,你就算锁上旅馆离开,老板应该也不会跟你过意不去吧?”汤姆说。他的语气轻柔,克莱越听越喜欢。
“我将镇守岗位,”他又说,“白天值班的经理唐纳利先生下午去银行存款,留我看守。如果他回来了,也许我可以……”
“拜托嘛,里卡迪先生,”艾丽斯说,“待在这里没有好处。”
但里卡迪先生又把双臂交叉在胸前,摇头不语。
15
他们搬开一张高背椅后,里卡迪先生打开了正门的锁。克莱向外观察,左右都看不见移动的人影,但由于空气弥漫着阴暗的细灰烬,他很难看得仔细。灰烬在风中像黑雪般飘舞。
“走吧。”他说。三人只是想先去隔壁的大都会餐饮店而已。
“我会再把门锁起来,然后放回椅子,”里卡迪先生说,“不过我会注意听声音。如果你们碰上了麻烦,比如说又碰见那些……那些‘人’躲在大都会里,非撤退不可,记得要喊:‘里卡迪先生,里卡迪先生,我们需要你!’这样我就知道去开门救人,听懂了吗?”
“懂了。”克莱说完捏捏里卡迪先生细瘦的肩膀,里卡迪先生缩了一下,然后又站稳了脚步。虽然克莱对他表达敬意,但是他脸上却没有丝毫宽慰之色。“你很正常。我本来以为你也疯了,是我刚才看走了眼。”
“我只是希望尽一己所能,”他僵着声音说,“一定要记得……”
“我们会记得的,”汤姆说,“我们只去隔壁顶多十分钟,如果这里出了事,你一定要喊救命。”
“好。”里卡迪先生说。但克莱认为他不会求救。克莱不知为何有这种直觉,毕竟人遇到麻烦一定会大喊救命,但克莱确实有这种直觉。
艾丽斯说:“请你务必改变心意,里卡迪先生。你应该早就知道波士顿很不安全了吧!”
可是里卡迪先生只是把视线移开。这时克莱心中不无讶异,想着:有些人宁可冒生命危险也不肯冒险改变,他就是这种人。
“走吧,”克莱说,“趁现在还有电,我们赶快去做几个三明治。”
“顺便多拿几瓶矿泉水。”汤姆说。
16
大都会餐饮店的小厨房铺着白瓷砖,环境整洁,停电时,他们三人正在包最后几个三明治。在停电之前,克莱已经又试打了三通电话到缅因州,一通是打到老家,一通打到莎伦任教的肯特塘小学,另一通打去约翰尼就读的张伯伦中学,可惜只拨到缅因州的州码二〇七就听见了占线讯号。
餐饮店的电灯突然熄灭,餐厅里顿时一片漆黑,吓得艾丽斯惊声尖叫。幸好紧急备用灯随即自动亮起,但是艾丽斯仍然心有余悸,一只手紧搂着汤姆,另一只手挥舞着用来切三明治的面包刀。她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却茫然无神。
“艾丽斯,把刀放下,”克莱这话说得稍微严厉了点,有违他的本意,“以免伤到人。”
“或伤到你自己。”汤姆又用轻柔舒缓的语调说,紧急备用灯照得他的眼镜反起光。
她放下面包刀,又立即拿起来。“我要这把刀,”她说,“我想带在身上。克莱,你自己身上就带了一把,我也要。”
“好,”克莱说,“不过你没有腰带。我找桌布来帮你做一条。在找到桌布之前,你千万要小心。”
一半的三明治是烤牛肉加起司,另一半是火腿加起司。艾丽斯拿保鲜膜裹住。克莱在收款机下面找到一叠袋子,袋上印着“打包袋”。他和汤姆把三明治放进两个袋子里,然后再用一只袋子装了三瓶矿泉水。
餐桌上已经为晚餐摆好了餐具,但已经是徒劳无功了。有两三张桌子已经翻覆,但大部分都完好无恙,墙上无情的紧急备用灯把玻璃杯与刀叉照得闪闪发光。这里的气氛平静,而且井然有序,但克莱却感到莫名的心痛。折好的餐巾洗得干干净净,每桌各有一盏小台灯,里面的灯泡已经熄灭。克莱心想,离灯泡再亮之日可能遥遥无期。
他看见艾丽斯与汤姆四下张望着,与他一样一脸不开心,所以想提振一下士气。这种冲动简直接近疯狂,充斥了整个脑袋。他记得以前常变一种把戏给儿子看,这时不禁又想起约翰尼的手机,再次被心里那只恐慌鼠咬了一口。克莱全心盼望那只该死的手机掉在约翰尼的床下,被遗忘在一团团的灰尘之间,电力一点也不剩。
“仔细看哟,”他一边说,一边把三明治的袋子放到一旁,“请注意看,我的手一刻也没有脱离手腕。”他握住桌布下垂的部分。
“挑这时候表演魔术,别闹了。”汤姆说。
“我想看。”艾丽斯说,在他们相遇之后,第一次露出微笑。虽然笑得含蓄,但毋庸置疑,那的确是一抹微笑。
“我们需要这条桌布,”克莱说,“只要几秒钟就好,而且这位小姐想看。”他转向艾丽斯,“不过你得说魔咒。就讲沙赞姆好了。”
“沙赞姆!”她一说完,克莱就用利落的双手拉走桌布。
他已经有两三年没玩过这个把戏了,差点失手,因为他拉扯桌布时稍微迟疑了一下,但失误却让这个把戏增添了一种窝心的感觉。桌布被抽走后,餐具应该会留在原地,没想到克莱失手,所有的餐具都向右移动了大约四英寸,而且最靠近克莱的酒杯移到了桌缘,圆形的底座半露在桌面外。
艾丽斯鼓掌哈哈大笑,克莱伸出双手鞠躬。
“可以走了吧,大魔术师?”汤姆虽然问得不耐烦,但脸上却带着笑。借着紧急备用灯光,克莱看见他的小牙齿。
“先等我缠上这个,”克莱说,“一边可以插刀,另一边可以绑上三明治的袋子。矿泉水就由你来提。”他把桌布折成三角巾,然后快速卷成腰带,穿进一袋三明治的提把,然后把桌布缠在少女的细腰上,还不得不多缠半圈,在后面打个结以免松脱。他最后把有锯齿的面包刀插进右边。
“哇,你真有两把刷子。”汤姆说。
“多谢夸奖。”克莱说完,外面又发生爆炸,距离近到连餐饮店也跟着震动,原本被扯到桌边的酒杯因此失去重心,掉到地上摔碎了。三人看着破酒杯,克莱原想说他不相信预兆,但是说出来只会让大家心情更糟,何况他这个人确实有点迷信。
17
在动身之前,克莱想先回旅馆一趟,理由有三。第一,他想取回忘在大厅里的作品夹。第二,他想回去帮艾丽斯找找看有没有可以充当刀鞘的东西,例如:够长的盥洗包。第三,他想再给里卡迪先生一个机会,带他一起走。他惊讶地发现,第三个理由甚至强过作品夹。虽然他不愿承认,但是他的确莫名其妙地欣赏起里卡迪来了。
他向汤姆承认最后这个原因时,汤姆竟然点头说:“就跟我对鳀鱼披萨的感觉一样。起司加西红柿酱,再加上死鱼,怎么看都觉得恶心……不过有时候就是非吃不可。”
黑色的灰烬与残渣如暴风雪般自街上袭来,也从大楼之间窜出,汽车警报器呜呜直叫,防盗警报器哇哇直响,消防警报声呜哇大作。虽然感受不到热度,但克莱能听见东边与南边有烈火燃烧的噼啪声,而且烧焦味也越来越浓。他们听见有人叫喊,但声音来自波士顿公园,从博伊尔斯顿街较宽的那端传来。
他们回到隔壁的旅馆,汤姆帮克莱把一张高背椅从碎裂的玻璃门前搬开,里面的大厅如今只见一团漆黑,柜台与沙发成了一团团阴影,如果克莱从没进过大厅,一定不知道那些阴影是什么东西。电梯上面有一盏紧急照明灯,忽明忽暗,底下的电池组像马蝇一样嗡嗡响着。
“里卡迪先生?”汤姆呼唤。“里卡迪先生,我们回来问你想不想改变心意。”
没有回应。过了几秒,艾丽斯开始小心翼翼地敲掉门框上像牙齿一样的碎玻璃。
“里卡迪先生!”汤姆再次呼喊,但还是没有回音,他只好转向克莱,“你不是要进去吗?”
“对,去拿回作品夹,里面装了我的画。”
“没留副本吗?”
“那些是正本。”克莱说,仿佛这话能解释一切。何况里面还有里卡迪先生。他说过:我会注意听声音。
“要是他被楼上的疯子逮到了呢?”汤姆问。
“那样的话,我们应该早就听到他在这里到处乱撞了,”克莱说,“而且如果他真的疯了,那么他听到我们的声音时,一定会跑过来,满嘴胡言乱语,就像公园里那个想砍死我们的家伙一样。”
“那可不一定,”艾丽斯说。她咬着下唇,“你只看过几个,现在就以偏概全,未免太早了吧。”
她说得当然对,但他们总不能站在这里一直讨论下去。
“我会小心的。”他说着把一脚伸进破门里。门框虽窄,却够他钻过去。“我只是去他的办公室探头看。如果他不在,我不会像恐怖片里的小女生一样到处去找他,只是去拿作品夹,然后我们就一起走。”
“你要一直大声讲话,”艾丽斯说,“就说‘没事,我没事’之类的话,不准停下来。”
“好,不过,如果我停止喊叫,你们就自己先走,别进来找我。”
“别担心,”她的脸上没有微笑,“恐怖片我看多了。我们家也有Cinemax电影频道。”
18
“我没事。”克莱高喊着,拿起作品夹,然后放回柜台。他心想:可以走人了,可是还不是时候。
他绕过柜台时回头看,看见那扇没有拉下百叶窗的窗户射出微光,似乎在渐暗的天色中飘动着,在最后的天光中映出两具人影。“我没事,仍然没事,现在只是想进他办公室看看,还是没事,还是没……”
“克莱?”汤姆警觉起来,但克莱一时无法响应。办公室高高的天花板中间有个灯,里卡迪先生就吊在那儿,他用来上吊的东西似乎是条窗帘绳,他的头上还顶着白色的袋子,克莱认为是旅馆给房客送洗衣物用的塑料袋。“克莱,你还好吧?”
“克莱?”艾丽斯的嗓音刺耳,歇斯底里一触即发。
“没事。”克莱听见自己说。他的嘴巴似乎脱离了大脑的控制。“我还在这里。”他回想起里卡迪先生说我将镇守岗位时的神态。当时他的语气崇高,眼神却难掩惧怕与自卑,就像小浣熊被大恶犬逼到了车库的角落。“我现在就出去。”
他倒退着走出办公室,仿佛担心里卡迪先生会从自制的绞刑绳圈上滑下来,等克莱一转身就立刻追过来。他除了担心莎伦和约翰尼的安危之外,内心深处忽然又多了一份想家的心酸,令他回想起小学开学第一天,母亲送他到学校,把他留在游戏场的入口处转身就走,而其他家长都陪着子女走进教室。他母亲说:“克莱,你自己走进去就是了,就在第一间,不会有事的,男生都自己进教室。”他看着母亲走上雪松街,看着她的蓝色外套,然后才乖乖听话走开。此刻他终于了解“思乡病”这个词的由来,原来想家真的会教人难过得像生病一样。
汤姆与艾丽斯是好人,但他想跟他心爱的人在一起。
他绕过柜台,走过大厅,来到长方形的破门前,看见新交的两位朋友满面惊恐,才想起又忘了拿该死的作品夹,不回头拿不行。正当他伸手去拿时,他认定里卡迪先生会从越来越暗的柜台偷钻出来,抓住他的手。幸好没有,但楼上又传来撞击声。那东西还在楼上,还在黑暗中横冲直撞,而在今天下午三点之前,那东西还是人类。
这次他往门口的方向走到一半,大厅的紧急备用灯闪了闪,因为电池耗尽而熄灭。克莱心想:违反消防规定,我应该去检举。
他递出作品夹,汤姆接下。
“他去哪里了?”艾丽斯问,“不在办公室吗?”
“死了。”克莱说。他考虑过要撒谎,却自认没这份能耐,因为刚才那一幕让他大受打击。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上吊?他觉得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是自杀。”
艾丽斯哭了起来,这时克莱想起,当初要不是里卡迪先生开门,现在她大概已经没命了。事实上,他自己也有点想哭,因为里卡迪先生竟肯过来开门。也许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肯吧!
在西边越来越暗的街上,从公园的方向传来一声尖叫,分贝大到不可能出自人类的咽喉。克莱觉得那个声音很像大象的扬鼻长啸声,其中不带痛苦,也不带欢乐,只有疯狂。艾丽斯缩着脖子靠过去,他一手搂住她。她身体的触感如同通了高压电的电线。
“想离开这里的话就趁现在,”汤姆说,“如果没遇上太多麻烦,应该能往北走到莫尔登市,去我家过夜。”
“太棒了。”克莱说。
汤姆谨慎地微笑说:“你真的这样认为?”
“真的,谁知道呢?说不定阿什兰德警官已经到了。”
“谁是阿什兰德警官?”艾丽斯问。
“我们在公园旁边遇见的一个警察,”汤姆说,“他……嗯……帮了我们一个忙。”此时,三人往东走向大西洋街,穿越飘落的灰烬与四起的警报声,“不会看见他的,克莱只是开开玩笑而已。”
“喔,”她说,“真高兴有人还有心情开玩笑。”人行道上的垃圾桶边有个蓝色手机,外壳摔裂了,艾丽斯一脚把手机踢进水沟。
“踢得好。”克莱说。
艾丽斯耸耸肩说:“我踢足球踢了五年。”就在此时,街灯亮了起来,仿佛在对他们承诺,一切还有挽救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