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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套个书名来说,这种现象不能‘称为睡眠’。过来吧。”

校长开始走下一条水泥坡道,是球员通往足球场的走道。他看见汤姆与克莱落后几步,因此耐着性子回头看。

“不冒点风险,得到的知识会少得可怜,”他说,“而在存亡的关头,知识能决定生死,两位觉得呢?快来吧!”

汤姆与克莱随着老校长的拐杖声走下通往球场的坡道,克莱超前汤姆几步。没错,他看见了围在足球场四周的手提音响红色电源灯,大约六七十个,每隔十到十五英尺处有一个不算小的音箱,四周躺着人体。在星光下,这些人体看起来令人头皮发麻。各个人体并无重叠之处,各人有自己的位置,但每个人之间几乎毫无空隙,连手臂也交缠以节省空间,让旁观的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覆盖在足球场上的是纸娃娃。音乐从黑暗中升起。克莱心想:就像在超市听见的音乐。从黑暗中升起的除了音符还有臭气,是泥土混合腐烂的蔬菜的气息,遮盖不了人类屎尿与累积多日的体臭。

足球门已被推向一旁,倾倒在地,球网已经脱线,校长绕过球门走向足球场。这里开始躺了遍地的人体,其中一名男子年约三十,穿着NASCAR赛车的T恤,手臂尽是参差不齐的咬痕,从袖口到手腕都是,而且有发炎的迹象。他一手拿着红帽,让克莱联想到艾丽斯最爱的小球鞋。这人茫然盯着星空,贝蒂·米勒又开始歌颂撑起她翅膀的风。

“嗨!”校长用沙哑又刺耳的嗓门大喊,同时用拐杖尖端直戳男子的腰,一直戳到男子放屁,“嗨,聋了吗?”

“住手!”汤姆的语气中略带不满。

校长瞪了他一眼,抿抿嘴做出蔑视他的表情,然后用拐杖的末端插进男子握的方帽里。方帽被拐杖挑起,飞到约略十英尺外,掉在一名中年妇女的脸上。克莱看得出神,帽子滑向一边,露出一只呆滞的眼睛。

年轻人原本握小方帽的手举起来,动作缓慢,犹如仍在睡梦中,然后握拳,把手放下。

“他以为又握到方帽了。”克莱低声说。他看得出神。

“也许吧。”校长响应的语气中没带太多兴趣。他用拐杖末端戳着年轻人已发炎的咬痕,照理说他会痛得惨叫,他却无动于衷,只是继续盯着天空,贝蒂·米勒的歌声转为迪恩·马丁的声音。“拐杖直接插进他的喉咙,估计他也不会抗议,他身边的人也不会跳起来保护他。只不过,如果现在是白天,他们绝对会把我五马分尸。”

汤姆在其中一台手提音响旁边蹲下。“这里面装了电池,”他说,“从重量上就能分辨得出来。”

“对。每一台都有。这些音响的确需要电池。”校长考虑一阵后,又加了一句不该加的话,“至少暂时如此。”

“我们可以直接进攻,对不对?”克莱说,“就像十九世纪八〇年代的猎人,直接进去把他们像旅鸽一样赶尽杀绝。”

校长点头说:“趁旅鸽坐在地上,一只只敲碎它们的脑袋,对不对?比喻得真贴切。不过,我用拐杖太慢,恐怕得敲上半天。就算动用你们的机关枪,恐怕也快不到哪里去。”

“即使够快,我的子弹也不够。这里少说也有……”克莱再次将视线转向成群躺下的人体,看得头隐隐发疼,“少说也有六七百人,而且还不把露天看台底下的人算进去。”

“校长?亚尔戴先生?”这时汤姆讲话了,“你什么时候……你最初怎么……”

“我是怎么发现他们沉睡的深度的?是不是想问这个?”

汤姆点头。

“第一晚,我出来观察,当时的人数当然远比现在少。我之所以出来看,原因很单纯,就是按捺不住好奇心。乔丹没跟过来,日夜颠倒让他难以适应。”

“你出来看是冒着生命危险,你知道吗?”克莱说。

“我别无选择。”校长回应,“就像被催眠似的。我很快就理解到,虽然他们眼睛睁着,却毫无半点意识。我只用拐杖做了几项简单的实验就足以证明他们睡得太深了。”

克莱考虑到校长不良于行,想问他当初是否考虑过假设错误,实验时反被疯子追着跑,到时候怎么办?但克莱没有开口问。即使问了,校长无疑会重申刚才讲过的道理:不冒险得不到知识。乔丹说得对,校长的确是个非常老学究派的人。克莱绝不愿回到十四岁,站在他面前等着被处罚。

此时亚尔戴校长对克莱摇摇头:“六七百人的估计低太多了。这是一座标准足球场,面积有六千平方英尺。”

“多少人?”

“照他们紧挨的样子来算,少说也有上千人。”

“而且他们正在神游太虚,对不对?你确定吗?”

“确定。虽然每天都会清醒一点,但却无法恢复原状。相信我,乔丹的观察力很敏锐,他也有同感。再怎么清醒,这些东西仍然称不上是人类。”

“可以回去了吧?”汤姆问。他听起来身体不舒服。

“当然。”校长同意。

“稍等一下。”克莱说。他在身穿赛车T恤的年轻人身旁跪下,虽然不想做却逼自己出手。他以为原本握着小方帽的手会抓住他。一跪下去,地表的臭气更浓。他原以为嗅觉已经失灵,这时却仍然觉得难以忍受。

汤姆说:“克莱,你在做……”

“别出声。”克莱弯腰靠向年轻人半开的嘴。

克莱迟疑一下,接着逼自己再靠近,直到看得见男子下唇有唾液反射出微光。起初他以为是想象力作祟,但再靠近两英寸后,他终于可以肯定自己不是在做白日梦(现在他几乎噘嘴就能亲吻到这个似睡非睡的东西。年轻人的T恤正面还印了NASCAR赛车手瑞奇·克莱文的大名)。

乔丹说过:声音很小……差不多像在讲悄悄话……不过还是听得见。

克莱听见了。不知何故,男子的声带能超前手提音响合奏的歌曲半拍,唱的是迪恩·马丁的《迟早等到爱》。

克莱站起来,膝盖劈啪发出类似手枪发射的声响,差点吓得他惊叫起来。汤姆举高提灯看着他,瞪大眼睛:“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该不会说,乔丹说的话——”

克莱点头。“好了,回去再说。”

走到斜坡一半,他粗鲁地抓住亚尔戴校长的肩膀。校长转身面对他,丝毫不以为然。

“你说对了,校长,我们必须解决掉这些人,越多越好,越快越好。我们可能只剩这个机会了。我说错了吗?”

“没错,”校长回答,“可惜被你讲对了。我说过,这是战争,而一旦打起仗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如我们先回去再详谈?我想喝杯热巧克力。我是野蛮人,喜欢掺几滴波本。”

来到斜坡顶端,克莱再回头看最后一眼。托尼足球场虽暗,但在北边强烈的星光下仍依稀可见遍地人体,从东延伸到西,从南覆盖到北。假如碰巧看见,可能一时看不懂足球场上是什么东西,但看懂了之后……看懂了之后……

他的眼前出现诡异的幻觉,一时之间他几乎以为看见他们在呼吸,八百到一千具人体如同单一生物体,同步动作。他被吓坏了,转身以近乎跑步的步伐急忙跟上汤姆与亚尔戴校长。

16

校长在厨房冲好了热巧克力,大家坐在起居室,就着两盏油灯的光线饮用。克莱以为老校长会建议大家稍后去学院街招募更多的志愿军,但是他似乎很满意现有的人马。

校长告诉他们,工程车队使用的加油站来自四百加仑的油塔,因此行动时只要拔掉塞子就行。而且温室里有三十加仑的喷洒器,至少有十几个。也许他们可先用小卡车载喷洒器,然后倒车开下其中一条坡道……

“等一下,”克莱说,“开始讨论策略之前,教头,如果你对这个事件有套理论,我愿听听看。”

“有是有,但不是什么正式的理论。”老校长说,“不过乔丹和我具有观察力和直觉,我俩也有相当多的经验……”

“我是计算机迷。”乔丹边喝热巧克力边说,神态阴郁但不失自信,克莱认为他有一种莫名的魅力,“百分之百的计算机迷,几乎从小就开始用计算机。足球场的那些东西真的是在重启系统,额头上只差没有闪着软件安装中,请稍候。”

“我听不懂。”汤姆说。

“我懂,”艾丽斯说,“乔丹,你认为脉冲事件真的是脉冲,对不对?当初听到的人……硬盘全被格式化洗光了。”

“那还用说嘛。”乔丹是个客气的小孩,不至于说“废话嘛”。

汤姆看着艾丽斯,满面疑惑,但克莱知道汤姆并不傻,也不相信汤姆有那么迟钝。

“你家有计算机,”艾丽斯说,“我在你的小办公室看见过。”

“有是有……”

“你也安装过软件吧?”

“安装过,可是……”汤姆说到一半,定睛凝视艾丽斯,艾丽斯也回望着汤姆,“他们的大脑?你指的是,他们的大脑?”

“不然你以为人脑是什么?”乔丹说,“人脑本来就是一个大硬盘,里面是生物体的线路,没人知道共有多少字节,至少有十亿的N次方吧。字节无限多。”他双手贴在小而细致的耳朵上说:“就存在两耳之间。”

“我不相信。”汤姆说,但音量很小,而且脸上还带着憔悴的神色。克莱认为汤姆口是心非。克莱回忆当时震荡波士顿的狂潮,不得不承认乔丹的理论具有说服力。他也觉得可怕:数百万甚至数十亿的人脑同步报废,就像用强大的磁铁消洗掉旧式计算机的硬盘一样。

他不知不觉想起超短褐,她只是旁听到超短金的薄荷绿手机,然后嚷着:你是谁?发生了什么事?你是谁?我是谁?接着反复用手掌根部拍打额头,全速冲向路灯杆,连撞了两次,把价值不菲的牙齿矫正器撞成了碎片。

你是谁?我是谁?

手机根本不是她的,她只是旁听到,因此没有正面接收到脉冲的冲击。

克莱想象事物时,脑海通常只浮现影像而非文字,此时幻想到一幅栩栩如生的计算机屏幕,上面写满了:你是谁?我是谁?你是谁?我是谁?你是谁?我是谁?你是谁?我是谁?最后在屏幕最底下注明了与超短褐同样悲惨又不争的命运:

<b>系统故障</b>

超短褐相当于被洗掉一半的硬盘?听来虽然可怕,但感觉起来却是斩钉截铁的事实。

“我主修英文,不过小时候涉猎过不少心理学,”校长告诉大家,“当然,我是从弗洛伊德开始读起,对心理学有兴趣的人都会从弗洛伊德下手……然后读荣格……阿德勒……接着读遍了整个心理学领域。潜藏在所有心理学背后的是更大的理论:达尔文的理论。套句弗洛伊德的话说,生存的最高指导原则由‘本我’的概念表达出来。以荣格的话来说,表达的方式是更为广义的‘血意识’(相对于心意识)。我认为,这两人都不否认,假如所有的意识思维、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推理能力转眼之间从人类心智中清除殆尽,最后剩下的就是精纯而可怕的东西。”

他停顿一下,环视四周的其他人,等着他们发表看法,但众人却一语不发。校长看似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讲解下去。“虽然弗洛伊德派和荣格派没有明言,但却强烈暗示了人类也许有个核心、单一的基本载波,或者,套用乔丹比较熟悉的语言:一条百洗不掉的程序。”

“也就是最高指导原则。”乔丹说。

“对,”校长说,“追根究底,人类根本不是什么‘智人’。人类的核心是疯狂,最高指导原则是凶杀。达尔文不好意思直说的是,人类统治地球并非因为智慧最高,甚至也不是因为最卑鄙,而是因为人类一直是最疯狂的动物,也是丛林里最凶残的畜生,五天前脉冲事件暴露出来的,正是人性本恶的事实。”

17

“你说人类的本性是疯子和杀人凶手,我拒绝相信。”汤姆说,“天啊!你怎么解释雅典的帕特农神庙?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又作何解释?又怎么会在月球留下一块‘我们为全人类的和平而来’的牌匾?”

“那块牌匾上面也印了尼克松的大名,”校长一本正经地说,“他虽然是贵格会教徒,但却称不上爱好和平。麦考特先生……汤姆……我没兴趣对人类做出判决。不过,假如由我来判决人类,我会在判决书上指出,人类出了米开朗基罗,也出了萨德侯爵;出了印度圣雄甘地,也出了纳粹头目艾希曼;出了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也出了本·拉登。简而言之,导致人类主宰地球的基本特质有两项:其一是智能;其二是对挡路者杀无赦,绝不手软。”

他靠向前去,用晶亮的眼珠审视大家。

“人类的智慧最后战胜人类的杀手本能,理智后来凌驾于嗜血冲动之上。而这也可以说是求生之道。这两项特质最后可能在一九六二年十月古巴导弹危机时摊了牌,但这一点我们择期再议。事实上,在脉冲事件之前,多数人类把最险恶的一面压抑在心底,脉冲一来,心里的所有东西被一扫而空,最后只剩丑陋的核心。”

“有人放恶魔出笼了,”艾丽斯喃喃地说,“是谁放的?”

“是谁并不重要,”校长回答,“我怀疑他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坏事……或者不知道有多严重。他们匆忙做了几个实验,也许花了几年的时间,甚至可能只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自以为能释放出恐怖主义的破坏风暴,结果却释放出无穷暴力的海啸,而且情况不断变异。尽管这几天的情况恐怖,事后回想起来,这几天可能是两场风暴之间的宁静,而这几天也可能是我们采取行动的唯一机会。”

“不断变异,是什么意思?”克莱问。

校长并不回答,只是转头对十二岁的乔丹说:“年轻人,请你来解释吧。”

“是的。嗯……”乔丹停下来思考,“人的意识心智只运用到大脑的极小比例,这一点大家知道吗?”

“知道,”汤姆说得稍嫌狂妄,“我读过。”

乔丹点头。“即使加上大脑控制的所有自主神经功能,再加上潜意识的东西,例如说做梦、不由自主的想法、性欲等等,人脑被运用到的部分少之又少。”

“大神探,我甚为震惊。”汤姆说。

“汤姆,少在那边耍嘴皮子了!”艾丽斯说。乔丹对她微笑,眼中充满崇拜。

“不是耍嘴皮子,”汤姆说,“这小子真的很厉害。”

“的确,”校长说得一本正经,“乔丹的英文虽然偶尔不合标准语法,但是他可不是靠游戏技高一筹才获得奖学金的。”他看见乔丹不好意思,于是亲切地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摸摸乔丹的头说:“请继续说。”

“呃……”乔丹努力说着。克莱看得出他正绞尽脑汁。接着,乔丹似乎又找对了话锋。“如果大脑真的是硬盘,里面几乎是空的。”他看出只有艾丽斯听得懂。“这样比喻好了:预览讯息上面大概会写百分之二使用中,百分之九十八可用。那百分之九十八可以做什么用,没人有概念,不过大脑的潜力无穷,以中风的病人来说……他们为了恢复走路和讲话的能力,有时候会用到病发前大脑休眠的部分,就像人脑会绕过坏死的区域,重新联机,运用相似的部分,只不过运用到的是另一边的大脑。”

“你研究过这东西?”克莱问。

“我对计算机和自动控制系统感兴趣,这只是自然而然的延伸读物。”乔丹耸耸肩说,“另外,我也读过不少计算机科幻小说,作者例如:威廉·吉布森、布鲁斯·斯特林、约翰·雪莱……”

“尼尔·斯蒂芬森?”艾丽斯问。

乔丹咧嘴笑得灿烂。“尼尔·斯蒂芬森真的太神奇了!”

“言归正传。”校长出言责骂道,但是语气非常温和。

乔丹耸耸肩说:“如果计算机硬盘被洗掉了,就没办法自行恢复运作……除非是在格雷格·贝尔的小说里面。”他再次咧嘴笑,这一次却笑得短促,而克莱认为他相当紧张,想必原因之一是他被艾丽斯电到了。“人类就不一样了。”

“可是,中风病人能再学走路是一回事,靠心电感应来串联一大堆手提音响又是另外一回事,”汤姆说,“差距太大了。”他说出“心电感应”时四下张望,仿佛怕被别人耻笑。没有人笑他。

“对,但是中风病人即使病情严重,也比被脉冲到的手机用户好上几千万倍。”乔丹说,“我和教头……应该用主格,‘教头和我’认为,脉冲事件除了清光了大脑的东西,除了留下百洗不掉的那一条程序,脉冲同时也触动了某种东西,而这东西大概在所有人脑中潜伏了几百万年,就藏在休眠状态的百分之九十八的硬盘中。”

克莱把在尼克森家厨房地板捡到的左轮插在腰间,这时他的一只手悄悄伸向枪托。“就像有人扣动了扳机。”他说。

乔丹的神情开朗起来,说:“对,完全正确!变异型的扳机,假如没碰到大规模全面清除的现象,绝对不会被触发。外面那些人已经不算人了,而那些人正在转变,正在建筑一个,一个……”

“一个单一的有机个体,”校长插嘴说,“我们如此相信。”

“对,不只是一个群体,”乔丹说,“因为他们能透过CD唱盘做的事情只是开端,就像小朋友开始学穿鞋子。想想看,给他们一个礼拜,或者一个月,或者一年,他们能学会的东西一定很多。”

“可能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汤姆说,但他的嗓子干得像快要断掉的木条。

“也可能被他猜对了。”艾丽斯说。

“我确定他说得对。”校长也附和道。他啜饮着加了酒的热巧克力。“话说回来,我已经老了,再混也混不久。无论各位达成什么决议,我照做就是了。”他稍微停顿一下,两眼从克莱飘向艾丽斯再移向汤姆。“当然,我只顺从恰当的决议。”

乔丹说:“跟你们说,几个分散各地的群体会尽量结合在一起。如果他们现在听不见彼此的声音,不久以后就能听得见。”

“狗屁!”汤姆不安地说,“讲什么鬼故事。”

“也许吧,”克莱说,“不过值得深思。现在晚上归我们使用。假如他们决定少睡几小时,或是不再害怕黑夜,到时我们怎么办?”

有几秒钟的时间,大家说不出话来,外面的风势渐长。克莱喝的巧克力原本只是微温,现在几乎全冷掉了。他再度抬头时,艾丽斯已经把杯子放到一边,改握着耐克护身符。

“我想洗掉他们全部,”她说,“足球场上的那堆人,我想除掉他们。我之所以不用‘杀’字,是因为我认同乔丹的说法。而且我为的不是造福全人类。我只想帮我爸妈报仇。我爸应该已经往生了。我知道,我感觉得到。我想为我朋友薇琪和黛丝报仇。她们跟我很要好,不过她们随身带着手机,而我知道她们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也知道她们睡在哪里,睡在像那座该死的足球场的地方。”她向校长瞄了一眼,脸红起来,“对不起,教头。”

校长挥挥手,示意她不必道歉。

“办得到吗?”艾丽斯问校长,“我们能把他们清除掉吗?”

世界末日降临时,正逐步退休的查尔斯·亚尔戴担任代理校长。现在的他龇牙笑着,露出老残的牙齿,克莱但愿自己手上多了圆珠笔或画笔,能捕捉下来这个表情。校长的表情中毫无一丝同情。

“马克斯韦尔小姐,我们可以试试看。”他说。

18

第二天凌晨四点,汤姆坐在盖顿学院两座温室之间的野餐桌边。历经脉冲事件后,温室毁损严重。汤姆穿的是在莫尔登时换上的锐步运动鞋,蹲在野餐桌的长椅上,双手撑着头,膝盖支撑着手臂,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忽左忽右。艾丽斯坐在他对面,用双手撑着下巴,几支手电筒的光线在她脸上照出斜角与阴影。在强光的照耀下,尽管她一脸疲惫,容貌仍清新可人。在她这个年龄,灯光怎么照都能衬托出美丽的一面。校长坐在她身边,只是满脸倦怠。较靠近野餐桌的一间温室里,两盏露营油灯如紧张的幽魂飘浮着。

露营灯在温室较靠近野餐桌的这端会合。尽管温室门的两侧玻璃板已经被砸出了大洞,克莱与乔丹仍然把门打开才进去。几分钟后,克莱在汤姆身边坐下,乔丹则一如往常坐在校长身旁。乔丹满身汽油与肥料的气味,在沮丧的情绪中显得更浓烈。克莱在桌上的手电筒间丢下几组钥匙。对克莱而言,一直在这里坐到几百万年后再被考古学家挖掘出来也无所谓。

“对不起,”校长轻声说,“知易行难。”

“是啊!”克莱说。当初说说确实很容易:在温室喷洒器里加满汽油,把喷洒器抬上小卡车后面,把车开过托尼足球场,浇湿球场的两端,然后划一根火柴。他本想对校长说,当初小布什进犯伊拉克的计划看起来也同样简单明了——装满喷洒器,划一根火柴就好,可惜事与愿违。这样做,只会残忍得没有道理。

“汤姆?”克莱问,“你还好吧?”他早已明了汤姆这人的耐力不强。

“还好,只是累了。”他抬头对克莱一笑,“不喜欢大夜班。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不如上床睡觉去,”克莱说,“再过大约四十分钟就天亮了。”东方的天空已开始露出鱼肚白。

“太不公平了。”艾丽斯说,她生气地擦擦双颊,“我们那么努力,结果却白忙一场!”

这一天,在此之前,五人的确努力过,只可惜一事无成。每一次小有斩获,都是乱忙一通的结果。这倘若被克莱的母亲知道的话,她一定会骂他胡搞瞎搞。克莱有点想怪罪校长……也怪罪自己,只怪当初对校长的泼油计划照单全收。现在的他多少认为自己太傻,亚尔戴毕竟是个年迈的英文老师,大家怎能听信他火烧足球场的建议?轻信他的建议,不就等于是带刀加入枪战?话虽这么说……当时亚尔戴的建议听起来的确不错。

但后来发现,工程车队的储油罐被锁在一间小屋里,这才知道当初想得太美。他们进了附近的办公室,提着露营灯疯狂翻箱倒柜找了将近半小时,最后才在管理员的办公桌后的木板上找到没有记号的钥匙。乔丹试了其中几把,终于打开了小屋的门。

随后,他们发现只需拔掉塞子的说法也不尽正确。储油罐的出油口有个盖子,而非塞子,而且盖子和小屋的门一样,也锁着。大家只好返回办公室,又提着露营灯翻箱倒柜找,最后找到了看似符合出油口的钥匙。为防止停电无法抽油出来,因此出油口设计在储油罐的底部,而艾丽斯指出,如果不找条水管或虹吸管,盖子一打开,这里绝对会闹油灾。他们只好去找符合盖口的油管,找了一个钟头却连勉强合适的管子也没找到。汤姆倒是找到一个小漏斗,大伙儿一看只差没笑掉大牙。

由于工程车队的钥匙全无记号(防止司机以外的员工辨识),与个别车辆配对又是一段试验的过程,但至少这一次耗时较短,因为车库后只停了八辆工程车。

最后是温室。他们在温室只找到了八个喷洒器,而非十二个,而且每个容量只有十加仑,而非三十加仑。就算他们能直接拿喷洒器去接油,汽油也会洒得全身都是,结果只能接满八十加仑的汽油。汤姆、艾丽斯与校长想以八十加仑的普通无铅汽油来喷洒一千个手机疯子,因此才走出温室来到野餐桌,克莱与乔丹则继续逗留温室,想寻找较大的喷洒器,却一无所获。

“倒是找出了几个小型的农药喷洒机,”克莱说,“以前的人习惯称其为喷雾器。”

“我们也找到了大一点的喷洒器,”乔丹说,“可惜里面全装满了除草剂或肥料之类的东西,想要用喷洒器的话,必须先把里面的东西倒光,所以不戴口罩不行,以免先把自己毒死。”

“现实最让人心痛。”艾丽斯落寞地说。她看了小球鞋片刻,然后把鞋子收进口袋。

乔丹拿起配对成功的一把工程车的钥匙。“我们可以开车进市区,”他说,“市区有一间‘信实五金行’,我敢保证有喷洒器。”

汤姆摇摇头。“到市区的路有一英里以上,而且主要道路上全是被撞坏的车和空车,就算能绕过其中几辆,也不可能一路畅通。此外,也别想开上草坪。这里的民房盖得相互太靠近了。所以大家干脆步行。”他们见过少数几个骑单车的人。即使装了车灯,以任何速度骑单车都是件危险的事。

“轻型卡车有没有可能钻小巷子走?”校长问。

克莱说:“明晚再探讨可能性吧,可以先徒步去勘探路线,然后回来开车。”他考虑了一阵子,“五金行大概也有各式各样的水管。”

“你好像兴趣不高。”艾丽斯说。

克莱叹气说:“只要有一点点障碍,小巷子就行不通了。就算我们明天的运气比今晚好,最后还是只会白忙一场。我不太确定。也许休息一下之后会比较乐观。”

“当然会,”校长附和道,但他的口气不太真诚,“对大家都好。”

“学校对面那间加油站呢?”乔丹的口气不抱太大的希望。

“哪个加油站?”艾丽斯问。

“他讲的是西特革,”校长回答,“乔丹,还是老问题,加油站的储油箱汽油很多,但可惜没电。何况,我猜加油站的容器最多只能装二到五加仑。我真的认为……”但他没有说出感想,只讲到一半,“怎么了,克莱?”

克莱回想起跛脚走过加油站的两男一女,其中一男搂着女人的腰。“西特革,”他说,“加油站的名字是不是这个?”

“对……”

“卖的不只是汽油吧,我想。”他连想也不用想,他很早之前就知道,因为当时有两辆大卡车停在加油站旁边。他看见了大卡车,当时却没有多想,因为没理由多想。

“我搞不懂你在……”校长说着陡然停住,眼神与克莱相接,展现特殊而无情的微笑时再度显露出老残的牙齿。他说:“喔,对了。喔!天啊!对了,天啊!”

汤姆左看右看,越看越糊涂,艾丽斯也是。乔丹只是等着。

“你们两个在心灵交流什么,不妨说来听听?”汤姆问。

克莱正准备解说,因为他明确理解出一条可行之道,而且这点子棒得不分享太可惜。这时足球场的音乐逐渐消失。平时疯子一早起床时,音乐通常会咔嚓一声停止,但此时仿佛有人把音响踢下电梯井,音乐声越拉越远。

“他们提早起床了。”乔丹压低嗓门说。

汤姆抓住克莱的前臂。“跟以前不一样,”他说,“而且其中一台该死的手提音响还在播放……我听得见,声音非常微弱。”

风势很强,克莱知道风向来自足球场,因为臭味浓重,掺杂了腐食、腐肉,以及数百具不爱盥洗的人体气味,也送来了劳伦斯·威尔克与香槟音乐制造者的歌声,悠悠演奏着《小象走路》。

随后从西北方的某处传来怪声,也许在十英里之外,也许三十英里之外,在这种风势下很难判断距离。这种鬼魅似的声响近似飞蛾撞窗的闷扑声,之后一片寂静……一片寂静……然后足球场上非睡非醒的生物做出回应。他们的呻吟声音量比远方大得多,是一种空荡如钟的嘟囔鬼声,向黑色星空传送而去。

艾丽斯捂住嘴巴,小球鞋从手腕猛冲向前,眼珠暴凸。乔丹搂住校长的腰,把脸埋进老校长的腰际。

“克莱,你看!”汤姆说着站起来,蹒跚走向破温室之间的带状草坪,边走边指着天空。“看见了没?我的天啊,你看见了没?”

就在西北方,在闷哼声传来的远处,从地平线上冒出一团橙红色的火光,越来越旺,风继续传来可怕的声音……足球场也再度以类似的声音呼应,只是比远方更嘹亮。

艾丽斯走向汤姆与克莱,校长也跟过去,一手搂着乔丹的双肩。

“那边是什么地方?”克莱指向火光问。这时亮度已开始转弱。

“可能是幽谷瀑布镇,”校长说,“也可能是利托顿。”

“不管是什么镇,这下子一定被烤焦了,”汤姆说,“被放火烧掉了,而且也被足球场上的这堆人发现了。他们听见了。”

“或者感应到了。”艾丽斯说。她哆嗦一阵,然后直起身体,露出牙齿,“希望如此!”

仿佛为了呼应她这句话,足球场又传来呻吟声,是众多人声汇聚而成的呼喊,表达的是同情,又或许是感同身受的悲愤。仍在播音的最后一台手提音响继续播放,克莱推测这一台就是主机,CD就装在这台里。十分钟后,其他手提音响又开始大合唱,恢复时也是越来越靠近,就像刚才停止时也是越拉越远。曲子是木匠兄妹合唱团的《靠近你》。此时校长拄着拐杖,脚跛得更加明显,带着大家回到奇塔姆居。不久后,音乐又停了……但这次是咔嚓一声停止,与昨天早晨相同。远方不知几英里外传来微弱的一记枪声,接着万籁俱寂,气氛诡异,只待白日取代黑夜。

19

太阳开始从东边地平线的树梢射出几道红光时,他们观察到疯子再度离开足球场,秩序井然,队伍紧密。方向是盖顿的闹区与闹区周围的地段,队伍越走越向外扩散,下了坡道后走向学院街,仿佛对破晓前的反常现象毫不知悉。但克莱并不相信。他认为想去西特革加油站采取行动的话,非趁今天赶紧下手不可。白天外出可能需要动枪,但因为疯子只在日出日落时集体走动,他愿意在大白天冒险出去。

他们在餐厅观察疯子。艾丽斯说疯子在做“活人生吃”的晨间运动。之后汤姆与校长进了厨房,克莱发现他们坐在餐桌前,在一道日光下喝着半温不热的咖啡。克莱正要说明他稍后想做的事,乔丹却摸摸他的手腕。

“有些疯子还没走。”乔丹说。随后他压低嗓门说,“有些是我同学。”

汤姆说:“不是全去逛凯马特超市、寻找蓝灯特价品了吗?”

“你最好看一下。”艾丽斯从门口说,“这算不算……怎么说呢……又向前进化了一步,我不清楚,不过可能算是。八成是吧。”

“当然是。”乔丹郁闷地说。

根据克莱估计,留下来的手机疯子约有一百人。这些人正从看台下抬出尸体,一开始只是徒手抬到足球场南边的停车场或长形的低矮砖造建筑后面,回来时两手空空。

“那栋房子是室内跑道,”校长说,“体育用品全保存在里面。另一边有个陡坡,我猜他们把尸体抬上斜坡丢出去。”

“一定是。”乔丹说,他听起来不太舒服。“那下面是一片沼泽,尸体会全部腐烂掉。”

“反正已经在烂了,乔丹。”汤姆柔声说。

“我知道。”他的语气比刚才更加不舒服,“被太阳一晒,会腐烂得更快。”他停顿一下说:“教头?”

“什么事,乔丹?”

“我看见诺亚·查兹基了,他是你戏剧阅读社的学生。”

校长拍拍乔丹的肩膀,脸色非常苍白。“别去多想了。”

“很难不去想,”乔丹低声说,“有一次,他帮我拍照,用的是他的……用他的,不讲也罢。”

接着出现新的进展。二十几个抬尸人从最大的人群中脱队而去,连停下来讨论的动作也没有,直接走向被砸碎的温室,以V字形前进,让旁观者联想到大雁之类的候鸟。乔丹认出的诺亚·查兹基也在其中。其他的抬尸人看着他们离去,看了几秒后继续走下斜坡,三人齐头并进,继续从露天看台底下抬出死尸。

二十分钟后,温室小组回来了,这时改排成一列,有人依然空手,但多数人推了搬运大袋石灰或肥料时用的独轮车或手推车。不久后,手机疯子开始运用手推车与独轮车来处置尸体,工作进度也加快。

“果然是向前进化了一步。”汤姆说。

“不只一步,”校长说,“不但打扫环境,还懂得使用工具。”

克莱说:“我有不祥的预感。”

乔丹抬头看他,脸色苍白,面露疲倦,看上去显得远比实际年龄成熟。“我也是。”他说。

20

五人睡到下午一点。起床后,确定收尸小组已完成作业,前去与搜刮市区的疯子会合后,五人才出发,来到盖顿学院门口的粗石柱。克莱原本认为他与汤姆两人就办得到,却被艾丽斯调侃说:“少臭美了,自以为是蝙蝠侠和罗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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