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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看过电影《活死人黎明》吗?”她问。
“看过,”克莱说,“电影院放你进去看限制级电影,不会吧?”
她看着他,把他当成疯子,或者觉得他是老古板。“我有个朋友买了DVD,很久以前,我念初二的时候,有天晚上在她家过夜看的。”她的语气好像在说很久远的往事:那年“小马快递”还没倒闭,平原上的野牛多得黑压压成片。“在电影里,所有的死人,呃,不是所有,只是很多死人活过来以后,全回到购物中心去了。”
汤姆瞪大眼睛看了她一秒,然后爆笑起来,不是小笑一声,而是连续捧腹大笑,笑得非靠墙站才不至于跌倒。克莱比较聪明,连忙关上屋内通往门廊的门。他不清楚街上落后的疯子是否听得见,但是他却不自觉地回想起爱伦坡的短篇小说《泄密之心》里有个精神异常的叙事者,听力灵敏到了极点。
“我是说真的啊!”艾丽斯说着双手叉腰,小球鞋跟着摆动,“他们真的直接去购物中心了!”汤姆笑得更厉害了,笑到膝盖发软,整个人慢慢瘫向地板,哇哈哈狂笑着,两手还不停拍着上衣。
“他们死了……”他喘着气说,“……然后活过来……直接去购物中心。我的天啊!那个大牧师杰瑞·福尔韦尔……”他又笑得前仰后合,泪水直直从脸颊落下。等到他总算稍微控制住自己,他说:“那个大牧师知道天堂就在新堡购物中心吗?”
克莱开始大笑。艾丽斯也跟着笑起来,只不过克莱认为她有点生气,因为她本来想演绎出一套理论,结果两人非但没兴趣听,甚至连轻笑几声的反应也没有,只是尽情纵声狂笑。气归气,旁人一开始笑哈哈,你不跟着笑也难,转眼就忘掉了自己有点生气这件事。
快停下来的时候,克莱突然说:“假如天堂不像南方,我可不想去。”
三人又开始大笑。艾丽斯边笑边说:“如果他们集体行动,晚上回体育馆、教堂和购物中心睡觉,别人拿机关枪一扫射,他们一死就是几百人。”
先停止笑的人是克莱,随后汤姆也笑不出来了。他一边看着艾丽斯,一边擦拭齐整的小胡子上的泪水。
艾丽斯点点头。刚才这么一笑,她脸上多了一抹红晕,现在还面带笑容。至少现在她已经从小美人暂时出落成真正的美女。“如果他们全躲在同一个地方,也许一死就是几千人。”
“天啊!”汤姆说着摘下眼镜,开始擦拭镜片,“你认真起来了。”
“求生本能嘛。”艾丽斯说得理所当然。她低头看着缠在手腕上的小球鞋,然后抬头看着两人。她又点了一下头,说:“我们应该开始记录他们的行为,他们一集体行动,我们就马上记录下来;他们开始回巢休息,我们也记录下来,因为如果我们能归纳出他们的行动……”
18
带他们离开波士顿的是克莱,但是二十四小时后,带大家离开汤姆家的却是十五岁的艾丽斯。发号施令的人无疑是她。这一点克莱想得越久,就越不觉得惊讶。
汤姆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但是他并没有领导的天赋。克莱具有一些领袖特质,但是这天晚上大家出发时,原本智慧与求生欲望兼具的艾丽斯更具一分优势,因为她已经接受了父母双亡的事实,重新站了起来。离开汤姆家时,汤姆与克莱都各有新的苦水要吞。克莱开始陷入忧郁,情绪低落得吓人,他原本以为是因为他决定不带走作品夹。其实留下作品夹本来就是无可避免的抉择。但是过了几小时之后,他才发现忧郁的主要原因是他打从心底恐惧抵达肯特塘镇后可能面对的现实。
对汤姆而言,他的苦处就简单多了。他说什么也不想留下爱猫。
“把门撑开,让它可以自由进出,不就得了?”艾丽斯说。心肠变硬的艾丽斯越来越果决。“汤姆,它八成不会出事啦,粮食随便翻就找得到,猫暂时不愁饿肚子。要再过很久,手机疯子吃光了所有东西,才会开始动猫肉的歪脑筋。”
“它会变成野猫。”汤姆说。他这时坐在客厅沙发上,戴了毛毡帽,穿着有腰带的雨衣,外型虽酷,内心却悲哀。瑞福儿趴在他大腿上打着呼噜,一脸无辜。
“是啊,猫咪可以在野外求生,”克莱说,“狗就不一样了,看看那些小狗和大型狗,主人不在家,它们只能等死。”
“瑞福已经跟了我好久,从它还是小猫咪时就进我家了。”他抬头起来,克莱看见他的泪水即将决堤。“而且,我把它当作幸福符。我的护身符。别忘了,它救过我一命。”
“现在,你的护身符是我和艾丽斯。”克莱说。他不愿说出他曾经差点救了汤姆一命,但那的确是个事实。“对不对,艾丽斯?”
“对呀。”她说。汤姆帮她找来一件南美斗篷,她背了一个背包,但是目前里面只有手电筒用的电池,克莱认为也少不了那只令人毛骨悚然的小球鞋。幸亏至少她没有把小球鞋继续绑在手腕上。克莱的背包里装了露营提灯,也多带了几节电池。在艾丽斯的建议下,他们不多带别的东西,因为她说反正有需要时可以边走边找,没必要背一大堆东西。“汤姆,我们是三剑客,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现在,我们去对面的尼克比家,看能不能找几把古董滑膛枪。”
“是尼克森才对。”他仍然摸着爱猫。
她的头脑够精明,或许也有足够的同情心,所以不会随便拿!这类青少年用口头禅来顶嘴,但是克莱看得出她已经快要失去耐心了。他说:“汤姆,该上路了。”
“好吧。”他正要把猫推走,却又抱起来对着耳朵中间猛亲一下,瑞福只稍微眯眯眼皮。汤姆把猫放在沙发上站起来。“帮你准备了双份的食物,就放在厨房的电炉旁边,小子。”他说,“另外帮你倒了一大碗牛奶,怕你不够喝,还把剩下的奶精也倒进去了。后门开着。尽量记得家在哪里,也许……嘿,也许以后还见得到面。”
瑞福跳下沙发,走出客厅,翘起尾巴往厨房走去,头也不回,因为猫性本如此。
克莱的作品夹歪七扭八,前后各有一条水平的刀痕,就放在客厅墙角。克莱经过作品夹时瞥了一眼,努力克制住伸手去碰的冲动。他想着里面陪他生活已久的人物,这些人不但生存在他的画室里,也在他更加宽广(他喜欢以这点来自夸)的想象空间里活蹦乱跳。里面有弗拉克斯巫师、蹦跳仙杰克、爱睡觉的吉恩、恶毒萨莉,当然也少不了暗世游侠本人。两天前,他以为大家即将一炮而红,现在却被砍出了一个洞,只有汤姆的猫咪跟他们作伴。
他想到爱睡觉的吉恩离开卡尤塞族机器人罗比时,结结巴巴地留下了一句话:后……后会……有……有期了,各……各位先生!有……有朝一日,说不定我会再……再回来!
“后会有期了,各位。”他说出声音来,有点担心被听见却又不是特别担心。再怎么说,世界末日都到了。以告别语来说,这样讲未免太草率,但也应该够了。爱睡觉的吉恩可能还会说:总……总比什么都没说来……来得好多了!
克莱跟着艾丽斯与汤姆走到门廊,踏进柔柔的秋雨声中。
19
汤姆戴着毛毡帽,艾丽斯的南美斗篷附有兜帽,汤姆也帮克莱找到一顶红袜队的棒球帽,至少能暂保头发干爽,前提是毛毛雨不能变大。假如下起大雨……哎,艾丽斯都说了,粮食应该不成问题,那么应付恶劣天候的器材应该也不成问题才是。由于门廊的位置稍高,他们大约能瞭望塞勒姆街以外的两个街区。碍于天色暗淡,他们无法看得仔细,但是路上确实只剩几具尸体与疯子吃剩的残渣。
三人各佩了一把刀,刀鞘由克莱制作。如果尼克森家里果真有枪,他们很快就能升级装备。克莱只能希望真是如此。他也许能再使出先前用过的屠刀,但是他无法确定自己能否狠下心来乱砍。
艾丽斯左手拿着手电筒,向汤姆望了一眼,确定他也带了一支,然后点头。她说:“好了,带我们去尼克森家吧。”
“好。”汤姆说。
“如果看见有人走过来,我们就马上站住,用手电筒对准他们。”她看着汤姆,然后转向克莱,态度有点焦躁。这事大家已经讨论过了。克莱猜她在大考前也同样神经兮兮的……而这件事确实是一大考验。
“好,”汤姆说,“我们会说:‘我们叫汤姆、克莱和艾丽斯。我们是正常人。怎么称呼你们?’”
克莱说:“如果他们也有手电筒,我们几乎可以猜测……”
“不要猜测,千万不能自以为是。”她的语气中透着心浮气躁,牢骚味浓重,“我爸说,自以为是的人往往最后什么都不是,知道吗?”
“知道了。”克莱说。
艾丽斯擦擦眼睛,究竟擦的是雨还是泪,克莱无从得知。他脑中有个一闪即逝的疑问:约翰尼是否正在某地哭着找爸爸?他想得心痛。克莱希望儿子正在哭。他希望儿子仍有流泪的能力,仍有记忆。
“如果他们能回答得出来,能报出自己的名字,那就不会有问题,大概也不会有危险,”艾丽斯说,“对吗?”
“对。”克莱说。
“对。”汤姆附和得有点心不在焉。他望着马路上,远近都看不到人影,也没有晃来晃去的手电筒光束。
远方传来几声枪响,听起来像烟火。空气中弥漫着烧焦味,终日没有散去。克莱认为是因为下雨了,所以气味才变得更浓。他心想,不知还要多久,腐尸味才会把飘浮大波士顿区上空的气闷化为恶臭。大概得看未来几天的气温多高吧!
“如果碰到正常人,他们问我们在做什么或想去哪里,记得别讲错了。”她说。
“就说我们在找幸存者。”汤姆说。
“对。因为我们想救朋友和邻居,反正我们遇见的人也只想继续往前走。我们以后或许会想跟其他正常人聚在一起,因为人多比较安全,不过现在……”
“现在我们只想多拿几把枪,”克莱说,“如果有枪可拿的话。走吧,艾丽斯,该行动了。”
她担心地看着克莱说:“出了什么错?我少带了什么东西?快跟我讲,我知道我只是个小孩子。”
克莱的神经已经像过于紧绷的吉他弦,但他仍耐着性子说:“小甜心,你什么也没错,我只是急着想行动,反正我们大概不会碰见任何人,天色还没全暗嘛。”
“最好别碰到人,”她说,“我的头发乱糟糟的,而且有一片指甲撞坏了。”
两男静静看了她几秒,然后哈哈大笑。之后三人相处得更融洽,相互间的默契一直到最后都不曾减弱。
20
“不行了,”艾丽斯说着发出作呕的声音,“不行,我实在不行了。”接着是更清楚的作呕声。接着她说:“对不起,我要吐了!”
她冲出露营灯的光线范围外,进入尼克森家客厅的黑暗中。客厅与厨房用宽拱门连接。她跪在地毯上时,厨房里的克莱听见柔和的叩地声,随后又传来干呕声,之后停了一下,倒抽一口气后她开始哗哗呕吐起来,克莱几乎觉得如释重负。
“我的天啊!”汤姆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几乎是咆哮着吐出一句话,“噢!我的老天爷啊!”
“汤姆。”克莱说。他看见小个子汤姆站着发抖,知道汤姆濒临晕厥的边缘。他当然会想昏过去,因为这遍地的血腥残骸正是他邻居的尸首。
“汤姆!”他踏进汤姆与厨房地板上的两具尸首间,挡住汤姆眼前大半的血腥场面。在无情的露营灯的白光下,血迹如墨水般黝黑。他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拍拍汤姆的侧脸。“别晕倒!”他看见汤姆站稳后,稍微降低音量说,“去客厅照顾艾丽斯,厨房我来搞定。”
“进厨房做什么?”汤姆问,“尼克森的太太贝丝在里面,脑浆……脑浆到处都……”他咕哝一声咽下口水,“脸被轰掉了一大半,不过我认出她那件有白色雪花图案的蓝色套头毛衣。她女儿海蒂躺在中央料理台旁边的地板上,我认得出来是她,不过她的模样……”他摇摇头仿佛想甩开眼前的景象,之后再问一次,“你进厨房做什么?”
“我确定看见了我们要的东西。”克莱说得镇定,连他自己听了也诧异。
“在厨房里?”
汤姆想望向克莱的背后,克莱却故意挡住。“相信我,你去照顾艾丽斯。如果她恢复了,你们俩就开始到处找其他的枪,如果挖到宝藏就大叫一声。对了,小心一点,尼克森先生可能在家。我是说,我们可以猜测发生血案时他正在上班,不过艾丽斯的爸爸说过……”
“自以为是的下场往往什么都不是,”汤姆说着挤出病恹恹的微笑,“知道了。”他正要转身离开,却又回头说:“克莱,不管待会儿要去哪里,我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分钟。我不欣赏尼克森夫妻,不过他们毕竟是我的邻居,而且他们生前对待我的态度总比白痴斯科托尼好太多了。”
“了解。”
汤姆按开手电筒,走进尼克森的客厅,克莱听见他低声对艾丽斯说话安抚她。
克莱硬着头皮举起露营灯,走进厨房,尽量绕过硬木地板上的血泊。血已经干了,但除非不得已,他尽量不想让鞋子踩到。
仰躺在中央料理台旁的少女身材高瘦。她扎了几条马尾辫,体态没有什么女人味,由此可判断她比艾丽斯小两三岁。她的头偏向一边,角度很大,几乎像是遭到刑罚拷问的姿势,一双死人眼暴凸。她的头发是麦秆金色,但头部左侧有一记致命伤,那里的头发几乎全被地板的血迹染成了暗褐色。
她的母亲倚靠在电炉右侧的料理台下面,气派的樱桃木碗柜在这里相接成一角。她的双手被面粉覆盖成鬼魅般的白色,被咬过的双腿血迹斑斑,张开成不太端庄的姿势。克莱在着手绘制限量发行漫画《地狱血战》之前,曾经上网搜集到一组枪击致命伤的相片,希望从中汲取灵感,可惜事与愿违。枪伤讲故事时用的是它们自己的语言,外人无从理解,而厨房里的血案亦然。贝丝·尼克森左眼以上多半只剩血迹与软骨,右眼珠转进了眼眶的上缘,仿佛她死前拼命想看自己的头里有什么东西。她后脑的头发还有一大坨的脑浆凝结在樱桃木的碗柜上,而她就是靠坐在这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几只苍蝇嗡嗡绕着她转。
克莱开始干呕。他转头捂住嘴,强制自己要把持住。在客厅里,艾丽斯已经吐完了,克莱听得见她与汤姆正一面交谈,一面深入其他地方,他不想再激起艾丽斯的吐意。
把她们当成假人吧,当成电影里的道具。虽然他如此告诉自己,但是他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事情。
他把头转回来,这次注视的是地板上其他的东西,有助于稳定心情。他已经看见一把枪。厨房很宽敞,枪远在另一边,躺在冰箱与橱柜之间,只见枪管。当初一看见两具女尸时,他的条件反射动作是转移视线,因此能瞧见枪管纯属运气。
可是,也许我早知道这里肯定有枪吧!
他甚至看出枪原本摆在哪里:在嵌入式电视与工业用的大开罐器间,墙上挂了一付枪套。汤姆说过,他们拥枪自重又爱电子小玩意。把手枪固定在厨房墙上,想用的时候随手拿得到……真是两全其美。
“克莱?”艾丽斯自远处问。
“什么事?”
随后是快步上楼的脚步声,艾丽斯从客厅呼喊:“你刚才跟汤姆说,挖到宝藏时通知你一声,我们刚才挖到了。楼下的书房至少藏了十几把,有步枪也有手枪,全摆在一个玻璃柜里面,上面贴了保全公司的标记,看样子我们可能会被逮捕……开玩笑的!要不要下来看?”
“待会儿再去,小甜心。你别过来这里。”
“别担心。你可别继续待在那边吐得稀里哗啦。”
他已经不想吐了,完全不想。厨房地板上另有其他物体,其一是擀面棍,合情合理。中央料理台上有馅饼盘、大搅拌碗,也有一个色泽鲜艳的黄罐子,上面标明面粉。地板上的另一个物体躺在距离女儿不远处,是青少年才会喜欢的蓝色手机,布满了橙色的大雏菊图样。
克莱尽管不愿多想,却能想见事发的经过。母亲正在制作馅饼。她知道大波士顿区开始爆发了可怕的事,美国各地也有,甚至全世界都有。这样的话,电视并没有传送疯狂讯息给她,这一点克莱敢保证。
但是她的女儿却收到了,毋庸置疑,而且是女儿主动攻击母亲。贝丝在动手之前,是否先跟女儿理论一番,然后才用擀面棍逼她坐下去,或者直接痛打女儿?心痛、恐惧之余她才出手,而非出自恨意?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足以解释这一切。还有就是,母亲没穿长裤,只穿了套头毛衣,光着两腿。
克莱帮贝丝拉下裙子,轻轻地,盖住临终前弄脏的居家素色内裤。
女儿海蒂一定不超过十四岁,也许年仅十二岁,当时听见手机传来“发疯吧”之类的讯息,一定立刻叽呱咆哮着野蛮而无意义的话,例如:拉斯特或是噫啦、喀咂啦康!擀面棍的第一击敲得她站不起来,但是并没有击昏她,她反而开始咬母亲的腿,不是小口小口咬,而是大口大口咬,不咬穿誓不罢休,有些伤口甚至深可见骨。克莱不仅看见齿痕,还看到了皮肤出现鬼魂似的刺青,应该是小海蒂牙齿矫正器到此一游的纪念。母亲因此再补上一棒,这一次出手比刚才重很多,也许她被咬得惨叫,毫无疑问的是她痛得受不了,几乎是在无意识间棒打女儿。克莱几乎听得见女儿颈骨折断时冒出闷闷的“咔嚓”声。亲爱的女儿就这样丧生于品位一流的厨房,戴着矫正器一命呜呼,走在科技尖端的手机掉在松开的一手旁。
厨房里干净而且光线充足,当初把手枪摆在这里是担心遇到强盗或是强奸犯,谁知摆了这么久却用来对付自家人。母亲在伸手拿枪前有没有停下来思考片刻?克莱不这么认为。克莱认为,母亲一定根本想都没有想,只想赶上女儿即将飘走的幽魂,只想赶紧对女儿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克莱走过去拾起手枪。阿尼·尼克森嗜枪成瘾,克莱推测他买的八成是自动手枪,甚至配备了雷射光瞄准器,但是这一把只是阳春型的柯特点四五左轮。他想了一下,这倒也合理,因为买枪时他考虑到这种枪可能比较适合妻子使用。遇到突发事件时,她不必装子弹,不必因为忙着从炒菜铲或佐料中间挖出弹匣而浪费时间。即使装上了弹匣,她还得猛拉滑座以确定弹膛里有子弹,所以他才买了阳春型的手枪,只要向前亮出枪管就行了。克莱这时轻松举起枪。他为《暗世游侠》画过同一款手枪,从不同角度画了不下一千次。正如他所料,六颗子弹只缺一颗。他摇出剩下的一颗子弹,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型号的。贝丝手枪里装的是俗称“警察杀手”的子弹,属于严格禁止的弹药,也称为“开花弹”。这种子弹的威力强大,她的头壳被轰掉了一半并不奇怪,令人称奇的是居然只轰掉了一半。他低头看着靠在一角的女尸,忍不住哭了起来。
“克莱?”这次是汤姆在喊,他正从地下室上来,“哇,阿尼这里真是应有尽有啊!他还有把机关枪,被查到了保证送他进沃波尔州立监狱吃牢饭。我敢打赌……克莱?你没事吧?”
“我来了。”克莱边说边擦眼泪。他倒出左轮剩下的子弹,把枪插进腰带,然后拔刀放在贝丝的梳妆台上,刀锋仍在自制的刀鞘里。看来他换到了更高级的武器。“再给我两分钟。”
“哟!”
克莱听见汤姆叩叩走下楼梯回地下室。他虽然仍在流着泪,但听见汤姆“哟”的一声,还是不禁会心一笑。他非记下这一幕不可:就算是家住郊区、心地善良的矮冬瓜同性恋,只要给他一整间枪械让他随便玩,他马上就会模仿起史泰龙,把“哟”字挂在嘴边。
克莱开始搜抽屉。打开第三个抽屉时,他发现一个沉甸甸的红盒子,上面印着粗黑的美国捍卫者牌点四五子弹五十组,用擦盘子的毛巾盖着。他把子弹盒放进口袋,然后去地下室与汤姆、艾丽斯会合。此地不宜久留,他希望越早走越好。问题是,他得想办法劝他们别妄想带走阿尼收藏的所有枪械。
他提着露营灯,来到厨房与客厅间的拱门,走到一半就停下来向后看一眼,看着地上的两具女尸。他刚才帮贝丝拉下裙子其实无济于事,尸体就是尸体,伤口暴露无遗,就像《圣经·创世记》里诺亚喝醉剥光衣服被儿子撞见一样一丝不挂。他大可去找个东西盖住尸体,但是现在还只是盖住这两具,以后要盖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手?一直到盖上了莎伦和儿子的尸体吗?
“愿上帝垂怜。”他低声说,但是他怀疑上帝会不会只因为他的要求,就特赦莎伦母子俩。他放下露营灯,看见地下室晃动的手电筒灯光,循着光线下楼去找汤姆与艾丽斯。
21
汤姆与艾丽斯都系上了腰带兼枪套,两人各插了一把大口径的手枪,而且是自动手枪。汤姆更在一边的肩上挂上子弹带。克莱看了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甚至还有点想又哭又笑,但是这样一来,他们一定会以为他开始歇斯底里了。当然,他的确是开始歇斯底里了。
地下室的墙上有一部超薄等离子电视,比厨房那部大了许多。另一部电视稍微小一点,可以连接各种品牌的电玩游戏机。假如时光倒流,克莱倒很愿意玩玩看,甚至越看越觉得垂涎三尺。屋主仿佛是想用怀旧风格缓和一下高科技的味道,在乒乓球桌旁的角落摆了一架西贝尔格牌点唱机,鲜艳的色彩如今暗沉无生气。当然,这里也有枪柜,总共有两个枪柜,锁没有打开,但是正面的玻璃已经敲碎。
“虽然被长条形的柜锁锁住,不过艾丽斯去车库找到工具箱,”汤姆说,“用扳手敲破玻璃。”
“轻轻松松。”艾丽斯谦虚地说,“我在车库的工具箱后面找到这个,原本包在毛毯里面。该不会是……”她从乒乓球桌上拿起她讲的东西,小心握着折叠式的枪托,拿给克莱看。
“我的老天爷,”他说,“这东西是……”他眯眼仔细看扳机护圈上方的压印字样,“我认为是俄制的枪。”
“一定错不了。”汤姆说,“你认为是不是卡拉什尼科夫轻机枪?”
“不晓得。找到了适用的子弹吗?找找看有没有符合枪上字样的盒子。”
“找到了半打。每个盒子都好重。这是机关枪,对吧?”
“大概是的。”克莱扳动一条杆,“一个功能一定是单发,另一个功能是连续发射。”
“一分钟能射几发?”艾丽斯问。
“不知道,”克莱说,“不过应该是以秒计算吧!”
“哗!”她的眼睛瞪大了,“你知道怎么用吗?”
“艾丽斯,农场的男孩十六岁就要学开枪,我想我应该也摸索得出来该怎么用吧!大概要先缴一盒子弹当学费,不过想上手不是难事。”他心想:上帝保佑,别让枪在我手里打响。
“这种东西在马萨诸塞州合法吗?”她问。
“现在合法了,艾丽斯。”汤姆面无笑容地说,“该上路了吗?”
“对。”她说完后望向克莱,也许仍不太习惯发号施令。
“对。”他说,“往北前进。”
“我赞成。”艾丽斯说。
“好,”汤姆说,“往北前进。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