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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原本抱着看见约翰尼——或莎伦——的一线希望,这时已消散一空。他凭直觉认为这里至少有五千人挤在没电的照明灯底下。接着他又看见手机人蔓延至紧临主展示区的停车场,因此向上修正预估人数,至少八千人。
褴褛人坐在校车上,坐在原本是纽菲尔德小学三年级生坐的地方,对着克莱奸笑,牙齿从破唇中露出来。喜欢吗?他似乎在问。但克莱不得不提醒自己,那种笑容如何解读都解读得通。
“哇,今晚谁演唱?乡村巨星文斯·吉尔吗?或者你们破产请来更大牌的艾伦·杰克逊?”汤姆说。他的用意是搞笑,克莱认为他值得嘉奖,只可惜他的口气中只有恐惧。
褴褛人仍注视着克莱,眉宇中央出现了一小道垂直的皱纹,仿佛因为某件事而迷惑。
克莱把小校车慢慢开进游乐场的中央,往回旋降落伞与沉默的手机大众前进。这里也随处可见尸体,克莱看了不禁联想到寒流爆发时,窗台上有时会出现一堆堆被冻死的昆虫。他紧张得指关节发白,不希望被褴褛人看见。
慢慢开,别急,他只是在看着你。至于手机,从十月一日开始,大家除了手机之外还能想什么?
褴褛人举起一只手,用严重扭曲的一指对准克莱。“没有手机信号,你,”褴褛人借用克莱的嘴巴说,“精神异常。”
“对,我没有接收手机信号,你没有接收手机信号,大家都没有接收手机信号,全车的人都是白痴。”克莱说,“不过,你治得好,对不对?”
褴褛人奸笑着,仿佛在说:被你说中了……但眉宇之间的垂直皱纹仍在,仿佛仍有一件事困惑着他。也许有件事在克莱的脑海翻滚着。
校车接近游乐场尽头时,克莱抬头望向后视镜。“汤姆,你不是问我北端有什么好玩的吗?”克莱问。
“原谅我,克莱,我已经没兴趣知道了,”汤姆说,“可能是被欢迎委员会的声势吓到了。”
“别这样,北端的由来很有意思。”克莱说得有点激动。
“想讲就讲吧。”乔丹说。愿上帝保佑乔丹,他居然临死前还保有好奇心。
“在二十世纪,北郡联合博览会一直热闹不起来,”克莱说,“只是普通的一个小展览会,就在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摆摊卖画、手工艺品、蔬果和家畜……看样子,他们准备把我们押到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去展览。”
他瞄向褴褛人,但褴褛人不证实也不愿否认,只是继续奸笑,额头的垂直皱纹已经消失。
“克莱,小心。”丹妮丝用神经紧绷而压抑的口吻说。
他回头望向挡风玻璃,赶紧踩刹车。一名老妇人从沉默的群众里蹒跚着走出来,双腿有多处被细菌感染的裂伤。她绕过回旋降落伞的边缘,踏过了几片鬼屋来不及组装的建材,然后跛着脚朝校车直线狂奔过来,开始慢慢敲着挡风玻璃,污秽的双手被风湿病摧残得弯曲起来。克莱从老妇人的脸上看出异状。手机人的表情通常是热切而呆滞,老妇人却一脸惊恐而不知所措。他觉得眼熟。你是谁?超短褐曾这么问过。只被脉冲间接袭击到的超短褐。我是谁?
九个手机人排成整齐的方阵,走过来想制止老妇人。她满面恐慌,距离克莱的脸不到五英尺。她的嘴唇在动,克莱的耳朵与大脑同时听见了五个字:“带我一起走。”
女士,我们要去的地方你最好别去。克莱心想。
手机人随后揪住她,把她押回聚集草地上的人群。她挣扎着想逃走,但九人组硬是不肯松手。克莱瞥见她眼中一闪即逝的光芒,心知这女人若置身炼狱的话还算是幸运,可惜她置身地狱的机会更大。
褴褛人再次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食指向前:走。
老妇人在挡风玻璃留下了掌印,隐约可见。克莱从手印间望出去,继续向前行驶。
4
“言归正传,”他说,“直到一九九九年,这里的博览会都没什么看头。如果你住在这附近,想去过一过园游会的瘾,想坐坐游乐机、玩玩游戏的话,只能大老远跑去弗莱堡集市。”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录音带里播放出来,只是为了讲话而讲话。他不禁联想到波士顿大鸭游览车的驾驶,边开车边指出各地名胜。“后来刚进入二十一世纪的时候,缅因州的印第安事务局丈量了土地。大家都知道,博览会的场地隔壁就是索卡贝森保留区。土地测量的结果显示,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的北端正好在保留区的范围里,所以严格说来是米克马克印第安人的领土。博览会的主办单位并不是白痴,米克马克部落议会的人也不傻,双方同意撤掉北端的小店面,改摆几台老虎机。转眼之间,北郡联合博览会成了缅因州首屈一指的秋季盛会。”
校车来到了回旋降落伞边,克莱开始向左转,让小校车通过回旋降落伞与半完成的鬼屋之间,但褴褛人掌心向下,在空气中拍了拍。克莱停车。褴褛人站起来,转向车门。克莱拉下车门杆让他下车。他下车之后对克莱做出挥手鞠躬的动作。
“他又想干什么?”丹妮丝问。从她坐的位置看不见褴褛人,车上所有的人都看不见。
“他叫我们下车。”克莱说。他站起来。他能感觉雷给他的手机紧贴着大腿上面,低头就能看见牛仔裤袋鼓出的轮廓,只好把T恤往下拉扯遮盖住。手机又会怎样?大家不是尽想着手机?
“我们要去哪里?”乔丹问,语气惧怕。
“由不得我们吧,”克莱说,“快下车吧,各位,我们去参观集市。”
5
褴褛人带着五人走向沉默的群众。这一行人过来后,群众让开一条窄窄的走道,比喉咙的宽度宽不了多少,走道从回旋降落伞通往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的双扉门。克莱与其他人通过停满了卡车的停车场。卡车侧面漆了<b>新英格兰游乐设施企业</b>,也印有云霄飞车的商标。走过之后,群众再度合拢。
这一段路让克莱感觉永无止境。臭气熏得几乎令人腿软,清新的微风虽然吹走了最上层,底下的臊味与腐臭仍然令人不敢恭维。他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移动,也察觉褴褛人的红色连帽衫在他前面,但垂挂着红白蓝的三色彩旗的双扉门却没有越来越接近的迹象。他闻到泥巴与血的味道和屎尿味。他闻到了伤口感染而腐烂的臭气,也闻到了焦肉与近似蛋白腐化的脓臭味。这些人穿的衣服太大,挂在身体上散发出腐臭。此外,克莱也嗅到了新的气息。将这种气息称为疯狂未免太简单了。
我认为是心电感应的气息。如果是的话,味道太浓烈了,我们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这种气息以某种方式灼烧人脑,如同电压过高烧坏了汽车的电力系统,也如同……
“帮我扶她啊!”乔丹从他背后呼喊,“快帮我扶,她昏倒了!”
他转身看见丹妮丝趴在地上,乔丹也四肢着地趴在她身边,把她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可惜她太重了,乔丹扛不动。落后的汤姆与老丹被挤得无法动弹。手机人让开的走道太窄了。丹妮丝抬头,视线与克莱接触了片刻,她的表情恍惚而疑惑,眼光近似被一棒打昏的小牛。她在草地上吐出一团稀薄的黏液,头又低下去,头发如窗帘般围住她的脸。
“帮帮我啊!”乔丹又喊叫,他开始大哭。
克莱往回走,开始用手肘推开手机人,以便走去丹妮丝身边。“给我滚开!”他大骂,“滚开!她是孕妇。笨蛋!难道看不出她怀……”
他先认出的是那件白色的高领丝质上衣。他以前总喜欢说那件是莎伦的医师服。就某些方面而言,他认为这上衣是莎伦整个衣柜最性感的一件,原因之一是高领显得端庄。他喜欢太太裸身的媚态,却更喜欢她穿这件白丝高领衣时碰触、揉捏她乳房的感觉。他喜欢捧起她的乳房,欣赏乳头在衣服下激凸的模样。
如今莎伦的医师服有些地方被污泥染成黑色,其他地方也有干血形成的红褐色污渍,衣服的腋下破了。约翰尼在纸条上写着:她的外表不像有些人那么惨,但她的外表其实好不到哪里去。她绝对不是出事当天穿着医师服搭配深色红裙去学校教书的莎伦·里德尔。同一天,与她分居的丈夫去了波士顿,希望能签下契约,解决财务窘境。他多希望让莎伦了解,她不停唠叨他的“嗜好赚不到钱”,其实只是反映出她内心的恐惧与对丈夫缺乏信心(至少如此反映在他半带怨恨的梦里)。她的深色金发脏成了直长条状,无力地下垂着,脸上也被割了几道,其中一只耳朵像是被人扯掉了一半,而耳孔只像一个被塞住的洞,深深戳入头壳。她吃了某种深色的东西后没擦嘴,残渣凝结在嘴角,而将近十五年来,他几乎天天亲吻同一张嘴。她凝视着他,对他视而不见,用手机人那种半笑不笑的傻笑面对他。
“克莱,帮我啊!”乔丹几乎啜泣起来。
克莱回过神来。莎伦不在这里,他必须提醒自己这一点。莎伦已经失踪将近两个礼拜了,自从脉冲事件日开始,她拿走约翰尼的红色小手机打了电话后,至今杳无音讯。
“贱人,给我站到一边去!”他说着推开从前的枕边人。她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就已经占据她的位置。“这女人是孕妇,还不赶快让出空间来。”说完他弯腰,把丹妮丝的另一只手臂挂到自己的脖子上,把她撑起来。
“你先走吧,”汤姆对乔丹说,“我来扛就好。”
乔丹举起丹妮丝的手臂,让汤姆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他与克莱协力架着丹妮丝走完最后九十码,来到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的大门前,褴褛人正在门口等候。这时丹妮丝已能喃喃说:“不用了,我自己能走,没事。”但汤姆不肯放开,克莱也一样。如果让她自己走,克莱可能会回头去找莎伦,他可不愿回头。
褴褛人对着克莱奸笑,这一次笑得似乎比较有重点,好像他与克莱有了解同一个笑话的默契。是莎伦吗?克莱心想,他在嘲笑沙伦吗?
似乎不是,因为褴褛人比划出一个克莱从前极为熟悉的手势,但这手势在此地显得异常突兀:右手拇指贴近耳朵,小指靠近嘴边,其余三指收拢。是打电话的手势。
“无……信号……你……你们。”丹妮丝才说完就立刻用自己的嗓音说,“别乱来,我最讨厌别人借用我的声音!”
褴褛人不理她,继续用右手比划出打电话的手势,拇指靠近耳朵,小指靠近嘴巴,同时凝视着克莱。这时克莱相信自己也低头瞄了口袋里的手机一眼。随后丹妮丝又开口了,拙劣地模仿他与儿子小时候的对话:“无……信号……你……你们。”褴褛人做出大笑的模样,破嘴笑起来更加不堪入目。克莱觉得群众的眼睛直盯他背后,感觉像秤砣一样沉重。
接着,卡什瓦卡玛克展览厅的双扉门自动敞开,里面的气味混杂,萦绕着事发之前的旧气息,有香料、果酱、干草与家禽家畜味,尽管微弱,但与群众的臭味相比之下,还算稍能慰藉嗅觉。里面也不是全暗,电池维系的紧急照明灯虽暗淡,但并未完全失效。克莱心想,这太神奇了吧,莫非是特地为我们五人省下来的电?但他怀疑这项假设。褴褛人不说明原因,只是面带微笑,用双手招呼他们入内。
“荣幸之至,妖怪。”汤姆说,“丹妮丝,你确定能自己走进去吗?”
“确定。只不过,我还剩一件小事要做。”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对准褴褛人的脸吐了一口口水,“好了,臭脸人,带我的口水回哈佛去吧。”
褴褛人不吭声,只顾对着克莱奸笑,像在暗示只有你懂我懂的笑话。
6
没有人端食物来给他们,但这里多得是零食贩卖机。老丹去了这栋大房子的南端,在维修工具柜里找出一根撬棍,其他人则围着他,看他撬开巧克力棒的贩卖机。克莱心想:我们当然是疯子,晚餐吃贝比·鲁斯巧克力棒,明天的早餐是佩蒂巧克力棒。这时音乐响起,不是《你照亮我的生命》,也不是《小象走路》。室外草地上的大扩音器播放着轻缓庄严的音符,克莱觉得耳熟,但已经有好几年没听过了。听见这首曲子,他的内心充满了感伤,手臂内侧的柔软的皮肤上也起了鸡皮疙瘩。
“我的老天爷啊!”老丹轻声说,“好像是阿尔比诺尼的曲子。”
“不对,”汤姆说,“是帕赫贝尔的《卡农》。”
“当然是。”老丹觉得尴尬。
“好像是……”丹妮丝才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低头看着鞋子。
“好像什么?”克莱问,“讲啊,没关系,这里的人都是你的朋友。”
“就像是回忆的声音,”她说,“好像他们只剩这么多东西。”
“对,”老丹说,“我想应该是——”
“喂!”乔丹喊了一声。他正从一扇小窗向外望去。窗户相当高,但他踮起了脚尖,正好看得到窗外。“快过来看!”
五人排队轮流向外看。外面是大草地,天色已近全黑,扩音器与照明灯只见轮廓,宛如死寂夜空下的黑衣哨兵。更远处矗立着像起重机一样的回旋降落伞跳台,上头闪着一盏孤灯。而就在窗外正前方,数千名手机人跪下去,就像正要祈祷的教徒,《卡农》的音符仍浮沉在空中,而这音乐可能是回忆的替代品。众人趴下去时动作整齐划一,唰然一声掀动了空气,吹得空塑料袋与被踩扁的汽水杯在空中兜圈子。
“脑残军的就寝时间到了,”克莱说,“如果我们想做什么,非今晚动手不可。”
“做什么?我们又能做什么?”汤姆问,“我试过了两道门,全被锁紧了,其他门不试也知道。”
老丹举起撬棍。
“行不通吧,”克莱说,“那东西对付贩卖机或许有效,不过别忘了,这地方以前是赌场。”他指向大厅的北端。大厅北端铺了豪华地毯,摆了一列列的独臂抢匪,铬合金的外壳默默在逐渐暗淡的紧急照明灯下反着光。“这里的门一定撬不开。”
“窗户呢?”老丹问。他凑近去检查,然后回答自己的问题,“乔丹,也许可以。”
“我们先找东西吃吧,”克莱说,“然后坐下来安静一小会儿。我们最近静下来的机会不多。”
“坐下来干吗?”丹妮丝问。
“你们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克莱说,“我有将近两个礼拜没作画了,手好痒,所以想画一画。”
“你又没纸。”乔丹呛声。
克莱微笑说:“没纸的时候,我就在脑海里作画。”
乔丹用不太确定的神态看他,想看清克莱是否在讲冷笑话。认定不是之后,他说:“总比不过在纸上作画吧?”
“就某些方面而言,比纸上作画还好,因为画坏了不必擦掉,只要重新想一遍就好。”
铿锵一声巨响,巧克力棒的贩卖机门旋开来。“万岁!”老丹把撬棍高举头上欢呼。“谁说大学教授出了象牙塔就无用武之地了?”
“看,”丹妮丝不理老丹,贪婪地说,“一整架的小薄荷牌巧克力耶!”她俯身去抢。
“克莱?”汤姆问。
“什么?”
“你该不会看见了儿子吧?还是看见了老婆?叫珊卓是吧?”
“是叫莎伦。”克莱说,“两个我都没看见。”他的视线绕过丹妮丝丰臀的另一边。“那些是吮指奶油巧克力棒吗?”
7
半小时之后,他们已经吃够了巧克力棒,也洗劫了汽水贩卖机。他们试过了其他门,发现全部上了锁。老丹也拿撬棍去试,却发现从底部撬也找不到支点。汤姆认为,虽然这些门的质地看起来像木头,里面很可能包了钢铁。
“大概也装了警报器,”克莱说,“再乱撬的话,保留区的警察会进来抓人。”
这时除了克莱之外,其他四人在老虎机之间围成小圆圈,坐在柔软的地毯上。克莱坐在水泥地上,背靠着双扉门。刚才褴褛人就站在这里请他们进来,用近似嘲弄的表情说:你们先请。明天早上见。
克莱的思绪想要回到另一个嘲弄的手势——打电话的手势,但他不肯让自己的思绪萦绕在手势上,至少不能直接去想。他在这方面经验老到,知道思忖这类事情的上策是旁敲侧击。所以他头靠在钢心的木门上,闭上眼睛,幻想着漫画书的跨页全彩图。他想的不是《暗世游侠》——《暗世游侠》已经毁掉了,这一点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幻想的是新的漫画。一时想不出更响亮的书名,暂时称呼为《手机》吧!画成惊悚漫画,描述世界末日降临,手机人聚众杠上了硕果仅存的正常人……
只是他越想越不对劲。一眼看上去好像没错,就像木门,一眼看上去是木头,里面却暗藏铁心。手机人的数量绝对折损得严重——他百分之百肯定。脉冲事件爆发之初,他们自相残杀的结果死了多少人?一半吧?他回想当时的血雨腥风,不禁又想:大概不只一半。也许死了六成,甚至七成。没死的人受了重伤,被细菌感染,风餐露宿,进一步的斗争,再加上智商过低,一定又折损了不少兵源。此外,当然不能忘记专杀手机人的正常人。正常人被消灭了多少群?像这么大的群体,实际还剩几个?