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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他们不再纠正他。他跟随着小背包——也就是罗尔夫——拿的手电筒光线前进。尽管两老年近七旬,转眼间却已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
“劳伦斯·韦尔克和他的香槟音乐制造者乐团。”汤姆向往地说。
“《小象走路》。”克莱边说边笑。
“为什么道奇也玩得尽兴?”艾丽斯想知道。
“因为它行嘛,我猜。”汤姆看见她一脸困惑,忍不住捧腹大笑。
11
大背包建议他们投宿的小镇是盖顿,而音乐正是从这里传出。克莱青少年时曾去波士顿参加重金属乐团AC/DC的演唱会,音响震得他耳鸣了数日,盖顿的音乐分贝虽比不上AC/DC,却让克莱回想起父母与他去缅因州南贝里克参加的夏日乐队演唱会。他把大脑转回到现实,认为最后一定会在盖顿的公园找出音乐的来源,发现播放音乐的是个老人,虽不是手机疯子,却被乱象搞昏了头,想播放这些轻松歌曲让撤退家园的人欣赏,而他用的是必须装电池的扩音器。
音乐的确来自盖顿的公园,但这里几无人烟,只见零星几个人,靠手电筒与露营灯照明,吃着晚晚餐或早早餐。音乐声来自公园以北。这时曲子已经从劳伦斯·威尔克变成喇叭演奏曲,音符轻柔得令人想睡。
“是温顿·马萨利斯,对吧?”克莱问。他准备就此歇脚,也认为艾丽斯看似再也走不动。
“不是他,就是肯尼·G。”汤姆说,“肯尼·G下电梯时,你知道他讲什么吗?”
“不知道,”克莱说,“你正要告诉我。”
“‘哇!这地方炫毙了!’”
克莱说:“好好笑,笑到我的幽默感被震塌了。”
“听不懂。”艾丽斯说。
“不值得说明啦,”汤姆说,“各位请听好,我们非休息不可了,我快累垮了。”
“我也一样。”艾丽斯说,“我常踢足球,以为体力比别人好,可是我真的很累。”
“好吧,”克莱附和道,“三票表决通过。”
他们已经通过盖顿的购物区,走的是又名一〇二号公路的缅因街,而根据路标,从这里起,路名称为学院街。克莱对这一点并不讶异,因为他在盖顿的近郊看见一个招牌上宣称历史悠久的盖顿学院在此,而克莱曾耳闻过关于此校的风言风语。新英格兰区的子弟若成绩上不了埃克塞特大学或密尔顿大学,就会送来这里将就。他本以为接下来的市街尽是汉堡王、汽车消音器修理行以及连锁汽车旅馆,但新罕布什尔州的一〇二号公路这一段两旁是外表美观的民房。问题是,几乎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摆了鞋子,有些房子门口甚至摆了多达四双。
由于接近天亮,行人纷纷寻找休息处,人流因此大幅减少。三人通过西特革加油站的学院分站,接近盖顿学院的正门车道。盖顿学院的正门两旁竖立着粗石柱。他们逐渐赶上正在前方行走的两男一女。这三人的年龄近中晚年,一面在人行道上缓缓步行,一面检查民房门口是否有鞋。女人跛得很严重,其中一男搀扶她的腰前进。
盖顿学院在左边,克莱发现音乐从学院里面传来(这时已转为弦乐伴奏的缓板《带我飞上明月》)。他这时注意到两件事,其一是此处的垃圾特别多,多数散落在人行道转入砂石面的出入车道附近,而这些垃圾是被撕破的袋子、吃了一半的蔬菜、被咬剩的骨头。克莱另外注意到的是门口站了一老一少,老人驼背拄着拐杖,少年带了一盏以电池供电的提灯,放在双脚之间。少年的年龄大抵不超过十二岁,正靠着一根粗石柱打瞌睡,穿着看似学校制服的服装:灰长裤、灰毛衣、有校徽的深红褐色外套。
走在克莱前方的两男一女来到学院门口时,身穿粗呢西装外套、手肘有补丁的老人高声对他们说:“嗨,三位!嗨,听我说!请你们过来好吗?我们可以让三位暂住,不过条件是先……”他的嗓门尖锐洪亮,是讲堂后排也听得清清楚楚的嗓门。
“没什么条件不条件了,”女人说,“我长了四个水泡,一脚两个,快走不动了。”
“可是,我们有很多间……”老人讲了一半,想必是被扶着女人的男人瞪了一眼,因此噤声。两男一女走过车道与挂一个招牌的石柱。招牌挂在两个复古的S形铁钩下,写着:<b>盖顿学院,成立于一八四六年。“年轻的心灵是黑暗中的明灯</b>。”
老人被他这么一瞪,气馁得背又驼了下去,但他随即看见克莱、汤姆与艾丽斯走来,再度挺直腰杆,似乎又想喊话,却认定扯开喉咙喊话的方法不灵光,只好用拐杖戳一戳身边男童的肋骨。男童猛然惊醒,直起身子。老人与男童背后有几栋砖造建筑,矗立在黑暗的缓升坡地上,而《带我飞上明月》也换成同样弛缓的曲子,可能是《你让我活蹦乱跳》。
“乔丹!”他说,“换你上阵了!请他们进来!”
名叫乔丹的男孩吓了一跳,对着老人眨眨眼,然后望向前来的三位陌生人,面带阴沉而不信任的神情,令克莱联想到《爱丽斯梦游仙境》里的三月兔与睡鼠。也许是他看错了——或许没错——但他实在累得糊涂了。“唉,他们也一样,校长,”他说,“他们不会进来的。没有人肯进来。我们明天晚上再试试。我好困。”
克莱顾不得自己累不累,只想问清楚老人的意向……除非汤姆与艾丽斯百般不肯。克莱想问个清楚的原因之一是,这男孩让他想起约翰尼,但最主要的原因是男孩死了心,认定在这个不勇敢又不美丽的新世界不会有人肯帮他与老人的忙。
这一老一少看情况只好自救。只不过,看样子没过不久,他们值得挽救的东西也会不见。
“快问啊。”老人催促,再用拐杖尖端轻戳乔丹,可是没有戳到乔丹喊痛的地步。“跟他们说,我们可以提供住宿,空间大得很,条件是他们必须先去看。这情况非找别人来看不可。如果他们也拒绝,我们今晚只好到此为止。”
“好的,校长。”
老人微笑时露出一嘴大板牙。“谢谢你,乔丹。”
男童百般不情愿地走向三人,沾满灰尘的鞋子已见磨损,上衣的尾巴露出毛衣下缘。他一手提着嗞嗞微响的电灯,整晚熬夜的眼眶黑了两圈,头发脏到非大洗一番不可的程度。
“汤姆?”克莱问。
“我们去看看他想要什么,”汤姆说,“因为我看得出你想问个清楚,不过……”
“两位先生?对不起,两位先生?”
“等一下。”汤姆对男孩说,然后把视线转回克莱,眼神凝重,“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天亮了,也许一个小时不到。老头说有地方可以让我们住,他最好别骗人。”
“当然没骗人,先生,”乔丹说。他看起来像死了心却忍不住心生希望,“好多房间。宿舍的房间有好几百个,另外还有‘奇塔姆居’。去年大作家托比亚斯·沃夫来过,他就在那里过了几夜。他来本校讲解他的小说《老校》。”
“那本我读过。”艾丽斯语带兴趣地说。
“没带手机的男生全跑光了,带手机的全……”
“不讲我们也知道了。”艾丽斯说。
“我靠奖学金来这里念书,原本宿舍在哈洛维。我也没有手机,想打电话回家时只能跟女舍监借电话,常被其他同学取笑。”
“我倒觉得最后被笑的人是他们,乔丹。”汤姆说。
“是的,先生。”他很有礼貌地说,但借着嗞嗞作响的提灯,克莱看不见笑容,只见悲哀与疲惫,“能请三位过来见教头吗?”
虽然汤姆肯定也很累,却以完全客气的说法响应,仿佛大伙站在阳光普照的园廊上,也许是正在开家长茶会,忘记了现在是凌晨四点十五分,置身于遍地垃圾的学院街边。“荣幸之至,乔丹。”汤姆说。
12
“我以前把手机称作恶魔对讲机。”老人查尔斯·亚尔戴说。他在盖顿学院担任英文系主任长达二十五年,脉冲事件发生时他是全学院的代理校长。现在的他拄着拐杖往上坡走,脚步敏捷得令人咋舌。他走在人行道上,尽量别踩到遍布车道上的垃圾。乔丹走在身旁看护着他,其他三人则跟在后面走。乔丹担心老人会失去重心,克莱则唯恐老人心脏病发作,因为老人边爬坡边讲话,尽管坡度不大,想必也很吃力。
“恶魔对讲机的说法当然只是开玩笑,只是嘲谑语,只是滑稽的夸大之词,但说实在话,我向来不喜欢移动电话,尤其是在学术环境里。就算我提议将手机赶出校园外也无济于事,一定会被否决。提议禁止潮来汐往,说不定比较省事,对吧?”他急喘了几声,“过六十五岁生日时,我弟送了我一支,结果电被我用完了……”喘了再喘,“从此懒得去充电。手机能发出辐射线,你知道吗?没错,辐射量极其微小,不过还是……而且那么靠近人头……接近大脑……”
“教头,等我们到托尼球场再说吧。”乔丹说。教头的拐杖戳到烂水果滑了一下,一时之间向左倾斜,角度大得惊人。
“也好。”克莱说。
“对,”教头说,“只不过……我想讲的重点是,我一向信不过手机。当初开始用计算机时就不是这样。我一碰计算机就像鸭子得水。”
来到坡顶时,校园的要道出现岔路,左边蜿蜒至几乎可肯定是宿舍的建筑,右边通往讲堂、一簇行政办公室以及一条在黑暗中隐现白光的拱门道。蜿蜒如河的垃圾从拱门下流过。亚尔戴校长带着他们向右走,尽量绕过垃圾,由乔丹搀扶他的手肘前进。音乐此时转为贝蒂·米勒的《翼下之风》,从拱门另一边传来,克莱在骨头与洋芋片空袋之间看见十几片被丢弃的CD,内心逐渐兴起不祥的预感。
“呃,校长?教头?也许我们应该直接……”
“不会有事的,”教头响应,“小时候玩过大风吹吧?谁没玩过。这就和大风吹一样,只要音乐不停,我们就不必担心。我们赶快去看一下,然后再去奇塔姆居。奇塔姆居就是校长的住所,距离托尼足球场不到两百码。我以人格保证。”
克莱望向汤姆。汤姆耸耸肩,艾丽斯点点头。
乔丹碰巧回头看(神态相当焦虑),瞧见了三人互动的默契。“你们应该去看看,”他告诉三人,“教头说得有道理,你们不看不知道。”
“看什么啊,乔丹?”艾丽斯问。
但乔丹只是看着她,黑暗中只见他年少的大眼珠睁着。“等一下就知道。”他说。
13
“他妈的!”克莱说。他自以为这话说得像惊恐时喉咙全力吼出的声音,也许掺杂些许愤怒的成分,但实际出口的却像被鞭打时发出的呜咽。原因之一是音乐声这时非常接近,音量大到将近很久前听AC/DC演唱会的分贝,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被吓呆了。现在播放着黛比·布恩,正以纯情少女的歌喉诠释《你照亮我的生命》,即使音量已开至最大极限,也难与AC/DC的《地狱钟声》相提并论。历经了脉冲事件,也历经撤退波士顿的波折,他自以为心情已经麻痹,却被眼前这一幕震呆了。
印象中,这一类的预科学校不会低俗到组织美式足球队,何况美式足球属于动粗的运动,但显然此校非常重视。托尼足球场的两旁是看台,可供多达一千名观众欣赏球赛,上面插了许多彩旗,被过去几天的阵雨淋得狼狈不堪。足球场另一边有个巨型记分板,上边列出斗大的字母。由于环境暗黑,克莱看不清上面写的字,但即使是在白天,他大概也看不清楚。最重要的是,光线足以让他看清足球场的地面。
在足球场的草皮上,手机疯子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仰躺着,肩并肩、腿靠腿、臀接臀,覆盖了整座足球场,注视着破晓前的漆黑天空。
“我主耶稣啊!”汤姆的声音模糊,因为他一手捂住嘴巴。
“扶住小女孩!”教头大喊,“她快昏倒了!”
“没事……我还好。”艾丽斯说,但克莱一手揽住她时,她瘫靠在克莱身上,呼吸急促,眼睛睁着却呆滞如嗑药后的神态。
“连露天看台下面也有。”乔丹说。他的神态笃定,平静中几乎带有炫耀的成分,克莱听了一时不敢相信。这种口气如同小男生怕朋友耻笑,见到死猫眼眶里蛆潮汹涌却假装不觉得恶心,然后连忙转身弯腰呕吐。“我和教头认为,他们把没机会康复的人抬到下面去放。”
“要说‘教头和我’,乔丹,‘我’要用主格。”
“对不起,教头。”
黛比·布恩宣泄完诗意,音乐暂歇片刻,劳伦斯·威尔克与香槟音乐制造者的《小象走路》再次响起。克莱心想:道奇也玩得很尽兴。
“他们串联了多少台手提音响?”他问亚尔戴校长,“他们怎么办得到?拜托,他们没有大脑啊,就像僵尸一样!”克莱突然产生恐怖的念头,不合逻辑却别具信服力。“是你做的吗?为了让他们安静,或者……我不知道……”
“不是他。”艾丽斯说。她安然从克莱的臂弯里轻声说。
“对,你提的两个假设都错了。”教头告诉他。
“两个?我又没……”
“他们绝对是忠实的爱乐人士,”汤姆沉思着说,“因为他们不喜欢进屋子。不过,CD放在里面对吧?”
“而且是用手提音响播放的。”克莱说。
“现在没时间解释了,因为天空已经开始亮起来,而且……乔丹,你来讲吧。”
乔丹很听话,机械地复诵出课文:“正常的吸血鬼一定在鸡叫之前全回来。”
“没错,在鸡啼之前,现在先看一眼就好。你们不知道有像这样的地方吧?”
“艾丽斯知道。”克莱说。
大家只是看着。由于夜色已经开始褪去,克莱发现足球场上的眼睛全睁着。他很确定疯子并没有注视着特定事物,只是……睁着。
这里大事不妙了,他心想,集体出没只是开端。
这里属于新英格兰区,人种多为白人。挤在一起的人体与无神的脸孔已经够吓人了,睁眼呆视夜空的模样更增添了莫名的恐惧。不太遥远的某处,最早起的鸟儿开始鸣唱,不是乌鸦,但教头听了身体仍陡然抽动,两脚蹒跚起来。这一次扶住他的人是汤姆。
“走吧,”教头对大家说,“走一小段路就可以到奇塔姆居,不过现在该出发了。湿气这么重,我的骨头比平常更不听使唤。乔丹,过来扶手肘。”
艾丽斯从克莱的臂弯挣脱,过去老人的身边,却被老人以摇头微笑阻止了。“有乔丹就行了,我们现在互相照顾,对吧,乔丹?”
“是的,教头。”
“乔丹?”汤姆问。他们逐步接近一栋都铎式的住所,房子盖得大而浮夸,克莱认为这就是奇塔姆居。
“校长?”
“记分板上面有字,我看不清楚。上面写了什么?”
“欢迎校友返校参加周末园游会。”乔丹几乎微笑起来,但他继而一想,今年的校友园游会办不成了,看台上的旗子早已开始破烂,乔丹脸上的光彩也顿时消散。若非他倦意浓重,他应该仍能把持住自己,无奈时辰已晚,破晓时分将至,他们正走向校长公馆,而他是盖顿学院硕果仅存的学生,仍穿着灰色与深红褐色的制服。他忍不住失声痛哭。
14
“太丰盛了,教头。”克莱说。他自然而然习惯了乔丹的称呼语,汤姆与艾丽斯亦然。“谢谢。”
“对,”艾丽斯说,“谢谢,我一辈子从没一餐吃掉过两个汉堡——至少没吃过这么大的。”
时间是隔天下午三点,他们坐在奇塔姆居的后门廊上。乔丹口中的教头查尔斯·亚尔戴用小瓦斯炉烤了汉堡肉让大家果腹。他说汉堡肉安全无虞,因为自助餐厅的冰库发电机一直运转到昨天正午才停摆,而且他取出汉堡肉时,上面果然仍冻了一层冰霜,而且像曲棍球的圆盘一样硬。他说在五点前用炉火烤肉大概都还算安全,但谨慎起见,他希望大家提早用餐。
“他们闻得到烤肉味吗?”克莱问。
“他们闻不闻得到,我们不想实验看看吧?”教头回应,“是不是啊,乔丹?”
“是的,教头。”乔丹对着第二个汉堡咬下一口。乔丹的反应逐渐迟钝下来,但是克莱认为乔丹仍然尽量听从校长的指示。“在他们醒来之前,以及在他们从市区回来之前,我们必须躲进室内。他们白天都去市区,搜刮得一干二净,就像小鸟在田里啄食谷物一样。是教头说的。”
“我们在莫尔登市看过,不过这里回家的时间比较早,”艾丽斯说,“只是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家在哪里。”她斜眼看着放在浅盘上的几杯布丁。“我可以吃吗?”
“当然可以。”教头把浅盘推向她。“吃得下的话,再来一个汉堡,反正不吃也会坏掉。”
艾丽斯嘟囔一声摇摇头,却拿起一杯布丁,汤姆也跟着取用。
“他们每天离开的时间几乎没变,但回家的行为却开始越来越慢,”教头若有所思地说,“为什么?”
“觅食越来越难?”艾丽斯问。
“也许是……”他吃下最后一口汉堡,然后用纸巾仔细包裹住吃剩的部分。“你知道吗?这一带有很多疯人群,方圆五十英里粗略统计有十几群。从往南走的正常人口中得知,桑顿、佛利蒙和坎迪亚也有这种群体。他们白天到处觅食,几乎漫无目标,也许连带寻找CD,晚上就回原地休息。”
“你敢确定吗?”汤姆说。他吃完了一杯布丁,伸手再拿。
校长摇摇头。“麦考特先生,现在凡事都没有定论了。”他的长发苍白凌乱,在午后轻风中微微波动着,克莱认为一看就知道是英文系的教授。云飘走了,后门廊让他们能看尽校园风光,极目所及之处一个人影也没有。每隔一段时间,乔丹就会绕过屋子去侦察通往学院街的下坡路动态,然后回报状况仍然一切正常。“你们没看过疯子栖息的其他场所?”
“没有。”汤姆说。
“话说回来,我们都摸黑赶路。”克莱提醒校长,“而现在天色一暗,真的暗到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也对。”教头说。他悠悠地说,“如同le moyen age。乔丹,翻译一下这句法文。”
“中古时代。”
“很好。”他拍拍乔丹的肩膀。
“即使聚集的人数众多,天色太暗也不容易看见,”克莱说,“他们连躲都不必躲。”
“对,所以他们不需要躲起来,”校长亚尔戴说着以双手拱出尖顶形,“至少还不必躲。他们聚集在一起……去争食……集体的思考可能在争食的时候才稍微解体……也许微乎其微。也许每隔一天,解体的程度变得更小。”
“曼彻斯特已经烧得精光了,”乔丹突然说,“从这里就看得见大火,对不对,教头?”
“对,”校长附和道,“看得令人伤心又害怕。”
“听说想进南下马萨诸塞州的人会在州界被枪毙,是真的吗?”乔丹问,“大家都这样说。也有人说,想离开新罕布什尔州只能往西走,只有和佛蒙特州交界的地方能安全通过。”
“一派胡言,”克莱说,“我们也听说新罕布什尔州不让人过界,结果还不是进来了。”
乔丹对着他瞪大眼睛片刻,然后噗哧爆笑出声来,笑声在静谧的空气里清亮而美妙。随后远方传来一记枪响,较近的地方也传来或愤怒或恐惧的喊叫声。
乔丹止住了笑声。
“昨晚他们躺在足球场上,模样好怪,”艾丽斯轻声说,“说明一下吧。还有,他们为什么听歌?其他的群体晚上也听音乐吗?”
校长望向乔丹。
“对,”乔丹说,“全是轻音乐,没有摇滚乐,没有乡村歌曲……”
“我猜应该也没有古典乐吧,”校长插嘴,“即使有,至少也不放让人听起来吃力的古典乐。”
“是他们的摇篮曲,”乔丹说,“教头和我是这样推测的,对不对,教头?”
“教头和‘我’记得用主格,乔丹。”
“是的,主格,教头。”
“我们的确有此推测,”校长说,“不过我怀疑其中可能仍有蹊跷。对,大有蹊跷。”
克莱惊恐得不知如何应对。他望向同伴的脸,得知他们也有同感,不仅是困惑,也带有畏惧之余不愿被点醒的神态。
亚尔戴校长倾身向前说:“恕我直言。我必须直言,因为这是一生的习惯。我想请各位帮我做一件坏事。我认为动手的时间很短,而且只做一次也许徒劳无功,但不试试看如何得知呢,对不对?像这些个……群体,他们之间以什么方式沟通,我们也无从得知。无论如何,我不肯束手让这些个……东西抢走我的学校,霸占整个人间。我早就想动手了,可是我实在太老,乔丹的年纪也太小了。他真的太小了。不管他们现在变成了什么东西,不久前都还是人类,所以我绝不会让乔丹插手。”
“教头,能帮忙的地方我一定帮!”乔丹说。克莱心想,他的语意宛如缠上了炸药腰带后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乔丹,你的勇气我心领了,”校长告诉他,“但我认为不妥。”他用亲切的神态看着男童,但视线一转向其他人时,态度严肃了许多,“你们有武器,功能强大,我却只有单发的点二二步枪,而且恐怕也不能用了。我检查过枪管,应该是没问题才对,可是即使枪本身没问题,弹匣闲置已久,恐怕也失灵了。不过,本校有个规模不大的工程车队,附设了一个加油站,可以用汽油来终结他们的性命。”
他一定看出众人脸上的惶恐,因为他点了点头。对克莱而言,校长已非《万世师表》里亲和的老师,而是油画里的清教徒长老,判处他人服“足枷”刑时连眼皮也不眨一下,焚烧疑似女巫的人时也毫不留情。
他特别对克莱点点头,克莱能确定这一点。“我没有讲错。我知道这话听来难以相信,不过,严格说来这不算杀人,只能算消灭害虫。我无权逼你们做任何事。帮不帮我放火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你们务必把讯息传下去。”
“传给谁?”艾丽斯用微弱的语气问。
“逢人宣传,马克斯韦尔小姐。”他的向前一倾,上身像悬浮在残羹冷炙的上空,眼睛透着绞刑法官尖锐的目光,让人只看见小而白热的两个光点,“务必把他们的行为告诉大家,他们这些人听了恶魔对讲机的鬼声后成了妖魔。在无法挽回之前,被剥夺天日的人必须听到这消息。”他一只手移向脸的下半部,克莱看见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他年事已高,旁人很容易认为手抖不足为奇,但之前克莱从没看过他发过抖。“我们担心很快就无法挽回了,对不对,乔丹?”
“是的,教头。”乔丹绝对知道内情,因为他一脸惊恐。
“怎么了?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克莱问,“跟音乐有关,对不对?那些手提音响串联成一气了?”
校长骤然疲态毕露,肩膀垮了下去。“他们没有串联在一起,”他说,“我说过,你的两个假设都不成立,还记得吗?”
“记得,不过我不晓得你的意……”
“的确是有个播音系统,里面有片CD,这一点你答对了。乔丹说,只有一片合辑,所以才反复播放同样几首。”
“我们真走运。”汤姆喃喃地说,但克莱几乎没听见,只想理解亚尔戴校长的话:他们没有串联在一起。怎么可能?不可能嘛!
“你说的手提音响,作用其实是播音系统,摆在足球场外围,”校长继续说,“而且全开着。晚上一到,可以看见小小的电源指示灯……”
“对,”艾丽斯说,“我昨晚注意到了一些红灯,只是没多想。”
“……不过,里面什么也没有,没有CD,也没有录音带,而且音响之间没有电线相接。这些音响只是奴隶,只能接受并转播主音响的讯号。”
“如果他们的嘴巴张开,音乐也会从嘴巴里发出来,”乔丹说:“只不过很小声……差不多像在讲悄悄话……不过还是听得见。”
“不对,”克莱说,“小朋友,是你想象出来的,绝对是。”
“我自己倒没听见,”校长说,“但我的耳朵已经不灵便,不像以前爱听吉恩·文森特和蓝帽乐团的那个时候了。乔丹和他的朋友会说:‘黄金年代。’”
“对,教头,你真的是‘老学究’派。”他语气严肃却不失温柔,无疑带有敬爱之情。
“是啊,乔丹,我的确是。”校长同意。他拍拍乔丹的肩膀,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其他人。“如果乔丹说他听见了……我相信他。”
“不可能吧,”克莱说,“又没有收发器。”
“他们就是收发器,”校长响应,“自从脉冲事件之后,他们就具备这种技能了。”
“等一等。”汤姆说。他像交通警察一样举起一只手,然后放下,开始讲话,却再次举起手来。乔丹坐在校长旁边,靠着不太牢靠的校长,紧盯着他。最后汤姆说:“我们谈的是心电感应吗?”
“用心电感应来形容这个现象还不是最恰当的,”校长回答,“但何必讲究术语呢?我愿意用冷藏室里所有的冷冻汉堡肉来做赌注,今天之前,你们三人一定用过心电感应这个词。”
“你赢了两个汉堡。”克莱说。
“是啊,只不过集结行动的现象跟我们见过的不一样。”汤姆说。
“为什么?”校长扬起纠结在一起的眉毛。
“这个嘛,因为……”汤姆无以为继,克莱知道为什么。集结行为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群体行动并不是人类常态,三人从汤姆家的观察中已经得出这个结论。当时他们观察到修车工乔治跟着一身脏裤装的女人走过前院,往塞勒姆街前进,虽然乔治紧跟在女人背后,一口就能咬到她的脖子……但是他没有动口。为什么?因为对手机疯子而言,啃咬的阶段已经结束,紧接而来的是集结阶段。
至少同类相咬的阶段已结束。除非……
“亚尔戴教授,一开始的时候,他们见人就杀……”
“对,”校长说,“我们能逃过一劫是万幸,是不是,乔丹?”
乔丹打了一阵哆嗦,点头说:“同学们到处乱跑,甚至有的老师也不例外。见人就杀……咬人……叽哩呱啦讲些没意义的东西……我跑进温室躲了一阵子。”
“我躲在这一栋的阁楼,”校长说,“从上面的小窗向下观察,看着校园——我心爱的校园——沦为地狱。”
乔丹说:“没死的人就往市区跑走了。现在,很多人回来了,就躺在那里。”他朝足球场的大致方位点点头。
“综合以上的观察,我们得出什么结论?”克莱问。
“我想你知道,瑞岱尔先生。”
“叫我克莱就好了。”
“克莱,我认为现在的情况不只是一时的乱象,而是战争的开端。这场仗打起来为时不长,场面却极为血腥。”
“这话未免讲得言过其实……”
“没有。虽然我只凭个人和乔丹的观察来推论,但这一群的人数众多,我们看着他们来来去去……也见到他们休息。他们已经停止自相残杀,但却仍然持续杀害我们归类为正常人的人类。我认为这的确近似战争行为。”
“你亲眼看见他们杀害正常人?”汤姆问。他身边的艾丽斯打开背包,取出贝比耐克握在一只手里。
校长面色凝重地看着汤姆。“我看过。很遗憾的是,乔丹也看到了。”
“想不看也没办法,”乔丹流着泪说,“实在太多了。我看过一男一女,天快黑了,不知道在校园里做什么,不过他们一定不知道托尼足球场的情况。女的受伤了,男的扶着她走,结果碰到大约二十个疯子正从市区回来。男人想背她走。”乔丹的声音开始哽咽,“如果只有他自己,他也许可以逃命成功,不过有了她拖累……他只走到霍顿厅宿舍,跌倒之后就被他们追上,被他们……”
乔丹突然把头埋进校长的外套。校长今天下午换穿了炭灰色的外套,用大手抚摸着乔丹光滑的颈背。
“他们好像知道敌人是谁,”校长沉思着说,“可能就包含在最初的讯息里。各位认为呢?”
“也许吧。”克莱说。这种说法令人不太舒服,但的确有几分道理。
“至于他们晚上为什么静静躺在那边,睁着眼睛听音乐……”校长叹了一口气,从外套口袋取出手帕,用不带感情的姿态为男孩擦泪。克莱看出校长已经得出了结论,但却对结论极为恐惧也极为确定。“我认为他们是正在执行‘重新启动’的命令。”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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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注意到了小红灯吧?”校长用洪亮到讲堂最后一排也听得见的声音说,“我数到了至少六十三……”
“嘘!”汤姆以气音说,只差没一手打在老校长的嘴巴上。
校长镇定地看着他说:“我昨晚用大风吹来描述,你忘记了吗?”
汤姆、克莱与校长这时站在旋转栅栏外,通往托尼足球场的拱门就在背后。双方同意之下,他们让艾丽斯与乔丹留守奇塔姆居。从足球场飘散出来的音乐这时是爵士乐演奏的《从伊帕内玛海滩来的女孩》。克莱认为对手机疯子而言,这个版本也许属于登峰造极之作。
“我没忘记,”汤姆说,“你说,只要音乐没停,我们就不用担心。我只是不想被例外失眠的疯子咬破喉咙而已。”
“不会的。”
“何以这么肯定,校长?”汤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