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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我一直想当天才小助手嘛。”汤姆故意讲得有些嗲声嗲气,却被艾丽斯面无表情地瞪了一下,只好认输说:“对不起。”艾丽斯仍然握着已经有点破败的小球鞋。

“你们两个尽管去马路对面的加油站,”她说,“那倒也说得过去,不过其他人可以在马路这边帮你们把风。”

校长当时建议乔丹留守奇塔姆居,乔丹正想一口答应下来,却被艾丽斯问道:“乔丹,你的视力怎么样?”

他微笑以对,再次露出微微崇拜的表情。“还好,很不错。”

“你打过电玩吗?开枪的那种?”

“当然,打过好几千次。”

她把自己的手枪递过去,两人的手指接触时,克莱看见乔丹微微颤抖,如同被敲了一下的音叉。“如果我叫你举枪射击——或是亚尔戴校长叫你开枪——你肯扣动扳机吗?”

“当然肯。”

艾丽斯注视着校长,表情复杂,叛逆中带有歉意。“人手短缺,不得已。”

校长只好接受。现在,五人来到了西特革加油站对面,距离镇中心仍有一小段路。从这个角度,很容易看见另一个稍小的招牌:<b>学院液化天然气加气站</b>。而在加气站的旁边有一辆小汽车,车门开着,表面已蒙上一层灰尘,看似弃置已久。这座加气站的大玻璃窗已经被砸碎。新英格兰区北部硕果仅存的榆树不多,这里的右边长了一株,而停放在树荫下的是两辆丙烷运输车,形状近似巨型的液化气罐,车身漆了<b>学院液化天然气,成立于一九八二年,为新罕布什尔州南部服务</b>。

学院街的这一带毫无疯子的踪迹,虽然克莱看见的民房前门廊多数摆了鞋子,但有几间却没有。难民潮似乎渐渐枯竭了。他警告自己:别太早断定。

“教头,克莱,那里写的是什么东西?”乔丹问。他指向马路中间。这里当然仍是一〇二号公路,但是这天下午天气晴朗,一片寂静,最靠近他们的声响只有鸟鸣与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很容易让人忘记这条路曾经车水马龙。乔丹指的柏油路面,让人用鲜粉红色的粉笔写了几个字,但克莱从自己所在的角度看不清楚。他摇摇头。

“准备好了没有?”他问汤姆。

“好了。”汤姆说。他尽量说得漫不经心,但满是胡茬的颈边却有一条血管急速脉动着。“你是蝙蝠侠,我是天才小助手。”

他们拿着手枪过马路。克莱把俄制的机关枪留给艾丽斯,心想她不得不动枪时,八成会被后坐力震得像陀螺一样旋转起来。

粉红色的粉笔在硬砂石路上写着:

<b>KASHWAK=NO—FO</b>

“你看得出意义吗?”汤姆问。

克莱摇摇头。他看不出意义何在,而且现在也懒得解谜。他只想离开马路中央,因为站在这里他感觉像一碗饭中间的蚂蚁。这时他突发奇想,而且不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想法:他宁可出卖自己的灵魂,也要知道儿子是否平安,而且在儿子置身之地,不会有人塞枪给电玩小高手。感觉很怪。他自以为已经决定了任务的优先级,不再一心二用,但这些想法却照来不误,每一波的感觉既新又痛苦,如同摆不平的哀伤。

离开这里,约翰尼。你不该待在这里。你不该来,还不是时候。

丙烷车上没有人,车门锁住,但也无所谓,今天他们走运了,钥匙正挂在办公室的木板上,上方有个标语:<b>午夜至上午六点不准拖吊,没有例外</b>。每个钥匙圈吊着一个迷你液化气罐。走向门口的途中,汤姆拍了一下克莱的肩膀。

两个手机疯子并肩走在马路中间,步伐并不一致,一男一女。男人拿着一盒Twinkies夹心蛋卷吃着,脸上涂满了奶油、碎屑与糖霜。女人拿着一本咖啡桌大小的书,摊开在眼前。克莱看她时,联想到唱诗班的歌手捧着特大本的圣歌集。这本书的封面是柯利犬跳过轮胎秋千的相片。女人倒拿着书,克莱看了不禁宽慰许多。这两人的表情空洞而凋残,而且离群独行,表示中午还不是集结的时刻,克莱看了觉得安心。

但他看见那本书却心觉不妙。

那本书让他觉得大事不妙。

一男一女漫步走过门口的粗石柱,克莱看得见艾丽斯、乔丹与校长睁大眼睛向外窥视。两个疯子踏过路面上的谜语“KASHWAK=NO—FO”,这时女人伸手想抢夹心蛋卷,男人把盒子拿开,女人把书扔掉(落地时封面朝上,克莱看见书名是《全球最爱的百大名犬》),再次伸手去抢。男人赏了她一巴掌,打得她肮脏的头发跟着飞起来,在静肃的环境里显得特别响亮,但两人仍继续向前走。女人发出一声:“噢!”男人回应(克莱认为像是在回应):“咿嘤!”女人伸手想抢夹心蛋卷盒,此时两人正通过西特革加油站。这次男人高举一只手,划个弧形向下捶她的脖子,然后用另一只手再从盒子里取出夹心蛋卷来吃。女人停下脚步,只是望着他。几秒钟后,男人也停下来,因为他已经超前几步,这时背对着她。

加油站办公室里被日光晒暖了,寂静无声,此时克莱却感觉到异状。他心想:不对,不是办公室,是我自己的感觉。是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就像爬楼梯爬得太快。

然而,异状或许连办公室里也有,因为……

汤姆踮脚尖,对着他的耳朵讲悄悄话:“你感觉到了没有?”

克莱点头指向办公桌。室内无风,也察觉不出从窗框缝里有微风钻进来,桌上的纸张却微微摆动着。烟灰缸里的烟灰也开始懒懒绕圈,宛如浴缸排水孔放水的情形。烟灰缸里有两个烟蒂,不对,有三个,而转动中的烟灰似乎正把烟蒂推向中心。

男人转身望向女人,女人也注视着他,两人就这样互看着。克莱解读不出这一对的表情,却能感觉自己手臂上的汗毛嗖嗖动了起来,也听见微弱的叮叮声。发声的是钥匙,吊在<b>不准拖吊</b>下方的木板上。钥匙也动了起来,彼此轻轻敲着,动作微乎其微。

“噢!”女人伸出手说。

“咿嘤!”男人说。他穿着颜色褪得差不多的西装,黑皮鞋也失去了光彩。六天前,他可能是中阶经理人、业务员,或是公寓大楼管理员,现在他关心的财产只有那盒夹心蛋卷。他把盒子举到胸前,黏黏的嘴巴一直在动。

“噢!”女人坚持着,这时同时伸出两只手,用远古流传至今的手势表示“给我”,此时办公室里的钥匙敲得更响了。虽然停电,天花板的日光灯却嗞嗞嗞作响,闪了几下,然后又恢复平静。在办公室外,中间加油台的注油嘴掉在水泥台上,敲出沉甸甸的金属哐啷声。

“噢!”男人说完肩膀瘫了下去,全身的张力也随之消失,空气中的张力也消散了,垂挂在办公室内的钥匙静下来,烟灰也在金属烟灰缸内徐徐转动最后一圈,然后停下。克莱心想,若非外面掉了一个注油嘴,烟灰缸里的烟蒂凑成一堆,他一定不会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

“噢!”女人仍不愿收回双手,男人向前走进她够得着的范围,她一手拿走一个夹心蛋卷,包装纸未剥就一口咬了下去。克莱再次感到安心,却只是稍感宽慰而已。这一对继续拖着脚步慢慢往市区走去,女人只是停下来从嘴角吐出被嚼成一团的带着蛋卷渣的包装纸。她对《全球最爱的百大名犬》不感兴趣。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汤姆带着颤音悄悄说。这时男女已将近淡出视线。

“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不妙。”克莱说。他拿到了瓦斯车的钥匙,把其中一组递给汤姆。“你会开手动挡的车吧?”

“学开车的时候,我就开手动挡的车。你呢?”

克莱耐心微笑着。“汤姆,我是异性恋,异性恋的男生不用教,天生就会开手动挡的车。”

“哈哈,真好笑。”汤姆听得心不在焉,只顾着望向怪男女渐行渐远的背影,而他颈侧的血管跳动得比刚才更快。“世界末日,百无禁忌,想猎杀同性恋的人尽管来,对吧?”

“答对了。如果他们练成了刚才那种鬼招,异性恋也只能等死。好了,我们该动工了。”

他正要走出办公室的门,汤姆却拉住他。“听好,马路对面那三个,刚才可能感觉到了,也可能没有。如果他们没有,我们最好暂时别讲出去。你认为如何?”

克莱考虑到不愿让校长离开视线的乔丹,也考虑到艾丽斯总是把小怪鞋放在伸手可及之处。他也想到这两个小孩黑了眼圈,然后想到今晚的计划。以末日终极大战来形容也许太强烈,却也不算太过分。手机疯子尽管现在不成人形,毕竟以前是好端端的人类。活活烧死一千人,心理负担未免太沉重。一想到这里,连他的想象力也觉得很痛苦。

“我同意。”他说,“上坡时记得换低挡,好吗?”

“换到最低挡就是了。”汤姆说。两人此时往液化气罐形状的车子走去。“像这种卡车,你认为会有多少挡?”

“有前进挡就够了。”克莱说。

“照这两部停的位置来看,你启动时只能先找倒车挡。”

“去他的,”克莱说,“连该死的木板围墙都不能直接压过去,世界末日又有什么好处?”

他们果真压了过去。

21

学院坡被校长与他唯一的学生称为绵延长坡,沿着校园向下通往大马路。草地仍青翠,只是开始散见几片落叶。下午近傍晚时分,学院坡仍空旷无人,毫无手机疯子归巢的迹象,这时艾丽斯开始在奇塔姆居的大走廊来回踱步,每绕一回就在客厅的广角窗前稍停下来,向外观望。这扇广角窗的景观不错,向外可见学院坡、两座大讲堂以及托尼足球场。小球鞋又被她缠在了手腕上。

其他四人坐在厨房里喝着罐装可乐。“疯子不回来了。”她走完其中一圈时说,“疯子听到风声,大概能解读我们的思想吧,知道我们在盘算什么,所以干脆不回足球场了。”

她继续踱步绕完楼下的长走廊两圈,走到客厅大窗时不忘向外看,最后又走进厨房看乔丹与校长。“不然就是大迁徙。大家想过吗?说不定冬天到了,他们就像该死的知更鸟飞去南方了。”

她不等回应掉头就走,在走廊上来来回回,来来回回。

“她就像《白鲸记》里的亚哈船长被大白鲸气炸了。”校长有感而发。

“阿姆痞归痞,骂莫比却骂得有道理。”汤姆落寞地说。

“汤姆,我没听懂,再讲一次好吗?”校长说。

汤姆只是挥挥手。

乔丹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比他们昨晚回来的时间还早了将近半小时,她急什么急?”他说,“不如我去劝她吧。”

“再劝也没用,”克莱说,“让她自己去干着急吧。”

“她心里怕得要死,对不对,教头?”

“你不怕吗,乔丹?”

“怕,”乔丹以细小的声音说,“怕死了。”

艾丽斯重回厨房时说:“他们不回来说不定最好。不管他们是不是用新方法对大脑系统进行重启,我敢打赌他们正在搞鬼。今天下午那两个人出现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男的拿着夹心蛋卷,女的捧着书。你们看到了吗?”她摇摇头,然后说,“搞什么鬼!”

她不等别人回答,径自掉头继续去巡廊,小球鞋吊在手腕上。

校长看着乔丹。“小朋友,你那时有感觉吗?”

乔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怪怪的,脖子上的汗毛拼命想竖起来。”

校长把视线转向餐桌对面的两个人,问道:“你们呢?你们比我们靠近得多。”

多亏艾丽斯及时出现,他们才用不着回答。她跑进厨房,双颊染着红晕,眼睛圆睁,球鞋底踩在瓷砖上嘎吱作响。“他们来了。”她说。

22

四人从广角窗看见疯子从学院坡下面排队走来,逐渐汇集成人流,长长的影子在绿草上投射成巨大的风车形。来到校长与乔丹称为托尼拱门的地方时,长龙开始汇聚,大风车似乎在金黄的夕阳中转动,但是巨大的身影已经开始靠拢收缩。

艾丽斯再也无法不握住小球鞋了,她把球鞋从手腕扯下来,开始猛捏不止。“他们会看穿我们布下的陷阱,马上转身就走。”她压低嗓门讲得很快,“他们开始读书了,至少脑筋好到能看出陷阱。”

“看着办。”克莱说。他几乎确定疯子一定会走上托尼足球场,即使疯子看见足球场有异样,集体意识因此不安起来,也照样会回原位睡觉,因为天色将近全黑,他们无处可去。母亲以前常唱给他听的儿歌此时有一段飘过他的脑海:小小男孩,你辛苦了一天。

“我希望他们走开,又希望他们留下来。”她的嗓门低到不能再低,“我觉得自己快爆炸了。”她神经病似地小笑一声,又说:“该爆炸的是他们,对吧?是他们才对。”汤姆转身看她时,她说:“我没事啦。我还好,所以少啰嗦。”

“我想说的只是,该发生的事就会发生。”他说。

“少给我那一套新世纪的狗屁理论。你的口气像我老爸。”一颗泪珠滚下脸颊,她不耐烦地用手掌根部擦掉。

“艾丽斯,定下心来,乖乖看着就行。”

“我尽力而为,行吗?尽力就是了。”

“还有,别一直乱捏球鞋了,”不常发脾气的乔丹烦躁地说,“吱吱叫呀叫的,我听得快抓狂了。”

她低头看着小球鞋,仿佛感到诧异,然后把球鞋的鞋带绑回手腕。五人看着手机疯子聚集在托尼拱门前,逐一通过,很少看见推挤与迷糊的举动,秩序维持得比周末返校观看美式足球赛的观众还好,这一点克莱非常确定。走到足球场另一边时,疯子再度分散,穿越中央广场后,排队走下斜坡。五人等着看疯子察觉不对劲而停下脚步,但是疯子一步也不停。落后的最后几个人多半受了伤,由旁人搀扶着跟上,但仍以紧密的队形向前走。最后几人进场后过了很久,渐红的夕阳才落至校园西侧的宿舍后方。疯子又回笼了,就像家鸽归巢,也像燕子飞回卡皮斯特拉诺。渐暗地,天空开始出现星星,不到五分钟,狄恩·马丁又开始高歌《迟早等到爱》。

“我刚才是白操心了,对不对?”艾丽斯说,“有时候我好笨。老爸常这样骂我。”

“没那回事,”校长对她说,“所有笨蛋都有手机,所以他们才沦落到外面,你才会跟我们聚在一起。”

汤姆说:“不知道瑞福过得好不好。”

“我也想知道约翰尼的状况,”克莱说,“约翰尼和莎伦。”

23

同一天晚上夜黑风高,月亮已缩回上弦月。十点时,汤姆与克莱站在足球场主场端的乐队区里,正对面有个高度及腰的水泥路障,靠球场的一侧附上厚厚的防撞垫,靠近他们这边则有几个生锈的乐谱架,垃圾几乎淹没脚踝,因为强风把破包装袋与纸屑吹到这里累积成堆。在他们的身后上方,艾丽斯与乔丹站在旋转栅栏的旁边,高大的校长拄着细拐杖站在中间。

黛比·布恩的歌声响彻球场,轻快又庄严的音乐由扬声器一波波传递而来。照常播放下去的话,下一首是乡村歌手李·安·沃马克的《我希望你跳舞》,接着回到劳伦斯·韦尔克与香槟音乐制造者,但也许今晚无缘听到下一首。

风势增强,带来了室内跑道后方沼泽的腐尸味,也送来了足球场的泥土与活人的汗臭味。前提是那些东西还称得上活人,克莱心想,然后对自己闪出一个又小又不甘心的微笑。自圆其说是人类的一大嗜好,也许是最大的嗜好,但他今晚不愿自欺欺人:他们当然自认是活人。无论他们是什么东西,无论他们正蜕变成什么,他们自称是活人,一如他刚才的称呼。

“你还在等什么?”汤姆喃喃地说。

“没事,”克莱也喃喃地回答,“只是……没事。”

从艾丽斯在尼克森的地下室找到的枪套中,克莱抽出贝丝·尼克森的老式寇特点四五左轮枪。这把手枪已重新填装子弹。艾丽斯原本要给他威力强大的那把机关枪。这枪到目前为止仍未试射过,但他回绝了。他认为如果这把左轮达成不了任务,大概其他的枪也没辙。

“机关枪一秒射三四十发子弹,当然比较好用,”她说,“一下子就能把那两辆丙烷车打个稀巴烂。”

他当时不否认这一事实,但也提醒艾丽斯,今晚的目标并非毁灭丙烷车,而是引燃丙烷。接着他解释说明阿尼·尼克森帮太太取得的点四五开花弹杀伤力有多强,而这种子弹以前的绰号是达姆弹。

“好吧,如果左轮枪失灵,你还是能试试看速战爵士,”这是大家为这挺俄制机关枪取的绰号,“除非足球场上的那些人,呃……”她不愿用攻击一词,只是用没拿球鞋的手指稍微比画走路的动作。“那样的话,快闪。”

记分板上有条返校周末的彩旗被风扯掉,在拥挤的昏睡手机人上空飘舞。足球场四周有手提音响的红色电源灯似乎在黑暗中浮沉,其中只有一台里面有CD。彩旗打中了其中一辆丙烷车的挡泥板,拍动了几秒,然后溜开飞进夜空。两辆丙烷车并排停在足球场正中央,耸立在躺成一堆的人群中,形同金属平台。有几个手机疯子睡在丙烷车底下,旁边也睡得很挤,有些人甚至紧靠着车轮睡觉。克莱再次想起十九世纪的旅鸽,停在地上时被猎人用棒子活活打死,以至于二十世纪初旅鸽已告绝种……旅鸽毕竟只是鸟类,大脑很小,无法重启系统。

“克莱?”汤姆低声问,“你确定要开枪吗?”

“不确定。”克莱说。如今箭在弦上,他有太多疑问尚待解答,其中一个是,假如出了差错该怎么办。另一个是,假如一切顺利该怎么办。因为旅鸽不具备复仇的能力,反观足球场上的那些东西……

“不过我还是要动手。”克莱说。

“那就动手吧,”汤姆说,“因为撇开别的因素不谈,《你照亮我的生命》再播下去,连死老鼠都会气炸。”

克莱举起手枪,用左手紧握右手手腕,把准心对准左边那辆丙烷车的储气槽。他会朝左边那辆开两枪,然后朝右边那辆再开两枪。如果有必要再射击,枪膛里仍剩两发,可以各补上一枪。如果各打了三枪还没效果,他可以试试艾丽斯说的那把机关枪。

“爆炸的话,赶快卧倒。”他告诉汤姆。

“别担心。”汤姆说。他的脸皱了起来,等着枪响,也等着随之而来的爆炸场面。

黛比·布恩的名曲逐渐进入结尾前的高潮,克莱忽然觉得有必要赶在黛比结束前动手。他心想:这么近还打不中,你就是猴子。然后扣下扳机。

他没有机会再开一枪,因为没有必要。储气槽的中央冒出一朵鲜红色的花,而在红光中,克莱看见原本平滑的金属表面破了一个深洞,地狱看似就在洞里,而且迅速扩张。然后红花变成了洪流,红色转为橙白色。

“趴下!”他边喊边推汤姆的肩膀,自己倒在较矮小的汤姆身上,此时夜晚亮成了正午太阳光照下的沙漠,一阵轰然巨响之后是惊心动魄的“砰!”响,震撼了克莱的每一根骨头,碎片从头皮上方飞过。他认为汤姆正在惨叫,但他无法确定,因为连续又来了几声轰然巨响,空气瞬间变得热、热、热。

他一手抓住汤姆的后颈,另一手抓住衣领,开始拖着他走上通往旋转栅栏的水泥斜坡。碍于足球场中央的极度强光,克莱的眼睛眯成了细缝,眼睛几乎完全闭上。有个巨大的东西降落在他右边的备用看台上。他想也许是整块引擎。他踩到了金属碎片与扭曲的金属杆,认定脚下的东西原本是盖顿学院的乐谱架。

汤姆惊叫着,眼镜被震歪了,但他站直身体后看起来毫发未伤。他与克莱跑上斜坡,如同从罪恶之城蛾摩拉逃出的居民。克莱看得见老少三人的身影在前方形成修长而像蜘蛛一样的影像,这时他发现有东西正掉在他们周围:手臂、大小腿、一片挡泥板、头发着火的女人头。背后传来第二声巨大的“砰!”响,也许是第三声,这一次轮到克莱惊叫起来。他被自己的脚绊倒了,扑向前去,四周的热度迅速上升,亮度也极为惊人: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上帝的私人舞台上。

我们闯了什么祸?他边想边看着地上的一团口香糖、一包被踩扁的巧克力薄荷糖、一个百事可乐的蓝色瓶盖。我们糊涂地闯了祸,今后势必付出生命代价。

“站起来!”汤姆说。他认为汤姆是扯开喉咙大叫,但汤姆的声音却像来自一英里以外。他感觉汤姆修长细致的手指拉扯着他的手臂,接着艾丽斯也来了,拉扯着另一只手,而她在火焰的照耀下简直令人目眩。他看得见缠在手腕上的小球鞋前后左右摇摆着。她被撒了一身的血滴、碎布以及仍在冒烟的肉块。

克莱挣扎起身,身体却又不支,一条腿跪倒在地,艾丽斯再度用蛮力拉他站起来,背后的丙烷如喷火龙般狂嚎。这时乔丹也来了,拄着拐杖紧跟在后的是校长,他的脸上泛着红晕,每一道皱纹都被汗水填满。

“不行,乔丹,赶快带他离开这里!”汤姆呐喊,乔丹把校长拉开,以免挡路。校长蹒跚地走着,乔丹冷酷地搂住他的腰。一具戴了脐环的躯体掉在艾丽斯脚边,仍在燃烧中,被她一脚踹出斜坡。踢了五年的足球,克莱记得她说过。一片燃烧的衬衫坠落在她的后脑勺上,克莱连忙替她打掉,幸好她的头发没有因此起火。

来到斜坡最上面,瓦斯车的一个轮胎靠在最后一排的贵宾座位边,被轰断的轮轴仍附着在上,车轮持续燃烧着。假使轮子掉在他们行进的路线上,他们可能因此变成烤肉——至于校长,几乎是必死无疑。幸好他们仍能挤身通过,憋着气以免吸入油污的滚滚浓烟。片刻之后,他们钻过旋转栅栏,乔丹与克莱各站校长的一边,几乎是将他架着走。校长的拐杖乱挥,击中了克莱耳朵两次,但通过车轮三十秒之后,他们已来到托尼拱门之下,站定后回头望向露天看台与中央记者席上的擎天火柱,五人的表情一致,全是惊呆而不敢置信的模样。

着火的“回家”彩旗拖着几颗火星,飘落在大售票亭旁边的柏油路上。

“你事先知道会这样吗?”汤姆问。他的眼睛四周是白色,额头与脸颊则变得通红,小胡子被烧掉了半边。克莱听得见他在讲话,但声音感觉遥远。一切声音都如此,仿佛耳朵塞满了棉花球,或像塞了打靶用的耳塞。阿尼·尼克森带老婆去他们最爱的靶场时,一定会叫她戴上耳塞,然后夫妻俩开始磨练枪法,腰部大概一边别了手机,另一边则佩戴了呼叫器。

“你事先知道会这样吗?”汤姆想摇一摇他,却只从他衣服正面由上而下撕掉一块布。

“废话,当然不知道,你疯了不成?”克莱的嗓子已哑得不能再哑,干得不能再干,听起来像被烤过了似的。“我要是知道,怎么还会拿着手枪去那里站着?要不是我们站在水泥路障后面,我们早就被炸成两半或人间蒸发了。”

不可思议的是,汤姆开始奸笑。“我撕坏了你的上衣,蝙蝠侠。”

克莱很想一拳捶破他的头,也想抱抱他、亲亲他,庆幸自己能活下来。

“我想回奇塔姆居去。”乔丹说,从他的语调判断,他十分恐惧。

“我们务必撤退到安全的距离之外。”校长附和道。他的身体抖得厉害,两眼凝视着拱门与露天看台之上的熊熊大火。“谢天谢地,风往学院坡的方向吹去。”

“你走得动吗,教头?”汤姆问。

“谢谢你,我可以。如果乔丹能扶我,我确信能走到奇塔姆居。”

“我们两个一起扶。”艾丽斯说。她用近似满不在乎的态度擦掉脸上的血肉,只留下几抹血痕。克莱从未在真人世界里看过她这种眼神,只在几张照片以及五〇、六〇年代受漫画启发的画作上看到过。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参加漫画大展,聆听漫画家华勒斯·伍德讲解如何刻画所谓的“恐慌之眼”,如今克莱总算在这位十五岁郊区女孩的脸上见识到了。

“艾丽斯,快走吧,”他说,“我们得赶快回奇塔姆居打包,不快离开这里不行。”此话一出口,他觉得有必要再讲一遍,让自己听听看是否有道理。讲第二次时,听起来除了有道理之外还多了一份恐惧。

她可能没有听见。她的表情兴高采烈,充满了凯旋的喜悦。她就像万圣节的小孩,回家途中吃糖果吃到想吐。她的瞳孔充满火焰。“命再大也活不过这场大火。”

汤姆紧握着克莱的手臂,痛得他觉得手臂像被烧伤。“你怎么了?”

“我觉得我们做错了一件事。”克莱说。

“你是说,在加油站的时候?”汤姆问他。在歪斜的眼镜之内,他的目光咄咄逼人。“那对男女在争那盒该死的……”

“不对,我只是觉得我们做错了一件事。”克莱说。其实他是重话轻说。他知道他们做错了事。“走吧,今天晚上非走不可。”

“就按你说的做吧,”汤姆说,“走吧,艾丽斯。”

她跟着大家走向通往奇塔姆居的步行道。出门前,他们点了两盏油灯,放在大广角窗里。艾丽斯走了几步路,再度回头看。记者席已经着火,露天看台也一样。足球场上空的星星已经不见,连月亮也成了魅影,在嚣张的丙烷火柱上方的热烟里跳着狂野的舞步。“他们死了,他们不见了,他们被烤得酥酥脆脆了。”她说,“烧吧!烧个够吧……”

就在此时,呼号声再起,这一次不是来自十英里外的幽谷瀑布,也不是来自利托顿,而是来自正后方。这一次的呼号声也不像鬼魂或幽灵,而是痛苦的哀嚎惊叫,像是从沉睡中惊醒发现即将被活活烧死的人。克莱确定呼号声出自单一个体,而且具有知觉。

艾丽斯尖叫着捂住耳朵,眼珠在火光的映照下暴凸而出。

“把它救出来!”乔丹抓着校长的手腕说,“教头,我们一定要去把它救出来!”

“太迟了,乔丹。”校长说。

24

一小时之后,背包比先前饱满了一些,靠在奇塔姆居的正门旁,每一个包里都塞了两件上衣,还塞了几袋坚果与巧克力糖果、几瓶铝箔包果汁、几袋牛肉干条、电池与备用手电筒。克莱刚才一直对汤姆与艾丽斯唠叨着,叫他们尽快收拾行囊,现在克莱自己却屡屡冲进客厅窥视广角窗外的情况。

丙烷火柱终于开始减弱,但露天看台的火势仍然汹涌,记者席也是。托尼拱门也难逃火舌,现在宛如铁匠铺里的马蹄铁,在黑夜里发着光。足球场上的生物绝对无一能幸免,艾丽斯刚才说得对,但在回奇塔姆居的途中,尽管大家尽全力扶校长,校长仍像老酒鬼似的踉踉跄跄,他们也两度听见其他人群的鬼叫声随风传来。克莱告诉自己,呼号声中没有怒意,是他自己想象力太丰富,是因为他太愧疚了,他杀了人,他葬送了一整群人的性命,所以才产生幻觉。但他不完全相信。

的确是铸下错事一桩,但他们又能如何?就在这天下午,他与汤姆感应到了疯子逐渐凝聚的力量,也亲眼见识到了他们的能耐,而当时只有那两个人,只有两个。怎能坐视他们壮大?

“动手该死,袖手旁观也该死,左右不是人。”他讲给自己听,然后转离窗口。不知看了祝融之火肆虐体育馆多久,他抗拒着看表的冲动。索性向恐慌鼠投降吧,反正再抵抗也不是办法。如果他投降了,恐慌鼠会快步转攻其他人,先从艾丽斯下手。艾丽斯产生了某种自制力,设法振作起来,但她的自制力仍然薄弱。薄到下面摆报纸照样看得见小字。爱玩宾果游戏的母亲会这么说。虽然年纪还小,但艾丽斯还是硬装出开朗的假象,多半是想做做榜样给另一个小朋友看,以免小弟弟整个人崩溃掉。

另一个小朋友。乔丹。

克莱匆匆走回前厅,发现门边仍未摆出第四个背包,这时看见汤姆单独下楼。

“小孩呢?”克莱问,他的听力恢复了一些,但仍然觉得自己讲话的声音太遥远,而且像陌生人。他自知这种现象会持续一阵子。“你不是去帮他整理行李……校长说他从宿舍带了一个背包过来……”

“他不肯来。”汤姆揉揉脸的侧面,神态既疲倦又悲伤失神。而且小胡子被烧掉了半边,看起来也很可笑。

“什么?”

“克莱,小声一点。我只是转告给你听,干吗对我这么凶?”

“好,你解释给我听一听道理何在,看在上帝的分上。”

“教头不肯走,他也不走。他说:‘你总不能逼我吧。’如果你真的想今晚出发,我相信他是下决心不走了。”

艾丽斯从厨房冲出来。她已经盥洗过,头发扎在后脑勺处,换上一件几乎长到膝盖的上衣,但皮肤仍红通通的。克莱觉得自己也被烧伤了。他心想,现在没起水泡就算走运了。

“艾丽斯,”他说,“麻烦你发挥女性的温情攻势对乔丹……”

她急冲过去,仿佛根本没听见克莱说些什么。来到门口时,她在背包前跪坐下来,一把扯开背包。克莱看得一头雾水,只见她拉开背包扯出里面的东西。他望向汤姆,看出汤姆脸上写着谅解与同情。

“什么事?”克莱问,“到底在找什么鬼东西?”这种气急败坏的心情他最熟悉不过了。分居前的一年,莎伦常惹得他心情焦躁烦闷,而这种心情偏偏挑这时候冒出来,更让他痛恨自己。话说回来,可恶,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节外生枝。他把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找什么?”

“看看她的手腕。”汤姆说。

克莱看过去。她的手腕仍缠着肮脏的鞋带,小球鞋却不见了。他的心情一沉,感觉好荒谬。只是在他看来荒谬,如果艾丽斯觉得重要,即使只是一只小球鞋也是天大的事情。

她原本在背包里塞了一件T恤与运动衫(正面印有盖顿后援会的字样),这时被她抛向半空中,电池在地上滚动,备用的手电筒也撞在瓷砖地板上,摔裂了镜片。看到这里,克莱已能确定的是她不像莎伦一样在发少奶奶脾气,也不像莎伦发现榛果咖啡或小胖猴冰激凌被吃光时发的那种脾气,而是缘于赤裸裸的恐惧。

他走向艾丽斯,在她身边跪下,握住她的两只手腕。他能感受到分秒飞逝,心知早该上路了,但他也感受到她的脉搏快如闪电。他也看出艾丽斯的眼神中没有恐慌,充满了哀伤,也能了解那只球鞋是她生命的寄托,球鞋代表着她的父母亲、朋友、贝丝·尼克森母女、托尼足球场的大火,以及所有的事物。

“不在背包里面!”她哭叫着,“我以为打包进去了,却没有!我到处都找不到!”

“好了,小甜心,我知道。”克莱仍然握着她的手腕。现在他抬起缠着鞋带的那只手。“看见了没有?”他等到确定她的目光聚焦,然后挑一挑鞋带两端。鞋带原本打了两个结,如今只剩下一个。

“变得太长了,”她说,“以前没有这么长。”

克莱尽量回想最后一次看见小球鞋的情景。他明知今天做过的事情繁杂,这点小事不可能记住,但他发现居然记忆犹新。最后一次见到球鞋是在第二辆丙烷车爆炸之后,当时她正帮汤姆扶他站起来,球鞋仍缠在鞋带上蹦跳。当时的她浑身是血,身上还黏着破布与小块人肉,但球鞋确实仍缠在手腕上。他极力回忆着,她把燃烧中的躯体踢开斜坡时,球鞋是否还在。不见了。也许是后见之明,但他认为那时候球鞋已经不见了。

“鞋带自己松掉了,小甜心,”他说,“鞋带松掉,鞋子就掉了。”

“你是说鞋子是自己掉的?”她露出不敢相信的眼神,泪水开始滑落。“你确定吗?”

“相当确定。”

“那鞋子是我的幸运符。”她低声说,泪水哗哗直落。

“不对,”汤姆伸出一只手抱住她,“我们才是你的幸运符。”

她看着汤姆。“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先找到我们,”汤姆说,“而且我们还在这里。”

她拥抱汤姆与克莱,三人就这样站了半晌,在前厅里互拥着,脚边散落一地的是艾丽斯的行李。

25

火势蔓延到一座讲堂,校长说是“哈克利”厅。随后在凌晨四点前后,风势缓和下来,火也不再蔓延燃烧。旭日东升时,盖顿的校园弥漫着丙烷、焦木与大批焦尸的臭味。晴朗的新英格兰十月清晨被灰黑色的烟柱抹黑了,而奇塔姆居里的人还在。最后,整桩事情就像一连串的多米诺骨牌效应:除非坐车,否则校长走不了,可是车子根本开不了;校长不走,乔丹也不肯走,连校长也劝不动乔丹;遗失幸运符的艾丽斯虽已稍微释怀,却拒绝扔下乔丹;艾丽斯不走,汤姆也不肯走,而克莱不愿意扔下汤姆与艾丽斯。让他心惊的是,这两位新交的朋友竟然暂时比亲生儿子来得重要。虽然他仍然确信继续待在盖顿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何况待在刑案现场势必付出惨痛的代价,但最后还是走不成。

他以为天一亮,心情会舒坦一些,事实却不然。

五人在客厅窗口观望等待,仍在焖烧的足球场当然不会有人活着走出来,也不再传出呼喊声,只听见火苗持续下探体育系办公室与更衣室,烧出劈啪闷响,而地表的露天看台已经快被烧尽。套句艾丽斯的用语,睡在足球场上约莫一千人的手机疯子已经被烧得酥酥脆脆。焦尸的气味浓烈,吸入后附着在喉咙上祛除不掉,感觉恐怖。克莱已经呕吐过一次,知道其他人也吐了,连校长也不例外。

我们做错了一件事。他再度心想。

“你们三个早该上路了,”乔丹说,“我们不会有事的。我们以前不是过得好好的,对不对,教头?”

亚尔戴校长置若罔闻,只顾着端详克莱。“你昨天和汤姆进了加油站办公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件事一定让你心里毛毛的,否则你现在不会有这种表情。”

“是吗?什么表情?”

“就像嗅出了陷阱的动物。是不是被路上那两个人看见了?”

“不尽然如此。”克莱说。他不喜欢被人描述为动物,却无法否认自己的确是在苟延残喘,一边吸收氧气与饮食,另一边排放二氧化碳与粪便,就这么简单。

在这之前,校长已经开始用大手不停揉上腹部偏左的地方。克莱认为,他这动作正如他的许多手势,具有一种莫名的戏剧性,倒也不完全像在装模作样,但却是有意让讲堂最后排的学生也看得见。“不然又是什么?”校长问。

因为别无选择了,克莱不想再保护老少三人,于是一五一十地描述在加油站办公室目睹到的景象。原本那对男女动手争一盒过期的零食,却演变出种种异象,包括纸张拍动、烟灰缸里的灰烬开始像浴缸放水时兜着圈子、挂在木板上的钥匙叮叮作响、注油嘴从加油箱上掉落。

“我也看见注油嘴掉落。”乔丹说,艾丽斯跟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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